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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史

第十二章 农工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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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农业

农业恶乎始?曰:始于女子。194社会学家言:邃古生事,大率男子田猎,女子蒐集。蒐集所得,本多植物。又女子多有定居,弃种于地,阅时复生,反复见之,稍悟种植之理,试之获效,而农业遂以发明焉。《周官》内宰,上春,诏王后率六宫之人而生穜稑之种。宗庙之礼,君亲割,夫人亲舂。《榖梁》文公十三年。房中之羞皆笾豆。《礼·有司彻》。挚: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挚匹,妇人之挚,椇榛、脯修、枣栗,《礼记·曲礼》,脯修以其烹调之功。皆农业始于女子之征也。阅时既久,耕作益精,始舍而用犁;又或能用牛马;或伐木以辟地;则用力益多,农事乃以男子为主。

田猎在邃初,最为普遍。考古家所发掘,各地皆有野人所用兵器,及动物遗骸,一也。全世界人,殆无不食肉者,二也。人之性情,足征其好田猎;其齿牙,足征其兼食动植物;三也。昔时言生计进化者,多谓人自渔猎进于畜牧,畜牧进于耕农,其实亦不尽然。盖有自渔猎进于耕农,亦有自耕农复返于畜牧者。要当视其所处之地,不得一概论也。我国古代,盖自渔猎迳进于耕农,说见第六章第二节。《礼记·王制》言:东方之夷,被发文身,南方之蛮,雕题交趾,皆不火食。西方之戎,被发衣皮,北方之狄,衣羽毛穴居,皆不粒食。盖东南地暖,多食植物,西北地寒,多食动物,中国介居其间,兼此二俗。故《礼运》言昔者先王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也。农业之始,难质言为何时。《易·系辞传》言神农氏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而《记·郊特牲》言伊耆氏始为蜡,说者亦以为神农,则神农时,农业已颇盛矣。《尧典》载尧命羲、和四子,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尧典》固非尧时书,所言亦不必皆尧时事,然天文之学,发明本最早,历象尤为农业要图,则此节所言,转不能断为附会也。周之先世,后稷、公刘、大王,皆以农业兴,则著于《诗》,散见于百家之书,其事弥信而有征矣。

农业之演进,于何征之?曰:观其所栽植之物可知也。195古有恒言曰百谷,又曰九谷,又曰六谷,又曰五谷,所植之物递减,足征其遗粗而取精。九谷,郑司农云:黍、稷、秫、稻、麻、大小豆、大小麦,康成谓无秫、大麦而有梁、菰,见《周官》大宰《注》。六谷,司农云:稌、黍、稷、粱、麦、菰,康成同,见《膳夫注》。五谷,《疾医注》云:麻、黍、稷、麦、豆,盖据《月令》。《史记·天官书》、赵岐《孟子注》、卢辩《大戴记注》、颜师古《汉书食货志注》皆同。《管子·地员》,五土所生,曰黍、秫、菽、麦、稻。《素问》论五方之谷曰麦、黍、稷、稻、豆。郑《注职方》同之。其《五常政大论》,又以麻为木谷,火谷则麦、黍互用。所言虽有出入,要之用为食物之主者,由多而少,则必不诬也。《尔雅·释天》曰:“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果不熟为荒。”则三者古尝并重。然及后世,除场人有场圃,专事树艺外,民家但种之宅旁疆畔而已。《周官》大宰九职,二曰园圃,毓草木。《注》:“树果蓏曰圃,园其樊也。”场人,“掌国之场圃,而树之果蓏珍异之物”,此专以植果为事者。《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诂》云:“瓜果种疆畔。”《榖梁》云:“古者公田为居,井灶葱薤尽取焉。”则民家之所艺也。大宰九职,八曰臣妾,聚敛疏材,即《月令》仲冬所谓“山林薮泽,有能取蔬食,田猎禽兽者,野虞教道之”者也。196《管子·八观》,谓“万家以下,则就山泽,万家以上,则去山泽”,可见其养人亦众。然九职之一曰三农,生九谷,郑司农云:“三农,平地、山泽也。”则山泽亦艺谷物矣。皆与百谷之递减而为九、为六、为五同理也。《史记·循吏列传》,孙叔敖为楚相,“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盖楚地开辟晚故山泽犹有遗利。

