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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史

第十一章 社会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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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昏制

《易》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序卦》。若是乎,社会之组织,必以夫妇为之基也。虽然,此非其朔也。社会学家言:动物群居之方有二:一如人之有家,猫、虎、熊、狐则然。牝牡同居,仅以乘匹时为限,子女长成,即与父母分离,此外更各不相涉矣。一如人之结社,犬、马、猿猴则然。父母子女,永远同居累代不涣,故其群可以极大。同居时短者,势不能有语言,而人类之首出庶物,实以语言为根干,故人必社群动物,而非家庭动物。144人类以男女之事为耻,及其嫉妒之情,皆非本性。妇人之爱孩稚,亦非必己之所生。邃初男女之欲,亦男求女,女求男而已,非某男求某女,某女求某男也。又人类生活程度高,一夫妇能鞠育子女,至于成长者实无之,故无论何等家庭,必与社会相维系。顾家庭之制,在人类极为普遍者,则因古人多以游猎为生。游猎之民,率好劫略,而其时生计贫窘,可掠之物甚鲜,女子遂为劫略者所垂涎。既以劫略得之,则视为财产,必谨守护,弗许他人侵犯。然其守护之也,亦视为财产而已,故苟有所取偿,则租借、馈赠,无所不可也。《汉书·地理志》言燕地,“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左氏》襄公二十八年,齐庆封与卢蒲嫳易内;昭公二十八年,晋祁胜与邬臧通室;皆此俗之遗也。不特此也,男子之压制女子,使之专属于己,只施之群以外,而不施之群以内。此尤人为社群动物,而非家庭动物之铁证也。

昏姻之法,非所以奖励男女之交也,乃所以限制之,使其不得自由。何则?群而有昏姻之法,即不啻曰:非依是法,不得媾合云尔。一切有为之法,悉属后起,故邃古之世,必有一男女媾合绝无限制之时,特已无可考而已。人之分其群为若干部,而各异其权利义务也,必始于年辈之不同。此乃事势之自然。大率分为老、壮、幼三级。《礼记·礼运》曰:“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论语·公冶长》曰:“老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古之遗言也。男女媾合之禁,亦当始于是,社会学家所谓辈行昏也。145《礼记大传》曰:“同姓从宗合族属,异姓主名治际会,名著而男女有别。其夫属乎父道者,妻皆母道也。其夫属于子道者,妻皆妇道也。谓弟之妻为妇者,是嫂亦可谓之母乎?名者,人治之大者也,可无慎乎?”此所言者,为宗子合族之礼。异姓来嫁者,但主于母与妇之名,而不复别其为谁某之妻,如是而男女即可云有别,此实辈行昏制,遗迹犹存者也。此外如夫兄弟、妻姊妹昏之盛行;象计谋杀舜,而云二嫂使治朕栖,见《孟子·万章上》。叔术取邾娄颜之妻,见《公羊》昭公三十一年。孟卯妻嫂,见《淮南·氾论》。皆夫兄弟婚之遗迹。妻姊妹婚,则其事甚多,不待举证,娣即其最显之证也。姊妹俱嫁一夫者,与兄弟之妻称谓之相同;《尔雅·释亲》:“女子同出,谓先生为姒,后生为娣。”此谓俱嫁一夫者。又曰:“长妇谓稚妇为娣妇,稚妇谓长妇为姒妇。”此谓兄弟之妻。以及叔嫂避忌之严;《礼记·曲礼》:“嫂叔不通问。”《檀弓》:“嫂叔之无服也,盖推而远之也。”凡避忌严者,其初必多渎乱,夫兄弟昏,大抵叔可继嫂,兄不得取弟之妻也。妻之姊妹,至后来犹颇亲暱;如《硕人》之诗,言“谭公惟私。”又《左氏》庄公十年:“蔡哀侯取于陈,息侯亦取焉。息妫将归,过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享之。”亦皆足为左证。《白虎通义·号篇》,谓三皇之先,“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盖指此时代言之矣。古父母非专称,盖凡上一辈人皆有抚育下一辈人之责。后世父兄子弟之称犹如此。然当此时,一夫一妇之制,亦已萌蘖于其间,则内昏制稍变于外昏为之也。146同姓不昏之故,147昔人言之者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左氏》僖公二十三年。《国语·郑语》,史伯谓“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即此说。曰“美先尽矣,则相生疾”。《左氏》昭公元年。以今遗传学及昔时事实按之,皆无根据,盖非其实。如真谓亲族相昏有害,则凡亲族相昏皆当禁。然各民族,罕有兼严于父族母族者,如中国,舅之子、姑之子、从母之子相昏即极盛,且行之甚久矣,然绝未见其有害也。必求其实,则司空季子所谓“黩则生怨,怨乱毓灾,灾毓灭姓”者,《国语·晋语》庶乎近之。《礼记·郊特牲》曰:“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厚别则所以防黩,附远则后起兼致之利也。怨乱毓灾,古盖不乏其事,而男子得女子于异部族,私为己有者,其事亦数见不鲜。鉴于争色之致斗乱,稍奖彼而禁此,后遂以为大戒矣。古淫与乱有别,见《诗·雄雉序疏》。淫不为大恶,乱则曰鸟兽行,曰禽兽行,在诛绝之科也。外昏之初,始于劫掠,说已见前。其后鉴于争夺之不可为常,则稍变为卖买。女权昌盛之地,女子不乐往嫁者,亦以服务昏代之。逮社会益演进,财权皆操于男子之手,乃复变为卖买。而生计益裕,嫁女者不复计人力之损失而求偿,而礼亦益文,则又变为聘娶,古所谓六礼也。亲迎之必以昏,凡行礼皆用昕,六礼除亲迎外,亦皆用昕。昏礼之不用乐,《郊特牲》。皆劫掠之遗迹,《世本》言:“大昊制以俪皮为嫁娶之礼。”《礼记·月令疏》。《曲礼》谓:“女子许嫁缨。”缨者,颈饰,其字从贝。缨为王氏筠所谓累增字。初只作。增为婴,又增为缨。贝与皮皆古代泉币,是为卖买之遗迹,赘婿即服务之遗迹也。六礼者:曰纳采,亦曰下达,男氏求昏之使也。女氏既许昏矣,乃曰:“敢问女为谁氏。”谦,不必其为主人之女也。时曰问名。纳采问名共一使。既得许,归卜之于庙,时曰纳吉。卜而得吉,使告女氏,时曰纳征,亦曰纳币。纳币以玄束帛,俪皮,两麋鹿皮,见《公羊》庄公二十二年《解诂》。即今之订昏也。订昏之后,乃诹吉日。吉日男氏定之,然必三请于女氏,女氏辞而后告之,示不敢专也。时曰请期。及期,父亲醮子而命之迎。女氏之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婿执雁入,揖让升堂,再拜奠雁。舅姑承子以授婿。此语见《坊记》。降出,御妇车。御轮三周,先。婿下车,先行,御者代之执辔。俟于门外。妇至,婿揖妇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时曰亲迎。质明,赞妇见于舅姑。厥明,舅姑共飨妇。以一献之礼。奠酬。舅姑先降自西阶,妇降自阼阶,谓之授室,以著代也。此为適妇之礼,与適子之冠于阼同,庶妇则使人醮之。以上著于礼经,《仪礼·士昏礼》。《礼记·昏义》,为《仪礼》之传。亦错见《郊特牲》篇中。为北方所行之礼。南方则颇异于是。《公羊》言楚王妻媦,桓公二年,《注》:“媦,妹也。”春秋时晋嫁女于吴,《左氏》裹公二十年。鲁亦取于吴,哀公十二年。是南方不禁同姓昏也。148《礼记大传》曰:“六世亲属竭矣,其庶姓别于上,而戚单于下,昏姻可以通乎?系之以姓而弗别,缀之以族而弗殊,虽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然也。”则殷以前,同姓昏之禁不甚严。《秦策》:姚贾曰:“大公望齐之逐夫。”《说苑·尊贤》作出夫。《汉书·地理志》:齐襄公淫乱,姑姊妹不嫁,于是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以此等风俗为由于政令,自系汉人浅见。其实襄公之姑姊妹不嫁,或反系风俗使然。《齐策》有北宫婴儿子,撤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善父母,盖即巫儿。而淳于髡亦为齐赘婿。《史记》本传。是东南多以女为户主也。盖农业本女子所发明。初发明时,系女耕耘而男田牧。斯时田亩、屋庐,皆为女子所有,男子皆就婚女子之家。逮农事益重,所需人力益多,乃更以男子为主。南方土沃民窳,农业演进较晚,女系族制,行之较久,故其昏姻之法,亦与北方不同也。

古有两姓世为昏姻者,如春秋时之齐、鲁是也。古虽禁同姓昏,而姑舅之子,相为昏姻者反盛,以此。社会学家言,又有所谓半部族昏者(moieries),149如以甲乙二姓,各再分为两部,甲为一、二,乙为三、四,一之昏也必于三,生子属第二部,其昏也必于四,生子属第一部,其昏也又必于三。如是,则祖孙为一家人,父子非一家人矣,古昭穆之分似由此。“孙可以为王父尸,子不可以为父尸”,《礼记·曲礼》。殇与无后者,必从祖祔食而不从父,《曾子问》。实与“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之理相通也。左氏僖公十年。

