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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

第八章 一个人出游不必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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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外寒山寺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诗,就使枫桥和寒山寺享了大名,永垂不朽。寒山寺在吴县西十里的枫桥旁,因此又称“枫桥寺”。起建于梁代天监年间,原名“妙利普明塔院”,宋代太平兴国初,节度使孙承祐又造了一座七层的塔,嘉祐年中由宋帝赐号“普明禅院”;可是在唐代已称之为“寒山寺”,所以自唐至今,大家只知寒山寺了。元代末,寺与塔俱毁于火,明代洪武中重建。以后再毁再修,在嘉靖中,铸了一口大钟,并造了一座楼,把这钟挂在楼中;可是后来不知如何,竞不翼而飞,据说是被日本人盗去的。所以康有为题寒山寺诗,曾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之句。叶誉虎前辈也有一绝句咏此事:

长廊曲阁塞榛菅,法物何年赵璧还?不分风期成钝置,寒山寺里觅寒山。

现在的那口钟,听说是日本人另铸了送回来的,但是好像是翻砂翻出来的东西,一点儿没有古意了。

寒山寺之所以得名。考之姚广孝记称:“唐元和中,有寒山子者,冠桦布冠,着木履,被蓝缕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此缚茆以居;寻游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而去。希迁禅师于此建伽蓝,遂额曰‘寒山寺’。”明清二代间,寺中一再失火,一再修复,可是那座塔却终于没有了。

清代诗人王渔洋,曾于顺治辛丑春坐船到苏州,停泊枫桥。那时夜已曛黑,风雨连天,王摄衣着屐,列炬登岸,径上寺门,题诗二绝云: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枫桥第几桥?

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题罢,掷笔而去,一时以为狂。

旧时诗人词客,都受了张继一诗的影响,每咏寒山寺,总得牵及那钟。如宋代孙觌《过枫桥寺》云:

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敧枕遥闻半夜钟。

清代胡会恩《送春》词云:

画屧苍苔陌上踪,一春心事怨吴侬。晓风欲倩游丝绾,愁杀寒山寺里钟。

词如宋琬《长相思·吴门夜泊》云:

大江东,五湖东,地主今无皋伯通。谁人许赁舂?听来鸿,送归鸿,夜雨霏霏舴艋中。寒山寺里钟。

赵怀玉《蝶恋花·吴门纪别》云:

才得清尊良夜共。醉不成欢,却被离愁中。多谢故人争踏冻,霜天也抵花潭送。别语无多眠食重。隔个城儿,各做相思梦。篷背月窥衾独拥,寒山寺又钟催动。

可是寒山寺中,并没有张继的真迹,旧有诗碑,是明代文徵明所写,因年久模糊,后由俞曲园重写勒石,至今尚存。

一九五四年十月,苏州市园林修整委员会鉴于寒山寺的日渐颓废,鸠工重修,我也是参加设计的一员。动工三月余,面目一新,可惜原有的枫江楼没有修复,引为憾事!幸而后来将城内修仙巷宋氏捐献的一座花篮楼移建寺中,仍可登临远眺,差强人意。开放以来,游人络绎不绝,钟楼上钟声镗镗,也几乎终日不断了。

五人义

扬旗击鼓,斩蛟射虎,头颅碎黄麻天使。专诸匕首信豪雄,笑当日一人而已。华表崔巍,松杉森肃,壮士千秋不死。从来忠义出屠沽,惭愧杀干儿义子。

这是清代宋荔裳咏五人墓的一阕《鹊桥仙》词。五人墓在苏州虎丘东的山塘上,墓基本是普惠生祠,是明代太监魏忠贤的干儿子毛一鹭所造,用以献媚魏忠贤的;词末所谓“干儿义子”就是指毛。当时士大夫因五人仗义捐躯,就捐金将五人殓葬于此,吴默题曰“五人之墓”,此碑至今尚在。虽则五人,实与田横五百人同其壮烈!

关于五人仗义捐躯的事,是这样的:当时苏州有一位万历中的进士周顺昌,字景贤,历宫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请告归。正值太监魏忠贤乱政,国事大坏,故给事中嘉善魏忠节公触犯了他,被捕过苏州,周置酒相迎,欢叙三天,并将季女许嫁其孙。忠贤知道了大为气愤,就唆使御史倪文焕罗织其罪,派旗牌官来捕周;周怡然自若,不为所动。宣读诏书时,巡抚都御史毛一鹭、巡按御史徐吉等都在场;人民聚观的多至数千人,都说周吏部是冤枉的。诸生王节等直前诘责一鹭,说:“众怒难犯,何不暂缓宣诏。”旗牌官不耐,将刑具掷地威胁民众,大声呼喝,说:“这是魏公的命令,谁敢不从?犯人在哪里?”周公囚服出候宣诏,束手就缚,民众泣不能抑。其中有一人名颜佩韦的,首先替周公喊冤,愿以身代。另有杨念如、沈扬二人,也上前仗义执言,不许旗牌官捕周,群众哭声震天。又有一人名马杰,破口大骂魏忠贤,声若洪钟。旗牌官恼羞成怒,拔剑而前,问:“骂的是谁?割断他的舌头。”民众顿时哗噪起来,旗牌官们不问皂白,先用武器扑击沈扬。旁有一人名周文元的,立即攘臂而起,夺取武器,却被击伤了头额。一时民众怒不可遏,各自折断了门栏门限,反击旗牌。旗牌们抱头鼠窜,有的爬树逃到屋顶上去,有的躲在厕所里,终于有二人被打死了。事后一鹭等就上书告民变,捕去了颜、马、沈、杨、周等五人,处以极刑。临刑时五人毫无惧色,痛骂忠贤不绝口,远近民众,都为他们伤心落泪。而五人之名却永垂不朽,真所谓壮士千秋不死了。

诗人们歌颂五人的作品,不一而足。如孔传铎云:

直是歼凶阉,千秋气共伸。由来殉义客,何必读书人!胜国山河改,魏坟俎豆新。三良空惴惴,殊让尔精神。

张进云:

意气偶然激,成名竟杀身。空山余落日,古木出青蟒。地近要离墓,云连胥水滨。匹夫能就义,嗟尔附炎人。

朱奕恂云:

花市东头侠骨香,断碑和雨立寒塘。屠沽能碧千年血,松桧犹飞六月霜。翠石夜通金虎气,荒丘晴贯斗牛芒。片帆落处搴清藻,结伴归鸦吊夕阳。

这些诗,都是义正词严,足为五人吐气的。

苏州市文物古迹保管会鉴于五人的墓却埋没在荒草里,芜秽不堪,因此鸠工庀材,整修了一下,这样,游客于畅游虎丘之后,可到山塘上来一吊这五人之墓了。

京剧中有一出《五人义》,就是采取五人这段舍生取义的故事编成的,可是久未上演,已变了一出冷门戏。

放棹七里泷

江回滩绕百千湾,几日离肠九曲环;

一棹画眉声里过,客愁多似富春山。

我读了这一首清代诗人徐阮邻师的诗,从第一句读到末一句细细地咀嚼着,辨着味儿,便不由得使我由富春山而想起七里泷来。这一次是清游,是在一九二六年的春光好时,距今已有两年了。两年间的光阴,也像七里泷的水一般宛宛流去,不知漂洗了多少事情的回忆;然而那水媚山明的七里泷,却在我心头脑底留下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象,再也漂洗不去。七里泷啊,你真是一个移人的尤物!

我们告别了俗尘万丈的上海,跳上沪杭火车,一路兴高采烈地到了杭州,就近在旅馆里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七点钟,便赶往南星桥去。我们打听得轮船直达桐庐的共有两艘,每天分早晨午后两班驶行。这时是八点半钟左右,轮船正在码头上,我们分坐了两个舱,因为大家都是熟不拘礼的熟人,一路上言笑晏晏,无拘无束。其中有一对夫妇新婚未久,还不到半年,虽说早已度过了蜜月,多少却还带些儿蜜意,因此便成了众矢之的,给我们借这船舱一角,补行闹新房的把戏。

轮船驶过了六和塔,回头不见了塔影,便渐渐地进入富春江了。一到这富春江上,说也奇怪,顿觉得山绿了,水也绿了,上下左右,一片绿油油的;我们容与于山水之间,也似乎衬映得衣袂俱绿,面目俱绿了。游侣中有一个摄影迷眼瞧着好景当前,不肯放过,兀自捧着他所心爱的一架摄影机,在船头上跳来跳去,一张又一张的,不知摄了多少。将到富阳时,天公不作美,忽地下起雨来。雨点儿打在水面上,错错落落地,似乎撒下了明珠无数。四下里的山,都罩在雨气中,迷迷蒙蒙地,似是蒙着轻绡雾纱一般。同船有两个外国人,在船头看雨景,和我们攀谈;说这一带风景,绝似日本的西京,真是美绝妙绝,便是西方几个名胜之区,也比不上这里的幽丽呢。我们听了,也附和着他们叹赏不止。

午后五点钟光景,天上云散雨收,只是还没有放晴。一阵子汽笛呜呜,船上人报道:“桐庐到了。”我们上了岸,地上泥滑滑,雨水还没有干,脚下很觉难行。幸而旅馆就在岸边,走不上几十步路,就到了。这旅馆楼阁三层,临江而筑,所处的位置很好,确有帆影接窗潮声到枕之妙。

住的问题解决了,便解决吃的问题,在邻近一家菜馆中饱餐了一顿,才回到旅馆中休息。

我爱看夜景,独个儿凭栏待月,可是倚偏了栏杆,也不见月来,只见乱云如絮,在桐君山头相推相逐,煞是好看。夜半月上,沿江的一带栏杆都沐在月光之中,而富春江的水,更像铺着片片碎银似的,美妙已极。

