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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萤窗异草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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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天翁

陕西渭南乡村中有一人姓祝,名字已经失传,生性淳朴憨厚,不善说话。以务农为生,每当田中庄稼成熟,总是向天祷告:“上天保佑我!”人们就叫他“祝天翁”。祝翁年老丧妻,有一个三十岁的儿子,也学着种田,一直没有成亲。父子二人早晨去田里耕作,晚上关门睡觉,生活寂寞单调。邻里都同情他们,有人劝祝翁说:“你年纪老了,还是快替儿子讨个媳妇。这样你们耕田,中午就有人送饭了。”祝翁笑道:“上天保佑我,身子骨还健朗,等我衰老了,儿子再结婚也不迟。”人们听了这话,都嘲笑祝翁小气抠门,怕讨媳妇花钱。一天祝翁有其他的事,祝子一个人在田间耕作,忽然听见草丛中有人笑着说:“男子汉长了胡子,怎么还不结婚?你拉我一把,我就给你当老婆!”祝子吃惊地回头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就不予理睬,仍然埋头耕地。一会儿话声又响了起来:“你不拉我,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祝子忽然想起以前某家的女儿未婚先孕,父母发觉后非常生气,逼她上吊自尽,就草率地埋葬在这里,不由自主地惊惧万分,狂跑着逃走了,回到家中后双腿还在不停地打战。祝翁回家后,追问儿子为什么提早收工,祝子一五一十地说了。祝翁根本不相信,斥责道:“你自己懒惰,还想说些鬼话来哄骗我!”于是就把祝子赶到田头看守庄稼的草屋里住,晚上也不许回家。

祝子在田头歇宿,心想如果女鬼找来,自己没有地方躲藏,干脆接纳她,也算尝试一下男女间的欢爱,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了。于是也就不再害怕,穿着衣服躺下等待。本来还担心赶不走她,这时却只害怕她不来。等到深夜,疲倦极了准备歇息,忽然有人轻声地说道:“我来了,你怎么睡了呢?”祝子赶紧站起来,只看到月光皎洁,星河璨烂,这个女子打扮得很漂亮,笑着走来,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祝子和她本来就非常熟悉,话也没有多说,拉住她就上床。此女生性风骚放荡,祝子正当壮年,二人在一起很快乐。事毕,祝子问道:“你说要当我的老婆,是真的吗?”此女说:“我不是已经做你的老婆了。还要问什么?”祝子说:“现在还算不上。当老婆就要替我侍奉父亲,养育子女,还要操持家务,不能只图一个晚上的欢快。”此女说:“这些都不难。我生前被父母瞧不起,死后也只是浅浅埋葬。现在时刻受着霜露的侵蚀,草根的纠缠,更担心有一天被野狗刨出残骸,弄得尸骨不存。你如果能把我迁葬到高岗之上,深深地埋入土中,我一定做你的鬼妻,你所说的,我全部都能做到。”祝子怀疑她说谎,问道:“鬼魂也能生儿育女吗?”女子答道:“能。一个女人如果突然死去,她的魂气就会凝聚而不消散,可以和男子交合,也能像常人一样地怀孕。这是很自然的。如果是因病而死,就不能了。”祝子听了笑了笑,讥讽地说:“那么你过去所怀的胎儿,也将要生下来了吧!”此女十分羞愧,脸也红了,隔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要讥笑我。这确有实事,但胎随人死,至今还留在尸体中。现在给你做老婆的是我的灵魂。”祝子听她说得有理,更加喜爱她了。一直到群鸡齐鸣,此女才告辞离开。

祝子回到家,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天黑后便扛着铁锹畚箕一人偷偷前去。在田间等了许久,直到人迹渐渐消失,才走到女子埋葬的地方,祝子祈祷说:“你不要误我!”刚挖下一尺多深,就发现了女尸,在月光下看去,面色仿佛活着一般,一点也没有腐烂。祝子费尽力气把尸身背到一个土岗上,挖了个很深的洞穴埋下,并在上边插了柳条作为标志,等他回到田间的草屋,只见女子亭亭玉立,已经在屋内等候着了,看到祝子就高兴地说:“你真是诚实可靠的人。迁葬的恩德,我永世难忘!”祝子说:“你还是先慰劳我吧!”便拉住她行欢,并商量以后的安排。女子说:“你爹把所有的事情都归于天命,你就拿老天爷哄他,什么事都说是上天保佑,他就不会怀疑了。他不怀疑,旁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此后家中一日三餐,生儿育女,我来做,但无法出外打水舂米也不能哺乳婴儿。”祝子听了很高兴,同意了女子的话,此女就告别离去。一会儿祝翁忽然来了,叫儿子回家,说:“小偷欺负我年老体弱,见我独自一人,竟然来家里偷东西。你还是回家睡吧,我住在这里。”因为祝翁生性多疑,并不是真有其事。祝子听了暗暗高兴,就回家住了。到了晚上,此女果然又如约而来,祝子要和她睡觉,她却说:“让我先竭尽作为妻子的责任。”于是为祝子缝衣,一直到半夜才睡。鸡还没叫就又起来,扫地生火,准备好一天的饭菜,才匆匆走了。祝翁回家吃饭,看到菜肴整洁精致,和平时大不一样,非常奇怪,怀疑是儿子所做,却又不像是。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祝子笑着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这是老天爷显灵。我回来时,一切都已准备好了,我也很奇怪。但再想一想,这不就是天意吗?”祝翁果然非常高兴。以后就习惯了,不再感到奇怪了。

