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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点半。

梅瀛子先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她告诉我,她先出去探听 ,回头有固定地方再打电话来叫我。她又分我她不多的钱钞,备我临走付账之用,于是她就匆匆的走了。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房中非常静寂,房外则吵杂无比,有卖花的姑娘,与卖报的童子在门外叫过,我叫来买了好些份报。

各报都有关于白苹的消息,大同小异,大致与昨天晚报相同,不过今天有几份报上则有关于白苹寓所被抄查的情形。

“……白苹寓姚主教路,日军会同捕房当局于昨晨十一时抄查一过,但并无所获 ; 女仆亦被提审,尚在羁押中云。”

虽然并不详尽,但终算也告诉我阿美的下落,我一面想阿美一定不是同伙,没有什么可以供称,一面又觉得也许阿美稍稍知道些什么,一被认为同伙,那么一定也不能生还了。我心里又浮起更新的不安。

心里担着这份不安,我无聊地读我所买的报纸,这时天气似已放睛,有阳光从窗口映照进来。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所以就把小窗推开,原来下面是一个小院,对面是一所高楼,刚才映照进来的阳光则是由于高楼的反射。这小院潮湿阴黑,似乎终生无法获到日光的普照,有人就在那小院里小便。隔壁也是小院,但有墙挡着,看不见里面的底细,此外就是小块的天,蓝白的云彩闪着金色的光芒一朵一朵在上面驶过。这样的外景自然不能对我有所振奋,一瞬间我有迫切的欲望到广大的原野去漫步,那面的天空是多么广阔,阳光是多么慷慨? 但是我不能享受,我必须守在这斗室之中。于是我又躺在床上。我再看报,我读遍每一个电报,每一只新闻,还读遍附张与广告,广告上有许多结婚启事,我好象有意想看看是否有熟识的人在最近结婚,一条一条的看,忽然,一条触目的字眼令我吃惊了:

史蒂芬

白苹

结婚启事

我俩谨詹于四月十日上午十时在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结婚,亲友不另柬约。鸿仪敬谢。

我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我揉揉眼睛,一连读了五六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在我面前。我想今天该就是四月十日,那么我应该赶快去参观婚礼,向她们道贺。但忽然想到史蒂芬不是有太太吗? 而她太太是多么高贵与文雅。史蒂芬怎么这样荒谬? 白苹也奇怪,她明明认识史蒂芬太太,也不事先同我商量,就这样登报结婚了。但是我总要去参观婚礼才对。我正想起来,忽然一阵笑声,我吃了一惊,转过身一看,沙发上坐的是史蒂芬太太,我奇怪了,我跳下床说:

“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

我看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领间露着雪白的围巾,围巾上一只别针,中间一个圆的,像……像是慈珊送给梅瀛子的耳环。不错,也许就是拿它来重镶过的,但重镶过的话,褪色的镀金也该重镀一镀,而它还是照旧,上面一个“寿”字倒仍是很清楚,我想问但不敢问。不知怎么,忽然间我觉得她也许还不知道史蒂芬与白苹结婚的事情,我不该,至少现在不该让她知道,而床上的报纸……我怕她看见,我假装收拾报纸似的把它折起来,但是——

“是今天的报纸么?”她问了。

“我想,我想是的。”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结婚的消息?”

“他们?谁?”

“史蒂芬与白苹。”

“真的吗?”我说:“他们要结婚?”

“不很好吗?”她笑着说:“那天在我家里我就看史蒂芬很喜欢白苹。”

我看她一点没有妒忌与难过,我觉得很奇怪,我说:

“结婚 ! 唉 !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

“他不还是你的丈夫吗?”

“我们,我们本来就是演戏 ,”她笑得有点渺茫,似乎觉得很空虚似的:“战争时候来扮演扮演就是。”

“可是……”

“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自然下台了。”

“战争结束了?”

“敌人无条件投降,你不知道?”

“这些报纸,你看 ,”我说:“专登结婚启事,连这样大的新闻都没有!”

“你到底睡了几天?不瞒你说,这已经不是报纸的材料了。也许历史教科书里倒已经有了。”

“我不懂 !”我说着,心想难道在慈珊的船里耽一天,世界竟会隔膜到如此么?

“你不懂?”她笑了:“战争结束,世界太平,大家结婚的结婚 ,回家的回家。你呢?还是独身主义么?”

“独身,但无所谓主义 ,”我说:“啊,你是不是也去参观他们的婚礼?”

“太晚了 ,”她说:“我想,新郎新娘也快回来了。”

“新郎新娘来了!”忽然外面有人在喊,接着,笙箫鼓笛,一齐响起来。

“新郎新娘来了!”外面有人在喊。

我醒来,外面还是有人在叫:

“新郎新娘来了!”