我因舟车辛苦了一天,很觉疲倦,悄悄地先自睡了。难为游侣们已商定了明天游七里泷的计划,将船只和饭菜都安排好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就预备出发。等候一位向导,兀自不见来,却望见了对面的桐君山,山容如笑,倒像在那里欢迎我们前去一游似的。于是搭了摆渡船,渡到对江的山下去。山虽不高,风景却还不恶。山顶有桐君寺、桐君祠。桐君姓氏、朝代都不详,传说是黄帝时代的人,采药求道,到这东山之上,偎在一株桐树下,有人问其姓,他则指桐示之,世因名其人曰桐君。他识得草木的性味,定三品药物,有《药性》(共四卷)和《采药歌》两种著作,此君可称是中国药剂师中的开山鼻祖了。桐君寺内有小轩一间,见柱上有联语,上联是“君系上古神仙,灵兮如在”;下联是“我爱此间山水,梦也常来”。大家见了下联,都拍手喊好,像富春江上这样的山明水媚,真教入梦也常来了。

我们走下桐君山来,那向导已来了,正在对岸向我们招手,我们便急忙摆渡过去,走上昨夜预定的那只大船。那船倒是一只新船,十分宽敞,足足可容二十人。船中一家老小,都在船尾,真是云水乡中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们一行十多人,占满了一船,红日三竿,便照着我们欢欣鼓舞地出发了。春水船如天上坐,已够舒服,何况又在富春江上呢。我和妻坐在船头饱看山水,越上去越见得山青水绿,如入画图,比了西子湖,自别有一番境界。

欸乃声声,似乎唱着快乐之歌,缓缓地在这幽美绝世的七里泷中行进,泷口水浅,船家上岸去背纤。我们全船的人,知道好景临头,不肯轻轻放过,都聚在船头,尽情赏览。我们瞧这一片伟大的美景,如展黄子久山水长卷;一时神怡心旷,兀自默默地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昔人见了绝色的美人,有“心噤丽质”一句话,我这时也大有心噤丽质之概了。一路看山看水,飘飘欲仙。三点三十五分钟,便到了那鼎鼎有名的严子陵钓鱼台之下。船儿停住了,大家走上山去。山上见有大碑矗立,标着“严子陵钓鱼台”“谢皋羽恸哭西台”诸字。山顶有东西二台,高一百六十丈,东台便是严子陵钓鱼台,有亭翼然。亭下砖石很多,据船家说:倘能将砖石击中亭顶的,便是弄璋的喜兆。我们好奇,拾过了砖块,抛掷了一会。我坐在钓台的平石上,低头一望,毛发为竖。当下我们说着顽话,说这钓鱼台离水既这般高,不知当初严先生是怎样钓鱼的?也许那鱼竿是特别大特别长的吗?我们纷纷研究的结果,便断定当初水面很高,至少要比现在高百丈以上,所以严先生尽可在这钓台上安然钓鱼了。西台便是谢皋羽恸哭之所,台上也有一亭,亭中有“清风千古”一块大碑。我们小立摩挲了一会,仿佛瞧见谢先生的泪痕,听得谢先生的哭声呢。谢先生名翱,字皋羽,号晞发子,宋代长溪(今福建霞浦)人。后迁居浦城(今福建建安)。元兵南侵时,曾参加文天祥抗战部队,任咨议参军。宋亡不仕。及文天祥殉国,先生独带了酒,登富春山,设文山神主,酬奠号泣,作《西台恸哭记》。卒后葬钓台南。清代诗人徐东痴吊以诗云:“晞发吟成未了身,可怜无地着斯人。生为信国流离客,死结严陵寂寞邻。疑向西台犹恸哭,思当南宋合酸辛。我来凭吊荒山曲,朱鸟魂归若有神。”诗意也是很沉痛的。

山中有严先生祠,少不得要去拜谒一下,见是一幅画像,道貌蔼然,满现着笑容,回想到他当初隐姓埋名,洁身高隐,汉光武是他少时的同学,有意给他做大官,他却坚辞不就,宁可在富春江上种田钓鱼,以终其身。祠中有联云“磐石钓台高,任长鲸跋浪沧溟,料理丝纶,独把一竿观世局”,“扁舟云路近,携孤鹤放怀山水,安排诗酒,好凭七里听滩声”。祠旁有一座楼,名“客星楼”,供有谢皋羽、苏东坡等神位,楼中有一联云:“大汉千古,先生一人。”分明是指严先生而言,称颂十分得体。

我们在严祠中小坐了半晌,啜了一盏清茶,才踱下山去。我们原议是要直到严州的。因为我曾听得前辈陈冷先生说,从桐庐到兰溪几百里水路,全是引人入胜的好景。倘若不到兰溪,那么至少也得到严州。所以我们此来,就决计以严州为目的地了。不料同行中有人醉心西子湖上裙屐之盛,不愿冷清清地再伴这清寂的山水,便贿通船家,推说当日不及到严州,势将搁在半路上。又说严州有强盗,往往打劫船客,于是就在钓台下回棹了。

归途到罗市镇一游,无甚可观,不过沿江一带的石滩,还可动目。而在岸上看那七里泷一带的山,罩在蔷薇色的夕阳里,真觉得春山如笑呢。

雪窦山之春

千丈之岩,瀑泉飞雪;

九曲之溪,流水涵云。

——宁波府志形胜篇

梦想雪窦山十余年了。在十余年前,曾有一位老同学作雪窦之游,回来极言其妙,推为四明第一。从此以后,那瀑泉飞雪的千丈之岩,流水涵云的九曲之溪,使我魂牵梦萦,恨不得插翅飞去,啸傲其间。

年来每当春日,必作春游。天平山啊,鼋头渚啊,西子湖啊,七里泷啊,都去得厌了,便决意一游雪窦。珍侯、大佛诸老友一致赞成,破费了三天的工夫,准备一切,便搭宁兴轮出发。同行者共五人,颇觉热闹。夜中不能入睡,黎明即起,冒风登甲板,看海上旭日初升,真个如火如荼、奇丽万状。七时半到达宁波,一行五人分坐人力车到大佛家一坐,就赶往南门外汽车站。汽车站上的买票洞口,早已挤满了人,好容易买到了票,就跳上长途汽车,直放溪口。时已九时半,一路车行如飞,经小站七八,十时四十分到溪口镇。镇并不大,镇上人多务农为业,也有几家小商店,出售零物。溪头最胜处,有文昌阁岿峙其间,十分壮丽。溪面很广阔,碧水涟漪中,常有竹筏顺流而下,这一带地区,载人载物,多用竹筏,船只反而少见。正午,在一家小面馆中吃肉丝面果腹,探听去雪窦山路程,或说二十里,或说十五里。沿溪大道,全以水泥砌成,其平如砥,栏杆曲折,数步一灯,顿使这蕞尔小镇好似穿上了一身簇新漂亮的西装。离镇以后,渐人山野,汽车道可直达入山亭,便利游客不少。

我们雇到了一农民做入山向导,行行止止,奔波了三小时,又渴又热又疲乏;三时十五分,总算到了雪窦寺。寺门有长方大匾,红地金字,大书“四明第一山”五字。考《宁波府志》:“雪窦禅寺在宁波县西五十里,唐光启年间建,明州刺史黄晟舍田三千三百亩以赡之,旧名‘瀑布’,宋咸平三年,改名‘雪窦山资圣寺’,淳祐二年赐御书‘应梦名山’四字,元至元二十五年又毁,所藏御书二部四十一卷俱无存。越二年复建,明洪武初改今额,为天下禅宗十刹之一。崇祯末毁于兵燹,今复兴建。”寺极大,寺僧不多,香火也很寥落。全寺所占位置极好,风景非常幽秀,在昔人的吟咏中,可以概见,兹摘录数首如下:

明·倪复《登雪窦岩》

倚天苍翠出峥嵘,中有飞泉泻碧鸣。

绝壑风高岩虎啸,千林月上野猿惊。

寺当绝顶丹题见,径转回溪素练萦。

徒觉尘区异寥廓,欲临寒碧洗烦缨。

明·陈濂《游雪窦寺》

青山面面削芙蓉,咫尺犹疑千万峰。

野草逢春都是药,碧潭和雨半藏龙。

池开锦镜晴波阔,路入珠林暖翠重。

试采新茶寻涧水,一双玄鹤下高松。

唐·方干《游雪窦寺》

飞泉溅禅石,瓶注亦生苔。海上山不浅,天边人自来。长年随桧柏,独夜任风雷。猎者闻疏磬,知师入定回。

登寺寻盘道,人烟远更微。石窗秋见海,山雾暮侵衣。众木随僧老,高泉尽日飞。谁能厌轩冕,来此便忘机。

绝顶空王宅,香风满薜萝。地高春色晚,天近日光多。流水随寒玉,遥峰拥翠波。前山有丹凤,云外一声过。

在寺中吃了一碗冬菇素面,休息了半晌,早又游兴勃发起来。向寺僧探问附近名胜,知道那最著名的千丈岩、妙高台相去不远。于是各带一架摄影机,踱出寺门。过伏龙桥,已听得流水澌澌,如奏雅乐。走了不多路,便见一溪潆洄出脚下,有一株小树从陂岸斜出,正如舞人折腰,婀娜可爱。在这所在,便见有一道平坦的山径,渐渐斜上,夹径都是野杜鹃花,或黄或红或粉红,似乎都掬着媚笑,欢迎佳客。前行四五百步,见有水泥的小轩三楹,入轩时就听得水声訇訇,好像春雷乍发,凭栏一望,不觉欢喜叫绝。原来对面就是千丈岩,几百尺长的大瀑布,从岩上倒泻而下,如飞雪,如撒粉,如散银花,如展匹练。明代诗人汪礼约经雪窦寺观瀑长诗有句云:“目回万里尽,意豁千峰开,足底溪声激,冷冷清吹哀。”“石转惊飞流,槎来银汉秋,又疑广陵雪,喷薄钱塘丘。”足见其妙。千丈岩岩石奇古,下临无地,因有飞瀑之故,一名“飞雪岩”。诸游侣叹赏了一会,决意明天转到岩下去尽情饱看。出小轩,更曳杖而上,直达绝顶,就是所谓“妙高台”了。