这样过了数十天,天亮后女子也不再离开了,常常在一间暗室中操持家务,一日三餐能随烧随吃,不用提前置办。祝子问她白天不回去的缘由,女子答道:“因为得了你的阳气,白天也可以居住在这里,只是害怕见到生人。”到了秋天农忙时节,祝氏父子都在田间忙于耕作,此女虽然无法亲自送饭到田间,但祝子一回家,就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装在盒中给他,不论是菜还是汤,色香味俱全,村中有妻室的人家也做不出这样好的菜肴。祝翁相信这是上天保佑,也不多问,反而想要在外人面前夸耀,祝子再三阻止他,这才没有说。此女还嘱咐祝子暗地里买些棉花,有空时就忙着纺纱织布。她整天洗涤缝补,裁制新衣,天还没有变冷,棉衣都准备好了。祝翁穿在上身,认为是上天保佑,也不多问,只是邻里之间心中难免有些奇怪,但因为父子二人平日朴实本分,也就没有胡乱猜疑。一年后,此女生下一个男孩。祝子先把他放在一间空房内,然后跑到田头告诉祝翁说:“有一个婴儿在我的房间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祝翁赶紧回家,只见门窗都紧紧关闭着,床上果然有一个呱呱啼哭的婴儿。仔细看他的面貌,竟然和祝子非常像,不禁笑着说:“这是老天爷担心我家没有后代,所以赐给你一个儿子。”随后就找了个乳母来喂养婴儿,心里毫无怀疑。

但从这以后邻里间的疑惑却愈来愈大,他们暗中观察祝子所住的房间,白天有织布的机杼声,晚上有制衣的裁剪声,吃饭时有烹饪声,睡觉时有欢笑声,于是断定祝子一定怀有秘密,打算寻找机会问个水落石出。众人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女子已有所觉察,对祝子说:“我和你的缘分到此为止了。祝子非常惊讶,询问原因,此女哭着说:“我因为生前行事不当,天理不容,即使上吊自尽,也不足以弥补我的罪过。上天因为你爹生性纯正朴实,事事都遵循上天的旨意,而你命中又没有妻子,所以借我的身子,来为你家延续香火,而我也可以借此减轻弥补自己的罪过。现在我已经为你生了儿子,我的使命已完成,你替我掩埋骨殖的恩情也已报答。不久我就会到别处投胎重生,不能再留恋此地,不要惊吓到他人。”说完就要走。祝子再三竭力挽留,但此女坚决不肯留下,且叮嘱说:“你爹享受儿媳的侍奉,命中只有一年期限,他的福分已经完结,你要赶快准备后事,免得临时匆忙来不及。”说完就离开了,再也没有来。以后邻里再有询问,祝子就告诉他们实情,众人刚开始还有所怀疑,直到见了种种实迹,才深信不疑。只是祝翁反倒不相信,生气地对众人说:“这是上天保佑,女鬼怎么可以贪冒上天的功劳,据为己有!”人们都暗自发笑。

第二年,祝翁果然死了。祝子守孝期满后打算再结婚,忽然得了阳痿病,所以再也不做结婚的打算。后来此女所生的儿子长大成人,继承了祝氏的血脉,子孙繁衍,几代后便成了当地的大族。

外史氏说:此女子现身是因为祝翁,却不是为他的儿子。因为她能尽到当媳妇的责任,祝翁才真正享受到小辈的侍奉。否则的话,一生劳累穷困,即使有儿子,没有儿媳,和绝后差不多了,无人继承血脉,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心呢?祝翁事事都信仰上天,本身已经占到了许多好处,上天还如此地恩宠他。帮助善人,促成善事,上天真是和圣人一样啊!

畅生

畅生名正,字无畏,陕西三原县人。刚开始曾当过道士,后来还俗做了儒生。他很擅长写文章,常常有独特超凡的见解。他曾经指出:《老子》不过五千字,其中的玄言妙旨之深奥,人们已经难于透彻地理解。孔子的学说更加深奥,怎么会比不上西度函谷关的老子呢?因此他所写的八股文就很不同寻常,很能发挥孔孟之道的精深的要旨,只是词藻还有些不足。他对母亲非常孝顺,处处依顺老人的心意,奉养很有一套。尽管家里很穷,仅仅只能温饱,但母亲每顿饭都有些好菜。三十岁时母亲病逝,他伤心过度,人一天天地消瘦,形销骨立,不久也跟着死去了。

畅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他的灵魂轻飘飘地,如飞絮一般趁着风飘荡前行。忽然眼前出现一道巨大的白光,上承天,下接地,不停地旋转。畅生追着白光飞快地飘着,转瞬之间就过了数百里。忽然白光消逝,出现了一座大山。山高数万尺,嵯峨怪状,非常险峻,无路可以攀登。此时暗无天日,畅生心想: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阴山吗?于是才感觉到自己早已经死了,异常悲痛。忽然又想母亲已死,也在阴间,正好有机会寻访母亲,于是又高兴起来。随即就顺着山路向前,往山上攀登。正要往上爬,远远传来金石丝竹之声,如击云墩,如弹锦瑟,仔细倾听,乐声竟然是半空中传下来的。接着从山顶上飞下一群羽毛装饰得五光十色的帷盖,如天际翔凤,瞬间就降到平地。等到近前一看,就看到数十名六七岁粉雕玉琢的小童,没有穿衣裤,只围一条花肚兜,下边系着根竹枝。他们手中拿着各种乐器或是旗幡之类的东西,不断地跳着舞。畅生此时震惊不已,他们已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就把畅生引上一辆四轮蒲车,畅生无奈只好顺从。这时笙乐大作,在数十名小童的主持下,蒲车安安稳稳地越过险阻,向山上飞去。