群以内,虑其以争色致斗乱也,而外昏之制,一时不能遍行,不能人人在部族之外得妇。乃于部族之中,推行一夫一妇之制,使于妃匹之外,不得媾合焉,此为辈行昏转变为对偶昏制之渐,古所谓合男女也。合男女之文,两见于《管子·幼官》。一在春时,一在秋时。《礼记·礼运》曰:“合男女,颁爵位,必当年德。”《易》曰“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大过》爻辞。盖即合男女而不当其年者。150譬诸枯杨复生,为妖孽,此对偶昏制后于辈行昏制之征也。《管子》九惠之政,五曰合独,“取鳏寡而和合之,予田宅而家室之,三年然后事之”。入国。《周官》媒氏之职:“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取判妻入子者皆书之。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凡嫁子取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禁迁葬者与嫁殇者。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其附于刑者归之于士。”盖对偶昏之制,初本以公意干涉而成,后遂设官以理其事也,惟昏姻为公意所干涉,故昏年、昏时,亦皆有其定则焉。昏年之说:《礼记·曲礼》《内则》及《榖梁》文公十二年。《周官》,媒氏。皆谓男年三十,女年二十。此说最为通行,儒家皆祖述之。《尚书大传》《白虎通义·嫁娶篇》《诗·摽有梅疏》引《五经异义·礼大戴说》。然大戴别有一说,谓大古男三十而室,女二十而嫁,而三十取、二十嫁为中古之制。《本命》。《左氏》谓国君十五而生子。《异义》引《古春秋左氏说》。按《左氏》本文,见襄公九年,《淮南·氾论》云:“礼三十而取,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墨子·节用》,谓圣王之法,男年二十,女年十五。《韩非·外储说右下》同。《越语》勾践之令,则男年二十,女年十七。《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同。盖古昏姻之法不严,男女之交,不必在嫁娶以后,嫁娶或为血气已衰后事,故为时可以较迟;后世非夫妇不许同居,则为时不得不早矣。罗维(robert heinrich lowie)《初民社会》,言巴西之波洛洛人(bororo),必年长然后结昏。未昏男子,率共居一处,掠少女为淫佚。案男女同居,本为互相辅助,此必血气既衰,欲念已淡,然后可以有恒。少年时殊难责以专一。波洛洛人之法,实较合于人之本性也。吕叔湘译。商务印书馆本。男三十,女二十,自系为之限极,使不可过。其可以嫁娶之年,则为男十六,女十四。古以男八岁而龀,二八十六而精通;女七岁而龀,二七十四而精通;《大戴本命》《白虎通义·嫁娶》《素问·上古天真论》:男子八八六十四而天癸绝,女子七七四十九而天癸绝:故男子六十闭房,妾虽老,年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至七十大衰,非人不暖,则复开房。《内则》所谓“夫妇之礼,惟及七十,同藏无间”也。又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盖古习俗,限制男女交际,始于毁齿之年,迄于大衰之日。自兹以往,则任为人父母。大平之世,不急急于蕃育,而聘娶鞠育,皆不能无待于资财,故限极较宽,俾得从容措办。惟贵族席丰履厚,不以乏财为虑者,其配合即在能施化之年。凶荒札丧之日,急于蕃育人民,则其限极较促,墨子、韩子所言是也。《国语》言十七者?《汉书·高帝纪》二年《注》引孟康说:“古者二十而傅,三年耕有一年储,故二十三而后役之。”越王之令,意盖同此。令于始化之后,得稍事措办也。昏时:《荀子·大略》曰:“霜降逆女。冰泮杀止。”《繁露·循天之道》同。《诗》言“士如归妻,逮冰未畔”,其说是也。古者农民冬则居邑,春则居野。见《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诂》,《汉书·食货志》同。田牧之世,分散尤甚。故嫁娶必始秋末,迄春初,雁来而以为礼,燕来则祀高禖,皆可见嫁娶之时节。媒氏仲春奔者不禁,盖以时过而犹不克昏,则必乏于财,故许其杀礼。《周书·籴匡》言荒政曰“嫁娶不以时”,意正同此。郑玄以二月为昏之正,非也。昏时、昏年,今古文及毛、郑异说,详见《诗·摽有梅》《绸缪》《东门之杨》三篇及《周官·媒氏疏》。

离昏之法,儒家有七弃、五不娶、三不去之说,151见于《公羊》庄公二十七年《解诂》,其说曰:“尝更三年丧不去,不忘恩也。贱取贵不去,不背德也。有所受无所归不去,不穷穷也。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世有恶疾不取,弃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取,弃于人也。乱家女不取,类不正也。逆家女不取,废人伦也。无子弃,绝世也。淫佚弃,乱类也。不事舅姑弃,悖德也。口舌弃,离亲也。盗窃弃,反义也。嫉妒弃,乱家也。恶疾弃,不可奉宗庙也。”《大戴记·本命》略同。《白虎通义·嫁娶篇》,仅有五不娶之说。皆男权盛张,家族特重时之法而已。妻之于夫,必义绝乃得去。所谓义绝者,悖逆人伦,杀妻父母,废绝纲纪是也。

《白虎通义·嫁娶篇》。其不平等可谓已甚。然古禁止离异,初不甚严。女子再嫁,尤视为恒事。《郊特牲》曰:“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注》:“齐谓共牢而食,同尊卑也,齐或为醮。”案作醮与齐意大异,作齐,意谓不得以妻为妾,作醮则谓不得再嫁矣。古通行之语,往往并无确诂。如“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引以证横逆之来三自反,《离娄下》。《檀弓》则引以证“丧三年以为极,忘则勿之忘”是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盖本戒男子不得以妻为妾,后乃变为禁女子不得再嫁。意义既变,遂改齐为醮,并于其下增入“故夫死不嫁”五字矣。152观郑《注》绝不及夫死不嫁义可知其所据本,犹无此五字,齐虽或改为醮,犹以不改者为正也。《仪礼·丧服》《继父同居传》,谓“夫死妻稚,子无大功之亲”,则“与之适人”。此所言者,为士大夫之家,小民之不讳再嫁可知。贞妇二字,昉见《礼记·丧服四制》,观《芣苢》《柏舟》《大车》之序于《诗》,皆见《列女传》,刘向治鲁诗。儒家亦未尝不加以称美,然此如忠臣义士,杀身成仁,谓责人人必以是为庸行,儒家固无是说也。尤有进者:古妇入三月而后庙见。“未庙见而死,归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礼记·曾子问》。不亲迎者亦妇人三月然后婿见。《士昏礼》。《公羊》庄公二十四年《解诂》曰:“礼:诸侯既娶,三月,然后夫人见宗庙,见宗庙然后成妇礼。父母使大夫操礼而致之。必三月者?取一时,足以别贞信也。”然则未三月而离异,犹可谓之未成昏,并不足以言离昏矣。153《曾子问》曰:“昏礼,既纳币,有吉日,女之父母死,则如之何?孔子曰:婿使人吊。如婿之父母死,则女之家亦使人吊。父丧称父,母丧称母,父母不在则称伯父世母。婿既葬,婿之伯父,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许诺而弗敢嫁,礼也。婿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婿弗取而后嫁之,礼也。女之父母死,婿亦如之。”一造相待三年,一造反可随意废约其事殊不近情,故后人多有疑之者。然一造相待三年,一造犹可废约,则当一造遭丧之际,一造之得废约可知。所谓免丧而犹使人请,仅彼造无意废约时为然耳。此文女氏许诺而弗敢嫁之语,颇有语病,苟不以辞害意,其说实无足疑也。在行对偶昏制之日,离昏总非公意所欲,故总必略有限制。《管子·大匡》谓“士庶人毋专弃妻”,《小匡》谓“士三出妻,逐于境外;女三嫁,入于舂谷”是也,然其限制,亦不过如是而已。

昏礼本意,“在于男不亲求,女不亲许”。《公羊》庄公十四年《解诂》。非徒以防黩乱也,既为昏姻,则其身若其子孙,权利义务,咸有关系,故必有人焉居间以证明之。“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故日月以告君,齐戒以告鬼神,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曲礼》。其意皆不外此而已。然此亦特仪文,配匹之际,固未尝不顾本人之愿欲。154《左氏》昭公元年,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即其征也。哀公十一年,晋悼公子慭亡在卫,使其女仆而田。大叔懿子止而饮之酒,遂聘之。则男女固未尝无交际,亦未尝禁其相爱悦,特不当不用媒妁,如鲁季姬径使鄫子来请己而已。《公羊》僖公十四年。昏礼不称主人,又隐公二年。特礼之文而非其实。昏姻全不问本人之愿欲与否,乃后世之流失,非古礼本然也。

人类群居,亦有家族社群二者,而家族实为女子之敌,以其禁锢女子必甚也。155《内则》曰:“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外内,男子居外,女子居内。

