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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为了应付当前大局的变化,和家庭中一切急待解决的问题,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那个停顿了许久的家庭会议又召集起来了。这次李大岳也有了一席,因为他虽然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到底象黄俭之所说的:“他在外边也混了这么多年,见识的不少,尤其是在军事和政治的一面,他总能给我们许多好的意见。”青芬是特准缺席的,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不方便的时候。

黄俭之首先站起来,这一个夏天他过得很好,一面因为把酒戒除了,身体显得好起来;一面因为看到这些日子大局的变化,从前的那份郁积不知消到那里去了,反而觉得能安然家居是自己的运气。

他的圆脸显得更丰满些,虽然因为要应付的许多麻烦事,使他的上额多了一两条皱纹,他的眉头也常常要锁起来。他的胡子添了许多灰白的。左眼虽然还显得有点小,却并不时常抽动了。

他咳嗽了两声,抹抹胡子,把手里端着的水烟袋放到桌上,换上那付老花眼镜,把放在面前的当天的报纸拿起来。过后,想起来这不关报纸的事,就又把报纸放下,把那付花镜又放到桌上,他又咳嗽了两声,才说:

“我们,我们,很多时候没有这样谈话了——”

这时不知道谁低低地说一声,“爸爸还是坐下说吧,”他就应着:

“好,好,我们还是坐下来谈。本来我顶愿意有这样的机会,大家都能说出自己的意思,就是发挥个人的意见,我知道——我是老了,我是过时了——可是在这个过渡的时代,我还有点用,再,再怎么说,我吃盐也比你们多吃几十年……”

他得意地用眼睛把大家都瞟了一下,为的看得清楚些,他还把放在桌上的那付眼镜加上。“——今天我想讨论国家大事,家庭大事,还有——每个人自己的计划,自己的意见”。

“先说我们的家吧,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你母亲——”他看到李大岳,又改了嘴说:“你姊姊——她,她的身体居然好起来。唉,唉,她真该好好地多享几年福。不要以为她不足轻重,没有她,这个家就不成样子了。”

他顿了顿,又把眼睛扫了一番,接着说。

“宜姑儿的身体也好起来,这也不能不说是我们的福,‘长姊若母’,她这么许多年来招呼你们,管理这个家,实在也真够她受的了。可是——我们也有不幸的事,你们都知道,市政府改组了,我们现在连一文钱的收入也没有了!不过,不过静纯就要到社会里去,至少总能补助一点家用——”

被说到的静纯不安地也有点不屑地低下头去,他突然想站起来要说什么了,静宜一把手拉住他把他拦住了。

“我时常要你们节俭,并不是我有钱舍不得给你们用,实在是有一天怕我们不能维持了。你们不要看我们住的这所大房子,早就押给别人了!”

他说过后,又接了一句;“大岳也不是外人,我才这样说,平常我也不和你们说,为的是你们都在求学的时代,听了这些话,没有什么好处。可是,可是,任凭我说烂了嘴,你们没有一个肯听我的话,不信你们看——”

大家的眼晴不约而同地看着静珠,她近来老早丢掉那个方亦青,她又恢复了从前的盛装;可是她并不因为他们的注视显出一点不安来,她还是很镇静地坐着,心里说:“哼,我也没有多用一个钱,还不是和你们的用度一样!”

“——当然,天下事原来是如此的,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不过我不得不老实告诉你们我们的实况。我们的生活全靠那点存款,这笔存款还是押借来的——那好比自己吃自己的肉,总有一天就吃光了;还有那不死不活的股票,卖出去不值钱,每年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股息。当然,红利是谈不到了。家乡的地呢,也缺人照料,这么多年也没有收到佃租,问起来不是旱就是水,总之是没有一年好的。可是我不悲观,我不相信我们就这样完了,我还有一段好运,而且你们不久都要长成了,自然也会把这个家再兴盛起来;可是——可是更使人忧心的是眼前的大局,这,这,我想你们都很明了,很清楚——”

这句话说得并不正确,静珠就茫然地望着静纯,静宜到底也不知道城里这些天出了些什么事,从静婉那永远忧郁的脸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静玲才想得意地来报告,父亲又继续说下去,就说这许多次奸民的暴动,完全是不祥之兆,所谓‘国家将亡,必出妖孽!’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们的国家要灭亡了,不过就这许多年的政治外交军事看来,希望实在是不大,说来说去,李合肥还是个人物,他倒不象现在的外交官,一味要取媚外人,他有骨气,替中国人争了不少面子——”

