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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沙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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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时,几星期,几个月,几年,我们这些撒哈拉航线上的飞行员,羁旅沙漠,从一个要塞飞往另一个要塞而无从归来的时候,连这样的温情对我们也是无缘的。这里的沙漠找不出类似的绿洲、花园和少女,哪里有这样的传奇!当然,在远方,我们工作一经结束即可去生活的那个地方,千百个少女等着我们。当然,在那里,在她们的蛇獴和书本之间,日久天长她们也成为一些迷人的灵魂。当然,她们也出落得更加美丽了……

但是我经历过孤独。三年荒漠生活教我深深体会孤独的滋味。青春消磨在深山旷野并不可怕,但是远处的整个世界显得在衰老。树上结了果实,地上长了麦子,女人也已风韵多姿。但是春去秋来,应该赶快收拾行装……但是春去秋来,还是滞留在远方……大地的财富像沙丘上的细沙,从指缝中悄悄流失。

岁月荏苒,在平时不易察觉。大家过着一时的和平生活。但是一旦抵达中途站,终日不断的贸易风压在我们心头,那时我们就感到时光的流转。我们好比乘快车的旅客,满耳是黑夜里隆隆作响的路轨声,从车窗后猛然发亮的一束束火光,猜知这是田野上的小河流水,还有乡间的村子,美丽的庄园,但是这一切他都无法留恋,因为他在旅途上。我们也是这样,精神亢奋,耳边还响着飞行的呼啸声。我们自己也觉得,随着心的跳动,听任风的飘逸,落向不可知的未来。

抵抗区更增添了沙漠的风光。朱比角的夜晚,每一刻钟都被一个时钟的当当声打断,岗哨与岗哨依次警戒,从远处传来一声声洪亮的口令。朱比角的西班牙要塞[7],陷在抵抗区重围中,就是这样提防着四处隐伏的威胁。我们这些乘在这艘不明海情的航船上的旅客,倾听着唿哨声自远及近,由低而高,像海鸟似的在我们头上盘旋。

然而,我们还是爱上了沙漠。

如果说沙漠中空旷冷寂,那是因为沙漠决不轻易委身于萍水相逢的情人。我们家乡的小村子也是躲躲闪闪的。如果我们不为它而牺牲世界的其余部分,如果我们不进入它的传统,它的习惯,它的冲突,我们就丝毫不理解某些人把它看作故乡的原因,更不理解仅离我们几步路幽居在他的小室内,依照我们不知道的准则生活着的那个人。那个人真正出神入化,像西藏人那样孤寂,与我们遥遥相隔,是任何飞机也没法带我们去那儿的。我们又何必去拜访他的小室呢!那是空的。人的王国存在于他的内心。因此,沙漠也决不是黄沙组成的,也不是图阿雷格人[8],甚至也不是荷枪的摩尔人组成的。

今天我们才感到了口渴。一向熟悉的那口水井,只是在今天我们才发现它在沙地上闪闪发光。一个女人的身影可使满室生辉。一口水井也像爱情一样引人深思。

沙地上原来一片荒凉,然而有一天,我们害怕抢劫队的袭击,我们观察他们穿的大氅印在沙地上的褶痕。抢劫队也使沙漠换了一副面目。

我们接受了游戏的规则,游戏则以它的面貌来改造我们。撒哈拉,呈现在我们的内心。涉足绿洲并不算接触到了沙漠,而是要把一口水井看作宗教一样神圣。

2

我第一次飞航后,便领略了沙漠的风光。我们——里居艾尔、吉约梅和我——降落在努瓦克肖特的要塞附近。那时候,这个毛里塔尼亚的小驿站,像淹没在大海中的孤岛似的与世隔绝。一位年老的中士,带了十五个塞内加尔人,困守在这里。他接待我们,不亚于接待天上的使者:

“啊!能跟你们谈谈我真感到了不起……啊!我真感到了不起!”

他感到太了不起了,他哭了起来。

“六个月来你们是第一批客人。他们每隔六个月给我一次补给。有时是中尉来。有时是上尉。最近一次是上尉……”

我们还是感到目瞪口呆。离达喀尔仅两个小时,那里午饭也在准备了,这时连杆一跳,人便换了一个命运。在一个热泪纵横的老中士面前,我们成了显灵的天使。

“啊!喝吧,能向你们敬酒真叫我高兴!你们想想!上次上尉来的时候,我竟拿不出酒来招待上尉。”

我在一本书内讲过这件事,但是这不是虚构的。他跟我们说:

“最后一次,我连碰杯也没法碰……我感到惭愧极了,我甚至提出了调防。”

碰杯!跟那个从骆驼背上滚下来,汗流浃背的人好好碰一杯!六个月来,他就是为了这一分钟而活着的。一个月前已经把枪杆擦得铮亮,把哨所从弹药库到粮仓打扫得焕然一新。已经有好几天了,感到这个神圣的日子即将来临,登上平台,不知疲劳地监视着地平线,为了眺望阿塔尔骆驼巡逻队出现时扬起的飞尘……

但是滴酒不剩,他没法庆祝这个节日。大家不能碰杯。真是羞惭得无地自容……

“我急切盼着他再来。我等着他……”

“他在哪里,中士?”

于是中士指着沙漠:

“我不知道,上尉他哪儿都去!”

从星星来说,在要塞的平台上度过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真正的夜晚。夜空中没有其他物体可以观察的。星星点缀在天空,一览无遗,像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样,但是固定不移。

在飞机上,当夜色太美时,我们便放任自流,不怎么操纵方向盘,飞机渐渐向左方倾斜。正以为飞机还是四平八稳的时候,突然发现右翼底下有一个村庄。沙漠里是没有村庄的。那么就是一队出海的渔船。但是在浩瀚的撒哈拉,哪里有什么渔船。那么?于是对自己的错误感到好笑。慢慢地再把飞机拉起。村庄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我们又把抛在身后的星座,犹如珍宝似的在墙上挂成一串。村庄?不错。是星星居住的村庄。但是,从要塞高处俯视,只看到一片好像冰封的沙漠,停滞不动的沙涛。还有那挂在墙上的星座。中士对我们谈论星座:

“唔!我对自己的方向了解得一清二楚……对准这颗星,就直达突尼斯!”