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其极,遂至夫人既嫁,非有大故不得归矣。《公羊》庄公二十年。案《战国·赵策》:触詟谓赵大后曰:“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则此礼当时列国皆行之,非空谈也。此固惟贵族之家为然。然《管子·八观》言:“闾闬无阖,外内交通,则男女无别矣。”又曰:“食谷水,巷凿井,场圃接,树木茂,宫墙毁坏,门户不闭,外内交通,则男女之别无自正矣。”《汉书·地理志》,谓郑“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俗淫。”则民间之防闲,亦未尝不严也。所以然者,家必自私,自私者恐其种类之乱,又虑其财产之失,而二者皆非禁锢女子不可,故淫佚、盗窃,并列于七出之条也。《曾子问》曰:“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郊特牲》曰:“昏礼不贺,人之序也。”《昏义》曰:“成妇礼,明妇顺,又申之以著代,所以重责妇顺焉也。妇顺也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以成丝麻布帛之事。以审守委积盖藏。是故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家族自私之心,昭然若揭矣。夫如是,则女子自不得不以顺为正,《孟子·滕文公下》。以三从为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见《仪礼·丧服传》、《公羊》成公九年、《榖梁》隐公二年、成公九年。“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说,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没身不衰。”《内则》。则既屈于其夫,又屈于其夫之家审矣。夫孰使女子屈伏于羁轭之下,而丧失其天赋之人权也?则以其不系于群而系于家。孰使之不系于群而系于家?则以其所作之事,皆非以为群,而特为男子之辅助故也。故欲张女权,必自破除家族始,欲破除家族,必自人人为其群执事始。

妾之缘起有二:156一曰侄娣。此为昏姻之特异者。常人本只可取一妻,男女之数,大略相等,此为生物定律。既行对偶婚制,势必使人人有妻,故无论何族,大多数人,皆行一夫一妻制。贵者则兼及其娣,又下渔及于其侄。更推广之,则取一国二国往媵,媵又各以侄娣从,是为诸侯之一聘九女。《公羊》庄公十九年。古之酋长,盖皆止于此。其后说者以天子同于诸侯为未安,乃又益之为十二焉。见《春伙繁露·爵国篇》。《白虎通·嫁娶篇》,以此列为或说。又《公羊》成公十年《解诂》,亦谓天子娶十二女。《疏》云:《保乾图》文。大夫功成受封者,得备八妾,盖同于诸侯。不则一妻二妾,有媵而不备姪娣。士一妻一妾。说见《白虎通义·嫁娶篇》。然《爵篇》云“庶人称匹夫者?匹,偶也,与其妻为偶”,而《礼器》言“匹士大牢而祭谓之攘”;又《内则》言“卜士之妻,大夫之妾,使食子”;《大匡》言“诸侯毋专立妾以为妻,士庶人毋专弃妻”;则士本无妾。157《国语·周语》:密康公之母,言“王御不参一族”。韦《注》:一族,父子也,取异姓以备三。管氏有三归,孔子讥其不俭,《论语·八佾》。《集解》:包曰:娶三姓女。则大夫不得取三姓。《士冠礼记》:“无大夫冠礼而有其昏礼?古者五十而后爵,何大夫冠礼之有?”五十而后娶,其为再娶可知。古者诸侯不再娶,《公羊》庄公十九年。以其一娶九女也,大夫若有妾,安得再娶?则其初亦无妾也。《盐铁论·散不足》曰:“古者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其后士一妾,大夫二,诸侯有姪娣,九女而已。”则诸侯初亦无妾。此盖隆古之世,与民并耕而食,饔餐而治之君,故其昏姻之礼,初无以异于常人也。一为妾媵。此所谓媵者,与取一国二国往媵之媵异。彼当往媵之初,已有夫妇之义,此则女氏之送女者耳,犹男氏之御也。媵亦以男子为之。因男权无限,家中女子,凡所欲者,皆可奸通,于是自妻家来者,则谓之媵,家中所固有者,则谓之妾。妻以外得相交之女子,总不越此二类,故古恒以妾媵并称。后世送女之制已废,则媵之名亦废,而但称为妾也。《说文·部》:“妾,有罪女子给事之得接于君者也。”古臣妾即后世之奴婢,初盖惟以俘虏、罪人为之。其后贵贱之别渐夷,贫富之分益显,则一变而为奔,再变而为卖矣。古有所谓游女者,实与游士无异,皆民之穷无所归者也。158游士之有才技者,或为贵人食客,下者乃为奴仆。女则无事可以自效,遂皆为人婢。主人欲淫其婢,法俗皆不之禁,故古婢妾无别。然其初,固求执事以自食,非来求荐寝也。民已穷无所归,而法俗尚未许卖买人口则为奔;逮其公然行之,则奔亦变为卖矣。《曲礼》曰:“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檀弓》曰:“子柳之母死,子硕请具。子柳曰:何以哉?子硕曰:请粥庶弟之母。”《韩非子·内储说下》:“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匹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可见买妾之事,自贵族至庶人皆有之。《战国·秦策》:“卖仆妾雠乎闾巷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乡曲者良妇也。”又曰:“去贵妻,卖爱妾。”妻妾一可卖,一不可卖,则等级之制为之也。

古文经说之丧心害理者,莫如《礼记·昏义》末节。159其说曰:“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听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国治。”夫六官乃古文经说,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则今文经说,二者绝不相蒙,今乃糅合为一。且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自来无与内官相对照者,今则凭空造作。世妇、女御之名,取诸《周官》,然《周官》不言其数。《昏义》乃《士昏礼》之传,此节所言,事既与经无涉,文亦不类传体,谓非窜附可乎?《汉书·王莽传》:莽备和、嫔、美、御。和人三,位视公。嫔人九,视卿。美人二十七,视大夫。御人八十一,视元士。窜附者为何等人,又不待言而明矣。郑玄《檀弓注》云:“帝喾而立四妃矣,象后妃四星,其一明者为正妃,余三小者为次妃。帝尧因焉。至舜不告而取,不立正妃,但三妃而已,谓之三夫人。夏后氏增以三三而九,合十二人。《春秋说》云:天子取十二,即夏制也。以虞、夏及周制差之;则殷人增以三九二十七,合三十九人。周人上法帝喾,立正妃,又三二十七为八十一人以增之,合百二十一人。其位,后也,夫人也,嫔也,世妇也,女御也,五者相参,以定尊卑。”穿凿附会,真可发一大噱。

既有妻妾之制,则適庶之别,不得不严,160盖妾惟贵族之家有之,而贵族继嗣之际,恒启争夺之端,不得不防其渐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谓主天者法商而王,立嗣予子,笃母弟,妾以子贵,妾为夫人,特庙祭之,子死则废,见《公羊》隐公五年《解诂》。主地者法夏而王,立嗣与孙,笃世子,妾不以子称贵号。盖古自有此两法,而《春秋》之张三世,则所以调和之者也。古所称三代异礼,实为民族之殊俗,或不容偏废,或可以相矫,故儒家并存之。《白虎通义·嫁娶篇》,谓适夫人死得再立,不以卑贱承宗庙;又列或说,谓適死不更立,明適无二,防篡杀;亦此二说之引伸而已。其《姓名篇》,谓適长称伯,庶长称孟。《左氏》襄公十二年(前561),灵王求后于齐,齐侯问对于晏桓子,桓子述礼辞曰:“夫妇所生若而人,妾妇之子若而人。”昭公三年(前539),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曰:“犹有先君之適及遗姑姊妹若而人。”则古男女,適庶出者,似皆异长,与蒙古人同。盖子女旧属于母,故虽当男系盛行之时,随其母为贵贱之习,犹卒不易改也。

倡伎之制,161世皆谓始于齐之女闾,恐非也。女闾之说,见于《战国·东周策》,谓“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非,自伤于民”。案《周官》内宰,佐后立市。《左氏》昭公二十年,晏子亦谓齐“内宠之妾,肆夺于市”。《商君书·垦令》曰:“令军市无有女子,轻惰之民,不游军市,则农民不淫。”则古女子与市,关系颇深。

《商君书》军市女子,似即后世倡伎之伦,齐桓宫中七市,则不得以此为例。《史记·货殖列传》,谓中山之女子,鼓鸣瑟,站屣,游媚贵富,人后宫遍诸侯。古贵族外淫甚难。如陈佗、晋幽公皆见杀,见第九章第八节。齐桓公说宫市之女,而召之入宫则可矣,若乐宫市而过之,度亦不过如卫灵公之所为,《史记·孔子世家》:“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此乃纵游观之乐,非纵淫也。谓失人君之体则有之,遽以宫市为后世之倡伎则过矣。女闾,盖即《汉志》所谓巫儿。《东周策》之意,盖亦如《汉志》之讥襄公,而言之未悉,拟诸后世之倡伎,更非其伦也。《货殖列传》又言:“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观不择老少一语,则所接者非一人,此或与《商君书》军市之女子,同为后世倡伎之伦耳。

第二节 族制

人类为社群动物,而非家庭动物,上章已言之。孔子言大道之行也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礼运》。富辰亦曰:“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左氏》僖公二十四年。固知“各亲其亲,各子其子”,非人性之本然也。