“哼,中国就害在好面子的上面。”

静玲只是自己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我也并不是说有了李鸿章中国就有办法了,根本的原因是积弱过甚,所谓弱国无外交……”

他原来对这些事都不注意的,这几个月来忽然象装沙袋似的把它们都装到脑子里,说的时候就又象倾倒似地吐出来,他偷偷地看到听的人也不大感到兴趣,就立刻换了一个问题:

“我想我们还是先讨论个人的计划吧,从早就和你们说过,每个人的用度都要有一个预算,你们谁也没有预算给我,一天天地只是糊里糊涂过日子,对于将来都没有打算。有一日散了台,那就再也收拾不起来。静纯,我想你的大学算是毕业了?”

“唔,毕业了。”

静纯毫无兴趣地回答着,那付大眼镜好象太沉重,把他压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我记得你的毕业作文是苏东——”

“不,不,我的毕业论文是叔本华哲学的批判。”

他急急地改正着,他感到一种被误解的悲痛,脸有点红涨起来。

“叔本华,唔,叔本华,我还以为是苏东坡,他是中国人么?”

“不,他是德国人,十九世纪的大哲学家——”

“我真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学生都好讨论外国的学问,外国的学者却来研究中国的孔子老子?这些事我想不必多说,我一直以为你的文章没有完,学校还不算毕业;既然是毕业了,我想你总有个打算。”

“我,我还没有想到,我觉得先需要休息。”

“你并没有好好休息呀,每天晚上都看不见你,难道这是休息么?”

“我的意思是休息我的脑子,医生断定我神经衰弱——”

“唉,神经衰弱,这么年轻的人就神经衰弱!”

黄俭之气冲冲地说着,和静纯谈起来,他时常就忍不住气,虽然他自己随时提醒自己他是他独一的儿子,他真不明白他的个性是怎么来的,照遗传说起来,那简直一点根由也找不出来。

我的意思是想来收拾这个家,要从两方面进行,那就是开源和节流,节流是不必说了,大家都省着用,开源呢——那就要靠你们了,我是辛辛苦苦地把你们养大,受过了高等教育,自然你们就该明白自己的责任。

“可是我的意思也不是养儿防老的腐败思想,我不算什么,我是快到花甲之龄的人了,也不希望再活多少年,就是这个家,你们自己,不是还得要好好生活下去么?其实,都还是为你们打算。”

一时间,没有什么声息了,可怕的沉默压住每个人的心,静纯知道父亲的这一段话,全是为他一个人说的;可是他不想说什么,目以为他一直就被人‘误解’。静宜想到将来,觉得有点空,有点缥缈。静玲是什么都不怕的,她知道她可以不靠什么人,自己就能生存。静珠呢,她知道她这一生一定有人负责的,她大可不必操这份心,不过一直到今天她还没有决定这份责任该归到哪一个人的身上?甚至于也没有想到该归到哪一种人的身上。至于静婉她时时想到王大鸣,那个可怜的诗人……李大岳却什么也不愿,他一直在等着,有一天中国和日本打仗,他第一个要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国家。

每个人虽然各自有一番想头,可是谁也没有说话,那可怕的沉默仍然压在每个人的心上。突然一阵急遽的脚步声把楼梯踏得山响,紧跟着门就推开了,阿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爷,大少爷,大少奶奶不好了,”

“怎么,怎么……什么事?”

人们都惊惶地站起来,阿梅却改了嘴:

“不,不是,少奶奶要生养了,太太要我下来告诉老爷快点派人去接医生。”

这句话立刻使过分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静宜首先跑到楼上去,静珠静婉静玲随在她的后边。黄俭之也匆忙地吩咐着:

“大岳,你去一趟,到天主医院去接陆大夫,她是这城里顶好的产科大夫——静纯,你到上面去看看你的内人,唉,唉,女人们生产,真是一只脚跨在棺材里面的;阿梅,去,去到后边多烧开水,告诉张妈把香烟预备好,祖先堂打扫清爽——唉唉,下一代人,下一代人,快去告诉李庆,接少奶奶家里的人?——”

他仓惶而匆促地吩咐着,可是在他那紧张的心情中却露出一点快意,他是高兴,他仿佛随时都预备笑出声来的,当着李庆来问少奶奶家住在什么地方,他才记起来她的家原来不在这个城里。

“好,你不用去了,把院子打扫干净,听见没有?”

李庆答应着走了,他想坐下来静静心抽一袋烟,可是无论怎么样都没有能做到。他还是立起来,两只手背在身后,往返地在那间客厅里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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