不久到了一个地方,处处是琼楼玉宇,云霞飘拂。正中间宫门高大而宽敞,阶前立着两个玉兽,上面缀有金沤,上面悬着一匾,书写着“九天文衡之署”。畅生想要下车,小童们拦着他,竟然推着车一窝蜂地闯了进去。经过几道门,才到达正厅,早有十多名身着紫衣的贵官走上前来迎接,扶着他下了车。其中一人面朝着南方站立,手里拿着像皇帝诰敕似的黄色卷子,大声宣读。畅生俯伏在地上听宣。原来并不是天帝的玉旨,而是西王母的诏书。全文有数百字,畅生也不能一一记忆,大意是说西王母驾前的一些侍者都要晋升仙阶,按例需要更换。所以把具有仙质的得道之人,还有狐精中挑选数百名来担任这些职务。过去选的女侍大多空有文采,而品行不佳,最终导致生出许多风流香艳的事情,被世人嘲讽讥笑。所以现在要纠正这种弊端,不用玉楼中的文人来主管考试,因为畅生文章雅正,品行端方,所以特地聘请他前来。说完又勉励他要认真选拔人才。贵官宣诏结束,畅生叩头谢恩。侍者立即送上主试官的衣饰,有朱衣、赤履,以及绣有獬豸的帽子,畅生穿上后,很有钦差大臣的气派。接着又摆上丰盛的筵席,都是天上仙厨的杰作,饮酒时众人都恭敬地立在一边,只有捧读诏书的使臣坐在主席陪伴着畅生。畅生询问他的官阶门第,原来是清华上仙郑康成。酒过数巡,便撤下筵席。畅生有些微微醉了,但精神爽朗,气骨坚凝,与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心中暗自高兴。

一会儿,众官禀道:“王母的诏命不能够拖延,况且你的阳寿未完,也需早一些回去。现在考院已经封锁,请主试官立即命题。”畅生问郑康成以前历次都考些什么类型的题目,郑回答是诗。畅生说:“近体的律诗、绝句,容易写得轻浮浅薄。”于是出《曹娥祠》《过露筋庙》二题,要求作五、七言古诗各一首。出题后过了几刻时间,考卷都收了上来。畅生一篇篇批阅,共选中十人。郑康成认为太少,又加了十五人,其余都落选。接着宣读录取名单,其一为吴静婉,本是中州读书人家的女儿,丈夫去世后她守节而死,今年仅二十。吕洞宾可怜她,推荐当西王母的侍儿。她写的《过露筋庙》诗,其中有“肌肤可糜心不靡,海枯石烂天为泣”二句,畅生把她定为第一。此外,王昙影、宋修华都是人仙中的佼佼者。天狐有两个,也都已修行数千年,超凡脱俗。郑康成祝贺畅生选得了优秀人才,名单公布后就拿着考卷向西王母复命。不久就和一个穿戴蟒袍玉带的女官骑马一同前来,传达西王母的口谕说:“畅生和所选录诸女有师生之分,你们可以见一见。诸女子先拜见座师,然后到宫中待命。”畅生想要推辞却没有办法,只看到香风拂拂,彩袖翩翩,吴静婉与诸女子都已到来,在嘹亮的天乐声中,一同向畅生参拜。畅生看了看眼前,诸女子每个人都仪态绝俗、才华高妙,远远超过当年狄仁杰推荐的人才。诸女子参拜结束谢恩离开了。女官又传西王母命,赐畅生文星一枚,书香一束,并且告诉他说:“这二者无形无质,清贵非常,不像人间的珠玉金钱,是有形的东西,有来必有去。你能享有这两件东西,自然能够世代书香,翰墨绵延了。”畅生再拜领受,郑康成也向他表达了祝贺。

试事已经完毕,仍命令先前驾车小童送畅生回到阳世。畅生十分思念亡母,向女官询问。女官说:“令母生前没有犯大错,并且还做了不少善事,昨日已去富贵人家投生。你不必再挂念她了。”畅生于是转悲为喜,换上本来的衣服,登上蒲车。出了宫门,并没有走来时的旧路,瞬息之间就到了家中。畅生看见驱车的诸小童长得十分秀美,自己还没有儿子,便想留一个下来。于是紧紧拉住扶车轮的小童不放开,小童大哭,畅生也猛然惊醒,前事仿佛是做梦一样。畅生的真身实际上已经死去整整一天,家中人因为时辰不吉利,还没有收殓。见到畅生忽然转动起立,都非常震惊害怕,想要逃跑。畅生大声呼唤,讲明原因,众人听了,这才不再害怕,转而高兴起来。三日后畅生就可以扶杖而行,五日后可以快步疾走,十天不到旧病便完全好了,而且能看见隔墙的事物,能跃上一丈多高的屋顶,这都是过去做不到的。人们这才相信他是真的遇见了仙人。但畅生非常风雅,从来不炫耀这些。