“你从突尼斯来的吗?”

“不。我的表妹。”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是中士没能向我们隐瞒真情:

“总有一天我要去突尼斯。”

当然不是对准这颗星,而是走另一条道路。除非跋涉途中,一口干涸的水井使得他如痴若狂。那时,星星、表妹和突尼斯就难分难辨了。那时,开始了受到上天启示的长征,这在凡夫俗子看来是痛苦的。

“有一次,为了看表妹,我向上尉请假要求去突尼斯。他回答我说……”

“他回答你啦?”

“他回答我说:‘世界上到处有表妹。’他派我去达喀尔,因为这更近些。”

“你的表妹漂亮吗?”

“突尼斯的那个?当然啰,她是个金发女郎。”

“不,达喀尔的那个?”

中士,由于你那有点悲哀和伤感的回答,我们真想拥抱你:

“她是个黑人……”

中士,对你说来,撒哈拉是什么?这是不停朝着你迈步走来的一位上帝。这也是在五千公里沙漠外的金发表妹的温情。

沙漠对我们来说呢?这是我们内心的憧憬。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我们也是,在那个夜晚,对一个表妹和一位上尉滋生了爱慕之心……

3

艾蒂安港[9]位于不屈的领土的边缘,谈不上是座城市。城里有一座要塞,一个仓库和一间木头平房,这就是法国全部驻防设施。前后左右是一片绝对的沙漠,尽管兵寡枪少,艾蒂安港几乎是攻克不了的。要攻占它,必须越过一条沙与火的环形地带,以致抢劫队只有走得筋疲力尽,把随身带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才能到达这里。可是,据人们回忆,在北方某个地方,总有一支抢劫队在向艾蒂安港行进。每次那位上尉司令到我们这里来喝茶时,在地图上指给我们看抢劫队行进的路线,仿佛在叙述一位美丽公主的传奇。但是这支抢劫队永远不会到达这里,就像河水遇到了沙漠被吸收得无影无踪,我们称他们为幽灵抢劫队。到了晚上,政府发给我们的手榴弹和弹药,依然沉睡在床脚旁边的木箱内。特别由于受到贫困的保护,我们除了寂静以外,没有其他东西敌人需要与之争夺的。机场场长吕卡从早到晚,开动着那台留声机;离开生活那么远,乐声听在耳里一知半解,倒引起莫名的忧郁,这种感觉奇怪地有点类似口渴。

那天晚上,我们在要塞吃过晚饭,上尉司令让我们欣赏他的花园。确实,从法国迢迢四千公里外,给他运来了满满三箱子货真价实的泥土。泥土里长出三片绿叶,我们用手指抚摸,像抚摸珠宝似的。中尉谈到它时,总说:“这是我的花园。”当天空刮起使万物枯萎的风沙时,他把花园搬进了地窖。

我们住在离要塞一公里的地方,饭后踏着月光回去。在月色下,沙子呈玫瑰的颜色。我们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但是沙子是玫瑰色的。但是哨兵的一声唿哨又教我们看到世界的凄怆。整个撒哈拉害怕我们的身影,询问我们的口令,因为有一支抢劫队在行进。

哨兵一声长啸,沙漠中万声回荡。沙漠不再是一幢空屋,一群摩尔人的骆驼队吸引着黑夜。

我们以为安然无恙。可是啊!疾病、事故、抢劫队,有多少威胁准备着乘隙而入!人在世上乃是暗枪冷箭的靶子。但是塞内加尔的哨兵,却像先知,在这一点上提醒了我们。

我们回答说:“法国人!”在黑天使面前走过,我们松了一口气。是什么样的气概竟使我们认为这个威胁……喔!还是这般遥远,不是那么紧迫,也被重重沙漠挫去了大半锐气;但是世界却不同了。这个沙漠,又变得十分壮丽。抢劫队在某地行进,又永远到不了这里,使沙漠显得凛凛然不可侵犯。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钟。吕卡从无线电站回来,对我说半夜有一架从达喀尔来的飞机。机上一切平安。零时十分,将把邮包转装完毕,由我驾机飞往北方。在一块破镜前面,我认真地刮着胡子。我把毛巾围在脖子上,好几次走到门前,望一望寸草不长的沙漠,天空晴朗,但是风落了。我又回到镜子前。我思索起来。几个月来,风一直吹个不断,一旦停歇,有时会搅乱整个云空。现在,我在乔装打扮,腰间挂了我的急救灯,我的经度仪,我的铅笔。我走去找内里,今夜他是我同机的报务员。他也在刮胡子。我对他说:“行吗?”目前还行。这一类起飞前的准备是飞行过程中最容易对付的工作。但是我听到噼啪一声,是一只蜻蜓撞在我的灯上。我也说不出理由,感到一阵揪心。

我又走了出去,环顾四周,清朗一片。旷野边上一块悬崖兀出空中,像白昼一样分明。沙漠中阒然无声,好似布置井然的屋子。但是现在有一只青蛾,两只蜻蜓向我的灯光扑来。我又产生一种郁悒的情绪,像是喜,也像是忧,从心底滋长,方兴未艾,还模糊不清。有人从远处在跟我说话。这是本能吗?我又走了出去,风完全停息了。天气始终凉爽。但是我感到一个预兆。我猜了一下,我相信猜中了我会遇到的事情;我猜对了吗?既不是天空,也不是黄沙,向我作任何暗示,而是两只蜻蜓,还有一只青蛾在跟我说话。

我走上一座沙丘,朝着东方坐下。如果我猜中了,“那事情”不久就会出现的。这些蜻蜓离内地的绿洲几百公里,到这里来寻找什么呢?