这里的风景形势,确当得上妙高二字,临崖有亭翼然,可以远瞩,可以俯眺。一座座的山岩,一方方的田野,一道道的溪流,一株株的翠柏苍松,都一一收入眼底,顿使人胸襟豁然,乐不可支。明沈明臣有《登妙高台远瞩》诗云:“西陟何崔嵬,崇基夙曾构。白云荡空阶,红壁射高溜。万岭盘斗蛟,中区显孤秀。五色纷以披,春阳逗云岫。阴霾开昨寒,曲涧回今昼。田霞耕孤迭,溪霜响林漱。西教肃瞿昙,狞猛驯山兽。藤结秋千龛,鸽鸣秋水甏。乃兹荒秽场,苍莽穴鼯鼬。坐以息纷孥,内典竞渊究。神理当自超,局影多瘢垢。眺望遥峰长,兹心敢终负。”结尾的八句,正和我的感想相同,可惜不能长坐于此,永息纷孥啊!下妙高台时,暮色已徐徐四合,回雪窦寺,夜宿后轩,睡梦中犹闻飞瀑声。

十八日五时半起身,往游白龙洞,其地离寺并不远,一路溪流潺潺,怪石刺刺,虽名为洞,却并不见洞。只见两崖之间,界以小石桥,溪水从桥洞中翻滚而下,从那无数怪石中,悠悠而逝。我们摄过了影,回寺进早餐。八时四十分,便又动身西行,一游西坑。其地又名“伏龙洞”,但也不见有洞,只见清溪一泓,汩汩有声。沿岸有十多株树,密密地排列成行,都开着一簇簇粉红色的花,甚是繁茂;看去团花簇锦,如入锦绣之谷。据向导说,这种花叫作“柴爿花”,花名俗不可耐,未免唐突奇葩,我以为是杜鹃花的一种,也许就是别名娑罗花的云锦杜鹃吧?我们折取了几枝花,便回寺午餐。十一时五分重又起程,经御书亭西行,徐徐地走下山坡。十一时半,到了千丈岩,仰视飞瀑,愈形壮丽,水花溅及百步以外,好似毛毛雨一样。瀑下有洼,积水过仰止桥下泻,不知所之。游人到此,真的尘襟尽涤,心中一点儿没有渣滓了。

正午,更向下行,峰回路转,经过峭壁无数。目之所接,全是嵯峨怪石,天高月黑之夜,也许会像神话中所传说的山魈,出没其间吧?一时十五分,过一潭,岩上有一瀑斜下,约一二丈,俗称隐潭的第二潭。我们跨石涉水,各摄一影。此时天气骤变,山雨欲来,狂风刮起树叶,满山乱舞。我们急急地奔避,而拳头般大的雨点,也跟着打了下来;一会儿春雷隆隆,似在我们当头滚过,因在高山之上,更觉得近在咫尺了。我们没带雨具,衣履尽湿,就岩石下坐等了一小时,雨势稍杀,便又走了一程,到一座山亭中去躲雨。大家谑浪笑傲,浑忘自身已成“落汤之鸡”。

三时重又启行,到龙神庙前,那有名的隐潭,就在侧面。《宁波府志》云:“隐潭在奉化县西北五十里,潭居西岩之下,两岩相抗,壁立数百仞,仰以窥天,仅如数尺。瀑泉如练,循崖而落,水寒石洁,耸人毛骨……”我们到了潭上,但闻水声如雷如鼓,知道附近定有很大的瀑布,但不见瀑布在哪里。我抱着崖边一株大树,探头下窥,方始瞧见了一部分。据向导说,要是到下面潭前去,就可完全瞧见;但是山路崎岖,不易行走,须得分外小心才是。我自告奋勇,愿做先锋,拉了那向导,回身就走。一路从乱草乱石间颠顿而下,加以大雨之后,泥土湿湿的,越发泞滑难行。我幸而没有跌跤,安然的直达潭前。抬头看那瀑布时,虽并不很高,而水势极大,声如雷鸣。流连半晌,便攀缘而上,一行五人,居然都达到了目的地。三时四十分,离龙神庙,四时十分过偃盖亭,又十五分而达雪窦寺。此时云散雾收,阳光又现,小息片刻,游兴未阑,重登妙高台送夕阳,歌啸而归。

十九日七时四十五分,又欣然出发。八时过偃盖亭,向西急行,八时二十五分到东岙。沼路所见,都是红的黄的野杜鹃花,漫山遍野,俯拾即是。八时四十五分,向西北行,九时十五分,到徐凫岩。岩在雪窦寺西十五里,悬崖峭壁数百仞,瀑布终年不绝。据说岩下有神龙的窟宅,当然是神话之类,姑妄听之。我们到了岩上,但听得水声汤汤,完全瞧不见瀑布所在。据向导说,必须转到岩下,方可瞧见。可是山坡陡峭,下无路径,不容易下去。一时我又发起豪兴来,掉头就走,向导也跟着下山,彼此小心翼翼,前呼后应。一路行来,鼻子里时闻兰香馥馥,留意寻觅时,果然在乱草中发现蕙兰数枝,色作古黄,奇香扑鼻,插在衣钮中,细细领略,使人忘却颠顿之苦。走到半山,瀑布已在望中,看去虽比隐潭一瀑为大,而雄放不及千丈岩瀑布。

我们直达岩下,踞石看瀑。潭旁有高树,浓翠欲滴,使此瀑生色不少。瀑水下注潭中,经流之处,全是大块的怪石,如蹲狮,如伏虎,分外雄奇。忆明代诗人沈明臣氏有《观徐凫岩瀑布诗》,云:“清晨理遥策,白昼临穷崖。嵌岩怖鬼胆,郁律相喧豗。无风急飘雨,潜壑奔晴雷。目诧银汉泻,心惊摧素麾。凉雪朱明溅,截冰堕寒威。忘疲强临瞰,剧恐神理违。战钦栗股坠,临深诚堂垂。幽贞神明持,庶与同心偕。”读此诗,足见其动人之处。我们又流连观赏了好久,听得岩上游侣已在叫唤,便忙着赶回去。可是下山容易上山难,真说的一些也不错,这次上山的艰苦,竟十倍于下山时。一路细沙碎石,滑不留足,任是攀藤附葛,还时时跌跤。好容易达到了岩上,早已汗流浃背,喘息不止。是役也,计遗失已经摄影的软片一卷,黄色镜头一个,又被荆棘刺破哔叽单裤一条,踏穿橡皮套鞋一双,总算是小小损失。但是在诸游侣中,却得了一个英雄的尊号。

十一时三十五分,由原路往三十六湾,此地多苗圃,百花都有,而以水蜜桃为最著,所谓奉化玉露桃者,多出生于此;可惜此来太早,不能一快朵颐。正午,借李氏书塾中就餐。一时半离塾,重过东岙,三时到十八曲的上端。考之志籍,奉化只有剡源九曲溪,而乡人都称为十八曲,我们不知到底是几曲?但见有桥如虹,桥下有清溪怪石,野花古树,并有紫藤花点缀其间,恍如绝妙的大盆景,异常可爱。四时至西坑,又十余分钟而回雪窦寺。今天因为是我们留山的最后一天,更须尽兴,因汲清泉,携茶铛,上妙高台觅松枝,生火烹茗。我们向千丈岩瀑布道了别,就上妙高台去,围坐亭中啜茗,我微吟着明代诗人王应鹏重游雪窦诗“既看翠壁飞苍雪,更转花台憩夕阴”句,真觉得恋恋不忍遽去了。下台时天已入晚,以电筒为助,回到寺中。

二十日七时半离寺启行,四望溪山多情,似有依依惜别之意。伏龙桥上,有牧童放牛,呼一牛跽地相送,相与鼓掌大笑。流连约一小时,即到溪口乘公共汽车回宁波,二时二十分到南门外车站,又往大佛宅中略进茗点,四时登宁兴轮,四时三十分开驶,以次晨五时三十分返沪。此行往返计四日,留山三日,雪窦山之春,领略殆遍。山灵有知,愿常留好景,给我们将来作第二度第三度的欣赏。

秋栖霞

栖霞山的红叶,憧憧心头已有好多年了。这次偕程小青兄上南京出席会议,等到闭幕之后,便一同去游了栖霞山。

南京本有一句俗语,叫作“春牛首,秋栖霞”,就是说春天应该游牛首山,秋天应该游栖霞山。因为栖霞山上有不少的三角枫和阔叶树,深秋经霜之后,树叶全都红了,如火如荼地十分美观。唐人诗中所谓“霜叶红于二月花”,确是并不夸张。记得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有一位文友写信给我说:“秋深了,栖霞山的枫叶仍是异样的红,只是红的色素中已带了些惨黯的成分,阳光射在叶上,越发反映出一种可怕的颜色。‘丹枫不是寻常色,半是啼痕半血痕’,整个的中国,也已不是寻常的景色,真的半是啼痕半是血痕啊!”可是现在我们走上栖霞山来看红叶,却怀着一腔愉快的心情,所可惜的,霜降节才过,枫叶还没有全红,大约还要再过半月,就那红叶满山,才是“秋栖霞”的全盛时代了。

我们先在栖霞古寺门前看了看那块用梅花石凿成的一丈多高的明征君碑,又看到了碑阴“栖霞”两个劈窠大字,很为劲挺,相传是唐高宗李治的亲笔。从寺旁拾级而登,看到了那座创建于隋代而重建于南唐时代的舍利塔,浮雕的四天王像和释迦八相图,都是十分精工的。附近一带的山石,都凿成了大大小小的佛龛,龛中都是佛像。我最欣赏那座称为三圣殿的大佛龛,中供一丈多高的无量寿佛坐像,两旁有观音、势至两菩萨的立像,宝相庄严,不同凡俗。而最是动人观感的,在一个佛龛中却并不是佛而是一个石匠,一手执锤,一手执凿,表现出劳动人民工作时的形象,据说那许多大小佛龛和佛像,全是他一手凿成的。