《淮南·氾论》曰:“古者剡耜而耕,磨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后世为之耒耜耰锄,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此农具之渐精也。《汉书·食货志》言:赵过“能为代田。一亩三畎,岁代处,故曰代田。古法也。后稷始畎田,以二耜为耦,广尺深尺曰畎,长终亩。一亩三畎。一夫三百畎,而播种于三畎中。苗生叶以上,稍耨陇草,因其土,以附苗根。故其诗曰:或芸或芓,黍稷儗儗。芸,除草也。芓,附根也。言苗稍壮,每耨辄附根,比盛暑,陇尽而根深,能风与旱。故儗儗而盛也。其耕耘下种田器,皆有便巧。率十二夫为田一井一屋,故亩五顷。用耦犁,二牛三人。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善者倍之”。齐召南曰:“《周礼》里宰贾《疏》曰:周时未有牛耕,至汉时,赵过始教民牛耕,今郑云合牛耦可知者,或周末兼有牛耕,至赵过乃绝人耦。叶少蕴曰:古耕而不犁,后世变为犁法,耦用人,犁用牛,过特为增损其数耳,非用牛自过始也。周必大曰:疑耕犁起于春秋之世。孔子有犁牛之言,冉耕字伯牛,《月令》出土牛示农耕早晚。按叶、周二说是。但谓古耕而不犁,耕犁起于春秋,亦恐未确。古藉田之礼曰三推,不用犁,安用推乎?”《汉书》殿本《考证》。按齐氏之说是也。古有爰田之法。《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诂》曰:“司空谨别田之高下善恶,分为三品:上田一岁一垦,中田二岁一垦,下田三岁一垦。肥饶不得独乐,硗确不得独苦。故三年一换主易居。”此爰田之一说也。《周官》司徒:“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家二百亩,再易之地家三百亩。”此爰田之又一说也。197《周官》之说,盖施之田多足以给其人之地,《解诂》之说,则施之田少之乡。三年一换主易居,以均苦乐,则虽中田下田,亦不得不岁垦矣。代田之法,为后世区田之祖,实自爰田变化而来。用此法者,田不必番休,而已获番休之益,盖以耕作之精,代土田之不足者也。井田之坏,由阡陌之开,而阡陌之开,实先由土田之不足。观东周以后,井田之法渐坏,则其田不给授可知。代田之法固宜其继爰田而兴。198托诸后稷诬,谓其起自先秦之世,则必不虚矣。育蚕,《路史·疏仡纪》引《淮南王蚕经》,谓始黄帝之妃西陵氏,其说自不足信。然《易·系辞传》言:“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疏》云:“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丝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长大,199故曰垂衣裳也。”黄帝、尧、舜时,声明文物,虽不如后世所传之盛,然已非天造草昧之时,则《礼运》所谓“后圣有作,治其麻丝,以为布帛”者,或即指黄帝、尧、舜言之,未可知也。纺织在各民族,皆为妇女之事,故神农之教,谓“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周官》大宰九职,亦曰“七曰嫔妇,化治丝枲”也。后世蚕利盛于东南,古代则不然。《禹贡》兖州曰桑土既蚕,青州曰厥篚檿丝,扬州曰厥篚织贝,徐州曰厥篚玄纤缟,荆州曰厥篚玄玑组,豫州曰厥篚纤;《诗·豳风》曰蚕月条桑,《唐风》曰集于苞桑,《秦风》曰止于桑,桑者闲闲咏于魏,鸬鸠在桑咏于曹,说于桑田咏于卫;利实遍江、淮、河、济之域也。孟子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七十者可以衣帛”,《梁惠王上》。足见其为民间恒业矣。

田牧自农业兴盛后,即不视为要务。田猎之所以不废,一藉以讲武;二习俗相沿,以田猎所得之物为敬;三则为田除害也。《公羊》桓公四年《解诂》曰:“已有三牺,必田狩者?孝子之意,以为己之所养,不如天地自然之牲,逸豫肥美。禽兽多则伤五谷,因习兵事,又不空设,故因以捕禽兽。所以共承宗庙,示不忘武备,又因以为田除害。”述田猎之意最备。

《王制》曰:“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干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桓公四年《公羊》、《榖梁》皆同。《曲礼》曰:“国君春田不围泽,大夫不掩群,士不取卵。”《王制》曰:“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天子杀则下大绥,诸侯杀则下小绥,大夫杀则止佐车,佐车止则百姓田猎。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设罻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春秋》之法,不以夏田。《公羊》桓公四年:“春曰苗,秋曰搜,冬曰狩。”《解诂》曰:“不以夏田者,《春秋》制也。以为飞未去于巢,走兽未离于穴,恐伤害于幼稚,故于苑囿中取之。”案《榖梁》曰:“春曰田,夏曰苗,秋曰搜,冬曰狩。”《左氏》曰:“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周官》《尔雅》皆同。盖农耕之世,田猎之地渐狭,故不得不为是限制也。《左氏》襄公三十年,“丰卷将祭,请田焉,勿许,曰:惟君用鲜,众给而已”,则祭祀亦不能皆用自然之牲矣。《月令》孟夏,驱兽毋害五谷。《周官》有兽人、掌罟田兽。射鸟氏、掌射鸟。罗氏、掌罗乌鸟。冥氏、掌攻猛兽。穴氏、掌攻蛰兽。硩蔟氏、掌覆夭鸟之巢。庭氏掌攻国中之夭鸟。诸官,盖亦以为田除害。其迹人、川衡、泽虞之官,则所以管理渔猎者也。孟子言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民犹以为小,齐宣王之囿,方四十里,民则以为大。固由文王之囿,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而宣王之囿,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梁惠王下》。然文王所以能有七十里之囿,与民同之者,亦以其时旷土尚多,山泽之利未尽也。春秋、战国时,列国之君,犹皆有苑囿,如《左氏》僖公三十三年言郑有原圃,秦有具囿是也。观《公羊》夏不田取诸苑囿之说,则田猎限于苑囿,其初已为美谈,而后世更以弛苑囿与民为德政,可以觇生业之变迁矣。

动物之用有四:肉可食,一也。皮、革、齿、牙、骨、角、毛、羽,可为器物,二也。牛马可助耕耘,又可引重致远;鹰犬可助田猎;三也。以共玩弄,四也。此畜牧之业所由起也。《周官》大宰九职,四日薮牧,养蕃鸟兽;载师以牧田任远郊之地;皆官以畜牧为事者。角人,掌征齿角、凡骨物于山泽之农;羽人,掌征羽翮于山泽之农;则取之于民,官不自为畜善矣。牧人、掌牧六牲。六牲谓马、牛、羊、豕、犬、鸡。牛人、掌养国之公牛。充人、掌系祭祀之牲牷。鸡人、掌共鸡牲。羊人掌羊牲。皆以共祭祀、宾客之用。羊人之职云:“若牧人无牲,则受布于司马,使其贾买牲而共之”,则虽祭祀宾客之用,官亦不能尽具,可见牧业之微。200官家所最重者为马政。有校人以掌王马之政,巫马、牧师、廋人、圉师、圉人属焉。民间之牛马,则由县师简阅。盖以有关戎事,兼助交通故也。民间畜养,牛马而外,犬豕与鸡为多。201《孟子》言“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梁惠王上》。《记》言“问庶人之富,数畜以对”。《曲礼》。《管子》云:“若岁凶旱水泆,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山权数》。案动物之与人亲,最早者为犬,犬可助田猎,故古男子多畜犬。而彘最弱,须防卫。于文,家从宀从豕,或说为豭省声,非也。且从豭与从豕何异?盖家之设本所以养豕,后乃变为人之居。女子居处有定,畜彘古殆女子之事也。《月令》:孟春之月:“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毋用牝。”其爱惜物力之意,亦与田猎之法同。