断桩残木漂流到岸边,意味着海面上狂风怒号。同样,这些昆虫在向我指出,一场沙尘暴正在逼近。东方吹来的沙尘暴,而且已经蹂躏了青蛾在远方的棕榈园。浪花已经溅到我的身上。东风吹起来了,不可藐视,既然它是一个明证;不可藐视,既然它包含着一个严重的威胁;不可藐视,既然它酝酿着一场风暴。它的微弱的叹息才传到我的耳边。我是浪涛波及的最远的一块石碑。在我身后二十米,布条也不会飘动一下。以前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沙尘暴的热气罩住我的全身,像死神的爱抚。但是我很明白,几秒钟内撒哈拉换过一口气后,即将吐出第二声叹息。用不了三分钟,仓库的通气管将会晃动。用不了十分钟,风沙遮天。不一会儿,我将在火中,在沙漠蹿起的火焰中展翅高飞。

但是,使我激动的不是这场沙尘暴,而是对这种秘密的语言能够心领神会,而是像一个凭细微的声息能窥知全部未来的原始人,侦察到了一个踪迹,而是从蜻蜓翅翼的颤动中预测到了沙漠的震怒,这使我内心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喜悦。

4

我们在那里接触了不屈的摩尔人。他们从森严的禁区走了出来,这些禁区我们都是坐在飞机中越过的;他们冒险进入朱比角或锡兹内罗斯的要塞,来买糖块或茶砖,然后又隐没在他们神秘的内陆。我们试图在他们经过时跟其中几个人进行笼络工作。

如果来的是有势力的领袖人物,我们在取得航空公司的批准后,有时请他们坐上飞机看一看世界。这是要消除他们的傲气,因为往往是出于轻蔑,而不是出于憎恨,他们杀害俘虏。如果他们在要塞附近遇见我们,甚至不会骂我们一声。他们转过身去,朝地上啐唾沫。这种傲气是因为他们耽溺于自己的力量。他们中间有许多人,由于组成了一支拥有三百支枪的队伍,反复地对我说:“要走一百天才到得了法国,总算是你们的运气……”

我们带了他们观光,其中有三个人还游览了这个陌生的法兰西。他们是属于这一类人,有一次随我到了塞内加尔,看见树木而呜呜哭了起来。

当我到他们的帐篷里去找他们时,他们盛赞有裸体女人在花丛中跳舞的游艺场。这些人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棵树,一泓泉水,一朵玫瑰花,他们只有从《古兰经》中才知道花园的存在,园中流水潺潺,因为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堂。含辛茹苦三十年,挨了异教徒的一颗子弹,在沙漠中痛苦地结束一生后,才能进入这个天堂和见到天堂里的美丽女奴。但是上帝欺蒙了他们,既然把所有这些财富赐给了法国人,也不向他们索取口渴的代价,死亡的代价。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老的领袖在沉思默想。这就是为什么想到帐外的撒哈拉,触目所及一片荒凉,一生于此郁郁寡欢,他们也不由说出了知心话。

“你知道……法国人的上帝……他对待法国人,比摩尔人的上帝对待摩尔人要宽厚得多!”

几星期以前,有人带了他们去萨瓦。他们的向导领他们走到一条形若垂帘、水声隆隆的大瀑布前。

“你们尝尝。”向导对他们说。

这是甜水。水!在这里要走上多少天才抵达最近的一口井;就是找到了,又要花多少钟点去掬尽塞满井口的淤沙,才能挖到带有骆驼尿臭的泥浆!水!在朱比角,在锡兹内罗斯,在艾蒂安港,摩尔小孩不乞讨金钱,而是捧了一只罐头盒乞讨清水。

“请给点水吧,请给点……”

“你要是乖的话。”

水跟黄金一样贵重,只要小小一滴就可使沙上闪耀出嫩草的绿光。如果一个地方下了雨,就会引起撒哈拉的大迁徙。各部落朝着将在三百公里外生长的青草蜂拥而去……这水,如此吝啬,六年以来在艾蒂安港未曾落过一滴,而今在这里汹涌澎湃,好像天下的水都从这个撑破的水桶里汩汩往外流。

“走吧,”向导跟他们说。

但是他们木然不动。

“让我们再……”

他们一言不发,静穆庄重地瞻仰圣灵在此大显神通。从高山的腹部奔流而下的,是人的生命,是人的鲜血。一秒钟的流量简直可以使整整几个骆驼队起死回生;他们渴得发疯,永远陷没在无穷的盐湖和海市蜃楼中。上帝在这里显灵,他们没法舍之而去。上帝打开了他的闸门,显示了他的力量;三个摩尔人始终一动不动。

“还有什么可看的呢?走吧……”

“应该等等。”

“等什么?”

“等它流完。”

他们要等待上帝对自己的疯狂感到厌倦。他很快就会后悔的,他是吝啬的。

“但是这水流了两千年啦!”