一步步走将上去,见大大小小的佛龛和佛像,更多得不可胜数。据说从齐、梁,以至唐、宋、元、明诸代陆续增凿增刻,多至七百余尊,都是依着岩石的高低,散布在左右上下,号称千佛,因此定名“千佛岩”。这里一片翠绿,全是松树,与枫树互相掩映,到了枫树红酣的时节,那真变做一个锦绣谷,美不胜收了。

万古飞不去的燕子

“微风山郭酒帘动,细雨江亭燕子飞”。这是清代诗人咏燕子矶的佳句,我因一向爱好那“燕燕于飞”的燕子,也就连带地向往于这南京的名胜燕子矶。恰好碰到了出席江苏省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会议的机会,就在一个星期日呼朋啸侣合伙儿上燕子矶去,要看看这一只长栖江边万古飞不去的燕子。

在新街口附近乘12路无轨电车直达中央门,转搭8路公共汽车,车行约四十分钟,燕子矶便涌现在眼底了。那块大岩石叠成的危崖,临江耸峙,真像一头挺大挺大的燕子,振翅欲飞。一口气跑到顶上,见崖边围着铁蒺藜,因为在旧时代里,常有活不下去的人到这里来从燕子背上跳下江去,结束他们的生命,所以借此预防。可是解放以来,早就没有这种惨剧了。我小坐休息了半晌,便从斜坡上跑了下去,直到江边的沙滩上。只因连月少雨,江水退落,就形成了一大片滩,可以供人行走,倒也不坏。放眼远望,只见水连天,天连水,远近帆影点点,出没烟波深处,给这萧索的寒江,做了很好的点缀。据前人游记中说:“孤岑突立江上,铁锁贯足,江水抱其三面,一二亭表之,巅之亭最可憩望。去亭百步,有飞崖俯江,俯身岩上,攀木垂首而视,风涛舟楫,隐隐其下也。矶崖之下,多渔人设罾,或依沙洲石濑为舍,或浮舍水上,或隐其身山罅,或就崖树下悬居,或将鱼蟹向客,卖换青钱,或就垆换酒竟去,悠悠天地,此何人哉!”这是从前某一时期的情景,现在渔民有了公社,各得其所,可不是这样了。从这里看到遥遥相对的一大片滩上,有着密密层层的屋子,大概就是古人诗中所谓“两三星火是瓜洲”的瓜洲吧?

我沿着滩一路走去,时时仰望那突兀峥嵘的岩石悬崖,才认识到了燕子矶特殊的美点,并且越看越像是燕子了。这时四下里寂寂无声,只听得我们一行人踏在沙上的脚步声,在瑟瑟地响。好一片清幽的境界,使我的胸襟也一清如洗,尽着领略此中静趣,正如明代杨龙友来游燕子矶时所说的:“时寒江凄清,山骨俱冷,其中深远澄淡之致,使人领受不尽,因思天下事境,俱不可向热闹处着脚。”这是从前诗人画家以及一般隐逸之士的看法,而爱好热闹的人,也许要嫌这环境太清幽,太冷静了。

三台洞是江边著名的胜地,沿着滩,走了好些路,才到达头台洞、二台洞,两洞都是浅浅的,似乎没有什么特点,在洞口浏览了一下,就退了出来。另有一个观音洞,供奉着一尊金身的观音像,金光灿然,瞧去并不很大,据说本是一位高僧的肉身,把它装金改制而成,那么就等于是一个木乃伊了。此外无多可观,我们也就匆匆离去,继续向三台洞进发。

三台洞倒是一个可以流连的所在,前人游三台洞诗,曾有句云:“石扉藤蔓迷樵路,流水桃花引客来”,这时节虽还没有桃花,而三台洞的美名,却终于把我们引来了。洞的正面也供着一尊佛像,地下有一个方塘,碧水沦涟,瞧去十分清冽,倒是挺好的饮料。右边有一扇门,门额上有“小有天”三个字,足见里面定是别有一天的。从这里进去,见有好多步石级,我们好奇心切,拾级而登,到了一个转角上,顿觉眼前一片漆黑,伸手竟不见了五指。我们却并不知难而退,还是暗中摸索地走将上去。我偶不小心,头额撞着了石块,急忙低下头去;一面招呼后面的朋友们当心脚下,更要当心头上。好在一旁有栏杆帮忙,我们就这样前呼后拥地扶着栏杆尽向上爬。再转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一座孤悬的小楼上,却见上面更有一层,于是拾级再向上爬,就达到了第三层,大家才站住了脚,这一段摸黑的过程,倒是怪有趣味的。我定一定神,抬眼向江上望去,穿过了浩渺的烟波,似乎可以望到大江以北;恨不得摇身一变,变作了燕子,从燕子矶上飞将过去,绕个大圈儿再飞回来啊!

小立一会,觉得风力很劲,不可以久留,就又摸着黑,曲折地拾级而下。到了洞口,那个守洞的老叟招呼我们坐了下来,给了我们几杯茶,说是用方塘里的泉水沏的。据他老人家说,这泉水水质很厚,即使放下二十多个铜子,水也不会溢出杯外,这就可以跟我们苏州天平山上的钵盂泉水媲美了。老叟健谈,又对我们说起从前某一年在洪水泛滥时期,江水汹涌而来,直高出那扇榜着“小有天”三字的门顶,当下他指着墙上一道水印,依然还在。我听了舌挢不下,料知那时定有半个洞被水淹没了。这些年来,政府大兴水利,洪水为患的恶剧,从此不会重演了。

我们告别了老叟,告别了三台洞,在夕阳影里,仍沿着来路从沙滩上走回去。所过之处,常有发现先前被江水冲激进来的石块。我拾取了几块玲珑剔透的,揣在怀里,作为此游的纪念,预备带回家去做水盘供养,如果日久长了苔藓,那么绿油油的,也就是供玩赏了。

一般人以为燕子矶没有什么好玩,不过望望长江罢了。然而从沙滩上望燕子矶,就觉得它的美,大可入画,并且加上一个三台洞,好玩得很,所以到了燕子矶,就非到三台洞不可。归途犹有余恋,就在手册上写下了两首诗:

燕子飞来不记年,危崖危立大江边;幽奇独数三台洞,一径潜通小有天。

暗中摸索疑无路,不畏艰难路不穷;安得云梯长万丈,扶摇直上叩苍穹。

江上三山记

当我们烹调需要用醋的时候,就会联想到镇江。因为镇江的醋色香味俱佳,为其他地方的出品所不及,于是镇江醋就名满天下,而镇江也似乎因醋而相得益彰。然而镇江的三座名山——耸峙在江岸的金山、焦山、北固山,各据一方,鼎足而三,更是名满天下。

一九五八年,我们苏州的几个朋友,刚从南京游罢回去,路过镇江,忽动一游三山之兴,并且想买些镇江醋,准备作持螯赏菊之用。于是就相率下车,欣欣然作三山之游。

金山和焦山,一向并称,好像手足情深的兄弟一样。金山是兄,焦山是弟,各有名胜,各有特色。明代王思任曾对金、焦品评过一下,他说:“金以巧胜,焦以拙胜。金为贵公子,焦似淡道人。金宜游,焦宜隐。金宜月,焦宜雨。金宜小李将军,焦则大米。金宜神,焦宜佛。金乃夏日之日,而焦则冬日之日也。”我们为了要体验这评语对头不对头,就决计先访“兄”而后访“弟”,先游金而后游焦。

到得我们游过金、焦之后,彼此做了对比,我觉得王思任的评语,自有见地。试以药来作比,金山之属于热性的,焦山是属于凉性的;试以文章来作比,金山是典丽鹬皇的骈体文,焦山是隽永淡雅的明人小品。我曾把这个对比征求朋友们的意见,大家一致通过,并无异议。

一登金山,那座七层宝塔所谓江山寺塔,早就在那里含笑迎客了。我们一面抬头望着塔答礼,脚下却不知不觉地跨进了金山寺。这个寺原名“江天寺”,殿宇很多,气派很大,据说抗战初期的某一年不知怎么起了火,毁了一部分,遗址倒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广场,使塔下空旷多了。塔在山的北部,宋元符末初建,名“荐慈塔”,又名“慈寿塔”。宋末毁于兵火,明代隆庆三年重建,改名“江天寺塔”。塔木质,七级,作八角形,四周有栏杆,中有塔心。金山有此一塔,生色不少。山顶有江天阁,是登眺的好去处;另有一座海岳楼,宋代大书法家米元章曾在这里住过;楼上有横额,三个大字就是他的手笔。江边名胜有善才、石簰(一称石排)、巧石、郭璞墓等,都是游人流连的所在。清代诗人王渔洋曾有登金山诗,云:“振衣直上江天阁,怀古仍登海岳楼。三楚风涛杯底合,九江云物坐中收。石排落照翻孤影,玉带山门访旧游。我醉吟诗最高顶,蛟龙惊起暮潮秋。”这一首诗,差不多已道尽了金山之胜,所谓玉带山门,却包含着一段故事。据说宋代高僧佛印住金山寺,苏东坡前来谈禅,佛印对东坡说:“这里有一句转语,要是回答不出,就得留下你的玉带来,镇住山门。”当时东坡听了转语,不知所对,只得解下了腰间玉带,留在寺中。现在寺中新辟了一个文物陈列室,不知有没有东坡的玉带啊?