一天晚上,月光皎洁,他正在庭中闲步,忽然听到空中有女子的声音,说道:“先生近来安好吗?”畅生猜测她们是自己所选拔的女子,抬起头询问,只看到两辆有帷幕的小车从空中降下,车上各坐一位仙子,一个就是吴静婉,另一位不熟识,自报姓名,原来是宋修华。她们走下车来,风度翩翩地向畅生行礼。畅生很高兴,请她们到室内坐下详谈。静婉代表诸女子向老师问安,并献上金丹、雪藕等几十种礼物。畅生推辞说:“你们尊师之情,我已心领。但这些都不是人世间所有的物品,藏起来独自占有,就太自私了;拿出来展现给别人,反倒引起人们的惊怪,违背了儒家立身谨慎的原则,所以不敢领受。如果你们执意要送的话,那不如送我一些日前在文衡署公宴时所饮的仙酒还有考试用的纸张,我便感到很满足了。”宋修华笑道:“这点小事容易办,马上就可以送来。”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两只青鸟飞到阶前,一只背上负着两罐酒,一只颈下系着一袋纸。打开封罐,酒色澄碧中微带青红,宛如一泓春水;袋中纸笺则呈嫩红色,质地细腻光滑洁白。畅生向二位美人询问酒与纸的制作方法,静婉答道:“这酒就是瑶池玉液,不必再加以酿造。纸是用直径十丈的大莲花捣制成的。”二人又再三请求拜见畅生的妻子。畅生刚开始并不同意,不得已才唤她出来,二人用师弟的礼节参见。静婉送金发饰、修华送玉手镯,作为见面的礼物,畅生也叫他的妻子推却了。二人都十分感叹佩服畅生清介廉洁的品德。叙谈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辞别,仍然乘着小车冉冉升空而去。畅生的妻子初出见二女时,见她们宫妆盛服,美貌非凡,十分惊慌失措,后来知道她们是畅生所选拔的才女,便对畅生说:“你有这样好的门生,自然可以立即成仙;就算不当仙人,也可做一个富家翁。为什么把送的礼品全都推却不要,这不是太迂腐、太固执吗?”畅生笑道:“我这样做是有些对不起你,不过这件事你确实是很难理解的。”并告诫她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此后女就不再来了,但是畅生家凡是需要什么东西,只要其妻一动念头,第二天就会在妆台上见到所想要的东西,金钱玉帛,珍珠绣品,什么都有,畅生家中也渐渐富裕起来。这是二女知道老师清贫耿介,便采取暗中馈赠的方法。

两年后,畅生家生养了一个儿子,面貌和扶车轮的那个小童非常相像。静婉、修华等诸才女都来道喜,每人都送了庆贺的诗文,畅生高兴地接受了。到了三朝洗儿时,她们瞒着畅生,又送来差不多一万枚金钱。小孩长大后非常聪明,十岁便学完了五经。人们都赞许畅家文星辉映、书香绵延,前途无量。

外史氏说:人们通常认为上天是人世间的主宰,没有想到上天品评人物,有时也要借鉴人间的方法。因为畅生的孝心可以感天动地,人品学问足以成为人们的模范,这些都与天上的列仙相似,而修文院中的一些仙官反倒是尸位素餐了。只是畅生一味喜爱推崇质实,贬抑华靡,以此来选拔才女,就有些偏执,就如同拣起了翠羽,遗落了金珠。主考官有眼力,仙女董双成自然不会名落孙山;但是过分看中名节,像李清照这样的才女便要落第了。吴静婉继《柏舟》之后抒发了节妇的情操,光荣地被选为第一,而一些青衣女流也都被录取在仙榜中。畅生的弟子都不是原来蕊珠宫中的仙子,而一些女鬼灵狐却获得他的赏识,得以名列仙班,这就不奇怪了。长期以来理学与文艺就分成了两派,真正能够用风云月露般的华丽语言,表达仁义道德的深厚的意蕴的人,确实是太稀少了啊。

镜中姬

淮上人俞逊字仰之,在扬州某巨室入赘。妻姓沈,姿容秀美,喜欢打扮,觉得自己无人可以媲美。自从与俞逊结婚后,夫妻感情很好,争吵或越轨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亲戚中夫妻失和的人都非常羡慕他们。沈家很富有,家传有一面古镜,据说是唐宋时的物品,不轻易给外人看。俞逊也想看一看,向妻子要了好几次,妻子都没有答应,俞逊心中很不高兴。一天晚上有小偷来,偷的东西并不多,偏偏这面古镜消失了。沈家人很奇怪,暗暗猜测这小偷一定是个知晓内情的人。

十天后,俞逊在街上走,看到一个老人在卖一面式样很古老的镜子,不像是新铸造的。问它的价钱,才二千文,俞逊就买了回来。拿到家中,他的妻正在对镜梳妆,俞逊便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家把一面废镜当作稀世的珍宝,也不让我照上一照。这是我今天在街上买的,只要一百钱,别人都看不上眼,我把它买了回来。”因为俞逊从没有见过沈家的古镜,故编造这种谎言来开玩笑。没想到沈氏看到镜子就大惊,大声说:“这就是我家的古镜,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它的?”俞逊也非常震惊,讲了实情。

沈氏拿起古镜,揽镜自照,忽然惊叫道:“你是谁?”古镜也发声道:“你是谁?”不一会儿,又娇声地说:“我是郎君的姬妾,理所应当参见大娘子,否则的话,你吃起醋来便容不得我了!”沈氏听了,既惊讶又气愤,砰的一声把古镜翻过来摔在桌子上,叫道:“吓死我了!”古镜也叫:“好疼!”俞逊在一旁十分惊奇,拿过古镜一看,只看到镜子里面站着一个长眉圆脸的美人,漂亮极了。与自己的妻子相比,美艳远远不止十倍。于是追问女子的来历,古镜答道:“我是五代时朱全忠的宠姬。朱全忠被后唐所灭,我也死在了乱军之中。后来遇见仙师,用我的血铸造成一面镜子,让我的魂依附在它的上面。至今已有好几百年了。听说你为人风雅,所以心甘情愿当你的姬妾。”俞逊说:“不会害我吧?”古镜说:“我怎么敢害你!你只能拿在手上把玩,我不和你同寝共枕,你丝毫不必担心。俞逊听了很高兴,问她有什么拿手的技能,古镜答道:“从小学习唱歌。”俞逊便把古镜竖立在床边,夫妇二人一起坐着欣赏。她的歌喉娇媚细腻,余音绕梁,很久都不消散。所唱的曲子也雅丽动听,和时下流行的曲子不同。俞逊夫妇听着很高兴。唱了一会儿,镜中美女就把衣服都脱了下来,露出洁白如玉的身子,光着身子跳舞。她双臂旋转弯曲,腰肢扭动,呈现出万分的媚态。夫妻二人看着,渐渐地也情不能禁,放下帷帐,寻欢作乐,也顾不上那面镜子了。自此之后,夫妇俩对镜交欢,竟然逐渐习以为常了。