所以那一晚,他们才没有坚持要留在瀑布旁边。对某些奇迹还是不提的好,甚至不要想得太多,否则会莫名其妙。否则会怀疑上帝……

“你看,法国人的上帝……”

但是,那些生长在蛮荒之地的朋友,我对他们是了解的。他们在那里,信仰发生了动摇,仓皇失措,此后差不多要归顺了。他们幻想由法国军需处提供大麦,由我们撒哈拉部队保障安全。事实也是如此,一旦归顺后,他们可以获得物质上的利益。

但是他们三个都是特拉扎地区酋长马蒙的后裔(我相信我把他们的名字弄错了)。

当马蒙做我们的藩属时,我认识他。因功晋封官职,获得政府的重赏,备受部落的尊敬,表面看来,他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但是有一个晚上,事先不露一点声色,屠杀了他陪同前来沙漠里的官员,抢了几匹骆驼、枪支,投奔不屈的部落。

一位领袖人物奋身反抗,既英勇又悲壮的逃亡,从此在沙漠中过放逐的生活,遇上阿塔尔巡逻队的狙击,这种昙花一现的荣耀立刻像古代火箭似的熄灭;我们对这种反抗、逃亡和荣耀斥之为背叛。我们对这一类疯狂行为感到吃惊。

但是,马蒙的历史也是许多其他阿拉伯人的历史。他年老了。人到了暮年,爱沉思默想。以致有一天晚上,他发现自己背叛了伊斯兰教的上帝,跟基督教徒携手结盟使他丧失一切,还玷污了自己的双手。

事实也是,大麦与和平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失节的战士变成了牧羊人,蓦然记起他曾经在撒哈拉生活过:沙地上每一道褶皱都充满了暗藏的威胁;在黑夜中前导的小分队把巡夜的人派至前哨;敌情的传闻激动着围在篝火旁的人们的心。他记起了碧海扬帆的乐趣,这种乐趣一旦被人体会,终生也不会遗忘。

今天,他在一块绥靖的、毫无威望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游荡。只有今天,撒哈拉才算得是一片沙漠。

他要杀害的军官可能还是他所敬重的人。但是,对真主的爱超过一切。

“晚安,马蒙。”

“上帝保佑你!”

军官钻进被窝里,直挺挺躺在沙地上,像躺在一条木筏上,仰望着星空。这时满天星斗徐徐流转,整个夜空标志着时辰。这时月亮向沙漠倾斜,由智慧之神引入了太虚。基督徒立刻坠入睡乡。又过了几分钟,只有星星在熠熠发光。为了衰退的部落重振昔日的声威,为了再过追逐的生活,使沙漠光彩夺目,只需要这些基督徒一声轻微的喊叫,让他们在原来的睡眠中沉溺不醒……又过了几秒钟,万劫不复中又产生了一个世界……

他把睡梦中的这些英俊的中尉杀了。

5

今天,在朱比角,凯马尔和他的兄弟穆伊阿纳邀请我去,我在他们的帐篷里饮茶。穆伊阿纳用蓝色面纱遮住下半脸,对我虎视眈眈,默无一言。只有凯马尔一个人跟我说话,尽地主之谊:

“我的帐篷,我的骆驼,我的女人,我的奴隶都可以供你使唤。”

穆伊阿纳眼睛始终盯住我,俯身朝他哥哥说了几句话,又默不作声。

“他说什么?”

“他说:‘博纳富偷了尔该巴一千头骆驼。’”

那个博纳富上尉,是阿塔尔要塞骆驼巡逻队的军官,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从摩尔人那里听到他惊人的传奇事迹。他们谈到他时恨恨不已,但是却像谈到上帝似的。他在哪里出现,沙漠便要付出代价。就在今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一群往南方去的抢劫队背后,偷了他们几百头骆驼,逼得他们为了拯救原来以为安全可靠的财富,群起向他进攻。这次奇袭,给阿塔尔解了围,现在营帐扎在一座石灰碱的平台上,他挺身昂立,仿佛是一个势在必得的战利品;他的声威如此远扬,以致部落纷纷而来,要与他决一死战。

穆伊阿纳更严厉地望着我,嘴里依然说个不停。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明天去袭击博纳富。三百支枪。’”

事情我早已猜知一二。三天来牵至井前饮水的这些骆驼,这些冗长的商谈,这种热情。好像在给一艘无形的桅船备帆挂索。将把船只带走的风,已经在海面上刮了起来。由于博纳富的原因,向南方移动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光荣。我简直不能区别,进行这样的出征,更多出于仇恨还是出于热情。

在世界上有这么一个显赫的敌手可供其杀害,实在是件快事。不论他在哪里出现,附近的部落就收拾他们的帐篷,集合他们的骆驼,逃之夭夭,生怕与他劈面撞见;但是最偏远的部落则像坠入爱河似的神不守舍。抛却帐篷的宁静,挣脱妻子的拥抱,从沉睡中一跃而起;发现两个月来向南方艰苦跋涉,忍受火燎的干渴,蹲在风沙下长夜等待,就盼的是到了天明,出人意料地遇上阿塔尔巡逻队,若上帝允许的话,当场把博纳富上尉杀死。

“博纳富是位强者。”凯马尔向我承认说。

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对女人抱着欲念的男人,做梦也想到她漫不经心的步态,为之彻夜辗转难眠;在幻想中追随着她的漫不经心的步态,感到心火难按和伤心;博纳富的遥远的脚步声也使他们痛苦。这个基督徒化妆成摩尔人,避开抢劫队的追踪,率领他的两百名摩尔海盗,潜入抵抗区;到了那里,摆脱了法国的羁绊,即使他手下最没出息的人,也可能从他的奴役中幡然觉悟,而不会受到惩罚地把他放在石堆上奉献给他的上帝;到了那里只是他的威望使他们有所顾忌,就是他的弱点也威慑着他们。这天夜里,在他们的鼾睡声中,他无动于衷地踱来踱去,而他的脚步声响彻沙漠中心。

穆伊阿纳在沉思,在帐篷的角落里一直木然不动,像一尊青石浮雕。只有他的两眼炯炯发光,而他的镶银匕首也不是一件仅供观赏的玩物。自从他组成一支抢劫队以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高贵,对我根本不屑一顾;因为他要袭击的是博纳富,因为天一亮他就要出发,仇恨驱使着他,而这种仇恨又处处流露出爱情的迹象。

他又一次俯身凑向他的哥哥低声说话,然后又望着我。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在远离要塞的地方碰见你,就对你开枪。”

“为什么?”