然则人何以不合天下为一家,而家云国云,有此疆彼界之分也?曰:此由所处之境为之限。推人类之本性,162其相人偶,本可以至于无穷,然情意之相通,亦必有其所凭藉。古者山无徯隧,泽无舟梁,既有以限制其往来;而语言之不同,风俗之各异,亦若为其合同之障;此其所以有国云家云之林立也。然人固无不乡大同之途而行。非必圣哲,即恒人,其所行者,虽若日争夺相杀,然其本心,未尝不有一天下为公之念,潜伏于其中。特道阻且长,非一日所能至;又其前进也,常取曲线,或不免倒行逆施耳。鸟飞准绳,固不容拘丈尺以论曲直,此识者所以深观其微,而不为一时之幻象所惑也。

人与人相亲恶乎始?曰:始于母子。社会一切现象,皆为后起,惟母之抚育其子不然。不如是,人固无由存也。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曰善推。知有母,则知有同母之人焉;又知有母之母焉;又知有与母同母之人焉。亲族关系,自兹而昉。田牧之世,男子日奔驰于外,抚育子女,皆由其母任之;又女子多有定居;故子女恒属于母。于文,女生为姓,职是故也。斯时之匹合,男子恒人居女子之家。《丧服》为舅缌,为从母小功,后人曲为之说,终属未安。若知女系氏族,夫从妇居,则何足异?斯时之从母,正如今之世叔父;舅之于甥,则如姑之于姪耳。夫从妇居之制,人类初知农业时则然,以斯时土地屋庐,率为女子所有也。及生事益进,农业之所系益重,亦以男子为之主,则财权渐人男子手中;又男子或为酋长,或为将帅,或为巫祝,权力声望,稍与人殊,不复乐以服务求昏,昏礼复变为聘娶,而女子始隶属于男子。至于田牧之族,本以劫掠、卖买为婚者,更无论矣。有财产者,率欲传之于子。职业地位,亦多父子相传,与人交者,皆当求知其父,而不必求知其母,于是始以姓表见其为某母之子者,今则以姓表见其为某父之子焉,而母姓始易为父姓。如黄帝二十五子,得姓者十四人,《史记·五帝本纪》。显系各从其母,而禹之后为姒姓,契之后为子姓,稷之后为姬姓,则皆从其父是也。此女系氏族所由易为男系也。今所谓氏族,即古所谓姓。

古九族之制,见于《白虎通义》者:曰父属四:父之姓为一族,《五经异义》作五属之内。父女昆弟适人有子为一族。身女昆弟适人有子为一族。身女子子适人有子为一族。母族三:母之父母为一族。母之昆弟为一族。《五经异义》作母之父姓为一族。母之母姓为一族。母之女昆弟与其子为一族。妻族二:妻之父为一族。妻之母为一族。此为今《戴礼》《欧阳尚书》说,亦见《五经异义》。《诗·王风葛藟疏》引。然《白虎通义》又有一说,谓尧时父、母、妻之族俱三,163周乃贬妻族以附父族,则此说犹非其朔也。《异义》述古文说,以上自高祖,下至玄孙为九族,则误以九世当之矣。族类之无服者谓之党,《礼记·奔丧》郑《注》。《白虎通义·嫁娶篇》,谓《春秋传》讥娶母党今三传皆无其文,古经说传固不能尽载也。则古母姓之不通昏,164正如后世之父姓也。

《白虎通义》曰:“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盖纯论情谊者也。又曰:“宗者,尊也。为先祖主者,为宗人之所尊。”则有督责之意矣。宗有大小之分,说见《礼记大传》。《大传》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宗其继别子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丧服小记》略同。《注》曰:别子为祖,“谓公子若始来在此国者,后世奉以为祖”。继别为宗,“别子之世適也。族人尊之,以为大宗”。继祢者为小宗,“父之適也。兄弟尊之,谓之小宗”。又曰:“小宗四,与大宗凡五。”盖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诸侯,故诸侯之子,惟適长继世为君,適长而外,悉不敢祢先君,其后世遂奉以为祖,是为别子。别子之世適,谓之大宗,百世不迁。世適而外,是为小宗。其子继之,时曰继祢小宗。其孙继之,时曰继祖小宗。其曾孙继之,时曰继曾祖小宗。其玄孙继之,时曰继高祖小宗。继祢者亲弟宗之,继祖者从父昆弟宗之,继曾祖者从祖昆弟宗之,继高祖者从曾祖昆弟宗之。更一世绝服,则不复来事、而自事其五服内继高祖已下者,所谓五世则迁也。然则一人之身,当宗与我同高、曾、祖、父四代之正適,及大宗之宗子,故曰:小宗四,与大宗凡五也。165夫但论亲族之远近,则自六世而往,皆为路人矣,惟共宗一别子之正適,则虽百世而其抟结不散,此宗法之抟结,所以大而且久也。此谓公子也,而始適他国者,后世奉以为祖,其义实为尤要。何则?一族之人,终不能永远聚居于一处,如人口过多,须移居他处;新得属地须分封子弟治理。必有迁居他处者。迁居他处而无以治理之,不可也。虽有以治理之,而其与本族之关系遂绝,尤不可也。惟诸侯始受封,卿大夫初適异国者,皆为其地之大宗,而于故国旧家,大小宗之关系仍不绝,如周公在鲁为大宗,在周为小宗。三桓在其族为大宗,在鲁为小宗。则二者皆无可虑矣。《笃公刘》之诗曰:“君之宗之。”毛《传》曰:“为之君者,为之大宗也。”《板》之诗曰:“大宗维翰。”《传》曰:“王者天下之大宗。”周时同姓之国,皆称周为宗周,此诸侯之宗天子也。公山不狃谓叔孙辄曰:“子以小恶而欲覆宗国,不亦难乎?”《左氏》哀公八年。此大夫之宗诸侯也,滕文公欲行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孟子·滕文公上》。则诸侯亦相宗也。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离娄上》。以此。

古无今所谓国家,抟结之道,惟在于族,故治理之权,亦操诸族。166族人于小宗之子,仅以本服服之,于大宗宗子,则五世而外,悉为之齐衰三月,于其母妻亦然,此庶人为君之服也。古所以特重正適者以此。盖但论亲情,众子相等,欲传治理之权,则众子中不得不择其一矣。继承之法,族各不同,周人则特重適长。正而不体,適孙。体而不正,庶子。正体不传重,適子有废疾。传重非正体,庶孙为后。皆不服三年之丧。正体传重者,则父为之斩衰三年,母为之齐衰三年。天子诸侯,以尊绝旁亲之服,大夫降一等,而于妻、长子之妻皆不降。皆于亲情之外,兼重传统也。《曲礼》曰:“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子。”《内则》曰:“適子庶子,只事宗子宗妇。虽贵富,不敢以贵富入宗子之家。虽众车徒,舍于外,以寡约入。子弟犹归器,衣服、裘衾、车马,则必献其上,而后敢服用其次也。若非所献,则不敢以入于宗子之门。不敢以贵富加于父兄宗族。若富,则具二牲,献其贤者于宗子,夫妇皆齐而宗敬焉。终事,然后敢私祭。”可以见宗子之尊矣。

《丧服传》曰:“大宗者,尊之统也;大宗者,收族者也;不可以绝,故族人以支子后大宗也。適子不得后大宗。”又曰:“何如而可为之后?同宗则可为之后;何如而可以为人后?支子可也。”然则大宗无后,族无庶子,己有一嫡子,当绝父祀,以后大宗否邪?《通典》引《石渠礼议》:戴圣曰:“大宗不可绝,言適子不为后者,不得先庶耳。族无庶子,则当绝父以后大宗。”闻人通汉曰:“大宗有绝,子不绝父。”宣帝制曰:“圣议是也。”又引范宁云:“《传》云:嫡子不后大宗,乃小宗不可绝之明文。”陈立曰:“《传》云大宗不可绝,不云小宗不可绝。大宗所以收族,合族以食,序以昭穆,褅之大祖,殇与无后,莫不咸在,亦不至如宁所云生不教养,死不敬享也。天子建国,则诸侯于国为大宗,对天子言则小宗,未闻天子之统可绝,而国统不可绝也。诸侯立家,则卿于家为大宗,对诸侯则小宗,未闻诸侯之统可绝,而卿之家统不可绝也。卿置侧室,大夫贰宗,士隶子弟,皆可据而著见也。”《白虎通义·疏证论为人后》。可谓明辨晰矣。夫如是,则宗法与封建并行之理,可推见焉。何则?惇宗所以收族,收族则一族之人,所以自求口实也。古人谓鬼犹求食,其重祭祀,亦与其求口实之意同。古宗子皆有土之君,故能收恤其族人。族人实与宗子共恃封土以为生,故必翼戴其宗子。众建亲戚,以为屏藩,一族之人,互相翼卫,以便把持也。讲信修睦,戒内讧也。兴灭继绝,同族不相翦也。美其名曰亲亲者天下之达道,语其实,则一族之人,肆于民上,朘民以自肥而已。167曷怪孔子以“大人世及以为礼”,为小康之治哉?《礼运》。