过了没几天,俞逊便病了,病势相当危险。沈父知道这件事后,立刻索回此镜,斥责女儿道:“以前不给你们看,就是因为镜中有妖怪,曾经伤害过很多人。因为这是祖传下来的东西,所以我不忍心打碎它。你们怎么可以拿着它,不分白天黑夜地玩弄呢!”于是把此镜放在铁柜中锁起,并请医生为俞逊治病,半年后才渐渐痊愈。后来沈父病逝,镜子也失踪了。

外史氏说:这面古镜和画屏美人差不多,都是妖物。但镜中女子没有发泄自己的情欲,只是促成他人的燕好,为什么要斥责她呢?或许因为她暗中附在女子的躯体上,所以才导致过度消耗男子的精髓。如果没有这面古镜,夫妇间敦伦欢好,怎么可能十天不到就使丈夫病入膏肓呢?其中原因,知识广博的人必能知晓。

程黑二

本朝开国之初,辽东有一无赖叫程黑二,勇猛力强,矫健而又擅长跳跃,特别擅长爬竿,简直比猿猴还要迅速。他靠着这一本领,常常翻墙越院,偷盗财务,人们防不胜防。乡里中一些有钱人家经常受到他的侵扰,防备愈来愈严。因此黑二想道:“我一直靠偷窃为生,偷来的钱很快散去,没有多少积蓄。现在快要三十岁了,还没有娶老婆,半辈子已经荒废了。况且村里人家处处防备我,在这里我还怎么待得下去?”于是把所剩的钱财全都分给熟识的穷朋友,自己随身只带一根长竿、一个包袱,行装十分简便,就出门远行了。临行前向乡里中富家告辞说:“过去来偷东西的都是我。现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往他乡,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睡觉了。请不要再担忧挂念。”于是就上了路。人们对他的行动感到很奇怪,但想到他走后便可高枕无忧,又高兴地摆酒相互庆贺。

黑二离乡远行十分匆忙,还没有明确的去向。暗暗思量京城里豪富人家多,而且人口稠密,很方便藏身,于是就向西走去。一路上吃穿所用,都靠一根长竿施展手段,所以并不缺乏财务。一天走到一片山间谷地,空旷无人,天却黑了下来,没有地方可以歇宿。黑二走惯了夜路,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仍然跋涉前行。走到夜半,忽然看到谷中有一座大宅院,气势宏壮,很像是大户人家。就自言自语地说:“一路上活得像乞丐,也太难受了。为什么不在这里觅些盘缠,一路上也可风光一些。”于是拿着竿子快步往前走,直奔大宅。来到宅前,只看到楼阁重重叠叠,一百多间的样子,远远超过故乡的富贵人家,不禁大喜过望。他将竹竿靠在侧墙边,飞速地攀援而上。往里一看,原来这里是后宅,灯火半明半灭,还有人没有睡觉。黑二见四下无人,翻越围墙,一跃而下,因为路径不熟,只能在暗角里静静地等候。忽然隐隐听到有人低声说:“星移斗转,都过了半夜了,那人估计是不会来了。又有一人笑着说:“如果真的不来,就算是兰姑的运气好,恐怕还是要来哩!”说完就嘻嘻地笑。等到走近细看,是两个小丫鬟从夹弄中出来,说笑着向远处走去。黑二推测夹弄中一定有侧门,就跟随她们过去,果然发现了目标。他轻轻推开侧门,里面是另一番风景,竹影参差,花香袭鼻,景物清幽极了。中间有一幢三开间的大屋,绣帘半卷,烛光一直照射到阶前。黑二有些害怕,不敢再向前走,仍然在墙角暗影中躲藏。一会儿,看到一个女子从房中走出,倚着栏杆叹道:“心上人,等不到;恶姻缘,逃不了。”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今晚他如果再来,我真的就要活不下去了。”说完,用衣袖遮着脸,似乎在暗暗地哭泣。黑二听不懂她讲些什么,也就不放在心上。

突然有一样东西快极了,如飞鸟般地从屋檐上降下,落地便化为一个男子,身形高大雄伟,发出如猫头鹰啼叫似的奇怪的声音,笑着对女子说:“等急了吧!我不是来了吗?”说着便要拥着女子一起进入内室。女子似乎很害怕,停步不愿意向前,男子竟然将她推了进去,随后立刻关上房门。黑二料定男子必是妖怪,想看看究竟发生些什么事,便悄悄地伏在窗下偷听。只听见这男子笑道:“你别怕,我是驾车老手,何况今天更是轻车熟路!”女子说:“我是穷人家,门户窄,您这辆车我真容不下。”男子说:“试试看,试着就行了。”一会儿听到女子呻吟之声,哀求说:“我已忍受不住了,就留一半吧!”男子生气地说:“昨天晚上已经让我很生气了,今天还要装模作样!”接着女子又再三哀求,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啼哭声,悲惨极了,让人不忍心听。黑二听着听着不禁义愤填膺,顿时忘记自己此时还是个小偷,大喊:“哪里来的畜生,竟敢欺侮闺中女子,看我打不死你!”话音未落,只听得宅中男子惊慌地说:“这人好厉害,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害怕,还是赶紧逃跑吧!”黑二正要推门闯入,男子已逃了出来,黑二上去就是一拳,正打中他的眼睛,痛得他嘶吼不止。一看,长耳朵,水桶腰,原来是一头黑驴,一跳就上了屋顶。黑二急忙攀上柱子追去,那东西早不见了。等到黑二沿着柱子滑下,女子已经整理好衣衫,在门外迎候,上前道谢说:“小女子十分不幸,突然遭受强暴,如果没有你的仗义相救,今晚我一定已经死了。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黑二这时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是小偷的身份,但仍无所顾忌,跟随女子进入房内。