金山的名胜,我只是粗粗领略,印象较为深刻的,却是号称“天下第一泉”的中泠泉。我们一行人被天下第一这个夸大的赞词吸引住了,就坐在那边的轩榭里品茗小憩,我们为了喝的是天下第一的泉水,就一杯又一杯的灌下去,似乎分外地津津有味。我喝饱了茶,就站起身来溜达一下,看轩榭中有没有好的联语。其中有两副,一副是集宋人词句:“栏杆斜照未满,江山特地愁余。”一副是“予初无心皆可乐,人非有品不能闲。”语意空泛,都是与天下第一泉无关的。这时我们就告别了“金兄”,再去拜访它的“焦弟”。

焦山浮在江上,正如古美人头上的螺髻,峨峨高耸,显得十分美好。我们一个个踏上了渡船,不多一会,就到了焦山脚下。怎么叫作焦山呢?只因东汉末年,陕中高士焦光隐居在这里,从此得名,而在汉代以前,是称为樵山的。山并不太大,而山上的岩和石,却丰富多彩、名目繁多,岩有狮子、栈道、观音、瘗鹤、罗汉、独卧、浮玉诸称;石有善才、心经、蛤蟆、铜鼓、翠微、霹雳、系缆、钓鱼、角牴以及醉石、音石诸称。这许多岩啊、石啊,散在各处,都要自己去找寻,自己去观赏的。

山麓有一石洞,洞壁刻着一头张牙舞爪的狮子,因名“狮窟”。窟外有小院,堆石为山,叫作“一笑崖”。崖有小石龛供弥勒佛,老是对人作憨笑。崖下有小池,种着莲花;中有片石矗立,刻着章太炎手写的“寿山福海”四字,古朴可喜。这小院的面积不过二三丈,而小小结构,很有丘壑,带着一些苏州园林的风格。上了山,一路多小庵,有碧山、石壁、自然、香林、玉峰诸称,而以松寥阁最为幽秀。小轩面江,和象山遥遥相对。站在岗前看山看水,长江滚滚,后浪推着前浪,似乎要滚到窗子上来,看着看着,真可以大豁胸襟,大开眼界呢。

定慧寺是山中著名的古刹,建自东汉,历史悠久,已饱阅了沧桑。寺门口的石壁上,有“海不扬波”四个大字,用石砌成,非常光滑,听说旧时一般船户往往取了制钱在这四个字上用力摩擦,带回去给小孩子佩带在身上,说是可以压邪的。山门内有地一弓,绿竹漪漪,很有幽致。贴邻就是纪念焦光的“焦公祠”,这里陈列着不少文物,多数是和焦山有关的。最好玩的是用清水养着的几个奇石,石纹如画,有的像梅鹤,有的像寿星,有的像美人,有的像船只,五色斑斓,十分可爱。

出焦公祠,鱼贯登山,那古来著名的瘗鹤铭残碑,就在山麓的石壁上。宋代爱国大诗人陆放翁和他的朋友们曾来此寻碑,勒石为记:“陆务观、何德器、张玉仲、韩无咎,隆兴甲申闰月廿九日,踏雪观《瘗鹤铭》。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于云霭间,慨然尽醉。薄晚,泛舟自甘露寺以归。明年二月壬午,圜禅师刻之石,务观书。”文章和书法,堪称双绝。从这里上观音崖,有楼名“夕阳楼”,可以送夕阳,迎素月。再上去,有轩名“听涛书屋”,当前有一株挺大的枇杷树,绿叶重重,垂荫很低,树下有石案石磴,坐在这里望江听涛,真可扑去俗尘一斗。左面有亭翼然,名“坚白亭”,有集句联云:“金山共此一江水,王母来寻五色龙。”好语如珠,把金山联系起来,自觉隽永有味。最后我们直上东峰,在吸江楼上放眼四望,忽有一种豪情涌上心头,想长啸,想高歌,终于想起了清代诗人李龙川的一首诗,就临风朗诵起来:“长江水,长江水,千古兴亡都若此。扁舟来往几千年,借问长江谁似我?我来焦公岩下坐,秋阴黯黯迷朝暮。别有秋心天外飞,化为孤鹤横江过。江云漠漠水悠悠,雨雨风风总是秋,江妃知我心中事,一夜秋声到枕头。”

游过了金、焦,当然不肯放过那鼎足而三的北固山。一上北固山,当然忘不了那刘备相亲的甘露寺,因为《三国演义》中的这一出喜剧,早就在我们心上扎了根了。传说刘备相亲时,和他的舅子孙权同在一起,为了示威起见,曾挥剑向殿前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砍去,砍出一条裂纹来。后人就称此石为“试剑石”。近旁另有一块较平的石头,没有名称,据说是刘备和他的未婚妻孙尚香曾经坐在石上赏月的。寺下的山坡,叫作“跑马坡”,传说是当时孙权和刘备跑马竞赛的所在。传说毕竟是传说罢了,姑妄听之,又有何妨。山门大书“天下第一江山”六字,是南宋吴琚的手笔;又有明代米万钟所写的“宏开鹫岭”四字,都是铁画银钩,雄健得很。

山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江苏全省独有的那座铁塔,塔为唐代李德裕所建,已有一千一百余年的历史。据文献记载铁塔共有七层,作八角形,高约十三米,乾符中毁,宋元丰中裴据重建。明万历癸未童谣,“风吹铁宝塔,水淹京口闸”,这一年海啸塔颓,后经僧性成、功淇重建。清同治七年,塔顶又断,迄未修复,只剩最下二层,面目全非。

甘露寺内有小楼,名“石骚楼”,踏进去时,忽有桂香扑鼻,很为浓郁,可是并不见有桂花,奇极!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此外又有一楼,名“风价楼”,横额上,有跋云:“昔人谓五月买松风,人间本无价,而华阳洞三层楼乃得终日听之。今窃二义,用题兹额,谁欤欲买松风,请于此中论价也可。蒋寿昌。”寥寥数语,却也隽妙可诵。又有五言联“山从平地有,水到远天无”,也是很可玩味的。临江有亭,叫作“江山第一亭”,这是全山最胜处,望江也好,看山也好,望长江如在脚下,看金、焦如在肘腋间。入亭处横额上题有“头头是道”四字,并不见好,而亭柱上的三副联语,却很可取,我尤其爱“客心洗流水,荡胸生层云”,“此身不觉出飞鸟,垂手还堪钓巨鳌”二联。一面唱,一面踱下山去,我虽不能垂手钓巨鳌,却已“荡胸生层云”了。

绿杨城郭新扬州

扬州的园林与我们苏州的园林,似乎宜兄宜弟,有同气连枝之雅;在风格上,在布局上,可说是各擅胜场,各有千秋的。个园是扬州一座历史悠久的旧园子,闻名已久;我平日爱好园林,因此一到扬州,即忙请文化处长张青萍同志带同前去观光。园址是在城内东关街,通过一条小巷,进了侧门,就看到一带重重叠叠的假山,沿着一片水塘矗立在那里。张同志对于这些假山有一种特别的看法,给它们分作春、夏、秋、冬四个部分。他指着前面入口处的两旁竹林和一根根的石笋,说这是春的部分,而把竹林的“竹”字劈分为二,成为“个个”,个园的名称,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他又指着左面的一带太湖石假山,说这些山石带着热味,就作为夏的部分。而连接在一起的黄石假山,石色很像秋季的黄叶,可以作为秋的部分,瞧上去不是分明带着肃杀之气吗?最后他带着我到右面尽头处去,指着一大堆宣石的假山,皑皑一白,活像是雪满山中的模样。我识趣地含笑说道:“这不用说,当然是冬的部分了。”张同志点头称是,又指着壁上两个圆形的漏窗,正透露着春的部分的几株竹子,他得意地说:“您瞧您瞧!春天快到,这里不是已漏泄了春光吗?”我笑道:“您这一番唯心论,发人所未发,倒也挺有意思。”

张同志伴同我在那些假山中间穿行了一周,他要我提些意见。我觉得有好多处曾经新修,不能尽如人意,不是对称而显得呆板,就是多余而有画蛇添足之嫌;倒是随意放在水边的那些石块,却很自然而饶有画意。那一带黄石假山,是北派的堆法,不易着手,这里有层次,有曲折,自有它的特点;可惜正面的许多石块,未免小了一些,而接笋处的水泥过于突出,很为触目,使人有百衲衣的琐碎的感觉。最使我看得满意的,却是那一大堆宣石的假山,堆得十分浑成,真如天衣无缝,不见了针线迹;并且石色一白如雪,像昆山石一般可爱。总之,现在我们国内堆叠假山的好手几等于零,非赶快培养新生力量不可;设计构图,必须请善画山水的画师来干。假山最好的范本,要算是苏州环秀山庄的那一座,出自清代嘉道年间名家戈裕良之手,好在是他懂得“假山真做”的诀窍,拙朴浑厚,简直是做得像真山一样。

为了要瞻仰市容,出了个园,就一路溜达着。全市已有了两条柏油大路,十分平坦,拆城以后,就在城墙的基地上造了路,以利交通。在历年绿化运动中,又平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街头花园,利用了街头巷角的空地,栽种各种花木,有的还用湖石点缀,据说全是居民群众搞起来的。萃园招待所的附近,有较大的一片园地,标明“五一花圃”,布置得很为整齐,常有学生在上课下课的前后,到这里来灌溉打扫,原来这是学生们自己所搞的园地,经常可作劳动锻炼的场合。扬州旧有“绿杨城郭”之称,就足以说明它本来是个绿化的城市,现在全市有了这许多街头花园,更觉绿化得分外的美丽了。

瘦西湖是扬州的名胜,也是扬州的骄傲,大概是为的比杭州的西湖小了一些,因称瘦西湖。

扬州的芍药久已名闻天下,古人诗词中咏芍药必及扬州,如宋代王十朋句:“千叶扬州种,春深霸众芳”;元代杨允孚句:“扬州帘卷春风里,曾惜名花第一娇”等,足见扬州芍药的出类拔萃,不同凡卉了。在这瘦西湖公园里,有一个小小的芍药花坛,种着一二十丛芍药,这时尚未凋谢,以紫红带黑的一种为最美。据说扬州芍药,旧有三十多种,现存十多种,最名贵的“金带围”尚在人间,目前全扬州花农们所培养的共有一千多丛,已由园林管理处全部收买下来,蔚为大观。