鱼在古昔,盖亦为女子之事,202故“教成之祭牲用鱼”。《礼记·祭义》。陈乞谓诸大夫亦曰“常之母有鱼菽之祭”也。《公羊》哀公六年。古人重武事,猎可讲武,而渔则否,故《春秋》隐公五年,公观鱼于棠,臧哀伯谏,谓“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见《左氏》。司其事者:《月令》季夏,命渔师伐蛟,取鼍,登龟,取鼋。《周官》有人,掌以时为梁;鳖人,掌取互物;掌蜃,掌敛互物、蜃物;盖官自取其物。《月令》孟冬,乃令水虞、渔师,收水泉池泽之赋;《周官》人,凡征入于王府;则取之于民者也。渔业盖以缘海为盛。故《史记》言大公封于齐,通鱼盐;《货殖列传》。《左氏》昭公三年,晏子述陈氏厚施,谓“鱼盐蜃蛤,弗加于海”也。其川泽之地,则《孟子》言数罟不入污池,《王制》言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其规制亦颇严。

洪荒之世,林木率极茂盛。斯时为垦辟计,多斩刈焚烧之。《孟子》言洪水未平,“草木畅茂”,“益烈山泽而焚之”是也。《滕文公上》。垦辟愈广,林木愈希,遂须加以保护。《孟子》言“斧斤以时人山林”,《梁惠王上》。《曲礼》言“为宫室不斩于丘木”是也。《左氏》昭公十六年:“郑大旱。使屠击、祝款、竖柎有事于桑山。斩其木。不雨。子产曰:有事于山,艺山林也,而斩其木,其罪大矣。夺之官邑。”可见其法之严矣。政令之可考者:《月令》季夏:“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斩伐。”“命泽人,纳材苇。”季秋:“草木黄落,乃伐薪为炭。”仲冬:“日短至,则伐木取竹箭。”《周官》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为之厉而为之守禁。”“令万民时斩材,有期日。”“凡窃木者有刑罚。”林衡:“掌巡林麓之禁令而平其守。”皆其事也:然滥伐仍在所不免。《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则几成童山矣。《告子上》。《战国·宋策》:墨子谓公输般:“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宋无长木。”西戎板屋,汉世犹然。见《汉书·地理志》。内地繁富之区,林木必不如缘边之盛,203实古今一辙也。《周官》司险,设国之五沟五涂,而树之林以为阻固。此乃为设险计。204天下一统之后,惟恐交通之不利,此等林木,更逐渐划除以尽矣。

《管子·地数》言:葛卢、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兵,已见第七章第一节。《韩非·内储说》,亦言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则古所取者,似多水中之自然金。然《地数》又曰:“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下有铁;此山之见荣者也。”又曰:“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一曰: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丹砂者,其下有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此山之见荣者也。”则已知察勘矿苗之法矣。盖始取之于水,后求之于山。《淮南·本经》,谓衰世“镌山石,锲金玉,擿蚌蜃,消铜铁,而万物不滋”,可见其开采之盛。无怪《地数》言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举天下矿产,且若略有会计也。《周官》卝人:“掌金、玉、锡、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之。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注》云:“物地占其形色,知咸淡也。”《疏》云:“郑以当时有人采者,尝知咸淡,即知有金玉。”此亦勘察之一法,惜其详不可得闻也。

古农业之胜于后世者,有两端焉:一曰水利之克修。《周官》遂人云:“夫间有遂,遂上有迳,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匠人云:“匠人为沟洫。耜广五寸,二耜为耦。一耦之伐,广尺深尺,谓之畎。田首倍之,广二尺,深二尺,谓之遂。九夫有井,井间广四尺,深四尺,谓之沟。方十里为成,成间广八尺,深八尺,谓之洫。方百里为同,同间广二寻,深二仞,谓之浍。专达于川。”《注》虽以为二法,然释遂人遂、沟、洫、浍之深广,皆与匠人同,则其实不异也。205古沟洫之制,或疑其方罫如棋局,势不可行,则此本设法之谈。又或疑其费人力大多,势不能就,则靡以岁月而徐为之,又何不可致之有?古土地皆公有,各部族各有其全局之规画,农业部族之共主,与田猎畜牧之族,徒恃战伐者不同,亦以其能救患分灾;设有巨工,则能为诸部族发踪指示也。观无曲防,无遏粜,列于葵丘之载书;而城周,城,亦由当时之霸主,合诸侯而就役可知。恤邻且然,况于为己?有不及者,督责而指道之。不相协者,整齐而画一之。谓始皇能合秦、赵、燕之所筑者,以为延袤万里之长城,而自神农至周,不能合诸部族之水工,以为中原方数千里之沟洫,吾不信也。农田水利,相依为命,古水利之修治如此,较之土地私有,政治阔疏之世,人民莫能自谋,官吏亦莫能代谋;川渠听其湮塞,堤防听其废坏,林木听其斫伐,旱干水溢,习为故常,转徙流离,诿诸天数者,其不可同年而语明矣。一曰农政之克举。古多教稼之官,亦有恤农之事。206《噫嘻》郑《笺》,谓古三十里为一部,一吏主之,此即所谓田畯。古之吏,于农事至勤,固多督促之意,《礼记·曲礼》曰:“地广大,荒而不治,此亦士之辱也。”《管子·权修》曰:“土地博大,野不可以无吏。”此士与吏,即田畯之俦。《月令》孟夏:“命野虞出行田原,为天子劳农劝民,毋或失时。命司徒巡行县鄙,命农勉作,毋休于都。”仲秋:“乃劝种麦,毋或失时。乃命有司,趣民收敛。务畜菜,多积聚。”季冬:“令告民出五种。命农计耦耕事。具耒耜。修田器。”一《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诂》曰:“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田作之时,春,父老及里正旦开门坐塾上,晏出后时者不得出,暮不持薪樵者不得入。”《汉书·食货志》略同。此等规制,盖皆世及为礼之大人,所以督责其农奴者,非大同之世所有也。亦时能以其知识,辅道齐民。如《周官》大司徒:“辨十有二壤之物而知其种。”司稼:“巡邦野之稼而辨穜稑之种,周知其名,与其所宜地,以为法而县于邑闾。”此辨土壤、择谷种之法也。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为之种。”此变化土壤之法也。《月令》季夏:“是月也,土润溽暑,大雨时行。烧薙行水,利以杀草,如以热汤。”注:“薙谓迫地芟草也。此谓欲稼莱地,先薙其草,草干烧之。至此月,大雨,流水潦畜于其中,则草死不复生,而地美可稼也。薙人掌杀草,职曰:夏日至而薙之,又曰:如欲其化也,则以水火变之。”案薙人亦见《周官》,此即所谓火耕水耨也。庶氏,掌除毒蛊;翦氏,掌除蠹物;赤茇氏,掌除墙屋;除虫豸藏逃其中者。蝈氏,蝈读如蜮。掌去蛙黾;壶涿氏,掌除水虫;则除害虫之法也。《诗·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毋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月令》,孟春:“王命布农事,命田舍东郊,皆修封疆,审端径术。善相丘陵、阪险、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亲之。”盖于督责之中,兼寓教道之意矣。《汉志》农家之书,出于先秦之世者,有《神农》《野老》;又有《宰氏》,不知何世;今皆无存。古农家之学,尚略见于《管子·地员》《吕览·任地》《辨土》《审时》诸篇皆当时农稷之官所发明,而日教道其下者也。以视后世,士罕措心农学;即有之,亦不能下逮;负耒之子,徒恃父祖所传,经历所得者,以事耕耘,又迥不侔矣。《大田》之诗曰:“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笺》云:“曾孙,谓成王也,攘渎为饷。馌、饷,馈也。田畯,司啬,今之啬夫也。