灯下细看女子容貌,清丽脱俗,丰姿妖冶,是平生见所未见的美女,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而此时残泪盈眶,粉脸还是湿湿的,更是楚楚动人。于是向她询问,为什么会遭到强暴。女子低头不语,隔了一会儿才说:“这实在是命中注定的恶运,说起来令人惭愧。”黑二笑道:“我打断了你们的好事,是否会埋怨我太莽撞了?不过,让你免去极度的痛苦,我也想得到一些报答呢!”女子害羞地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不敢高攀。如果你确实不讨厌我,我也想借此来报答你救我的大恩。”黑二又打趣地说:“这个我不计较,只恐怕你曾经沧海难为水呀,再瞧不上我!”说着拉住此女行欢。等到云雨停歇,女子才对黑二说:“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家都是狐狸,我小名叫胜兰,在此山谷中随父母一起已住了将近百年。这里有个长鸣侯,实际上是个驴精,见我长得漂亮,硬要送聘礼定亲。我父母害怕他,只得答应。结婚才一晚,我已狼狈不堪,无法承受。如今多亏了你仗义相救,恩德深广似海,只要你不嫌弃我是狐狸精,我愿意一辈子侍候你。”黑二本来就胆大包天,又见此女长得美貌,也就毫无顾忌,只是追问道:“狐狸见驴子就害怕吗?”女子答道:“也不是。但这头是聂隐娘所骑的黑驴,一般的驴子不能和他相比。聂隐娘是剑仙,能百步之外取人头颅,我们特别怕她,所以也不敢和这头黑驴抗争。”黑二听了难免也有些惊惧,说:“这样的话,我也很危险了?”女子说:“你没必要担心,你前生就是空空儿,与聂隐娘同是剑仙,她绝不会害你。否则的话,那只黑驴本事很大,怎么会听到你的声音就吓跑呢?”两个人一同躺着悄声细语,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女子先起身,去禀告父母。隔了一会儿,侍仆丫鬟纷纷前来拜见黑二,又替黑二换上新衣,摆上酒席,奏起音乐,欢欢喜喜地办了婚事。

女子了解到黑二原来是小偷,就劝他改邪归正,学武从军。后来黑二常常独自一人骑着马在谷中来往,旁人也不知他在干些什么。一年后此女生下一子,面长如驴,黑二想杀掉他,但此女不舍得,再三劝说哀求,就没有杀。后来黑二因军功卓越被提升为把总,而后又因为酗酒被剥夺了官位,于是就回到谷中,再也没有出来。

外史氏说:狐狸生性喜淫,只有像驴子这样的兽类才把她降服。可惜这只黑驴本事不够,又被黑二抢夺霸占。假如长鸣侯都能得志,那么世间被狐狸所蛊惑的人便可以举杯庆贺了,如同黑二离乡时村中的富室那样。无奈黑二一声叫喊就惊走了它,结果反而让狐狸精得意了。

拾翠

江苏江宁县的汤汝亨可说是当代的柳永。他词填得非常好,也擅长写诗作赋,唯独不会写八股文。就是在科场应试的时候,他还是要填写小词,等到交卷,都是些写词曲用的华丽绮语,没有一句话是可取的。因此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当上秀才,常常和孩子们一起参加县试,他自己无所谓,旁人却为他感到可惜。他填词的名声越来越响,即使是妇女或小孩也都知道有汤汝亨这个人,这当然也是人生的一件得意之事。丙寅年县试,他又落选了,不幸的事接踵而来,他的妻也随即亡故。他一个人居住,十分孤寂无聊,便去丹徒某公处当幕僚。在丹徒待的时间长了,就用丹徒的籍参加当地考试,仍然不成功,更加被士人讥笑。他长期不得志,在他乡穷愁潦倒,词却写得越来越好。曾有《临江仙·剪刀》一词,写道:“买自并州光似雪,殷勤玉手擎将。缕缕丝丝吐吞忙。灯前轻放处,尺寸费思量。漫道春风如汝快,秋来伴尽宵长。银缸影里燕低翔。裁成犹有待,古塞莫飞霜。”词写好之后,丹徒士女争着传诵,脍炙人口。

一日汤汝亨去郊外游赏,经过乡绅孙家。孙家是城郊的大族,因为汤汝亨是某公幕僚,孙家热诚地接待了他,一直到天黑汤汝亨才离去。孙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容貌绝美,特别喜爱词。一天偶然得到汤汝亨的词集,就成了心头之爱,经常放在针线筐中,时时吟咏。自己有作品的时候,也都依照汤词的韵脚来写。因为喜爱汤词,自然也爱屋及乌,喜爱填词的人,但实在不知晓汤汝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此女有一个名叫拾翠的贴身丫鬟,相貌秀美,和小姐相比不分伯仲。这一天偶然从后堂偷偷看到汤汝亨,只见他神情飘逸,风仪俊美,虽然已是中年,但和古代美男子卫玠也差不多了。于是暗中把这一情况告诉小姐,小姐听了更加倾心,竟然相思成病。她的父母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嘲笑地说:“汤生年岁已大,事业一无所成,只不过因为写曲子有几分薄名,怎么能当我家的女婿!”于是赶紧和豪富人家商议婚事,却骗丫鬟说议婚对象就是汤生。拾翠也照此告诉小姐,小姐的病很快就好了。后来拾翠弄清了其中的骗局,非常后悔,很自责地说:“我误传消息,耽误了小姐的姻缘,小姐会怎样看我呢?我一定要让小姐如愿以偿。”