走过一座小桥,又是一片名为“凫庄”的园地,占地不大,而布置楚楚可观,周游了一下,就通过一条小径,踏上五亭桥去。这一座集体式的桥,可说是我国桥梁中的杰作;近年来曾经加以修饰,好像五姊妹并肩玉立,都换上了新装,虽富丽而并不庸俗。莲性寺的白塔近在咫尺,倒像是一尊弥勒佛蹲在那里,对人作憨笑,跟五亭桥相映成趣。附近还有一座钓鱼台,矗立在水中,也给增加了美观。这一带是瘦西湖的精华所在,我们在桥上左顾右盼,流连不忍去。

在莲性寺吃了一顿丰富的素斋,休息了一会,就坐了游船,向平山堂进发,在碧琉璃似的湖面上划去,听风听水,其乐陶陶。到了平山堂前,舍舟上岸,进了大门,见两面入口处的顶上,各有横额,一面是“文章奥区”,一面是“仙人旧馆”,原来这里是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的读书处。那所挺大的堂屋中,也有一个“坐花载月”的横额,两旁有几副楹联,都斐然可诵,其一云:“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其二云:“云中辨江树,花里弄春禽。”其三云:“晓起凭阑,六代青山都到眼。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这三副联各有韵味,耐人咀嚼。壁间有好几块书条石,都刻着前人的诗词,其一是刻的苏东坡吊欧阳修词:“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莫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末二句,显示出他当时的人生观是消极的。后面另有一堂,名“谷林堂”,我独爱门口的一联:“天地长春,芍药有情留过客。”“江山如旧,荷花无恙认吾家。”原来作者姓周,下联恰合我的口味,不由得想起爱莲的老祖宗濂溪先生来了。

庭中有一座石涛和尚塔,顿时引起了我的注意,凑近去看时,见正面的石条上,刻着几行字:“石涛和尚画,为清初大家,墓在平山堂后,今已无考,爰补此塔,以志景仰。”石涛那种大气磅礴的画笔,是在我国艺术史中永垂不朽的,可惜他的长眠之地已不知所在,不然,我也要前去献上一枝花,凭吊一下。出了平山堂,舍舟而车,赶往梅花岭史公祠去。我在中学里念书的时候,明代民族英雄史可法的忠肝义胆,给我的影响很大,念念不忘。这时进了祠堂,瞻仰了他的遗像,肃然起敬。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扬时所看到的两副楹联:“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还有那“气壮山河”的四字横额,都仍好好地挂在那里,这是我一向背诵得出的。此外还有两副银杏木的楹联:“自学古贤修静节。唯应野鹤识高情。”“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笔力遒劲,都是史公的真迹,而也可以看到他的胸襟。他那封大义凛然的家书的石刻,也依然嵌在壁闾,完好如旧。

第三天的下午,到城南运河旁的宝塔湾去参观。那边有一座整修好了的文峰塔,也是扬州古迹之一。塔共七级八面,平面作八角形,用砖石混合建筑而成。它最初起建在明代万历十年,即公元一五八二年,同时又在塔旁建寺,就叫作“文峰寺”。清代康熙年间,因地震震落了塔尖,次年由一个姓闵的捐款修葺,安上一个新的,并增高了一丈五尺,修了半年才完工。到得咸丰年间,寺毁,塔也只剩了砖心,后由当地各丛林僧人集合大江南北住持募捐修复。近几年间塔身有了裂缝,岌岌欲危,市人委为了保存古文物起见,才把它彻底修好了。当下我们直上塔顶,一开眼界,而这一座美好的绿杨城郭新扬州,也尽收眼底了。

欲写龙湫难下笔

在雁荡山许多奇峰怪石飞瀑流泉中,大龙湫和小龙湫是一门双杰。两者虽相隔十多里,各据一方,各立门户,却是同露头角,同负盛名。他们是雁荡的两条巨龙,龙涎长流,亘古不绝。我在游雁荡之前,早就久慕大名,心向往之;甚至假想雄姿,制成盆景,朝夕相对,聊慰相思,也足见我对它们的倾倒了。

大龙湫是雁荡名胜重点之一,也可说是雁荡的骄傲,清代诗人江堤有“欲写龙湫难下笔,不游雁荡是虚生”一联,给龙湫大力鼓吹,说它们的妙处,简直是难画难描的。这一次我们一行七人游了雁荡,总算不虚此生,而我平生偏爱瀑布,对二龙尤其是梦寐系之,岂可束手不写,因此也就不管下笔难不难了。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对二龙的评价很高,有些说法当然是夸张过了头的,例如有一位诗人曾这么说:“怪哉两龙湫,喷沫彻昏晓,灏气包八荒,幻迹凌三岛”,这是多大的口气。凡是诗文歌赋称颂雁荡胜景的,十之七八总要涉及二龙,尤其是大龙湫,独占不少篇幅。我们这回游雁荡,早知名胜太多,不可能一一游遍,而大小龙湫却已拟定在游览日程表上,以为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拜访。

小龙湫在东谷灵岩寺后,水从石城诸溪涧来,会集于屏霞障的右胁,从岩溜中间泻下,一半是沿着崖壁下来,不像大龙湫的一空依傍,飞舞作态。据说它的高度是三千尺,而大龙湫是五千尺,大小的区别,即在于此。明代诗人裴绅有《小龙湫歌》:“瀑布喷流千仞冈,僧言中有老龙藏,吞云激电下东海,随风洒润如飞霜。我来到此看不足,古殿阴森毛骨凉,疑是素丝挂绝壁,倒悬银汉注石梁,屏风九迭锦霞张,影落澄潭青黛光。老僧指点矜奇绝,忽如雷雨来苍茫,深山大泽人迹荒,夕曛风起驿路长,万山回首转羊肠,空留余润沾衣裳。”我们刚到灵岩寺,先从后窗中窥见了小龙一角,活像是一匹又粗又大的白练,煞是好看。于是我们急不可待,就匆匆地前去欣赏了。从后门出去,不到五分钟已到了那里。这一带奇峰罗列,使小龙湫分外生色,其中有双峰作飞舞之势的,是“双鸾峰”。一峰瘦削无依,挺身独立的,是“独秀峰”。一峰如妙女临妆,妩媚多姿的,是“玉女峰”。一峰下圆上锐,如大笔卓地的,是“卓笔峰”。小龙湫恰就在这些奇峰环拱之间,汤汤下泻,自是气派不凡。只因昨夜曾下大雨,洪流奔放,似乎气势汹汹,怒不可遏,发出大发雷霆一般的声响,在空谷中激荡着,自觉分外雄壮,小龙倒也不小;不过前人说它高三千尺,那是要大打折扣的。

在山七天,天天下雨,只有一天是个晴天,于是我们就钻了空子,赶往大龙湫去。据说要翻过一千六百多级的马鞍岭,来回步行三十多里,但我们意气风发,没一个掉队的。一路上看到不少新桥新路,所费不多,听说是由于群众的通力合作,才取得了这个多快好省的成绩。大龙湫在西谷的连云障旁,我们刚到那双尖夹峙似乎要剪破青天的剪刀峰下,就听得一片沸喊鼓噪的声音,似远似近,在我这瀑布迷较有经验的听觉上,早就知道大龙湫在欢呼迎客了。我们加快了脚步,兴高采烈地赶上前去,先见龙头,后见龙腰,终于看到了龙尾。据明代王季重说:“初来似雾里倾灰倒盐,中段搅扰不落,似风缠雪舞,落头则似白烟素火,裹坠一大筒百子流星,九龙戏珠也。”我们此来正在大雨之后,所以看不到这样的光景,只见一条粗壮的大白龙,张牙舞爪地咆哮跳跃下来,正如清代一位诗人所歌颂的:“殷雷鸣空谷,天河落九霄,岂因连夜雨,惊起卧龙跳。”原来他也是在大雨后来看大龙湫的。我因慕名已久,此番幸得身临其境,于是,正看侧看,远看近看,走着看,站着看,末了索性披上雨衣,坐近了看,定要看它一个饱。相传唐代开山祖师诺矩罗曾在这里观瀑坐化,我也倒像有不辞坐化之意,我一边看,一边听,仿佛听得一片金戈铁马之声;原来山半有洞,风卷入内,就砰砰轰轰地响了起来。这时阳光万道,照着万斛飞泉,顿觉眼花缭乱,五色缤纷,无怪古人游记中说它:“五彩注射,作五色长虹,炫煜不定;白者白跗,青者青莲,绿者绿珩,红者红厨,紫者紫磨金,人面衣裳,皆受彩绘,变而又神矣。”这些话虽觉夸张,却也近于现实。而歌颂大龙湫极其夸张之能事的,要算清代袁随园的一首诗:“龙湫山高势绝天,一线瀑走兜罗绵,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为烟,况复百丈至千丈,水云烟雾难分焉。初疑天孙工织素,雷梭抛掷银河边,继疑玉龙耕田倦,九天咳唾唇流涎。谁知乃是风水相摇荡,波回澜卷冰绡联。分明合并忽分散,业已坠下还迁延,有时软舞工作态,如让如慢如盘旋。有时日光来照耀,非青非红五色宣。夜明帘献九公主,诸天花水敢与此水争蜿蜒。我诗未竟众忽喧,慊从趣我毋迁延,湫顶雨脚黑如伞,雨师风伯不许乖龙眠。”大龙湫的妙处,已被这首诗渲染得够了,我正不必辞费。我们在这里流连很久,如醉如痴,游侣中的老吕、老顾都是摄影能手,给我们一一收入了镜头。为了对大龙湫表示敬意,我于临别时也献上了一首诗:“神龙游戏人间世,攫日拿云扫俗氛;破壁飞腾容有日,和平建设正需君。”龙若有知,应加首肯。

我们一行七人,大半是六十以上的。倘以龙来作比,七十三岁的老刘是龙头,五十四岁的老蒋是龙尾。这条龙足足游了七天,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忽登山,忽涉水;而老子婆娑,兴复不浅,只觉其逸,不觉其劳,倒像是因祖国年轻而也一个个年轻起来了。一路上彼此形影相随,寸步不离;而导游的乐清县倪丕柳副县长和统战部张友孚秘书,更多方照顾,无微不至;我于感激之余,申之以诗:“老子婆娑半白头,相随形影共绸缪;情长恰似龙湫水,日夜牵心日夜流。”可不是吗?人与人之间的一片情谊,真的像龙湫水一样长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