“他说:‘你有飞机和无线电,你有博纳富,但是你没有真理。’”

穆伊阿纳穿着蓝袍,石雕似的褶裥分明,木然不动,对我进行着审判:

“他说:‘你像山羊似的吃生菜,像猪似的吃猪肉。你们的女人没有廉耻心,把面孔露在外面。’他看到过的。他说:‘你从来不做祷告。’他说:‘假使你没有真理,你的飞机,你的无线电,你的博纳富对你又有什么用呢?’”

我钦佩这位摩尔人,他不保卫他的自由,因为在沙漠中人人都是自由的;他不保卫身外的财富,因为沙漠中一无所有,但是他保卫一个秘密的王国。在悄然无声的沙涛中,博纳富像一个老海盗率领着他的巡逻队;有了他,朱比角的帐篷营地不再是游手好闲的牧羊人的中心。博纳富风暴威胁着它的要害;有了他,晚上帐篷都挤在一起。在南方,沉默也叫人提心吊胆,这是博纳富的沉默!穆伊阿纳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倾听着他在风中彳亍的脚步声。

当博纳富后来回到法国,他的敌人不但不感到高兴,反而潸然流下了眼泪,仿佛他的离去使他们的沙漠失去了一根磁极,使他们的生存失去了一点威望;他们对我说:

“你的那个博纳富,他为什么走啦?”

“我不知道……”

他跟他们进行生死的搏斗,这样有好几年。他以他们的规则作为自己的规则。他睡觉时头枕在他们的石头上。在无穷无尽的追逐中,他学得跟他们一样,会观测《圣经》上记载的星与风组成的黑夜。现在他走了,显得他不是在进行一场必要的赌博。他离开赌桌扬长而去。被他撂在后面而独自赌下去的摩尔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因为生活不再使他们惊心动魄。他们还是愿意相信他:

“你的博纳富,他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

他会回来的,摩尔人这样想。欧洲的游戏再也不会令他满足,兵营里的桥牌、晋级、女人也不会令他满足。在这里,每一步路都令人心惊胆颤,像走向爱情似的。他原来可能以为生活在这里只是逢场作戏,在那里才是生活的主体。但是他不久意味索然地发现,唯有在这里,在沙漠中才能获得仅有的真正财富:黑夜里沙漠的这种威严,这种沉默,这个风与星星的故乡。假使博纳富有一天回来了,这条消息当夜就会传遍抵抗区。摩尔人知道,在撒哈拉某地,他沉睡在两百名海盗中间。于是大家悄悄地把骆驼牵至井边,准备秣草,检查枪统,由于受到了这种恨或这种爱的驱使。

6

“把我藏在一架飞机里,带到马拉喀什去……”

每天晚上,在朱比角,这个摩尔人的奴隶向我念一遍他简短的祈祷。这几句话说过以后,对生活尽了努力,他就盘膝坐着给我煮茶。在向他认为唯一能治愈他的医生说出病情以后,向唯一能拯救他的上帝祈祷以后,从此可以安静一天。从此弯身朝着水壶,琢磨他生活中单调的情景,马拉喀什的乌黑土地,赭红房屋,以及他那被剥夺的基本生活资料。他对我的沉默,对我迟迟没有给他新生命,并不耿耿于怀;在他看来,我不是一个跟他一般的人物,而是一个促进的力量,类似一种吉利的风,终有一天会推动他的命运。

但是,一个普通飞行员,在朱比角当几个月航空站站长,全部财富就是挨着西班牙要塞而盖的一间木屋,还有这间木屋子里的一只水盆,一只盛海水的水壶,一张不够身长的床,我对自己的能力不抱那么多的幻想:

“老巴克,以后再看吧……”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克;所以他也叫巴克。尽管当了四年俘虏,他还是不能俯首帖耳,他记得以前做过国王。

“你以前在马拉喀什做什么的,巴克?”

在马拉喀什,他以前从事过一项高尚的职业,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肯定也还活着:

“我以前是放牛羊的牧工,我那时叫穆罕默德!”

那里的卡伊德[10]把他召唤来:

“我有些牛要卖掉,穆罕默德。你去山里把它们找来。”

或者:

“我在原野上有一千头羊,你把它们赶到北面的牧地上去放。”

巴克拿了一根橄榄树枝做的节杖,率领他的羊群迁徙。一个人负责着一大群羊,为了照顾将要出世的羊羔,要最灵活的羊放慢脚步,同时又不忘催一下懒惰的母羊,他一路走来,羊无不对他信任,无不对他惟命是从。唯有他知道它们该走向哪几块乐土,唯有他懂得凭着星斗去寻找道路,唯有他具有丰富的、那些羊群无法企望的知识;他一个人以其聪明睿智,决定休息的辰光,饮水的时刻。晚上,羊群睡了,他两腿插在没膝的羊毛丛中,对这些无知的弱者无比怜爱;巴克身兼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臣民祈告上苍。

有一天,几个阿拉伯人找上了他:

“跟我们往南方找牲畜去吧。”

他们叫他长途跋涉,三天以后,他被带进抵抗区边缘地带的一条山沟里,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叫他巴克,就把他卖了。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我每天到帐篷里去喝茶。光着脚,躺在地毯上,重温白天的航程。地毯都是长纤维羊毛编织的,这是游牧部落的奢侈品,在这上面他们建立他们的住所,逗留几个小时。在沙漠中,人们感觉到日月如梭子般的转动。在阳光的灼射下,人们朝着夜晚前进,朝着去汗生凉的清风前进。在阳光的灼射下,牲畜和人都朝着这个巨大的饮水池前进,像朝着死亡前进一样千真万确。因而,闲荡也不是无益的。每个白天都显得美丽,好比通向大海的道路。

这些奴隶我都认识。当主人从百宝箱里取出炉子、水桶和玻璃杯,他们走进帐篷来了。这种笨重的箱子里无奇不有,没有钥匙的挂锁,没有花的花盆,值三个小钱的镜子,老式的武器,这些东西散落在沙漠中,叫人想起沉船后的漂流物。