有宗法则必有支分派别,有支分派别,必有名焉以表之,是曰氏。大传曰:“六世亲属竭矣,其庶姓别于上,而戚单于下,昏姻可以通乎?系之以姓而弗别,缀之以族而弗殊,虽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然也。”《注》曰“姓,正姓也,始祖为正姓,高祖为庶姓。”《疏》曰:“正姓,若周姓姬,齐姓姜,宋姓子。庶姓,若鲁之三桓,郑之七穆。”三桓见第九章第七节。七穆谓郑穆公七子,子良公子去疾之后为良氏,子罕公子喜之后为罕氏,子驷公子之后为驷氏,子国公子发之后为国氏,子游公子偃之后为游氏,子丰之后为丰氏,子印之后为印氏,穆公之子,又有子孔公子嘉、子羽、子然、士子孔,子然二子孔皆亡,子羽不为卿,故惟言七穆。《世族谱》云:子羽之后为羽氏,见《左氏》襄公二十六年。《论衡·诘术篇》云:“古者有本姓,有氏姓。”本姓即正姓,氏姓即庶姓也。《大平御览》引《风俗通义》言氏之类有九:“或氏于号,或氏于谥,或氏于爵,或氏于国,或氏于官,或氏于字,或氏于居或氏于事,或氏于职以号则唐、虞、夏、殷也。以谥则戴、武、宣、穆也。以爵王、公、侯、伯也。以国曹、鲁、宋、卫也。以官司徒、司寇、司空、司城也。以字伯、仲、叔、季也。以居城、郭、园、池也。以事巫、卜、陶、匠也。以职三乌、五鹿、青牛、白马也。”古命氏之道,盖略具于此矣。168姓百世而不变氏数传而可变。何也?姓以论昏姻,古所谓同姓不昏者,实以始祖之正姓为准。氏以表支派,非切近其关系无由明。《后汉书》言乌桓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氏为姓。羌无弋五世至研,豪健,羌中称其后为研种。十三世烧当,复豪健,其子孙更以烧当为种号。民之于近己者,畏其威,怀其德,固视世辽远不可知者为切,氏之亟变,由此道也。顾亭林言:男子称氏,女子称姓,考之于《传》,二百五十五年之间,无男子称姓者。《原姓》。夫男子非不称姓也,言氏而姓可知矣。女子称姓者,女无外事,不待详其为何族之子,若论昏姻,则举姓而已足也。

龚自珍云:“周之盛也,周公、康叔以宗封;其衰也,平王以宗徙;翼顷父、嘉父、戎蛮子皆以宗降;汉之实陵邑,以六国巨宗徙。”《农宗》。此古有罪者之所以必族诛也。然谓农亦有宗则非是,169《丧服传》曰:“野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大夫及学土,则知尊祖矣;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孟子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滕文公上》。一有宗法,一无宗法,显然可见。盖古战胜之民,移居于所征服之地,必也聚族而居,而不敢零星散处。女真移猛安谋克户人中原,必以畸零之地,与民田相易,正为此也。

右所述为周制,盖北方之俗。至东南之俗,则有颇异于是者。殷兄终弟及,鲁、吴俗犹与相类,已见第九章第七节。《左氏》:文公元年,子上言:“楚国之举,恒在少者。”昭公十三年,叔向言:“芈姓有乱,必季实立。”《公羊》文公十四年,晋郤缺纳接菑于邾娄。邾娄人曰:“子以其指,则接菑也四,玃且也六;子以大国压之,则未知齐、晋孰有之也;贵则皆贵矣。”《解诂》曰:“时邾娄再取,二子母尊同体敌。”此皆与周之重適长有异者也。男系氏族多相继,女系氏族多相及,说已见前。产业之传授,多于少子,治理之承袭,多于长子,以少子多与父母同居,而长子于治理为便也。周人之俗,盖好战之族则然。儒者以为天经地义,翩其反矣。

南北之俗虽异,而其自氏族进于家族则同。人类抟结之方,必随其生计之情形而变。古者交易未盛,生活所资,率由一族之人,通力合作,人口愈多,生利之力愈大,故其人率能抟结。至交易之道开,则相待而生者,实为林林总总,不知谁何之人。生活既不复相资,何必集亲尽情疏之人以共处?且交易开,则人人皆有私财,而交易之际,己啬则人丰,己益则人损,尤为明白易见。如此切近之教育,日日受之,安有不情疏而涣者?氏族替而家族兴,固势所必至矣。今西人以夫妇及未成长之子女为家,过此以往,则称为大家庭,中国则多上父母一代。170一夫上父母,下妻子,率五口至八口。《孟子·滕文公上集注》引程子说。实亦相去无几。《丧服继父同居传》,谓“夫死子稚,子无大功之亲”,则“与之適人”,故说者谓古卿大夫之家,大功以下皆同财。然《传》又曰:“昆弟之义无分,然而有分者,则辟子之私也。子不私其父,则不成为子。故有东宫,有西宫,有南宫,有北宫。异居而同财。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人各私其父,则所谓大功同财者,亦其名焉而已。其实,亦与一夫上父母、下妻子者,相去无几矣。固知人所处之境同,所率之俗亦必同。

狐突曰:“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左氏》僖公十年。史佚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成公五年。氏族之猜忌自私如此,宜乎“异姓乱族”,《周书》以为十败之一;《酆保》。虽以外孙承嗣,《春秋》犹书“莒人灭鄫也”。《公羊》襄公五年、六年,《榖梁》义同。率是道而行之,势必至于日寻干戈而后已。171何则?爱其国者,势必不爱人之国;爱其家者,势必不爱人之家,先为此疆彼界之分,而望人行絜矩之道,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离娄上》。北辙南辕,直戏论耳。夫如是,则强宗巨族,必诒和亲康乐之忧,且为发号施令之梗,大一统之世,不得不以政治之力摧毁之,固其宜矣,此又氏族所以灭亡之一道也。

既重世系,则必有以记识之,时曰谱牒。172《周官》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则诏王之忌讳。大祭祀,读礼法。史以书叙昭穆之俎簋”。《注》引郑司农云:“系世,谓帝系、世本之属,先王死日为忌,名为讳。”又:瞽蒙,“讽诵诗,世奠系。”杜子春云:“世奠系,谓帝系、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也。小史主次序先王之世,昭穆之系,述其德行。瞽蒙主诵诗,并诵世系,以戒劝人君也。故《语》曰: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案古代史迹,率由十口相传,久之乃著竹帛。瞽蒙之职,盖尚在小史之前。小史能知先世名讳忌日,其于世次之外,必能略记其生卒年月等。瞽蒙所讽,可以昭明德而废幽昏,则并能略知其行事矣。此后世家谱、家传之先河也。谱牒之作,列国盖多有之。故《史记·三代世表》,谓“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也。《十二诸侯年表》云:“谱牒独记世谥。”《南史·王僧孺传》,载刘杳引桓谭《新论》云:“大史公《三代世表》,旁行斜上,并效《周谱》。”则其体例,尚有可微窥者矣。列国之谱牒,盖随其社稷之倾覆而散亡,自秦以来,公侯子孙,遂至失其本系。司马迁、王符等,虽竭搜集考索之功,终不能尽得其故矣。

第三节 人口

养人者地也,而人有所施为,亦必于地,故人与地之相配,贵得其宜。173《礼记王制》曰:“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参相得也。”《管子·霸言》曰:“地大而不为,命曰土满。人众而不理,命曰人满。”《八观》曰:“国城大而田野浅狭者,其野不足以养其民。城域大而人民寡者,其民不足以守其城。宫营大而室屋寡者,其室不足以实其宫。室屋众而人徒寡者,其人不足以处其室。”即地邑民居,必参相得之注脚也。古之重民数,其道盖有二,一以图事功,一以计口实。174《周官》司民,为专掌民数之官,其职曰:“掌登万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于版。《注》:男八月女七月而生齿。辨其国中都鄙及郊野。异其男女。岁登下其死生。及三年大比,以万民之数诏司寇。司寇及孟冬祠司民之日,献其数于王,王拜受之。登于天府。内史、司会、冢宰贰之。以赞王治。”案此法颁于小司徒,自乡大夫以下,咸掌其事。遂亦如之。以起军旅,作田役,比追胥,令贡赋。小司寇之职云:“及大比,登民数。自生齿以上,登于天府,内史、司会、冢宰贰之,以制国用。孟冬祀司民,献民数于王。王拜受之,以图国用而进退之。”盖司徒之意重于役,故所稽者为夫家。小司徒之职云:“以稽国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乡师云:“以时稽其夫家之众寡。”乡大夫云:“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族师云:“校登其族之夫家众寡。”县师云:“辨其夫家人民田莱之数。”遂人云:“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遂师同。遂大夫云:“以岁时稽其夫家之众寡。”酂长云:“以时校登其夫家,比其众寡。”惟闾师云:“掌国中及四郊之人民六畜之数。”鄙师云:“以时数其众庶。”皆无夫家之文。然此诸官,所职皆系一事,虽文有异同,而意无异同也。司寇之意重于食,故所书者为生齿。《贾子·礼篇》云:“受计之礼,王所亲拜者有二:闻生民之数则拜之。闻登谷之数则拜之。”以民数与谷数并言,可见其意在计民食。《大戴记·千乘》曰:“古者殷书,成男成女,名属升于公门,此以气食得节,作事得时,民劝有功,是故年谷顺成,天之饥馑,道无瑾者。在今之世,男女属散,名不升于公门,此以气食不节,作事不时,天之饥馑于时委,民不得以疾死。”合饩食与作事并言之,又可见其意兼在趋事赴功也。