喜读为。酒食也。成王来止,谓出观农事也。亲与后世子行,使知稼穑之艰难也。农人之在南亩者,设馈以劝之,司啬至,则又加之以酒食,饷其左右从行者。成王亲为尝其馈之美否,示亲之也。”此说后人多疑之,其实此何足疑?古君民相去,本不甚远,读《金史》之《昭肃皇后传》,则可知矣。昭肃后,唐括氏,景祖后,《传》曰:“景祖行部辄与偕,政事狱讼,皆与决焉。景祖殁后,世祖兄弟凡用兵,皆禀于后而后行,胜负皆有惩劝。农月,亲课耕耘刈获。远则乘马,近则策杖。勤于事者勉之,晏出早归者训厉之。”晏子述巡守之礼曰:“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又引《夏谚》“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以明之。《孟子·梁惠王下》。知古所谓巡守者,实乃劝农之事,即方伯行邑亦如此,故有召伯听讼于甘棠下之说也。见《史记·燕世家》。夫如是,安有暴君污吏,敢剥削其民者哉?古者一夫百亩,又有爰田之法,所耕之地实甚广,然《王制》言:“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孟子》同见《万章下》。其所得,无以逾于今江南之农夫,而今江南之农夫,所耕者不逮古三之一也,此盖地狭人稠,迫之使耕作益精,而智巧亦日出。今日农夫之所知,盖有古士大夫之所不逮者矣。然人所以驾驭自然之术日精,而人与人之相剥削,则亦愈烈矣。噫!

第二节 工业

工业何由演进乎?曰:始于分业而致其精;继以合诸部族之长技而汇于一;终则决破工官之束缚,使智巧之士,人人有以自奋焉;此工业演进之途也。

《考工记》曰:“粤无镈,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粤之无镈也,非无镈也,夫人而能为镈也。燕之无函也,非无函也,夫人而能为函也。秦之无庐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胡之无弓车也,非无弓车也,夫人而能为弓车也。”《注》曰:“言其丈夫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须国工。”然则非人人所能作之器,必设官以司其事矣。此盖大同之世之遗规。今东印度农业共产社会,攻木,抟埴,咸有专职。不事稼穑,禄以代耕。吾国古代,盖亦如是。王公建国,袭其成法,遂为工官矣。人之才性,各有所宜,而艺以专而益精,习熟焉则巧思自出,不惟旧有之器,制作益工,新器且自兹日出矣。故一部族之中,以若干人专司制造,实工业演进之第一步也。

然古代部族,率皆甚小,一部族中,智巧之士有限;抑且限于所处之境,物材不能尽备,利用厚生之事,自亦不能无缺也。而各部族之交通,适有以弥其憾。《考工记》曰:“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所作也。”古无信史,公众逐渐发明之事,率归美于一人。《淮南·本经》曰:“周鼎著倕。”注云:“周铸垂象于鼎。”此殆即《考工记》所谓圣人,如学校之有先圣也。207《易·系辞传》曰:“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亦此意。其实以一人而有所发明者,甚希,一部族有所专长者则不乏,此亦其所处之境,或其独有之物产使然也。《记》又言:“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注》云:“官各有所尊,王者相变。”此说殊非。虞、夏、殷、周皆异部族,各有所长,故亦各有所贵耳。利用厚生之技,传佈最易。野蛮人遇文明人,尤渴慕如恐不及。蒙古人之人西域,即其明证。《考工记》诸官,或以人称,或以氏称。《注》曰:“其曰某人者,以其事名官也。其曰某氏者,官有世功,若族有世业,以氏名官者也。”以氏名官之中,必多异族才智之士,如乌春之于女真者矣。208《金史·乌春传》:“乌春,阿跋斯水温都部人。以锻铁为业。因岁歉,策杖负儋,与其族属来归。景祖与之处。以本业自给。”按此所谓以本业自给者,必非乌春一人,正犹突厥本为柔然铁工也。