这时,奴隶一声不出,在炉内装了干枯的小树枝,用嘴吹火,把水壶装满,摆动足以拔树的肌肉,去做那些女孩子足以应付的事。他温顺善良。过着机械的生活:焙茶,看管骆驼,吃饭。在阳光的灼射下,朝着黑夜前进,在冰凉裸露的星光下,又盼望阳光的灼射。北方国家是幸运的,四季更替,夏天叫人憧憬白雪,冬天叫人向往煦阳。不幸的热带,长年烈日炎炎,毫无变化;但是在这个撒哈拉也是幸运的,日以继夜,摆弄人从一个希望到另一个希望。

有时黑人奴隶在门前打盹,享受着晚风的吹拂。在这个囚犯粗实的躯体内,回忆永远不会浮上来。他所记得的只是绑架的时刻,这些拳打脚踢,这些喊叫声,以及这些在那难忘的一夜把他掀翻在地的人的胳膊。从这个时刻起,他陷入一种奇怪的睡眠,像瞎子一样望不见塞内加尔的悠悠流水,南摩洛哥的白色房屋,像聋子一样听不到亲切的声音。他不痛苦,这个黑人,他是受了创伤。一朝落入游牧部落的生活轨迹,免不了一起颠沛,随着他们在沙漠里的萍踪终生漂泊;从此以后,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虽生犹死的妻儿,还能跟他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长期在圣洁的爱情中生活,然后又失去了这种爱情的人,有时也会对自己高贵的独居生活感到厌倦。他们低声下气地接近生活,得到一种庸俗的爱情便心满意足。他们觉得忍让,卑躬屈节,与世无争也自有其乐趣。奴隶把主人的炭火也引以为荣。

“哎,拿着。”有时主人对俘虏说。

由于种种疲劳消除了,种种热气散失了,由于并肩走入了阴影,这时主人对奴隶是宽宏大量的。主人赐给他一杯茶。俘虏感激涕零,为了这杯茶去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不总是戴上镣铐的。他并不需要啊!他多么忠诚!他驯顺地否认自己是个被剥夺的黑国王,他不是别的,只是一个幸福的俘虏。

可是,有一天,主人把他放了。当他过于年老不值得对他供给衣食时,主人让他享受无边的自由。三天来,他徒然挨着一个个帐篷荐身谋活,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依然驯顺地卧倒在沙地上。在朱比角,我就看到过一些人这样赤条条的死去。摩尔人在这些长期间的弥留者身边侧目而过,但是并不是冷酷成性;摩尔小孩在奄奄一息的人形旁边游戏,每天清晨好奇地跑来看他是否还在抽动,但是并不嘲笑年老的奴隶。这是自然规律。不亚于人们对他说:“你工作得不少啦,你可以去睡了,你去睡吧。”他始终躺着,感到的只是阵阵晕眩似的饥饿,但是并不感到唯一折磨人的人间不平。他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受烈日暴晒,归尘土吸收。三十年的辛劳,然后是这个长眠的权利,入土的权利。

我遇到的第一个弥留者,我没听到他呻吟一声,这是他没有可以对之呻吟的人。我猜他内心隐约有一种俯首听命的思想,像一个迷路的山里人,精疲力尽,躺倒在雪地上,沉浸在梦幻和雪堆中。令我难受的不是他的痛苦。我不信有什么痛苦,而是随着一个人的死亡,一个未为人知的世界也消逝了;我在想,在他心头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景象。渐渐湮没在遗忘中的是塞内加尔的哪些种植园,南摩洛哥的哪些白色城市。我也没法知道,在这个黑色的躯体中,隐灭的是否仅是些日常的忧虑:焙茶,把牲畜牵至井边……得到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往事蓦然叫他清醒,怀着昔日的荣耀死去。坚硬的脑壳对我说来,好像年代久远的百宝箱。我不知道里面装了哪些彩色丝绸,哪些节日美景,哪些在此地不合时宜、在沙漠中又如此无用的遗物,居然在沉船后保留了下来。这只箱子在那里,锁得严严的,分量沉沉的。我不知道,在悠悠长眠前的最后几天,在这个人心中分解、在这个心灵、这个肉体中分解的是世界的哪一部分;这个心灵、这个肉体自身也逐渐分解为黑夜和根。

“我以前是放牛羊的牧工,我那时叫穆罕默德……”

巴克是我认识的黑人俘虏中第一个奋起反抗的。摩尔人损害了他的自由,一天之间把他抢得身无一物,胜过初生的婴儿,他不在乎。有时上帝的风暴不就是这样,在一小时内把一个人的庄稼全部毁坏。但是要比威胁财物更严重的,是摩尔人威胁到他的人身。巴克不愿苟且偷安,其他许多奴隶早把做过可怜的放牧人这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放牧人不也得长年辛勤才换来每日的粮食!

巴克不像其他人久等生厌而乐天安命,他不甘心过奴隶生活。他不愿意乞求奴隶主的善意而感到做奴隶的喜悦。他心中还把穆罕默德居住过的房子,给离家外出的穆罕默德留着。这所房子空无一人而显得破败衰落,但是外人仍然不得擅自入内。巴克像一个白发苍苍的看家人,在花径野草和寂寞无聊中,忠心耿耿地死去。

他不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而说:“我那时叫穆罕默德。”梦想有一天,这位被人忘却的人物重新出现在人间,凭他自己的复活使这个奴隶面目一新。有时更深夜静,他所有的回忆联翩而至,若童年的歌声那样充沛。“到了半夜,”我们的摩尔翻译对我们说,“到了半夜,他谈到马拉喀什哭了起来。”在孤独中,没有人能够不走这条怀故忆旧的道路。那个人在他心中悄悄醒来,舒展肢体,在这个从来没有女人光临的沙漠中找他身边睡着的妻子;巴克在这个从来没有泉水流过的地方倾听泉水的潺流声。巴克在这个人人都寄身帐篷、漂泊无定的地方,每夜坐在同一颗星底下,闭上双目,以为居住在一所白色的房子里。巴克走到我这里满怀激情——这些旧日的激情又神秘地复苏了,仿佛受到磁极的吸力。他要对我说,他已作好准备,他的所有感情也已作好准备,为了发泄他的感情只能回到自己的家里。而这取决于我一声令下。巴克面带笑容,把他的诡计告诉了我,这确是我还没有想到的。

“明天有邮件要送……你把我藏在飞机里,送到阿加迪尔……”

“可怜的老巴克!”