历代史籍所记户口之数,盖无一得实者。如前后汉盛时,户数皆逾千万,而三国时合计不及百二十万,仅当后汉南阳、汝南二郡,则无此理。盖民之不著籍者甚多,历代户口之数,只可以考丁税收数,不能以考户口登降也。能得实者,其在隆古之世乎?古之为治纤悉,君卿大夫,皆世守其地;赋役之登耗,与其禄食有关;民不易隐匿,君亦不肯听其隐匿。田里皆受诸官,民亦自不欲隐匿。又交通阻,生事简,民轻去其乡者少,既无倏忽往来、不可稽覈之事,作奸犯科,踪迹诡秘,不乐人知,而人亦无从知之者,尤可谓绝无。谓是时之民数,可以得实,必非虚言也。175然此时代,去今久远,民数已无可考,至于稍有可考之世,则其不实,亦与后世等矣。

《礼记·内则》述子生之礼曰:“夫告宰名,宰遍告诸男名,书曰某年某月某日某生而藏之。宰告闾史。闾史书为二:其一藏诸闾府,其一献诸州史。州史献诸州伯。州伯命藏诸州府。”此所言者,自系卿大夫家之礼。然《周官》乡士之职云:“各掌其乡之民数。”遂士、县士亦然。176乡士职云:“掌国中。各掌其乡之民数而纠戒之,听其狱讼。”遂士职云:“掌四郊。各掌其遂之民数,而纠其戒令,听其狱讼。”县士职云:“掌野。各掌其县之民数,而纠其戒令,总其狱讼。”惟方士掌都家,仅云听其狱讼之辞,不言掌其民数。《注》云:“不纯属王。”则人民于其所居之地,固各有其名籍也。《国语·周语》:“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大原。仲山甫谏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多少。司民协孤终,司商协民姓,司徒协旅,司寇协奸,牧协职,工协革,场协入,协出是则多少死生,出入往来,皆可知也。于是乎又审之以事:王治农于籍,搜于农隙,耨获亦于籍,狝于既烝,搜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盖凡政事,无不与人民有关,故图其政,皆可以审其数也。媒氏之职,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亦其一端矣。然则古审民数之方固多矣。

此等政令,使其皆能奉行,民又何待于料?则知宣王之时,政令已有阙而不举者矣。不特此也,《史记·秦始皇本纪》,谓献公十年(前375),为户籍相伍,见篇末《秦纪》。则秦自献公以前,未有户籍也。又始皇十六年(前231),南阳假守腾,始令男子书年,则前此男子未尝书年,至此女子犹不书年也。盖僻陋之国,户籍之法之不备如此。《国语·晋语》:“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则竟可意为出入矣。177盖声明文物之邦,其户籍之法之紊乱又如此。民数尚何由得实哉?故曰:至民数记载,稍有可考之时,即已不足信也。

古民数悉无传于后,惟《周官》职方,载有男女比率:谓扬州之民,二男五女,荆州一男二女,豫州二男三女,青州二男二女,兖州二男三女,雍州三男二女,幽州一男三女,冀州五男三女,并州二男三女。男女比率,从未闻相差至此者,盖阴阳术数之谈,非史家之记载也。言古代民数者,有皇甫谧《帝王世纪》,见《续汉书·郡国志注》,皆凭億之谈,绝不足据,今不复征引。然古代民数,固有大略可推者。178《商君书·徕民》云:“地方百里者,山陵处什一,薮泽处什一,溪谷流水处什一,都邑蹊道处什一,恶田处什二,良田处什四。《算地篇》云:“为国任地者,山林居什一,薮泽居什一,溪谷流水居什一,都邑蹊道居什四。”盖说与此同,而有夺文。以此食作夫五万。其山陵薮泽溪谷,可以给其材;都邑蹊道,足以处其民。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也。”此即《王制》所谓:“山陵、林麓、川泽、沟渎、城郭、宫室、涂巷,三分去一。”《司马法》提封万井,定出赋者六千四百井,亦以此也。此言郊野之民。《管子·乘马》云:“上地方八十里,万室之国一,千室之都四。”中地方百里,下地方百二十里同。则城市之民也。古者封方百里,盖非偶然。《汉书·百官公卿表》云:“县令长,皆秦官,万户以上为令,减万户为长。”又云:“县大率方百里,民稠则减,稀则旷,乡亭亦如之。皆秦制。”秦制必沿自古,则古之制土分民,实以百里为一区。后虽不得尽如法,然建国若立县邑者,犹必略师其意。故其法留诒至秦。《战国·赵策》,言韩、魏各致万家之邑于知伯。又载知过谏知伯,欲以万家之县封赵葭、段规。知战国时之制邑,固略以万家为率也。亦有特大者,如上党之降,赵欲以三万户之都封大守是。此盖不多觏。至如苏秦说齐王,谓临菑七万户。其说魏王,谓其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牛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而曰:臣窃料大王之国,不下于楚。此等大都会,则其时海内不过三数。何则?临菑、江陵,皆《史记·货殖列传》所谓都会。传所举都会,自此而外,曰蓟,曰邯郸,曰宛,曰吴,曰寿春,曰番禺,合临菑、江陵,数不盈十。蓟与番禺等,偏僻已甚,必不足与临菑、江陵比。然则此等都会,虽云殷阗,而其数大少,计算全国人口,殆无甚关系也。179户口稍多,如所谓三万户之都会,自当不乏,然古固多次国、小国,其数亦足相消。秦、汉之县,固多灭古国为之者,一史有可稽。一虽无可稽,而其名为古国名,亦可推见其为灭国所建。其新建者,又当略师古制,则就秦世县数,案商君、管子所言,野以五万家,都邑以万四千家;更以孟子所言,家或五口,或八口计之,固可略知战国末之人数也。春秋以前,国邑之数,虽无可考,然去战国时新开拓之地计之,即可得春秋国邑大略矣。自此以上,皆可以此法推之。虽云粗略,慰情究聊胜于无也。

《商君·徕民》之篇又曰:“今秦,地方千里者五,而国土不能处二,田数不满百万;其薮泽、溪谷、名山、大川之材物、货宝,又不尽为用;此人不称土也。秦之所与邻者三晋也,所欲用兵者韩、魏也。彼土狭而民众,其宅参居并处,其寡萌贾息,孙诒让云:“当作宾萌贷息,宾萌即客民,对下民为土著之民也。《吕览·高义》:墨子曰: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于宾萌。贷息,谓以泉谷贷与贫民而取其息。言韩、魏国贫,有余资贷息者皆客民,其土著则上无通名,下无田宅,而恃奸务末作以处也。”朱师辙曰:“《左氏》寡我襄公。《注》:寡,弱也。小民无地可耕,多事商贾,以求利息。孙校非。”案孙说实是。如朱说,则与下末作无别矣。《韩非子》以“正户贫而寄寓富”为《亡征》,明客民富而土著贫者,当时自有之也。民上无通名,180此即《大戴记》所谓名不升于公门。下无田宅,而恃奸务末作以处。人之复阴阳泽水者过半。复即《诗》“陶复陶穴”之复。阴阳,山之南北也。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过秦民之不足以实其土也。”孟子言齐“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竟”,《公孙丑上》。而《汉书·地理志》言楚火耕水耨,吴起欲使贵人往实广虚之地,卒以见杀,《吕览·贵因》。则楚之与齐也,犹秦之与晋也。当时人口之不均,亦云甚矣。韩非子曰:“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共养薄”,《五蠹》。亦汲汲以过庶为患矣。然此篇而外,古人之言,殆无不以土满为忧,未有以人满为患者。是何也?曰:一如秦、楚等自有其广虚之地;一如梁惠王“糜烂其民而战之”,见《孟子·尽心下》。但求卒伍之多;民之上无通名,下无田宅,固非所计也。然则制土分民之律之不讲也久矣。

第四节 等级

何谓等级?等级者,分人为若干等,权责不同,地位亦异,为法律所许,不易改变者也。等级,西语为客斯德(caste),中国旧译其音。客拉斯(class)今人译为阶级,罕有译其音者。二语义实不同,而今人行文,多概用阶级二字。或讥其无别,谓客斯德当称等级,客拉斯当称阶级,然等级阶级,华文义实无别,欲人不混用甚难。予意客拉斯可译为党类,客斯德则等级、阶级俱可译。凡译名,当审科学见行之义,至其语之本义,则势有所不暇顾,而亦不必顾及也。等级之制恶乎起?曰:起于地位财富之不同,而异族相争,关系尤大。