听雨听风入雁山

日思夜想,忽忽已二十五年了,每逢春秋佳日,更是想个不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原来是害了山水相思病,想的是以幽壑奇峰著称的浙东第一名胜雁荡山;不单是我一个人为它害相思,朋友中也有好几位是同病的,只因一年年由于天时人事的牵制,都一年年的拖延下来,只索一年年的做神游做梦游罢了。

我平日喜欢做盆景,去年做了个雁荡山的盆景。挑选了几块大大小小的广东英山石,像玩七巧板一般,凑放在一只玛瑙石的长方形浅盆中,利用石上白条子的天然石筋,当作瀑布,就算是我那渴想已久的大龙湫了。从这一天起,我就把它作为案头清供,还胡诌了一首诗:“神驰二十五春秋,幽壑奇峰梦里游;范水模山些子景,何妨看作大龙湫!”(元代高僧韫上人能做盆景,称为些子景)

我天天看着那盆假山假水的假雁荡,看得有些儿厌了,老是惦念着雁荡的真山真水。恰恰今年五月下旬,有上雁荡山的机会,便毅然决然地走了。

一行七人,先到了温州,一路听雨听风地进入雁荡山,来回半个月,二十五年相思一笔勾。

雁荡山在浙江省东南部。多奇峰,以北雁荡山(乐清县东北)、中雁荡山(乐清县西)、南雁荡山(平阳县西南)为著。古称“东瓯三雁”。北雁荡山最为奇秀,周约一百八十里,据说山上有一百零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二十六石、十三瀑、十七潭、十四嶂、十三溪、十岭八谷、八桥七门、六坑四泉、四水二湖等等,你要游吧,游不胜游;你要写吧,也写不胜写。一般人游踪所至,主要是在灵峰、灵岩、大龙湫三个风景区,单是这二灵一龙,也就足够你游目骋怀,乐而忘返了。

我们刚到灵峰寺,就一眼望见群峰环拱,光怪陆离,真的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明代王季重曾说:“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山故怪石供,有紧无要,有文无理,有骨无肉,有筋无脉,有体无衣,俱出堆累雕錾之手。”他简直把雁荡山看作造化小儿的玩具和手工堆成的盆景;而灵峰一带的奇峰怪石,也确是活像一座座几案上的石供。

雁荡的峰啊岩啊,大半是因象物象形而定名的,例如灵峰区的接客僧、犀牛望月、老猴披衣、双笋峰、合掌峰等;灵岩区的上山鼠、下山猫、老僧拜塔、天柱峰、展旗峰等,都很妙肖,有的峰岩换一个角度看,也会换一个形象。导游的乐清县副县长倪丕柳同志随时指点,倍添兴趣,我曾记之以诗:“千岩万石如棋布,移步换形各逞妍;一路情殷劳指点,使君舌上粲青莲。”

灵峰区的奇峰,以合掌峰为最,高高的插入云霄,双岩相并,好像是两只巨灵的手掌合在一起,而腰部却又突然开朗,造起了九层高楼,有如古画中的仙山楼阁,却又可望而可即,顿时把我们吸引了上去。不知走过多少石级,就到了楼上,见有“石釜天成”一个横额,并有联语:“天可阶升,无中道而废。泉能心洗,即出山亦清”,我们当然不肯中道而废,就一层又一层地走上去,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奇景,扩大了视野。洗心泉清澈见底,可鉴毛发,而漱玉泉水从洞顶细碎地泻下来,水珠亮晶晶的,仿佛在洞前挂上一张珠帘。最高处天开奇境,一洞空明,中供观音像,因称观音洞。从这里放眼望去,只见群峰竞秀,气象万千,真使人如登仙界,疑非人境了。

“簇簇群峰围古寺,陆离光怪总堪思,爱他一柱擎天表,卓立千秋绝代姿。”这是我到灵岩寺时,一见那顶天立地气势雄伟的天柱峰,情不自禁地口占了这首诗歌颂起来。跟天柱峰对立而分庭抗礼的,又是一座高大的奇峰,好像是一面大纛旗般在空中飘扬,这就是展旗峰。清代袁枚有诗:“黄帝擒蚩尤,旌旗不复收,化为石步障,幅幅生清秋。”当时诗人的想象,真比喻得出奇;而现在我们看到东方红太阳照耀全峰时,真好像是一面大红旗呢。

看了雁荡不可胜数的胜景,足证祖国的“江山如此多娇”,真使人有游不尽看不足之感。在山七天,几乎天天是听风听雨,但我们还是冒着风雨出游,并不气馁,畅游之下,几乎把家都忘了。身在二灵,不无灵感,戏作一字韵诗,以谢山灵:“听雨听风入雁山,二灵端的是灵山;群峰排闼如留客,底事回头恋故山?”

雁荡奇峰怪石多

浙江第一名胜雁荡山,奇峰怪石,到处都是,正如明代文学家王季重所比喻的件件是造化小儿所做的糖担中物,好玩得很。自古以来,人们就像物象形给题上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名称,脍炙人口。天下名山,大半如此,不独雁荡为然。我过分自命风雅,以为这是低级趣味,并无可取。可是一想到这是劳动人民所喜闻乐见,并且是津津乐道的,也就粲然作会心之笑,跟他们契合无间,立即口讲指划地附和起来。

山中七日,掉臂游行,在乐清县倪丕柳副县长和统战部张友孚秘书热情导游、殷勤指示之下,几乎看遍了“二灵一龙”三个风景区的奇峰怪石;好在到处还有木牌一一标明,更增加了我们的兴趣。一行七人,都是老有童心的,除了评头品足,在像与不像的问题上大动口舌外,一面还要别出心裁,有所发明。例如在灵峰区合掌峰的观音洞中,依着岩壁望出去,看到了那个小小的一指观音。同时我们却又发现了一块突出的岩石,有人硬说是像一个土地庙里的老土地,而我却认为活像是一个戴着罗宋帽的上海老头儿,彼此竟引起了争论,可发一笑。

灵峰区的花样儿可真多啦!观音洞的对面,有一座五老峰,好像是五个肥瘦不一的老公公,联袂接踵的在那里走,劲头很足。灵峰寺前,有双笋峰,两峰并峙,体圆顶尖,真像是两只挺大的玉笋;清代诗人凌夔曾宠之以诗:“瑶笋千年生一芽,何时两两茁丹霞;凌空未运青云帚,拔地齐抽碧玉丫”,倒是一首好诗。寺左有一岩石,好像是一只鸡,翘首向天,因名“金鸡峰”;而换了一个角度,再从将军洞外望过去时,却又形似一个女子在那里梳头,因此又称之为“玉女梳妆”了。寺右偏后有一岩石,似是一头犀牛,正在举首望明月,再像也没有了,这就叫作“犀牛望月岩”。在五老峰的东北,有双峰并起,似是两只大公鸡伸颈相对,分明要斗将起来,于是被称为“斗鸡峰”。然而它们只是做了个斗的架势,斗是永远斗不成的。

我们两度住在灵峰寺中,天天看着五老双笋、犀牛金鸡,也看得有些儿腻了,很想换换眼界。有一天冒雨上东石梁洞去,走上谢公岭,一眼望见远处有岩,好像是一个和尚危立天际,合掌迎客,据说旧名老僧岩,今称“接客僧”;清代曾有人咏以诗云:“大得无生意,真成不坏身;兀然山口立,笑引往来人。”这与接客的含义,倒是相近的。

从灵峰寺上灵岩寺去,在烈士墓的附近向西望去,见有一座岩石,仿佛是一只老猴子,作昏昏欲睡状;而从净名寺前东望时,却又活像这猴子披着一件长大的蓑衣,要爬上山去。这座岩旧名猕猴石,现在就称之为“老猴披衣”,更觉形象化了。到了灵岩寺,就望见西南方一岩巍然,好像是一个老和尚,正在拱手礼拜前面一块高耸的大石,因此叫作“僧拜石”,又称“僧抱石”。前人有诗:“说法终年领会稀,坐中片石解皈依;老僧喝石石大笑,独抱青天看鸟飞。”意含讽刺,大可玩味。

在灵峰寺灵岩寺之间,有一座命名最雅的岩石,这就是“听诗叟”;远远望去,似是一位清癯的老叟,侧着头,倚着岩壁作倾听的模样。所谓听诗,不知是听李白的诗呢,还是听杜甫的诗?清代诗人袁随园却别有高见,要请他老人家听谢朓的诗,他是这样说的:“底事听诗听不清,此翁耳觉欠分明;拟携谢朓惊人句,来向青天诵数声。”诗人说他老人家耳聋听不清,真是形容绝倒;但不知朗诵了谢朓惊人之句,他可听得清听不清呢?

