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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中真

第十一回 恐负心着人暗访 坚孝念感动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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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汪百万,一团愁闷,忽听见孺人说是可以反假为真的计策,急忙问计。汪孺人附耳细细商议道:“只消如此这般,拜过了家庙、亲族,以假为真,岂非妙计。”

汪百万听了大喜,即着人到扬州,一路来打探。打探了多日,不期这日,汪万钟见卞兴祖久不出来,一时呆得不耐烦,要行自己的事,遂不等他,往前径走,走了两日,忽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只得立住了脚。那人走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京中服事过的家人,叫做汪勤。汪勤磕下头去。汪万钟道:“路途中不消如此。”

因问道:“从你当年跟了太爷回家,我因王事匆匆,幸喜平定还朝,今又告假。因心中有事,欲待先完了心事,然后来拜见太爷,不期在此遇见了你。你可先回,我慢慢来见太爷,你不可向人说出,惊动地方迎接不便。”

汪勤道:“今日老爷是无心遇见小人,小人是有心来寻老爷的。如今小人奉太老爷之命,说老爷还朝辞朝,寻亲养亲之事,太老爷一一俱知。今遣小人请问老爷,生我之恩,成我之德,可有分别么?”

汪万钟道:“生我之恩,昊天罔极;成我之德,终身不忘。古人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是也。”

汪勤道:“老爷如今寻亲养亲,也可有甚么分别么?”

汪万钟道:“这有甚么分别,尽人子之孝念耳。”

汪勤道:“老爷与我太老爷,恩德如何,可思报否?”

汪万钟道:“我与太老爷虽无生我之恩,而有成我之德。况且名分已定,终身何敢忘报也。只是我如今欲先寻生我的父母,然后来见太爷,才有次第。”

汪勤道:“老爷说寻亲养亲没有分别,生我成我俱不可忘。如今老爷寻亲,年代久远,又经乱后,物换人移,桑田沧海之际,老爷孤身一人,耳目不能遍察,一时如何寻访得着?如今莫若同小人回去,见了太老爷,先尽养亲之念,然后多着能事之人,与老爷四处求寻,自然寻着,岂不甚易,岂不两全。”

汪万钟听了,踌蹰了半晌道:“你这句话到也说得有理。”

遂将行李付与汪勤,一同到徽州而来,且按下不题。正是:

执性方知误,融通无不宜。

一朝重合好,琴瑟又随之。

且说卞兴祖,辞了祖父母,身背竹笼,先往城市,后到乡村,到处访问易吉两姓。一个少年的进士,只为孝念心坚,不辞辛苦,依旧又寻到苏州地方来。一日,走得辛苦,要寻歇息之处。只见前面有一个小小茶庵,遂走入庵中。并无一人在内,止正中间有一位神像,只因香火无人,剥落得并无光彩。两位使者,形体相残。卞兴祖看了,不胜嗟讶道:“多因神圣无灵,以致庙兆倾颓至此。”

再一看去,有个小小匾额。近前细看,方知天曹猛将之神。因将竹笼放下道:“既是天曹,必知人间去就,我何不祈祷一番。倘神有所知,使我与父母早早相逢也不可知。”

遂向神拜了四拜,暗暗祈祷道:“若使我父母相逢,定当重兴庙宇。”

说罢起身,就在神前板上坐,不一会,只觉神思昏昏,要睡起来。兴祖将身子靠着竹笼打个盹儿。谁知合眼间,只见一位金甲神将,立在面前,与他拱手,说道:“吾神一日间游遍寰宇,岂以此地为驻节。然有感必应,怎说无灵。你今前程远大,不责于汝。汝今要寻父母,任尔走遍天涯,也难会合。吾今怜汝孝念,指示迷途,汝须听着:

两人山下立,单丝已有文。

长江间一阻,骨肉尽欢欣。

说罢,叫道:“兴祖兴祖,地方姓名我已说明,父母相会不远,及早前行,吾神去也。”

卞兴祖猛然醒来,定了一会,方知是梦。再看神橱之内,却是一位金甲神将。不禁大喜道:“原来感动尊神,赐我此梦。方才冒犯,实出无心。”

便又拜谢了一番。遂将诗句参详,一时再解不出。道:“明明说是地方姓名俱已说出,怎我再参解不来。”

又想了半响,忽然有悟,不禁拍手大喜道:“原来前两句合起来,岂不是个徽字,叫我到徽州去寻访。第三句江字,中间添一字,岂不是个汪字,叫我到徽州汪姓人家去寻访,自然父母相逢,骨肉欢欣之意了。”

卞兴祖一时解明,不胜欢喜,感激神灵,又到神前拜了四拜,道:“弟子此去,得见父母之后,定当重塑金身。”

拜罢,依旧背了竹笼出门。正是:

孝念从来感格天,神明岂有不周全。

其中慢道相逢巧,缘有因兮因有缘。

卞兴祖不到别处,竟望徽州而来。不一日,到了徽州,寻个宿处,夜间问了店家。原来徽州与别处不同,凡是一姓,俱在前后左近,相去不远,并无外姓在内。故此卞兴祖到一个所在,只访问有汪姓的就去货卖。

一日,访问了一个汪姓大族,看千百余家地方。卞兴祖这日早早的走入村来,就有人家使女村妇叫住,不是买鞋面零细,就是要买梳子刷抿,以及零碎物件。卞兴祖耐了心性,一件件将有红印的纸,包好了递与妇人女子。卖了这一家,再到一家,逐次卖来。忽抬头,看见前面有数根朱红的旗竿,上面俱是金字,被风吹得绣带飘摇,红旗招展,一时看不明白。因暗想道:“这是甚么样人家。这等轩昂,毕竟是个科第世家了。只不知是那一位老先生?”

