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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论日本

陆奥地方的粗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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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点心这句话是日本文的译语,它的原文是驮果子,在日本儿童听来却是听惯了的熟语,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之感。这个驮字本来是驮负东西的意思,因为雌马以及劣马不能上战场,只配驮货之用,所以用作劣等的意思用,如不好的作品也称为驮作。但是这驮果子虽然做得粗糙,比不上贵人茶客所吃的上等细巧点心,却是专门供给小孩的,平常手里捏着几个有眼铜钱,就可以买两个来吃,所以可说是儿童的恩物,和玩具(我们乡下称作耍货,俗语却叫嬉家生,读若平上平三声)是同一性质。但是这在别一方面,又是老百姓的食品,据说这是在日本东北地方,就是在宫城、福岛、山形、秋田、青森和岩平诸县,最为发达,原因是地方偏僻,气候寒冷,生活困难,冬季很长,每天除眠食以外没有娱乐,所以只好用了粗粮和糖稀,想尽办法做些经吃耐饥的食品,供给这个需要,这就是粗点心发达的大原因。但是在明治前半期,因了军国主义政治的影响,受到一种严重的打击,政府颁行苛刻的“果子税则”,对于用砂糖的点心征取五分的税,这使粗细点心都受到了致命的损害。当时有人要求废止这税,曾说:

“不晓得是谁想出来的,等于一种恶戏,来妨害实业界的发达进步,特别是果子税则颇多疑义,真是太把点心业看得好欺侮了。很小的一所茶棚,或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在拖鞋草鞋之外带买一点小孩的粗点心,一天里的买卖没有超过一角钱。从这样的有如风前的烛的人,也要征收每月一元有余的税金,可谓不择手段的冷血汉了。”这税则开始于明治十八年(一八八五),一直维持了十多年,经过好些请愿运动,这才废止了。

石桥幸作是仙台市舟丁桥头的石桥屋点心店的主人,专卖驮果子,前年曾发心作驮果子巡礼,走遍全国,访问驮果子的现状,做有两本书,叫做《驮果子的故乡》和《陆奥的驮果子》,便是这里所说的那一册。里边记各地现有的粗点心的做法等,今不细述,但择译其一节于下,题目是《骗骗女孩子的专称寺》,乃是属于山形县的。

我一个人嘴里叨念道,我的驮果子巡礼今年且以此为止吧,已经到了曾游的山形来了。这回已没有那样的感慨了,但是莫名其妙的总记念着专称寺(在山形市寺町)念佛会。在我心里想着的是过去搜集专称寺的“饴糖的马儿”的事,现在便是把眼睛张得像碟子那么大,也看不到饴糖的马儿了。就是那些从烟草袋里掏出夹杂着烟末的一分铜货来,把那马儿两匹两匹地买去的老大爷老大娘的脸也都看不见了。

今天是专称寺念佛会的逮夜(原为人死后荼毗的前夜,凡宗教仪式正日的前夜亦称此,诸人彻夜念佛)的日子,男女老幼都手里拿着念珠,在寺境里大殿里都是满员,现出极大的盛况。大殿有十丈多见方,周回都雕刻着中国的二十四孝图,在这一天里,似与浮世的尘俗隔离,遨游于西方净土或是阿弥陀佛的极乐,充满着极其和平的气氛。在铺着黄莺叫声的地板(木板特地铺排,行走时发声有如鸟叫)的廊下跑着玩耍的小孩滑了跌倒,一会儿又滑倒了,叫唤“痛呀”之声连续不断。这痛呀又是和逮夜的语音相通,(小孩叫“痛呀”〔ilaiya〕与逮夜〔laiya〕声音相像)说是和这一天有相关联的。

不知道是谁说起头的,说:“骗骗女孩子的专称寺,噼噼嘎啦嘎啦的光明寺”,这寺是属于一向(首创这一派的僧人)念佛宗的,在资格上是在最上郡村山郡的九十六个寺中的本寺,收入有寺领、年贡米、侯爷寄进米、佛供米等很是不少,是山形第一等富裕的寺。在那时代,驮马背着的有好几十匹,送到寺里来,为了表示这种气势,用饴糖做成三公分大的马匹,鞍上载着米的草包,两匹一对,装在贴着纱绫模样的纸的薄木片的小箱内,买给来上庙的人,这是无论如何总要买的。从前是有几十家的糖店,不知从什么地方聚集了来,在寺境内紧挤着摆摊做着生意。此外陈列着山形地方特有的驮果子,如阿官的笛子呀,小马的爪尖呀,牛蒡片和萝卜片呀,眼镜面包呀,以及大福饼等,常要卖一晚上呢。但在今天却看不到过去那样的气势了,饴糖的马儿也是很早就已经消灭了。

我在茫然地望着给风吹了聚集拢来的落叶,心里却在想着专称寺起源的悲哀的故事。

弥陀断罪的剑所及的本身,

有什么五障可说呢。

留下这一首绝命词,关白丰臣秀次[98]的侍女於今女史在京都三条河原刑场死去的时候,年纪才只有十五岁。於今女史是山形的侯爷最上义光的独生女,称作驹姬,被召为秀次的侍女,随后秀次因为触了秀吉的怒,于文禄四年(1595)的夏天,在高野山命切腹自尽,秀次的妻子和其他三十几个的侍女,都一起处斩了。这时义光是在京都,对于毫无罪责的女儿的死不胜悲叹,想必有肝肠寸断之感吧。义光于悲痛不堪之余,第二年回到山形,乃郑重的埋葬女儿,又为得祈求冥福的缘故,乃起造了这个专称寺。

我译了这节文章,把我对于驮果子的一点兴趣完全消失了,却叫我引起对于丰臣秀吉的感想来。这个揽乱东亚三国的魔王,简直是非人,他给与中国与朝鲜的灾害是不必说了,虽然统一了本国,但在“征韩”上却也给日本不少的祸害。尤其奇怪的,是他对于家族的关系,一方面是那么残忍地杀害他的大儿子秀次一家,可是又溺爱小儿子秀赖,很可笑地托孤于德川家康,正像是把一只小肥羊托付给大黑狼,结果只供他大嚼一顿罢了。我这里想不到大有作史论的样子,实在只因为文中讲起秀吉父子的事情,心想加点注解,差不意笔杈了开去,所以弄得有点非驴非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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