封建之世,有国有家者,既能广徕异部族智巧之士;而又能则古昔,设专官以处之,“凡执技以事上者,不贰事,不移官”;《礼记·王制》。工业似当猛晋,而不能然者,则以工官之制,亦有其阻遏工业,使之停滞不进者在也。人之才性,各有不同,子孙初不必尽肖其父祖,而古工官守之以世,必有束缚驰骤,非所乐而强为之者矣,一也。工官之长,时曰工师,所以督责其下者甚严。《月令》:季春,“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金、铁、皮、革、筋、角、齿、羽、箭干、脂胶、丹漆毋或不良,百工咸理。监工日号,毋悖于时。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季秋,“霜始降,则百工休。”孟冬,“命工师效功,陈祭器,案度程,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必功致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成。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荀子·王制序官》:“论百工,审时事,辨功善,尚完利,便备用,使雕琢文采,不敢造于家,工师之事也。”下乃不得不苟求无过。凡事率由旧章,则无由改善矣二也。封建之世,每尚保守,尤重等级,故《月令》再言“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荀子》亦言:“雕琢文采,不敢造于家。”《管子》曰:“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饥饿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镂相稚也,谓之逆。布帛不足,衣服无度,民必有冻寒之色,而女以美衣锦绣綦组相稚也,谓之逆。”《重令》。此即汉景帝“雕文刻镂伤农事,锦绣纂组害女红”诏语所本,原不失为正道,然新奇之品,究以利用厚生,抑或徒供淫乐,实视其时之社会组织而定,不能禁贵富者之淫侈,而徒欲禁止新器,势必淫侈仍不能绝,而利用厚生之事,反有为所遏绝者矣,三也。《墨子·鲁问》:“公榆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月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雅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工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其说是矣。然能飞之械,安见不可为公众之利乎?《礼记·檀弓》:“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若方小。敛,般请以机封。将从之。公肩假曰:不可,夫鲁有初,公室视丰碑,三家视桓楹。般,尔以人之母尝巧,则岂不得以?其毋以尝巧者乎?则病者乎?噫,弗果从。”此则纯为守旧之见而已矣。夫如是,故工官之制,本可使工业益致其精,而转或为求精之累也。

凡制度,皆一成而不易变者也,而社会则日新无已。阅一时焉,社会遂与制度不相中。削足适履,势不可行,制度遂至名存实亡矣。工官之制,亦不能免于是。工官之设,初盖以供民用。然其后在上者威权日增,终必至专于奉君,而忽于利民。孟子之诘白圭也,曰:“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告子下》。明古之工官,皆度民用而造器。然所造之数果能周于民用乎?生齿日繁;又或生活程度日高,始自为而用之者,继亦将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则相需之数必骤增,然工官之所造,未必能与之俱增也,则民间百业,缘之而起矣。工官取应故事民间所造之器,则自为牟利,相竞之余,优绌立见,则一日盛而一式微矣,况乎新创之器,又为工官所本无者邪?《管子》言四民不可使杂处;《吕览》言民生而隶之三官;皆见第十一章第四节。《榖梁》亦曰:“古者立国家,百官具,农工皆有职以事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成公元年。《论语》言“百工居肆”。《子张》。《国语》言“工商食官”。《晋语》。《中庸》曰:“日省月试,饩禀称事,来百工也。”则古之工人,皆属于官。然《管子·问篇》曰:“问人工之巧,出足以利军伍,处可以修城郭,补守备者几何人?”则名不籍于官,饩不禀于上,非国家之所能知矣。《治国篇》曰:“今为未作技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农夫终岁之作,不足以自食也。”209《史记·货殖列传》曰:“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皆足见民间工业之盛。此固能使智巧日出,民用益周,然菽粟不足,不得事雕文刻镂,布帛不足,不得事锦绣纂组之义,亦并告朔之饩羊而不存矣噫!

第三节 商业

商业之始,其起子部族与部族之间乎?《老子》曰:“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据《史记·货殖列传》。《管子》曰:“市不成肆,家用足也。”210《权修》。《盐铁论》曰:“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求,足以相更。故农民不离畎亩而足乎田器,工人不斩伐而足乎陶冶,不耕而足乎粟米。”《水旱》。盖古代部族,凡物皆自为而用之,故无待于外也。然智巧日开,交通稍便,分业即渐行于各部族之间。《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货即化,谓变此物为他物也。《孟子》曰:“子不通工易事,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滕文公下》。又曰:“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滕文公上》。人无不恃分工协力以生者,自皇古以来即如此,商业之兴,特扩而大之而已矣。

《易·系辞传》言神农氏“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天下”盖侈言之。《吕览·勿躬》曰:“祝融作市。”祝融即神农也。《书·酒诰》言:农功既毕,“肇牵车牛远服贾”;《记·郊特牲》言:“四方年不顺成,八蜡不通。”此皆今之作集,商学家所谓定期贸易也。神农时之市,度亦不过如是耳。生计稍裕,则邑居之地,有常设之市。《管子·乘马》“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是也。211《齐策》:“通都、小县置社、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则邑不必皆有市。国都所在,市之规模尤大。《考工记》:“匠人营国,面朝后市。”《管子·揆度》言百乘、千乘、万乘之国,中而立市是也。藏货贿之地曰廛,《王制》言“市廛而不税”是也,《注》:“廛,市物邸舍。”案廛为区域之意,不论其为民居与商用,故许行踵门见滕文公,言“愿受一廛而为氓”也。见《孟子·滕文公上篇》。邑以外之市,则在田野之间,《公羊解诂》所谓“因井田而为市”;宣公十五年。《孟子》所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者也。《滕文公下》。《注》:“龙断,谓堁断而高者也。左右占望,见市有利,罔罗而取之。”案登高则所见者远,招徕买者易,而人亦易见之也。城市之间,亦有作小卖买者则《周官》所谓贩夫贩妇,212司市、大市,日昃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又廛人掌敛总布。杜子春云:“总当为儳,谓无市立持者之税也。”康成不从然注肆长叙其总布取之又《诗·有瞽笺》云:“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饧者所吹也。”此即《说文》所谓衒,213《说解》曰:“行且卖也。”其规模弥小矣。