因为,我们身在抵抗区,怎么能帮助他潜逃呢?摩尔人在第二天,不知会进行什么样的屠杀来为这次劫持和侮辱报仇雪恨。我曾试图在机场的机械师洛贝尔格、马夏尔、阿布格拉尔的协助下,把他赎买回来。但是摩尔人不是天天遇得到觅求奴隶的欧洲人。他们大敲竹杠。

“两万法郎。”

“你在取笑我们吧?”

“瞧瞧他两条结实的胳膊……”

几个月来就是这样过去的。

最后摩尔人的要价降低了。我事前写信给法国一些朋友,在他们帮助下我已有能力把老巴克买下来。

这是一些颇有意思的谈判。谈判持续了一星期。十五个摩尔人和我,团团坐在沙地上,度过这一个星期。奴隶主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赞·乌·拉塔里,一个土匪,暗中帮着我。

跟我商量后,他对他说:“把他卖了吧,你总是要失去他的。他有病,这病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但是它长在里面。有一天会突然爆发。快把他卖给法国人吧。”

我曾经答应给另一个强盗拉吉一笔佣金,要是他帮我做成这笔买卖。拉吉劝诱奴隶主说:

“有了这笔钱,你可以买骆驼、枪支、弹药。你可以带上一帮抢劫队去跟法国人打仗。这样你也可以从阿塔尔带回来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奴隶。把这个老的处理了吧。”

他把巴克卖给了我。我把巴克倒锁在木屋里关了六天,因为要是飞机到达以前让他在外面溜达的话,摩尔人又会把他抓走,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给他解除了奴隶的身份。这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仪式。马拉布特[11]来了,还有原来的主人和朱比角穆斯林法官伊勃拉因。这三个海盗若在离要塞二十米的地方,单是为了跟我玩恶作剧,也乐意把巴克的脑袋砍掉;这时他们热烈地拥抱了他,签下了一张正式契约。

“现在,你是我们的孩子。”

依照法律,他也是我的孩子。

于是,巴克拥抱了他所有的父亲。

他在我们的小屋里度过甜蜜的软禁生活,直到动身。他一天不止二十次,要人描述这次简单的旅程:他在阿加迪尔下飞机,在这个中途站有人交给他一张去马拉喀什的汽车票。巴克扮一个自由人,好比一个孩子扮一个探险家:这次走向生命,这辆公共汽车,这些人群,这些他将见到的城市……

洛贝尔格受马夏尔和阿布格拉尔的委托来找我。不应该让巴克在下飞机后过挨饿的生活。他们要我把一千法郎交给他;这样巴克可以寻找工作。

这叫我想到慈善机构内那些“乐善好施”的老太太,捐献二十法郎,要求人家感恩戴德。飞机机械师洛贝尔格、马夏尔、阿布格拉尔拿出一千法郎,不是在乐善好施,更不要求人家感恩戴德。他们也不像这几个做梦也在追求幸福的老太太,出于怜悯而干这件事。他们只是促成把人的尊严归还给那一个人而已。他们跟我一样,对此是太清楚了:归家的陶醉心情一旦消除后,巴克迎面碰上的第一个忠实朋友是贫困,不到三个月他就会在某一段铁路线上,辛辛苦苦地在挖枕木。他不见得会比在沙漠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更幸运。但是他有权利回到自己的老家,恢复原来的身份。

“好啦,老巴克,去吧,做一个自由人了。”

飞机颤动了,准备起飞。巴克最后一次俯身朝向朱比角这大片萧索的荒地。在飞机前早已围了两百个摩尔人,为了看看一个奴隶走上生命的道路时,将是什么样的一副面目。假使飞机遇上故障,他们还可在远一点的地方把他抓回来。

我们向我们五十岁的新生婴儿挥手告别,把他送到世界上去碰运气,心里忐忑不安。

“别了,巴克!”

“不。”

“怎么!不?”

“不。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

阿拉伯人阿勃达拉受我们委托,在阿加迪尔帮助巴克;我们从他那里得知巴克的最后消息。

公共汽车要到晚上才开,这样巴克有一整天的时间。他首先在小镇上,默默无言地徘徊,阿勃达拉猜到他局促不安,不由甚为感动。

“怎么啦?”

“没什么……”

巴克突然摆脱了束缚,可以为所欲为,简直不知所措,还没有体会到他的新生。他隐隐然感到幸福,但是,除了这点幸福外,昨天的巴克和今天的巴克之间没有多大差别。然而,从此以后,他可以和其他人处于同等的地位,分享阳光的煦照和坐在这个阿拉伯咖啡馆凉棚下的权利。他在咖啡馆坐下来。给阿勃达拉和自己要了茶。这是他第一个趾高气扬的姿态,他的权力可能已使他换了一个人,但是跑堂给他冲茶时并不表示惊讶,好像这种姿态是很平常的。他没有领会到冲茶时,是在对一个自由人表示敬意。