中国最古之等级,时曰国人及野人,亦起于异部族之相争者也。何谓国人?古所谓国者,城郭之谓,居于郭以内之人,时曰国人,居于郭以外之人,则曰野人而已矣。后世之城郭,必筑于平夷之地,盖所以利交通,古代之城郭,则筑于山险之区,盖所以便守御。又古国人从戎事,野人则否。然则国人者,战胜之部族,择险峻之地,筑邑以居;野人则战败之族,居平夷之地,从事耕耘者也。如是,国人野人,宜相疾视,而书传绝无其事者?则以为时甚早,史弗能纪也。然其遗迹,犹有可考见者。《周官》乡大夫之职,大询于众庶,则各帅其乡之众寡而致于朝,所谓大询,即小司寇所谓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者,则有参政之权者,国人也。厉王监谤,国人莫敢言,三年乃流王于彘,则行革易之事者,又国人也。国人,盖如辽世之契丹,金世之女真,与其国关系较密。若夫野人,则供租税,服徭役,上以仁政抚我,则姑与之相安,而不然者,则逝将去女,适彼乐土而已。《史记·周本纪》言:“薰育戎狄攻古公,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遂去豳。”所谓私属,盖周之部族,民则异部族之服于周者也。其疏戚异,宜矣。

战胜之族,与战败之族,仇恨所以渐消者,盖有数端。181古无史记,十口相传,故事久而亡佚;不亦寖失其真;战败之辱,稍以淡忘,一也。国有限,野无限。国中人口渐繁,不得不移居于野;即野人亦有移居于邑者。居地既近,昏姻遂通,二也。国人必朘野人以自肥,以故国人富而野人贫,国人华而野人朴。古者大都不得耦国,封域之内,富厚文明,盖无足与国都比者,然至后来,即非复如此矣。三也。春秋以前,军旅皆出于乡,野鄙之民,止于保卫闾里,战国以后,稍从征役,其强弱同,斯其地位等矣。四也。有此四者,故因异部族所成之等级渐夷,而因政权及生计之不平所造成之等级,继之而起。

以分工合力之理言之,凡人之执一技者,莫不有益于其群,本无所谓贵贱。然所司之事,权力不能无大小,居率将之地者遂稍殊异于人矣。古多世业,父子相传,兄弟相及,沿袭既久,变本加厉,视为固然,于是有君子小人之分焉。君子小人,盖以士民为大界。182士者,可以为君子,而尚未受爵为君子者也。《士冠礼记》曰:“天子之元子,士也,天下无生而贵者也。”《曲礼》曰:“四郊多垒,此卿大夫之辱也。地广大,荒而不治,此亦士之辱也。”盖卿大夫初为军帅;士则战士,平时肆力于耕耘,有事则执干戈以卫社稷者也。《管子》言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小匡》。又言“士民贵武勇而贱得利,庶民好耕农而恶饮食”;《五辅》。士与农工商之异可见矣。古者治理之权,皆操于战斗之士,故士又变为任事之称,负治民之责也。士之位卑,其政权亦小,故初虽与庶人异,后转无区别焉。

百姓、人、民、氓,后世义无区别,古则不然。183《尧典》曰:“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此百姓犹言百官,与民截然有别。《中庸》言:“子庶民则百姓劝”,则二者同义矣。《孝经·天子章》:“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疏》曰:“百姓,谓天下之人,皆有族姓,言百,举其多也。《尚书》云平章百姓,则谓百官,为下有黎民之文,所以百姓非兆庶也。此经德教加于百姓。则为天下百姓,为与刑于四海相对,四海既是四夷,则此百姓自然是天下兆庶也。”盖先秦两汉之世,此等字义,业已淆乱,执笔者各随其意用之。民人二字,古亦通称。然《皋陶谟》言:“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人亦指在位者言。盖人有人偶之义,故以指切近之人也。《诗·假乐》:“宜民宜人。”《毛传》:“宜安民,宜官人也。”《疏》云:“民人散虽义通,对宜有别,《皋陶谟》云:能安民,能官人,其文与此相类。”案《毛传》即本《尚书》为说也。《孝经·诸侯章》:“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疏》引皇侃云:“民是广及无知,人是稍识仁义,即府史之徒。”案此只是复语,皇说误。此乃民人同义者也。《诗》:“氓之蚩蚩。”毛《传》曰:“氓,民也。”《疏》曰:“氓,民之一名。对文训异,故《遂人注》云:变民言氓,异内外也,甿犹懵,懵无知貌,是其别也。其实通,故下《笺》云言民诱己,《论语》及《灵台序》注,皆云民者冥也。”《韩非·难一》:“四封之内,执会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职受事名曰萌。”则民与吏皆可称萌。《孝经·庶人章疏》引皇侃云:“不言众民者,兼苞府史之属,通谓之庶人也。”又引严植之,谓“士有员位,庶人无限极,故士以下皆为庶人”;似庶人不可称民者,其说恐非。《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万章下》。此明指农工商言之,即《孝经》谓“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亦明指农夫言之也。

古贵战斗而贱生产。184“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论语·子路》。孟子曰:“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滕文公上》。是农所贱也。《王制》曰:“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出乡不与士齿。”是工所贱也。《左氏》襄公十三年:“世之乱也,君子称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凭君子。”明以有功者为君子,有技者为小人。平原君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士也,而连不忍为也。”《史记》本传。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其姊亦曰:“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史记·刺客列传》。则商所贱也。《韩诗外传》:“吴人伐楚,昭王去国,有屠羊说从行。昭王反国,赏从亡者。及说,说辞。君曰:不受则见之。说对曰:楚国之法,商人欲见于君者,必有大献重质。今臣智不能存国,节不能死君,勇不能待寇,然见之,非国法也。遂不见。”古屠沽等统称商人,交通王侯,力过吏势者,其实与屠沽殊,其名则无以异也。《管子》曰:“士农工商,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是故圣王之处士必于闲燕,处农必就田野,处工必就官府,处商必就市井。”使之“群萃而州处”,“不见异物而迁”,则“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是故“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常为农”,“工之子常为工”,“商之子常为商”。《小匡》。案《周书》言:“士大夫不杂于工商。士之子不知义,不可以长幼。工不族居,不足以给官。族不乡别。不可以入惠。”《程典》。又言:“农居鄙得以庶士;士居国家,得以诸公大夫;凡工贾胥市臣仆州里,俾无交为。”《作雒》。即管子之言所本也。《淮南·齐俗》曰:“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是以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商无折货。”说亦与《管子》同。《周官》大司徒十有二教,“十曰以世事教能”,亦此义。业殊贵贱,而又守之以世,此等级之所由成也。185士农工商,为古职业最通用之区别。成公元年《榖梁》曰:“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公羊解诂》曰:“古者有四民:一曰德能居位曰士,二曰辟土殖谷曰农,三曰巧心劳手,以成器物曰工,四曰通财货曰商:”《汉书·食货志》曰:“学以居住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即《解诂》之说。《说苑政理》曰:“《春秋》曰:四民均赋,王道兴而百姓宁。所为四民者,士、农、工、商也。”何、班二家,盖同用《春秋》说也。《吕览·上农》曰:“凡民自七尺以上,属诸三官。农攻粟,工攻器,贾攻货。”以但言生产作业,故不及士。《左氏》宣公十二年言商、农、工贾,则加贾字以足句耳。《史记·货殖列传》曰:“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又引《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以商贾所贩,多山泽之材,故特举一虞。《周官》大宰:“以九职任万民:一曰三农,生九谷。二曰园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四曰薮牧,养蕃鸟兽。五曰百工,饬化八材。六曰商贾,阜通货贿。七曰嫔妇,化治丝枲。八日臣妾,聚敛疏材。九曰闲民,无常职,转移执事。”《周官》为六国时书,故分别最细。然园圃、虞衡、薮牧、嫔妇、臣妾之职,固皆可苞于农业之中;且较之士、农、工、商,所系皆较轻也。《墨子·非乐上》:“王公大人,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此其分事也。士君子竭股肱之力,直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此其分事也。农夫早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此其分事也。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多治麻丝葛绪捆布,此其分事也。”以官民男女对举,而不及工商,亦以其所系较农为轻也。《考工记》: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则以士、农、工、商并举,而上加王公,又举妇功,以与男子相对。