都邑中市,国家管理之颇严。214《王制》曰:“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命服、命车,不粥于市。宗庙之器,不粥于市。牺牲,不育于市。布帛精粗不中度,幅广狭不中量,不粥于市。奸色乱正色,不粥于市。锦文、珠玉成器,不粥于市。衣服、饮食,不粥于市。五谷不时,果实未熟,不粥于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禽兽、鱼鳖不中杀,不粥于市。”一以维当时之所谓法纪,一以防商人之欺诈也。《周官》所载,有胥师以察其诈伪,各掌其次之政令,而平其货贿,宪刑禁焉。察其诈伪饰行慝者而诛罚之。听其小治小讼而断之。有贾师以定其恒贾,凡天患,禁贵者,使有恒贾。四时之珍异亦如之。有司虣以禁其斗嚣,掌宪市之禁令,禁其斗嚣者,与其虣乱者,出入相陵犯者,以属游饮食于市者。若不可禁,则搏而戮之。有司稽以执其盗贼,掌巡市而察其犯禁者,与其不物者而搏之。掌执市之盗贼,以徇,且刑之。有胥以掌其坐作出入之禁令,各掌其所治之政,执鞭度而巡其前,掌其坐作出入之禁令,袭其不正。凡有罪者,挞戮而罚之。有肆长以掌其物之陈列,各掌其肆之政令,陈其货贿,名相近者相远也,实相近者相迩也,而平正之。而司市总其成。《注》云:“司市,市官之长。”又云:“自胥师以及司稽,皆司市所自辟除也。胥及肆长,市中给徭役者。”又有质人以掌其质剂、书契、度量、淳制。掌成市之货贿、人民、牛马、兵器、珍异。凡卖者质剂焉。大市以质,小市以剂。掌稽市之书契。同其度量。壹其淳制。凡治质剂者,国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都三月,邦国期。期内听,期外不听。案小宰八成,七曰听卖买以质剂,《注》引郑司农曰:“质剂,谓市中平贾,今时月平是也。”又曰:“玄谓两书一札,同而剐之,长曰质,短曰剂。傅别质剂,皆今之券书也,事异,异其名耳。”质人《注》云:“大市人民牛马之属用长券,小市兵器珍异之物用短券。”215淳制:杜子春云:“淳当为纯。纯谓幅广,制谓匹长也,皆当中度量。”后郑云:“淳读如淳尸盥之淳。”《疏》云:“杜子春云,淳当为纯,纯谓幅广,制谓匹长也者,即丈八尺,后郑从之。后郑不从杜子春纯者,纯止可为丝为缁,不得为幅广狭,故读从《士虞礼》淳尸盥之淳,故《内宰注》依巡守礼淳四咫,郑答《志》:咫八寸,四当为三,三咫,谓二尺四寸也。”凡治市之吏,居于思次。216司市职云:“凡市入,则胥执鞭度守门。市之群吏,平肆,展成,奠贾,上旌于思次以令市。市师莅焉,而听大治大讼。胥师、贾师莅于介次,而听小治小讼。”《注》云:“思次,若市亭,介次,市亭之属小者。”通货贿则以节传出入之。司市,凡通货贿,以玺节出入之。司关,掌国货之节,以联门市。凡货不出于关者,举其货,罚其人。凡所达货贿者,则以节传出之。《注》云:“货节,谓商本所发司市之玺节也。自外来者,则案节而书其货之多少,通之国门。国门通之司市。自内出者,司市为之玺节,通之国门,国门通之关门。”又云:“商或取货于民间,无玺节者,至关,关为之玺节及传出之。其有玺节,亦为之传。传,如今移过所文书。”有物靡之禁,司市,以政令禁物靡而均市。有伪饰之禁。司市,凡市,伪饰之禁:在民者十有二,在商者十有二,在贾者十有二,在工者十有二。郑司农云:“所以俱十有二者?工不得作,贾不得粥,商不得资,民不得畜。”后郑即引《王制》以说之。有市刑:小刑宪罚,中刑徇罚,大刑扑罚。较《王制》尤严矣。《史记·田单列传》:湣王时,为临淄市掾,217则古列国之市,皆有官以治之。

贾师之职云:“凡天患,禁贵者,使有恒贾,四时之珍异亦如之。”司市职云:“凡治市之货贿、六畜、珍异,亡者使有,利者使阜,害者使亡,靡者使微。”《注》云:“抑其贾以却之。”朝士职云:“凡民同货财者,令以国法行之,犯令者罚之。”《注》云:“郑司农云:同货财者,谓合钱共贾者也。以国法行之,司市为节以遣之。玄谓同货财者,富人畜积者,多时收敛之,乏时以国服之法出之,虽有腾跃,其赢不得过此,以利出者与取者。过此则罚之,若今时加贵取息坐臧。”小宰之质剂,司农以汉之月平释之,虽不必确,然汉之有月平章章矣。汉有月平,亦必沿之自古也。《左氏》称晋文之治,“民易资者,不求丰焉”。僖公二十七年。《史记·循吏列传》,言子产为相二年,“市不豫贾”,是古之市价,官吏颇能操纵其间也。廛人之职,掌敛市之绒布、列肆之税布。总布、守斗斛铨衡者之税。质布、犯质剂者之罚。罚布、犯市令者所罚。廛布,邸舍之税。而入于泉府,凡珍异之有滞者,敛而入于膳府。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218物楬而书之,以待不时而买者”。是卖者、买者,皆受公家保护,不虞亏折及昂腾也。《汉书·食货志》:王莽下诏曰:“夫《周礼》有赊贷,《乐语》有五均。”《注》引邓展曰:“《乐语》,《乐元语》,河间献王所传,道五均事。”臣瓒曰:“其文云:天子取诸侯之土,以立五均,则市无二贾,四民常均;强者不得困弱,富者不得要贫;则公家有余,恩及小民矣。”然则古确有平亭市贾之事。陈相谓:“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履大小同,则贾相若。”《孟子·滕文公上》。其欲举不齐之物而使之齐,事固未必能行,然齐市价使不贰,古固不能谓无是事也。此可见商业初兴时,尚未尽自由;贾人之牟利,尚时为公家所干涉。然其后商贾之势益张,政令之力益弱,此等恐悉成虚文矣。不然,管、商辈何为深恶商贾,务欲裁抑之哉?