拾翠的外婆家在城中。她的舅舅是县里的生员,因为拾翠的父亲把拾翠卖给人家当丫鬟,很生气,平时就不再来往,但拾翠还能记得外婆家的位置。她先偷藏了小姐写的一卷词,半夜里偷偷逃出来,直奔外婆家。月色很昏暗,她跌跌绊绊地朝前走,脚上都磨出了血泡。到了城外,门还没有开,她就躲在荆莽丛中,夜露沾湿衣服,也毫不在意。城门一开,她就寻到外婆家,正巧外婆在门口等菜贩子,她便哭着拜倒在地,撒谎说:“东家主人狂荡好色,逼着我当小老婆,不顺从就要受鞭打。我担心会伤害外婆家的体面,所以连夜逃出来。”说完,泪流满面,悲伤哀戚。外婆一直以来就喜欢拾翠,一边关切地抚慰她,一边自己流泪不止。她把拾翠领进屋,说:“你爸爸简直是个畜生,把我的心肝宝贝害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说呢!”不一会儿,舅舅从外边回来,拾翠起立拜见。舅舅问明缘故,愤慨地说道:“你的卖身价不过十五贯,我家虽然贫穷,卖掉两亩田,也就足够了。怎么忍心让姐姐的亲骨肉给人家当玩物呢!”拾翠哭着道谢。舅舅和外婆商议,先借些钱,凑足十五贯,然后又请孙家的一个近族做中间人,去赎回券契,并且明确地告知孙家说:“乡绅与生员地位是一样的,侮辱我的甥女,也就是侮辱我。如果不同意赎回券契,我们一定向官府告发。”那个近族答应后就去了。当时孙家找不到拾翠,又听说她舅舅是县中的生员,非常担忧,那个近族来讲明情况,提出拾翠的外婆家要赎回拾翠,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孙家小姐失去拾翠,却如割去了左右手一样。

拾翠住在外婆家,脱掉富家侍儿的装束,俨然就是贫家少女模样。外婆与舅舅考虑为她择婚,拾翠私下对外婆说:“我的命薄,不能嫁到有钱人家。听说江宁县汤某,家贫丧妻,年近三十,这样的就好。”外婆将此话转告其舅,拾翠的舅舅也看不起汤汝亨,于是就说了一大堆难处。拾翠就把小姐写的那卷词交给舅舅,说:“你拿着这个去见汤生,事情一定可以成功。”其舅也没有细看,随手把它放在书斋中,有事出门。才出门,就在路上遇见汤汝亨,二人本来就熟识,其舅便把汤生拉回家中。恰巧拾翠正在书房,看见有客人来,十分害羞,也没有看清楚是谁,便像惊弓的小鸟,赶紧躲了起来。其舅请汤生坐下后,进内室安排茶点。汤汝亨自己坐着,很是无聊,见桌上有词集,就拿过来翻阅。开卷是《行香子》一首,其词写道:“窗外风清,窗里烟清,一炉香暂且消停。闲凭玉案,懒阅金经。看苏家髯,辛家幼,柳家卿。掩卷思生,展卷春生,个中人忒煞关情。吴头楚尾,徒仰芳名。待坐君床,捧君砚,与君赓。”汤汝亨见这首词似乎是为自己写的,惊诧不已。一边吟诵,一边披阅,发现集中称赞自己的有十分之三,和韵而作的有十分之五,几乎每首词都与自己相关,不禁拍案大呼道:“女知音原来就在这里!”于是眼睛也不眨,手也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吟诵品味。

一会儿拾翠舅舅端茶进来,他仍然丝毫没有察觉,还像刚才一样吟诵。拾翠舅舅戏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呼道:“老兄,好得意啊!”汤汝亨这才猛地醒悟过来,对拾翠舅舅说:“我今年三十岁了,文字上真正的知己实在没有几个,虽然写了些下里巴人的小词,被人们谬赏,但从来没有人对我之爱如此深厚。希望你告诉我作者的芳名,或许将来有机会可以报答知己之情。”拾翠舅舅取过一看,随即扔到桌子上说:“原来是闺中女子的小词,有什么值得问的?”汤汝亨愤愤不平地说:“暂且不说这其中的情感,就是这些词作,水平与我写的也是不相上下,可算是当今女子中的秦少游了。你怎么可以小看她呢?”拾翠舅舅见汤汝亨情意殷殷,便坐下告诉他道:“这是我家小甥女初学填词所写,大胆妄为所写,我已经多次呵责。你是名家,为什么要如此称赞呢?”汤汝亨听了惊喜地说:“你家宅子风水好,当出贵甥,可惜是个女的。假如我到你们家来,应当也可以像晋代魏舒那样,为外婆家扬眉吐气啊!”话中明显地有自我推荐的意思。拾翠舅舅听了没有说话,隔一会儿才说:“即使是男的,也不过和你差不多。况且小甥女才十六岁,整天跳跳蹦蹦,还不能操持家务。”这话不仅明白地拒绝了汤汝亨,而且也嘲讽了他。说完就换了个话题,再也不提起此事。但汤汝亨已知道才进书房时,看见到的女子就是写词的人,心中更加倾慕,神情不宁,就借口离开。第二天就请来熟人向拾翠舅舅提亲。其舅本来不想答应,但考虑到拾翠的心意,于是婉转推谢说:“甥女出身贫困,未来恐怕你会嫌弃她,所以不敢答应。”汤汝亨又请某公再次提亲,拾翠舅舅这才同意了。