《左氏》昭公五年,卜楚丘言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已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七年,申无宇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其说相合。此盖言其执事之相次。俞正燮《癸巳类稿·仆臣台义》曰:“大夫臣士,如《周官》长率属。皂者,《赵策》所云补黑衣之队,卫士无爵而有员额者。士卫之长。舆则众也,谓卫士无爵又无员额者。隶罪人,《周官》所谓入于罪隶。僚,劳也,入罪隶而任劳者。若今充当苦差。仆则三代奴戮,今罪人为奴矣。台罪人为奴,又逃亡,复获之。知者。无宇云:逃而舍之,是无陪台也。”或谓当时之人,分此十级,则误矣。昭公三十二年,史墨言:“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则十等亦可云五耦。大夫即卿,是第一等与第二等为耦,第二等又与第三等为耦也。鳞次栉比,正见其相须而成,即尊卑亦非县绝矣。由政权所生之等级,何自平乎?曰:其必自封建之陵夷始矣。人之所以特异于众者,一以其才德,一以其地位。才德为身所具,子弟不能得之于父兄;即或怀其遗惠,推爱及于后嗣,势亦不能持久,无由成客斯德之制也。地位袭之于人,才能不过中庸,亦得据其位而不变,乃安固不可动摇矣。《礼记·祭义》曰:“有虞氏贵德而尚齿,夏后氏贵爵而尚齿,殷人贵富而尚齿,《注》:臣能世禄曰富。周人贵亲而尚齿。”可见等级之所由生。《王制》言外诸侯嗣,内诸侯禄,谓世禄而不世爵。诸侯之大夫,不世爵禄。徒设此义,实不能行。内而周、召,外而三桓、七穆靡不世据其位。遂致在上者骄淫矜夸,不能自振,在下者遏抑掩蔽,末由自达。其极,遂非举颠覆之不可。颠覆之之道:一为有土者相诛夷。有以诸侯灭诸侯者,凡灭国是也。有以诸侯灭大夫者,若楚之于若敖氏是也。有以大夫灭大夫者,若赵、韩、魏之于范、中行、知氏是也。有以大夫灭诸侯者,若三家之于晋,田氏之于齐是也。“诸侯不臣寓公,寓公不继世”,《礼记·郊特牲》。则亡国之后,得保其地位者,国君及其夫人二人而已。据郑《注》。“三后之姓,于今为庶”;《左氏》昭公三十二年。“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昭公二年。宜矣。一由选举之法渐兴。贵族既不能任国事,势不得不擢用士民,孔讥世卿,墨明上贤,韩非贵法术之士,皆是道也,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闲,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告子下》。盖其所由来者旧矣。而要以战国之世为最盛。至汉初,遂开布衣卿相之局。“命官以贤,诏爵以功,先王公卿之胄才则用,不才则弃”,唐柳芳论氏族语,见《唐书·柳冲传》。而因门阀而移居人上者,以法律论,始全失其根据。虽魏、晋以后,反动之焰复然,然其根柢,则远不如先秦之世之深厚矣。此古今之一大变也。

古代之等级,其原为以力相君。封建政体敝,而以力相君之局替,以财相君之局,乃代之而兴。《史记》所谓“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百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汉书》所谓“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隶犹无愠色”也。皆见《货殖列传》。此等贵贱之分,本非法律所许。然法律既有贵贱之别,有财力者,自能人据贵者之位,而挤贫民,使侪于贱者焉。则贵贱之等级其名,而贫富之等级其实矣。封建全盛之世,以贵致富,资本勃兴之世,以富僭贵,其为不平惟均,然为人心所不习,故疾视之者甚多。孔子谓“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左氏》成公二年。《易》讥“负且乘,致寇至”,《解卦》爻辞。皆是义也。商君治秦,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虽富无所芬华。《史记》本传。盖犹欲以政治之力障之。然其势,终已不可止矣。

沈沦于社会之最下级者,时曰奴婢。奴婢之始,盖以异族为之。继以罪人充之。终则因贫而鬻卖者亦入焉。《周官》五隶,罪隶为罪人,蛮、闽、夷、貉,则皆异族也。《王制》言:“公家不蓄刑人,大夫勿养,士遇之途,弗与言也。屏之四方,不及以政,示弗故生也。”《榖梁》亦言:“君不使无耻,不近刑人,不狎敌,不迩怨。”襄公二十九年。盖所诵说者为古制,当异族被俘之始,怨毒之气犹存也。《周官》言:“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秋官掌戮。而四翟之隶,可以“服其邦之服,执其邦之兵,以守王宫与野舍之厉禁”,则积久而习为故常矣。《孟子》言文王之治岐也,“罪人不孥”,《梁惠王下》。而《书·甘誓》曰:“予则孥戮女。”《费誓》曰:“女则有无余刑。”《正义》引王肃曰:“父母、妻子,同产皆坐之,入于罪隶。”郑玄曰:“尽奴其妻子,不遗其种类,在军使给厮役,反则入于罪隶。”案《周官》司厉,掌盗贼之任器货贿,“其奴,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藁”。五隶之数,各百有二十人。《注》云:“选以为役员者,其余谓之隶。”《疏》云“以为隶民”,即司隶帅以搏盗贼者。身犯罪者,不当如是之众,则古固有连坐之刑,今文家虽设不孥之义,犹非所语于军刑也。186古女子亦从军,故亦可为厮役。187《费誓》言“臣妾逋逃”,又云“无敢诱臣妾”,盖指是。平时则舂藁而外,亦使之酿酒。《墨子》云“妇人以为舂酋”是也。188《天志下》。《说文》:酋,绎酒也。《周官》酒人,女酒三十人,奚三百人。《注》曰:“女酒,女奴晓酒者”,惠士奇《礼说》曰:“酒人之奚,多至三百,则古之酒皆女子为之。”《吕览·精通》曰:“臣之父不幸而杀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为公家为酒。”《周官》禁暴氏,“凡奚隶聚而出入者,则司牧之。戮其犯禁者”。《注》曰:“奚隶,女奴也。”《疏》曰:“天官酒人、浆人之等,皆名女奴为奚。”盖其数亦不少矣。韦昭曰:“善人以婢为妻,生子曰获,奴以善人为妻,生子曰臧。齐之北鄙,燕之北郊,凡人男而归婢谓之臧,女而归奴谓之获。”《文选·司马子长报任安书》李《注》引。则奴婢之家属,亦不得为良人。然脱奴籍初不甚难。《左氏》襄公三十二年:“斐豹,隶也,著于丹书。《疏》云:“近《魏律》,缘坐配没为工乐杂户者,皆用赤纸为籍,其巷以铅为轴,此亦古人丹书之遗法。”栾氏之力臣曰督戎,国人惧之。斐豹谓宣子曰:‘苟焚丹书,我杀督戎。’宣子喜曰:‘而杀之,所不请于君焚丹书者,有如日。’”哀公二年,赵简子誓曰:“克敌者人臣隶圉免。”则以君命行之而已。后世人君,往往以诏旨释放奴婢,盖犹沿自古初也。

《周官》质人:“掌成市之货贿、人民、牛马、兵器、珍异。”《注》曰:“人民,奴婢也。”则六国时人民,已可公然卖买矣。惟可卖买也,故亦可赎。189《吕览·察微》言:“鲁国之法,鲁人为臣妾于诸侯,赎之者取金于府。”亦见《淮南·齐俗》《道应》。《新序·杂事》言:“钟子期夜闻击磬而悲,旦召而问之。对曰:臣之父杀人而不得,臣之母得而为公家隶,臣得而为公家击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于此矣。昨日为舍市而睹之,意欲赎之而无财,身又公家之有,是以悲也。”则虽官奴婢,亦可以资取赎矣。

古奴婢皆使事生业,190所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也。惟如是,故奴婢愈多,主人愈富。《史记·货殖列传》谓有童手指千,则比千乘之家,白圭、刁闲、蜀卓氏,皆以此起其业焉。其左右使令之事,则以子弟为之。191孔子使阙党童子将命,《论语·宪问》。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子张》。其事也。《管子·弟子职》一篇,言之详矣。亲子弟之外,给使亦以童幼。《周官》内竖:“掌内外之通令,凡小事。”《左氏》所载,晋侯有竖头须,僖公二十四年。士伯有竖侯獳,二十八年。叔孙氏有竖牛。昭公四年。《礼记·曲礼》曰:“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注》曰:“贱者,僮仆之属。”盖亦备左右使令者。《周官》司厉:“凡有爵者,与七十者,与未龀者,皆不为奴。”未龀者不为奴,盖以其力未足以事生业,当即以之给使令也。

惟古以子弟给使令也,故家有待养者,则免其子弟之役。《王制》曰“八十者一子不从政,九十者其家不从政,废疾非人不养者,一人不从政”是也。然亦有推及于家之外者。《商君书·竟内》曰:“有爵者乞无爵者以为庶子,192级乞一人。其无役事也,其庶子役其大夫,月六日。其役事也,随而养之。”盖即《荀子》所谓“五甲首而隶五家”者,《议兵》亦酷矣。

《左氏》昭公七年,楚子为章华之宫,纳亡人以实之,无宇之阍入焉。无宇执之。有司执而谒诸王。无宇辞曰:“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阅,所以得天下也。吾先君文王作《仆区》之法,曰:盗所隐器,与盗同罪,所以封汝也。”“若从有司,是无所执逃臣也。”“昔武王数纣之罪,以告诸侯曰: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故夫致死焉。君王始求诸侯而则纣,无乃不可乎?若以二文之法取之,盗有所在矣。”案《费誓》言臣妾逋逃,而《左氏》襄公十年,郑尉止之乱,亦云“臣妾多逃”,则古奴婢之逃者甚多。193观无宇之事,则其主人之追捕亦甚严。《周官》朝士:“凡得获货贿、人民、六畜者,委于朝,告于士,旬而举之。大者公之,小者庶民私之。”《注》曰:“人民,谓刑人奴隶逃亡者。郑司农云:若今时得遗物及放失六畜,持诣乡亭县廷。大者公之,大物没人公家也。小者私之,小物自畀也。玄谓人民小者,未龀,七岁以下。”此可见古之视奴婢,与货贿六畜无异。故陈无宇亦以纳亡人与隐器并论也。逋逃主之所以多,则亦利其力,同于财贿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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