商业之初兴也,实凡民之友而非其敌也,219何则?天灾人祸之来,通全局计之,曾不足为人患;就一部落、一氏族言之,则有一蹶而不能复振者矣。庚财、乞籴,非可常恃,故必有商人焉,以己之所饶,易之于外。郑桓公之迁国,实与商人俱;《左氏》昭公十六年。卫为狄灭,文公通商;闵公二年。晋文公之返国,亦轻关、易道、通商;《国语·晋语》。即以当转徙破坏之余,必不可无之物,或有所阙,不得不藉商贾以求之也。斯时之贸易,皆行于部族与部族之间,商人跋涉山川,蒙犯霜露,冒盗贼劫略之险,以为公众谋,而己不与其利,谓为凡民之友,而非其敌,信不诬矣。然此乃为公产之部族言之,至私产之制兴,贸易行于部族之中,商贾各自为谋,而其情势一变。

《管子》曰:220“政有缓急,故物有轻重。岁有败凶,故民有义当作羡。不足。时有春秋,故谷有贵贱。”《七臣七主》。又曰:“泰春,泰夏,泰秋,泰冬,此物所以高下之时也。此民所以相并兼之时也。”《山国轨》。案《轻重乙》曰:“岁有四秋,物之轻重,相什而相百。”所谓岁有四秋者,谓农事作为春之秋,丝纩作为夏之秋,五谷会为秋之秋,纺绩缉履作为冬之秋也。计然言:“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上不过八十,下不过三十,则农末俱利。”《史记·货殖列传》。则三十至八十,实为谷之恒价。而李悝《尽地力之教》,言农民生计,谷石皆以三十计,《汉书·食货志》。则自三十以上,利皆人于商人,农民所得,仅其最下之价矣。《管子·揆度》曰:“今天下起兵加我,君朝令而夕求具,民肆其财物,与其五谷为仇。贾人受而之。师罢,万物反其重,贾人出其财物,国币之少分,于贾人。”然则不论天时人事之变动,贾人皆乘之以获利,而凡民则举受其弊也。夫有无之相剂,一以其时,一以其地。以其时者,《王制》耕九余三之法是也。以其地者,若《管子》言:“亩钟之国,粟十钟而辎金,山诸侯之国,粟五釜而辎金。”《轻重乙》。以其所饶,易其所乏,则地虽异而用各足是也。各地方之丰歉,不必同时,苟能互相调剂,则虽微积贮,而与有积贮者无异;而窖藏不用,同于废弃之物,咸可用为资本矣。故通商实两利之道,而通全局计之,则为利尤溥也。然利皆人于商人,则不蒙其利者,仍与受天灾人祸无异,或且加酷焉。是犹举公众之积,以奉一二人,而使大众流为饿俘也。此管、商等所以有抑商之论也。非偏也,商人固剥削兼并之流,而凡民则为所剥削兼并者也。

当时在一区域之中,商人所恃以牟利者,盖以谷及日用所资之物为主,如上文所言是也。其贩运于列国之间者,则为各地方所特有之物。221《史记·货殖列传》曰:“山西饶材、竹、谷、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柟、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惟如是,故与外国接境之处,商利遂无不饶。《货殖列传》言:栎邑北却戎狄,多大贾;

巴、蜀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天水、陇西、北地、上郡,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杨平、杨陈西贾秦、翟,北贾种、代;上谷至辽东,北邻乌桓、夫余,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是其事也。《传》又言番禺为珠、玑、玳瑁、果、布之凑,珠、玑、玳瑁固汉后与西南洋通所致之物,果亦南方所饶,布疑即木棉所织也,然则海道之通商,亦自先秦时已然矣。222《货殖传》虽大史公所作,然实多取先秦成说,非述当时事也。凡史籍所著,大抵较述作之时为早,正不独《史记》为然。

此等商贾,所贩运者,率皆珍贵之品,非平民之所资,故其人恒与王公贵人为缘。“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货殖列传》。正犹蒙古朝廷,乐与西域商人交接矣。当时王公大人用与商人交易者何物乎?予疑其为粟帛,223《管子·山权数》言:“丁氏之家粟,可食三军之师。”《轻重丁》言:“大夫多并其财而不出,腐朽五谷而不散。”有封地征敛于民者,粟帛固其所饶也。“嬖宠被缔络,雁鹜含余秣”,亦见《轻重丁》。言城阳大夫如是。固不如以易珍奇玩好,而商人得此,则可豪夺吾民矣。夫商贾既日与王公贵人为缘,则其地望宜日尊显,顾当时视为贱业者?则以坐列贩卖,率使贱者为之故也。汉人乐府曰:“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王子渊《僮约》曰:“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主为府掾求用钱。推访垩,贩棕索,绵亭买席,往来都落。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儋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都买茶,杨氏儋荷。往来市聚,慎护奸偷。入市不得夷蹲旁卧,恶言丑骂。多作刀矛,持入益州,货易羊牛。”虽风谣之辞,游戏之文,不为典要,然终必以事实为据,不过或溢其分耳。汉世如此,先秦可知。《货殖传》言:“齐俗贱奴虏,刁间独贵之。”“桀黠奴,人之所恶也,惟刁间收取,使逐渔盐商贾之利”,则当时货殖之家,度亦不过发踪指示,未必身居阛阓之间。故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也。然商人多周历四方,熟知民之情伪;又其事本须心计;故其人率有才智,遂能上游媚王公贵人,以出其利,而下以剥削人民矣。商字之义,本为计度之辞。224《汉书·食货志》言耿寿昌以善为算,能商功利,幸于上是也。《白虎通义》曰:“商之为言章也。”言能计度利害,使之章著也,弦高能却秦师,即商人多智之一证。《吕览·上农》曰:“民舍本而事末,则好诈,好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如农人之朴实而易治。”法家所以重农贱商者,此亦其一原因也。