我们去看小龙湫瀑布时,见有一峰亭亭玉立,婉娈作态,像个美女子模样,因名“玉女峰”。听说春光好时,峰顶开满了映山红,仿佛髻上簪花,打扮得更美了。因此明代就有诗人们纷纷赞美,其中一首是:“琼媛明妆爱胜游,梳云不作望夫愁;蓬松只恐人来笑,又倩山花插一头。”诗人工于想象,描写得很为生动。去此不远,又有一座岩,近顶处豁然开裂,中间嵌着一块大圆石,好像含着一颗大珍珠一样;据说就叫作“含珠岩”。我想这也许是小龙湫的小龙跟大龙湫的大龙双方抢珠时,一不小心,把珠儿掉落在这里的吧。

当我们往看大龙湫的大瀑布,向马鞍岭进发时,刚走到灵岩寺附近的一个所在,猛听得领先的伙伴中,有人大惊小怪地嚷起来道:“咦,一头猫!一头猫!”那时我恰恰落后,一听之下,心想瞧见了一头猫,有什么稀罕;要是见了一头虎,那才稀罕呢。到得赶上前去探看时,原来在路旁的高坡上,有一块岩石,好像是一头大猫正跑下山来,耳目口鼻,栩栩欲活。当下倪副县长给我们解说道:“这叫作下山猫,那边还有一头上山鼠呢。”说时,伸手向对面的山上指点着。我们急忙偏过头去向上一望,果然见到另一块较小的岩石,活灵活现得像一只老鼠在逃窜,而那头大猫恰像是在向它追赶的样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个画面啊。后来我在马鞍岭上坐下来休息时,好奇地把手提包中携带着的志书翻开来查阅一下,才知旧时称为“伏虎峰”,又名“望天猫”,袁随园又有一首五言好诗,题这一幅天然的灵猫捕鼠图:“仙鼠飞上天,此猫心不许;意欲往擒之,望天如作语。”我想这只猫真是枉费心机,追了几千百年,可也始终追不到啊。

“剪水裁云别样图,年年针线寄麻姑;自从玉女无心嫁,刀尺都陪夜月孤。”这是明代诗人杨龙友的剪刀峰诗,原来从大龙湫外望时,就可看到一峰高耸,分作两股,像一柄剪刀模样。再进却又变了样,似是一张大船帆,那船正在迎风行驶,因此又名“一帆峰”。要是转到大龙湫前回望时,那么这座峰似乎大仅丈许,又好像擎天一柱,真可说是移步换形,变化多端了。

怪石奇峰雁荡多,这些不过是我们亲眼见到而比较突出的。此外如将军抱印、童子诵经、二仙会诗、一妇抱儿等,都是像人、像仙的峰石,不一定全都相像。至于像狮、像虎、像象、像龟、像凤凰、像橐驼等牲畜的,以至像宝冠、像宝簪、像金鼎、像镜台、像茶炉、像药杵等用具的,那更不胜枚举,只得从略了。

浔阳江畔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七日 晴

下午三时,在南京江边登江安轮,四时启碇向九江进发,一路看到远处高高低低的山,时断时续。到了五时左右,暮霭已渐渐地四布开来。吃过了晚饭,到甲板上去看落日,但见西方水天相接的所在,有一抹红光特别的鲜妍,在它的上面,有一大片晚霞,作浅红色,可是不见落日,以为早已悄悄地落下去了。谁知到五时半光景,却见那一抹红光,色彩更浓,简直是如火如荼。一会儿浓缩成一个半圆形,接着渐渐扩大,竟变做了整圆形。中间偏右,有一二抹黑影,倒像是沾上了一些儿墨迹似的。这一轮落日,逐渐下沉,而余晖倒影入水,随着波光微微漾动,光景美绝。有时有一二只帆船驶过,就把这倒影立时搅碎了。大约持续了十分钟,这落日余晖才淡化下去,终于形消影灭,而夜幕就罩住在整个江面上了。由于风平浪静之故,船行极稳,倒像是粘着在水上,并不在那里行驶似的。可惜这不是春天,不然,我可要哼起那“春水船如天上坐”的诗句来了。

这次南行,有南京博物院曾昭燏院长,研究员尹焕章同志同行,说古论今,旅次差不寂寞。六时许过马鞍山,早就进了安徽境,听说马鞍山的对面是乌江镇,那边有一条乌江,就是当年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的所在,喑呜叱咤的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

一月十九日 晴

南湖宾馆占地极广,建于一九五九年,面对南湖一角,环境很为清幽。早起凭窗远眺,见庐山沐在初阳之下,似乎好梦初回,正在晓妆。九时半由交际处万秘书陪同往访古刹能仁寺。寺初建于公元五〇〇年前后,现有建筑是公元一八六九年即清代同治七年前后所建。梁初原名“承天院”,唐代增建大雄宝殿和大胜宝塔。当时占地二十余亩,原是一个大丛林,因迭经兵燹,并被美法教会侵占,以致寺址日削。寺内有八景,除了那七层的大胜宝塔外,有双阳桥、诲汝泉、雨穿石、冰山、雪洞、石船、铁佛等。双阳桥下的池子,原与甘棠湖相通,水很清澈,每当傍晚夕阳将下时,从池东看水面,可见双日倒影,因名“双阳”。

出了能仁寺,又往西园路去看古迹浪井,居民都在这里汲水应用。据说这井是汉高祖六年灌婴筑城时所凿,因历年太久,早就湮塞。三国时孙权在这里立了标,命人发掘,恰恰正在原处,于是重又出水了。唐代李白曾有“浪动灌婴井,浔阳江上风”,宋代苏轼曾有“胡为井中泉,浪涌时惊发”等诗句,可以作为旁证。清代宣统年间,才在井旁立碑,题上“浪井”二字,只因长江近在咫尺,听说江上浪大时,井中也会起浪,称为“浪井”,更觉名实相副了。下午二时十五分,我们搭火车转往南昌,六时半到达,省交际处以汽车来接,过八一大桥,据说全长一千一百米,跨在赣江上,是我国数一数二的长桥。夜宿江西宾馆。此馆才于去年建成,设计极为新颖,高达九层,耸峙于八一大道上,邻近八一广场,气势极为雄伟。内有房间百余,布置精美;三层楼上有一餐厅,作浑圆形,以白色大理石作柱,浅赭色大理石铺地,所有墙壁窗户以及一切设备,色调多很和谐;在此进餐,身心感到舒服,真可以努力加餐。

一月二十二日 晴

今天是我预定参观园林绿化的日子,上午九时,园林管理处余处长和技术员李同志来访,出示人民公园、八一公园和法上烈士陵园的设计图纸,说明这三个园子正在进行建设,要逐步充实提高。我仔细一一地看过了三张图纸,先就心中有数,于是一同出发到现场去参观。先到人民公园,面积广达五六百亩,还没有普遍绿化,道路也还没有建成。他们有一个开挖池塘堆造假山的计划,但还没有施工。我建议先把绿化工作做好,多种花树果树,并分类成片,一年四季都要有花可赏,而池塘也须分作鱼池和莲塘两种,养鱼可供食用,当然重要,而莲塘既可观赏,也有经济价值,所以不养鱼的池塘,就非大种莲花不可。至于堆造假山,当然不可能采用苏州的太湖石,何妨就地取材,挑选南昌一带纹理较好的山石,用土包石的手法,适当地点缀一下。除此以外,我又建议划出地面百亩,开辟一个药圃,凡是庐山和江西其他地区的药用植物,都可引种过来,分门别类地广为培植,不但可以治病救人,而开花时有色有香,也是大可观赏的。

八一公园位在市中心,占地不到百亩,特点是有一片挺大的池塘。池水澄清可喜,备有划子十余,可以供人嬉水。有桥长达九米,与一小岛相通,可惜桥面桥栏,全用木制,如果改用石造,那就经久耐用,可以一劳永逸了。至于那个小岛,更要作为全园重点之一,好好地布置起来。地点恰好邻近百花洲,正可在岛上多种观赏花木,那么百花齐放,四季皆春。堤岸上有垂柳碧桃,互相掩映,而池边浅水滩上,也可成行成片的种植芦苇、蓼花和芙蓉花,年年九秋时节,就可看到芦花如雪,红蓼和芙蓉争妍斗艳了。岛的中心可建一八角形的亭子,簇拥在百花丛中,可称之为百花亭。此外他们还计划在园中冲要地区,建立一座八一纪念堂,我因又建议将来落成之后,应在四周全种红色的花花草草,而以石榴为主体,那么红五月里“蕊珠如火一时开”,眼看着一片猩红,更显示出这是天地间的正色,而联想到八一起义时树在南昌城中的第一面红旗来了。

法上烈士陵园辟在郊外法上地区,是革命烈士们的陵墓所在。现已绿化的约在三千亩左右,可以发展到一万余亩,作为一个大型的果园和森林公园。现已种下桃、梨、枇杷共七千多株,而以桃为大宗,葡萄也有栽植,收获不多。我认为果树品种似乎太少,柑、桔、李、杏、苹果也有引种必要,而名满天下的南丰橘,是江西特产,更要在这里扎根成长大大繁殖不可。此外如富于经济价值的杉、榉、香樟、银杏、乌桕、油桐等树,也要像“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何妨百亩千亩的培植起来。至于烈士陵墓部分,我认为在进口处应建一墓门,以壮观瞻,而墓前墓后,还该建立一个战斗场面的大型塑像和表扬烈士们丰功伟绩的纪念碑,可以供人凭吊,永垂不朽。风景区的建立,千头万绪,一时难以着手,何妨以地点较为近便的狮子脑一带作为尝试。那边有山有水,条件不差,只要布置得富有诗情画意,便可引人入胜。

总的说来,南昌的园林建设,为了人力物力的关系,必须分别缓急,先把八一公园和人民公园充实提高起来。树木独多柏树,还须多多搜罗其他品种,使其丰富多彩,为全市生色。目前省领导上正在掀起一个全省性的植树运动,干部人人动手,波澜壮阔,十年树木,事必有成,将来浔阳江畔,突然成为一个绿天绿地的大绿化区了。

入晚,省文化局长石凌鹤同志来,商谈重建滕王阁事。我早年读了王勃赋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向往已久,哪知此阁早已夷为平地,只存一个空名罢了。前天我在博物馆中看到一张滕王阁图,崇楼杰阁,宏伟非常,如果照样重建,谈何容易。我因建议必须仿照苏州市整修旧园林多快好省的办法,先把全省旧建筑摸一摸底,集中旧装修备用;凡是雕工细致的门窗挂落都须尽量搜罗,有了这些基本材料,才可动手兴工。此外绿化环境,也要多多搜罗高大苍老的树木,才可和古色古香的滕王阁配合起来,相得益彰。

一月二十三日 晴

一梦蘧蘧,还在惦念着井冈山,不能自已,只因行色匆匆,将于今天结束在南昌的参观访问,再也不可能前去瞻仰这革命圣地,只得期诸异日了。黎明即起,收拾行装,即于六时三刻告别了曾、尹二同志,搭车到向西站,再搭上海来车转往广州。别矣南昌,行再相见!浔阳江畔的四天,在我生命史上又描上了绚烂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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