心里想着,信步走到门楼前来,却见大门内上面悬着一个大金字匾额,上写的是“状元及第”四个大字。因立住脚,暗想道:“这汪状元就是汪万钟年兄了。原来他家这等齐整富贵。这是他大门首,他虽不在家,倘或有人出入,看见了甚不雅相。”

遂连忙低着头,走了过去,就有一队衙役,远远喝道而来。卞兴祖闪在旁边问人,方知汪状元只在早晚荣归,故此府县官来到门伺侯。卞兴祖问明,依旧货卖。转过一条小巷里来,早被几个妇人叫住,买了几件进去。不期轰动里面一众妇女,俱到后门,簇拥着货郎,争着要买,险些儿不将竹笼卖空。卞兴祖问道:“你们是何等人家,买了我许多东西?”

内中有个使女笑道:“希罕你这几件东西,就笑人买不起。若我家状元老爷回来,你若肯卖,连你也买了做个书童服侍。”

内中又有一个嘴快的笑说道:“买了他这个俊俏货郎做了书童,你就好配他了。”

说得众妇女一哄嘻笑进去。卞兴祖又到别家去卖了。这一众妇女,嘻嘻笑笑走入内来,却被里面孺人与素娥听见,叫过一个丫鬟问道:“你们何事,这般嘻笑?”

丫鬟道:“今日有个苏州货郎,在后门卖货,我们买他几件。他笑我们买不起,故此笑他。”

素娥道:“你们买的是甚物件?”

丫鬟道:“我买的是梳抿。他买的真正苏货,价又不贵。”

素娥道:“若是果然好,我明日也要买几件。你买的拿来我看。”

丫鬟送上,素娥逐件打开看完,素娥忙问道:“货郎多大年纪了?”

丫鬟道:“只好十六七岁,却生得秀美异常,不象做生意的。”

素娥听了,再将纸包上的红字,细细又看,屈指暗算,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汪孺人见了,忙问道:“我儿好端端为何下泪?”

索娥见问,只得说道:“母亲有所不知,孩儿因见纸包上红字,暗想当年,不由我不伤心。”

遂道:“当时将兰生交付老仆,至今不知生死。今日看见这货郎纸上红印,却写着是苏州吉兰生,姓同,名同,怎不叫我不心痛。”

汪孺人劝慰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也多,吾儿不必如此。”

素娥只得拭泪,分付丫鬟道:“明日货郎来时,可来报我,我有道理。”

汪孺人乘机说道:“我自从同你来家,只因你父兄在外,我又家事经心,到将你的事情耽搁。及至你哥哥报捷,父亲回家,总无一日清闲。又不幸你嫂嫂身故,近又得了凶信,我的心事,愁有万千,今日也不便对你细说,日后自知。只是你如今,虽非我亲生,然同居一室,已有十四年矣。我时常问你终身之事,你只含含糊糊,惟有相依我为命。但我今想来,你出门之后,易吉成仇,又遭离乱。我也时常托人到苏州为你察访,俱说易家当日,买嘱理刑,将你丈夫谋死监中。后来易家天报,已是瓦败冰消,不可复问矣。我今有句话要与你商量,不知你可听从否?”

素娥听了,道:“孩儿蒙母亲救援,复蒙恩养多年,涓埃莫报,又怜自己赋命凉薄,是以长斋礼佛,以了终身。心如死灰久矣。不知母亲有何话与孩儿商量?”

汪孺人道:“人生在世,所欲者富贵,所爱者儿女。你今年未四十,前程正当远大,何苦自堕自弃。我昨日已与你父亲商量,欲为你寻一富贵人,同偕伉俪,使你终身得所,我心始安矣。”

素娥听了,着惊道:“孩儿只知女子事夫,从一而终,未闻中途变节。况且孩儿不是无夫无子,只不过消息难通。终有日天可见怜,得能聚合。今母亲忽以富贵,欲夺孩儿之志,则孩儿宁死不从。若说负母亲收育之恩,不能报答,使孩儿以不尽之年,即当削发空门,祝母亲于无疆矣。”

说罢,痛泣不止。汪孺人只得安慰道:“此事原非一言可决,等你父亲进来,再与你计较。”

说罢,有事出去。正是:

悠悠忽忽奈何天,矢志坚心谁可怜。

不是这番闲论究,幽兰空答倩谁传。

素娥见了货郎红印,又听了孺人这番相劝变节之言,心中十分愁苦。到了夜间,独坐房中,挑灯暗想。只因这一番暗想,有分教:好花无奈风和雨,不是愁中和病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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