第四节 泉币

大同之世,人无所谓自为也,亦无所谓为人。有所为,皆以致诸群,有所须,亦皆取诸群者也。大同之世既逝,人不能无彼我之分。有所效于其群者,必求所以为偿,乃不得不计其值。计其值之物,则泉币也。甲以物与乙,乙以币与甲,虽若两人相授受,然甲将来以币易物,不必更求之乙,凡一切人之物,皆可易取焉,此即甲非以物授乙,而先致诸其群,由群更以授乙之明证。特其授受之间,群无代表,而即藉甲乙之手以行之耳。职是故,为钱币之物,乃不得不为众所同欲。225

《汉书·食货志》云:“凡货,金钱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详靡记云。”此说最为得实。226《史记·平准书》云:“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数语附著简末,必后人记识,溷入本文者也。《汉志》又云:“大公为周立九府圜法。黄金方寸而重一斤。钱圜函方,轻重以铢。布帛广二尺二寸为幅,长四丈为匹。”“大公退,又行之于齐。”案《史记·货殖列传》言管子设轻重九府;《管晏列传》言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则九府圜法,实齐中叶后事,云大公为周立者妄也。此三物者,布帛及钱,盖以供平民之用,黄金则贵族豪商用之,然已非其朔矣。何则?交易之兴,由来甚旧,盖衣皮之世即有之,安所得束帛而用之?而亦安能铸金为钱也?故言吾国之泉币者,必当以贝与皮为最早。

《说文》曰:“古者货贝而宝龟,周而有泉,至秦废贝行钱。”此语亦较《汉志》为确。《诗·菁菁者莪笺》云:“古者货贝,五贝为朋。”《礼记·少仪》曰:“臣如致金、玉、货、贝于君”,可见作《记》时贝尚通行也。《盐铁论·铸币》曰:“夏后氏以玄贝,周人以紫石,后世或金钱刀布。”其言亦必有所据。《士丧礼注》云:“贝,水物,古者以为货,江水出焉。”盖南方业渔之民所用,货财等字,无不从贝者,可见其通行之广。钱圜函方,盖以象贝,《说文》云:贯,钱贝之贯也。知古之用贝,如后世之用钱也。皮则田猎之民用之,国家相沿以为币,民间亦用焉。如婚礼之纳币。逮农耕之世,则通用粟,《诗》言握粟出卜,《孟子》言许行衣、冠、械、器,皆以粟易之是也。《滕文公上》。粟值贱而重,故又多用布帛,《诗》言“抱布贸丝”是矣。金可分合,便贮藏,用为币本最善,然古金价甚贵,虽铜钱,亦未必能供零星贸易之用,况黄金乎?故知其仅行于贵族豪商之间也。计然言籴二十病农,九十病末,上不过八十,下不过三十则农末俱利,古权度于今三之一,则在战国时,今粟一石,价不过九十至二百四十钱也。

然当时轻重家言,恒以金粟相权,而珠、玉、黄金,亦同称为币,其故何也?曰:泉币行于小民若豪贵间者,本不同物,今犹如是也。贵人之宝珠、玉、金、铜,盖以供玩弄,故珠玉之价,尤贵于黄金。《管子·侈靡》:“天子藏珠玉,诸侯藏金石。”其后稍用以资交易,而金之为用,乃胜于珠玉焉。《管子》曰:”玉起于禺氏,金起于汝、汉,珠起于赤野,东西南北,距周七千八百里,《通典》引作七八千里。水绝壤断,舟车不能通,先王为其途之远,其至之难,故托用于其重。以珠玉为上币,以黄金为中币,以刀布为下币。”《国蓄》。《地数》《揆度》《轻重乙》略同。又曰:“汤七年旱,禹五年水。汤以庄山之金,禹以历山之金铸币,而赎民之无卖子者。”《山权数》。《周官》司市:“国凶荒札丧,则市无征而作布。”《注》曰:“金铜无凶年,因物贵,大铸泉以饶民。”然则古之作泉,乃歉岁用以求粟于竟外,犹之乞粜也。《管子》言丁氏之藏粟,可食三军之师,桓公将伐孤竹,以龟为质而假焉,《山权数》。古之求粟者,盖多于此曹,安得无用珠、玉、黄金?商人所用,盖多铜钱。《国语·周语》:“景王将铸大钱,单穆公曰:不可,古者天降灾戾,于是乎量资币、权轻重以振救民。民患轻,则为作重币以行之,于是乎有母权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则多作轻而行之,亦不废重,于是乎有子权母而行,小大利之。今王废轻而作重,民失其资能无匮乎?”此所谓子母相权者,非如近世以银铜相权,乃大小钱并行,大钱盖利商贾,商贾流通,则物产外渫,故单穆公又訾其“绝民用以实王府”也。《周书·大匡》:“惟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币租轻,乃作母以行其子”,此即单穆公所谓母权子而行也。《史记·循吏孙叔敖传》:庄王以为币轻,更小以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相言之王。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庄王之所为,即单穆公所谓废轻而作重也。古珠、玉、黄金,亦略有与钱相权之价。如《公羊》隐公五年《解诂》言:“古者以金重一斤,若今万钱。”《管子·轻重丁》言:“使玉人刻石而为璧,尺者万泉,八寸者八千,七寸者七千,珪中四千,瑗仲五百”是也,然价大贵,故商民交易,仍不能用。当时列国,盖以齐为最富。其商业亦最盛。齐竟内盖诚钱粟并行,故《轻重丁》统计四方之称贷者,凡出泉三千万,出粟参数千万钟;《国蓄》言万室之都,必有万锺之藏,藏襁千万;千室之都,必有千钟之藏,藏襁百万也。钱币诚便民用,然有之则货财之转易弥易,储藏亦益便;操奇计赢者,愈有所资,而好厚藏者,亦益锢其财而不出矣。大史公曰:“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殖争于机利,去本趋末。”《自序》。今生计学家所言泉币利病,古人固早烛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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