“到其他地方走走。”巴克说。

他们朝着俯视阿加迪尔的卡斯巴山走去。

娇小玲珑的柏柏尔舞蹈女郎向他们走来。她们显得温良恭顺,巴克这下子相信他要重生了;这是她们不知不觉地把他迎入了生活。她们搀着他的手,温柔地把茶献给他,就像给任何其他人一样。巴克愿意谈他的新生。她们轻轻地笑了。既然他很满意,她们也为他感到满意。为了叫她们惊异,他又加了一句:“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但是这并没有叫她们惊异。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许多人又是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

他又挟了阿勃达拉到城里去。他在犹太人开的铺子前踯躅,朝着海水凝视,心想可以凭自己的心意朝任何哪个方向走去,他是自由了……但是这种自由对他来说是痛苦的;尤其他发现自己与世界多么缺乏联系。

这时,过来了一个小孩,巴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小孩笑了。这不是在讨好一个主人的孩子。巴克抚摸的是一个娇弱的孩子。而他笑了。这个孩子唤醒了巴克。巴克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不是无足轻重的,就因为一个娇弱的孩子向他笑了一笑。他开始琢磨到某些东西,现在大踏步走了起来。

“你找什么?”阿勃达拉问道。

“没什么。”巴克回答说。

但是路角来了一群嬉闹的孩子把他挡住了,他停步不走。就在这里。他瞧着他们,一声不出。然后抽身朝犹太人的铺子走去,回来时抱了一大堆礼物。阿勃达拉生气了:

“笨蛋,把你的钱留着!”

但是巴克听不进去了。他郑重地向每个孩子做手势。这些小手纷纷伸出来抓玩具、手镯、镶金线拖鞋。每个孩子在抓到他的宝物后,粗鲁无礼地逃跑了。

阿加迪尔的其他孩子听到这个消息,都朝着他飞奔而来,巴克给他们穿镶金线拖鞋。阿加迪尔郊区的孩子风闻此事,蹬脚而起,尖声怪叫朝着这位黑色上帝跑来,拽着他做奴隶时的旧衣服,索取他们的礼物。巴克破产了。

阿勃达拉相信他“乐疯了”。但是我相信,巴克并不是要人家分享他满心压抑不住的喜悦。

既然他自由了,他就占有了基本的财富:被人爱,走向天南地北和干活谋生的权利。这钱还有什么用呢……就像人们感到极度饥饿一样,他感到需要做一个处在人群中,与其他人打成一片的人。阿加迪尔的舞蹈女郎对老巴克表示了温柔,但是他像来时一样毫不费力地离开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他。阿拉伯咖啡馆的那个跑堂,街头的这些行人,都尊重他是个自由人,跟他平等分享他们的阳光,但是也没有哪一个表示需要他。他是自由的,而且无限的自由,直至他在地球上感觉不到一点分量。他缺少的是人与人关系中这种叫人趑趄不前的重量,这些眼泪,这些告别,这些责备,这些欢乐,这些一个人的行动不是带来安慰便是造成痛苦的东西,这些与其他人千丝万缕、得失相关的联系。但是巴克心上已压着千百种希望……

在阿加迪尔的落日余晖和清新气息中开始了巴克的王朝;多年以来,这种清新气息是巴克唯一等待的慰藉,唯一栖身的地方。出发的时刻来临了,巴克好像当年在一群羊,而今在一群孩子的前簇后拥下,悠悠前往,在地球上留下他的第一道足迹。明天他回到亲人中间,艰难度日,维持全家的生计,恐怕也不是他衰老的双臂能够担当的,但是他在这里已经显示了真正的分量。仿佛一个天使,轻盈飘逸,过不了人间的生活,但是他可以掩人耳目,在他的腰间系上一只铅锤;巴克在千百个那么需要镶金线拖鞋的孩童拉拽下,跌跌撞撞走在大地上。

7

这就是沙漠。一部《古兰经》只不过是一套游戏规则,把沙漠变成了帝国。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撒哈拉深处,搬演着一出秘密戏剧,煽动着人们的热情。沙漠中真正的人生,并不是赶了一群牛羊到处去寻找牧草,而是生生不息的行动。不屈的沙漠与一般的沙漠这两者的本质是多么不同!难道所有的人不都是这样吗?面对着这个面貌迥然不同的沙漠,我不由想起儿童时代的游戏,幽暗的金黄色花园在我们的想象中住满了天神,我们从来不曾完全认识、彻底探索过的这一平方公里,则成了无边无际的王国。我们创造了一种秘密文明,一举一动都有其风味,一事一物都有其意义,不见容于其他文明。长大成人后,在其他法则下生活过以后,这个充满童年回忆、神奇、阴冷、灼热的花园又剩下些什么呢?现在,人们归来时,怀着失望的心情,在花园外边沿着灰石砌的矮墙走去,诧异地发现从前认为无边无际的天地,竟束缚在这么一个狭小的花园中,从而明白人们永远回不到这块无边无际的天地中去了,因而,应该回去找的不是这个花园,而是当时的游戏。

但是今天抵抗区已不复存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康萨杜港,拉萨盖·艾·海拉,多拉,斯马拉,都毫无神秘可言。我们曾经朝之直奔而去的地平线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好比那些昆虫一经落入温暖的掌心,便失去原有的色彩。但是追逐这些地平线的人不是幻想的玩物。当我们闯进这些新天地里,我们没有眼花缭乱。《一千零一夜》的苏丹也没有,他追求的物质是那么精致,以致他的美丽的女奴一经接触便失去羽翼上的金粉后,在黎明时一个接一个在他的怀抱中香消玉殒。我们赖沙碛的魔力而成长,后来其他人可能在此发现油井和靠着油井的产物发财。但是他们来晚了。因为门禁森严的棕榈园或原始的贝壳粉已把它们的精华献给了我们,它们只呈献一小时的热诚,而度过这一小时的是我们。

沙漠?有一天让我接触到了它的中心。一九三五年,驾机直袭印度支那的途中,我在埃及,靠近利比亚的边境,陷困在沙里像陷困在胶里一样。我以为这回要死在那里了,下面是这件事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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