门外是音乐声,脚步声,人声……房内,哪里有史蒂芬太太?哪里有沙发? 报纸,在我的身边,哪里有史蒂芬白苹的结婚启事?

“二百零三号电话。”有人在叫。

接着有人敲门:

“二百零三号电话。”

我知道这是梅瀛子打来的电话,我匆忙冲下去,拿起电话 ,我说:

“谁?”

“我是三妹 ,”梅瀛子的声音:“我已经在费利普医师处挂了号,你马上来吧。”

音乐很噪,人声很杂,好在我也不必多说,我挂上电话,那时还有人在叫:

“新郎新娘来了。”

门口厅旁都挤满了人,我也过去,在人丛中,我看见新郎新娘进来。

新郎是一个很瘦长的青年,背有点驼,穿一套蓝袍黑褂,面目不俗。新娘是一个丰满的少女,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身材中等,可是腰部过肥,一套礼服不美,更显得她有点臃肿。

“假如那是史蒂芬与白苹……假如那是史蒂芬与白苹……”我这样想着就离开人丛,叫茶房算账,自己径奔到楼上。我坐到梦中史蒂芬太太坐的位置 ,(那里不是沙发,是一把板椅 ,)我心里浮起说不出的感伤,我希望灵魂不灭,希望阴间正如阳间,我要迷信,我要知道我梦里的消息都是真的,让我的幻觉看到潇洒活泼健康的史蒂芬同苗条美丽爱娇的白苹在云端结合,我们为他们祈祷。……

茶房进来,我付了账,像逃难似的,匆匆下楼,挤过下面喜事的场面,我头也不抬就走出门外。到马路上,我看到阳光,看到来往的电车,车内的人,看到铺子,铺子里的货物,熙熙攘攘的世界依旧在进行,而我好像是曾在那里脱节过,好像隔世一样,觉得一切都是新鲜。我跳上洋车,左顾右盼,我不禁自问,白苹的死亡于这世界竟毫无影响吗?

我雇洋车到新世界,转坐三等电车到戈登路。于是我走到费利普诊所,这是我第三次的过访。

我走上楼,看到电梯上的钟正是十一时十分,我知道上午是费利普出诊的时间,门诊在下午两点开始,那么一定是没有外人的。我在他门口轻轻敲门,门开了,是梅瀛子。

“梅瀛子!”我不觉惊异地叫出,好像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见到她一样。

这因为她已经完全改了装,一件灰银色阴藏着蓝红方格的旗袍,闪出点点的亮光,蝉翼的丝袜配着灰色鹿皮的胶底鞋,头发烫成螺式,刘海卷在额前,但耳叶上还戴着慈珊的耳环,这褪金的银环,也被配衬非常华贵与调和了。一阵旧识的香味袭击我。她在我进去后就关上门,于是透露着我似乎久巳生疏的笑容说:

“又是一段人生 !”

她挽着我的臂膊进去,费利普医师在里面,他迎着我,庄严而诚恳的同我握手,梅瀛子说:

“你也换换衣裳吧,都为你预备在里面。”

“但是不要刮脸。”费利普说。

我走进去,穿过诊病室,手术室,我看到椅子上放着叠得很整齐的几件中装。在手术室旁边有浴室,我自动的在里面洗面,但不敢刮脸。于是我开始脱去黑袄与蓝裤,也脱去衬衫,但还保留我原来的西装裤子,于是我换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先穿一二件灰色绒质的小衫,又穿上我本来穿着的毛背心,最后我穿那件常青绸质的夹袍,除袖子稍长以外都很合式。我穿好出来,在诊病室里,费利普指指写字台上两只还未去束的鞋匣,他说:

“不合式,我再打电话叫他送来。”

我打开匣子,看看号码,我说:

“这双就是我的尺寸。”

于是我就在那里换上黑皮的皮鞋。最后我从脱下的衣服里拿我零星的用品。

梅瀛子也进来了,我们就在诊病室里坐下,费利普递了一杯酒给我们,为我们祝福。但是他马上就走到候诊室去了,我急于问梅瀛子:

“一切都没有问题么?”

“你可是有问题。”

“我?”

“你同白苹关系太深了。”

“你呢?”我问。

“我很好 ,”她似乎惭愧又似乎胜利的笑:“否则,我就不能再以梅瀛子的姿态在社会出现了,也不能再换这个衣服。”

“我想你也该留心一点。”我说。

“我比以前反而好了。”她笑着说:“因为他们以为……啊,所有对我的疑虑都在白苹身上解决,白苹竟替我负担了罪衣。”

梅瀛子的态度很漂亮而轻松,但是我则觉得非常冷酷,她对于白苹的死竟无我设想的同情。 “

我沉默了,眼睛看在我自己的手上。

“这就是说 ,”梅瀛子说:“我反而有更大的自由来工作。”

“很好 ,”我露着讽刺的笑容说:“最后还是我们的白苹背去十字架而让皇冠戴在你的头上。”

“但是 ,”梅瀛子忽然庄严了:“你现在已经无法露面,白苹的血债将由我一个人来讨了。”

“梅瀛子 !”我有点惊异。

“不要侮辱我。”她说:“我告诉你,我比你还更爱白苹 !”

她站起来,倒满我们面前的酒杯,说:

“你现在应当到中国的后方去,但是,相信我 ! 同我干了这杯。”

她举起杯子,同我碰着,我带着虔诚的战栗干了杯。我说:

“我不能再同你一同工作了么? 我想,至少,也要做一件安慰白苹灵魂的事情。”

“你不可能了,你不可能再露面,也不能回家,你的寓所我也替你结束了 ,”她指指旁边的提箱说:“这是你放在那面的东西。 你还是到海伦家里去住几天,赶紧设法到后方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世界。”

“那么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以后,也许……”梅瀛子低下头,茸长的睫毛掩去了她的视线:“但是,相信我,梅瀛子不会让她所看得起的朋友失望的。”

“生离 ! 死别 !”我自语地微喟,忽然,我觉悟似的说:“相信你,是的,梅瀛子,我应当相信你 !”我站起来,把手交给她。 她用非常诚挚的态度同我握手,忽然看看手表说:

“你该让费利普替你化妆了。”

于是她悄然走到候诊室去,费利普医师庄严地进来了。他坐在他平常诊病的位子,叫我坐在病人坐的地方,于是他两只手按着我额角,轻轻地左右转动我的头部,用他闪烁的眼睛望着我 ,接着他看我的眼睛,又用对面镜子里的验目表测验我的目力,于是从抽屉里拿出验目器看我的眼球,他又拉出一只藏镜片的小箱子,用架子更换着叫我看验目表上的字,终于他选定了两片。后来又从抽屉里拿出镜架,为我试了好几个,最后他选定一架黑色的粗脚细边的于是为我装好,替我戴上,但他看了看就把它取下了。随着,他收起这些东西,站起来,到药橱里拿了两瓶药水与棉花,还拿一个碟子,里面装着好几把小钳子,于是他回来,又坐在我的对面。他用棉花在瓶里沾药水抹在我的眉毛上,接着用钳子拔我的眉毛,拔了一会,看一看,又修改一次,看了看又修改一次,末了,他用棉花在另外一个瓶里沾药水抹在我的眉上。于是,他给我一面镜子,我正在注意我眉毛淡了许多淡了许多的时候,他说:

“现在你去刮脸,可以留这样的胡髭。”一面用铅笔在我的脸上指点我。

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是心里只在体验者潜在的忧郁与淡淡的哀愁以及生离与死别的滋味。我一切听凭费利普的摆布。这时我站起,到里面依照他的指点去刮脸,的确发现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出来的时候,梅瀛子也在里面了,写字台上是我的眼镜同一只讲究的克罗咪的眼镜匣子。我正想把眼镜装进去,梅瀛子说:

“今天起,你该永远戴着眼镜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服从着戴起眼镜。费利普医师对我望了望说:

“很好,很好。”说着他又出去了,我收起眼镜匣子,梅瀛子递给我二张本票,二张支票,她说:

“这是十万元,你到海伦地方就去置备行装,早点到内地去吧。”

我没有回答。

“家里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去拿了。”她又说:“你可以写一封信,我会设法替你送去的。”

她为我在中间抽屉里找无字的白纸与信封,于是我就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给我叔叔,我告诉他我马上动身到内地去了。

梅瀛子一直坐在房内,等我写好,封上,写好封皮,她才过来收起。于是说:

“我们也无法一同吃饭了。”

“你是说我应当走了么?”

“是的。”她说:“你到海伦地方去,但不要同她一道出来,也不要同过去的熟人在一起,也不要到舞场饭馆咖啡馆以及以前一切常去的地方,路上见了熟人一个不要招呼,因为这些于你都是危险的。”

“我们就不能常常相见了么?”

“也许,在夜里,我有空会到海伦地方来看你的。”她说:“再会了,朋友,我祝福你。”

我懒洋洋地收起票据,梅瀛子水仙般的手已经伸在我的面前,我拉她的手指,俯身去吻她的手背 ; 但在我抬头的时候,我眼睛已经模糊地看见梅瀛子美丽的身躯靠在桌边,左手支在桌角 ,眼睛闭着,我说:

“再会了,梅瀛子,我永远要为你祈祷。”

她没有动,也没有做声。我提起旁边的提箱,悄然到了外面。

费利普医师送我到候诊室,我低着头同他握别,就匆匆的走出来。在门口,我笨重地关上门。我无法支持自己,把提箱放在地上,我靠在门上,用手帕揩我的眼泪,一时我已经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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