两个月后,汤汝亨送来彩礼,两家又商定了婚期。这时拾翠对外婆说:“我举办婚事不必告诉孙家旧主人,但小姐一向待我很好,听说她也即将结婚,我想去看看她。”外婆把这个想法对拾翠舅舅说了,舅舅不同意,外婆却竭力赞同,舅舅只好让外婆和拾翠一起去了。当时孙家小姐已经知道真相,没有和意中之人定亲,心情抑郁苦闷,旧病复发,整天睡在床上,不停地哭泣。对方豪富家已经下了聘礼,选择的婚期恰巧和汤汝亨是同一天。抬翠一到孙家,得知结婚的日子,心中非常高兴。先拜见旧主人,因为其舅的关系,旧主人对她很客气。然后进闺房探望小姐,小姐低头躺着,显得很生气,很久都没有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走,也不跟我说一声,现在又来做什么?”拾翠赶紧道歉。小姐请外婆坐下,又问拾翠近日在做什么。外婆代替石翠回答说:“她就快要出嫁了,整日忙着做针线活。”小姐问:“女婿是谁?”外婆笑着说:“就是写曲子的汤相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小姐一听,颜色顿时变了,满面怒容,转身向内,再也不说一句话。隔了一会儿,外婆要带拾翠一起回家,拾翠说:“我和小姐还没好好地讲话,你先回去,等婚期到时来接我,好让我和小姐再聚上十天。”外婆答应了,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当晚拾翠要小姐支开丫鬟,二人单独讲话。拾翠说:“小姐知道今天我为什么来吗?”小姐仍然满面愁容,没有说话。拾翠长叹一声说:“我为小姐心都要碎了!以前曾听小姐讲过李易安、朱淑真的事,每次听了,总要为她们伤心落泪。我知道小姐并不是没有主见的人,我看你平时仰慕汤相公,就想尽力促成这件事。没想到主人竟然把小姐许配给豪富家。那个富家公子认识不了几个字,小姐和他成婚,真是步了李易安、朱淑真的后尘了!我今天来是向小姐献上一计,行或不行,就听你一句话。”小姐听拾翠讲得认真,心思也活动了,急忙问是什么方法。拾翠说:“汤相公运气不佳,年岁又大,这些你都知道。我现在之所以与他定亲,完全是为了你。如果你现在还想实现你本来的愿望,想要举案齐眉,夫唱妇随,那么我拾翠情愿把这个婚姻让给小姐。如果你喜欢年轻讨厌年长,喜欢富贵鄙视贫穷,那我明天就回去,自己嫁给汤相公。究竟如何,由小姐决定,我一定没有怨言。”小姐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拾翠的计划,要把和汤相公的婚姻让给自己,心中感激极了。没有丝毫的踌躇犹豫,毅然地说:“你把他让给我,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只是豪富家怎么办呢?”拾翠没有回答,小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由她替代自己与富豪家成亲。因为汤相公是自己所爱,所以也毫不犹豫,只是问道:“调包固然是好方法,但具体该怎么做呢?”拾翠在小姐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姐也不禁笑了起来。自此她们整日不出闺房,你摹仿我的态度,我摹仿你的声音,没几天就学得惟妙惟肖,即使是熟悉的人仓促间也分辨不清,也不明白她们这样做的意图。小姐的病很快地痊愈了,全家都很高兴。十天后外婆来接拾翠回家,小姐骗她说:“拾翠服侍我很多年,现在出嫁,一定要打扮得体体面面的。我已经代她做了好些衣服,还没有完工。等到迎亲那天,你傍晚来,我把拾翠打扮得整整齐齐,人和东西直接抬走就好。”外婆喜欢贪小便宜,高兴地答应了,竟然又一个人回家了。回家后舅舅虽然责怪她,但也没有办法。

到了迎亲那一天,小姐与拾翠故意起晚了点。饭后把丫鬟们都支开,在绣房中面对面地梳妆,发上插着许多簪饰,让垂珠遮住脸面,打扮得极其华丽。两个人打扮得完全一样,衣服一般的花式,鞋子一般的红艳,不是贴近了细看很难区分。太阳刚刚西斜,就把门关了起来。外婆早早地走来了,一进房就说:“我年老糊涂,没带你回家,被你舅舅数落,差点气死我。快走吧!”拾翠这时坐着,让小姐站在一旁。拾翠模仿小姐声音对外婆说:“痴老太婆急什么!谁耽误了你家小娘子的好事啦!”又回过头对小姐说:“拾翠,快跟着你外婆回家。日后内心思念,有空就来看我。”说完又指着一只大箱子对外婆说:“这是送给你外孙女的,可不要嫌少。”外婆谢过,拾翠便唤丫鬟将箱子抬着,同外婆一起出门,小姐跟随在后边,头也不回,也不再到大堂向主人家辞别。外婆来时就准备好轿子,到门外就乘轿子离开,人们都奇怪拾翠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冷漠。

拾翠把小姐送走后,就关上房门独自坐着,不和家里人见面。一会儿天黑下来,城门也关了。那个豪富家也住在城外,与孙家只隔一条小河,所以要等到天黑才来迎亲。时辰将至,小姐的父母一起来到绣房前敲门,拾翠想着此时小姐早已进城,他们不可能再去把她追回,就把房门打开了。小姐的父母拉着女儿的手道别,忽然觉得不对,大吃一惊。因为在此之前全家都忙着整理嫁妆,激动高兴,丫鬟们来来去去,也都没有留意。更何况小姐平日里脾气便很执拗,父母都顺着她,她要一个人闭门独坐,别人也不敢去打扰她。到这时孙家的父母拉着女儿的手在灯前话别,母亲还要为她系上面巾、结上腰带。假小姐当然很难再装下去,真相就暴露出来。孙父气愤极了,大声责问。拾翠早就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点也不慌乱,将调包的前后经过讲述一遍,情绪激动,最后大声说道:“我知道自己有罪,也作好了死的准备。现在就让我死在你们面前,借这个机会来报答小姐对我的大恩。”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刀,就要自杀。这下孙家的父母也慌了,急忙拉住她说:“别这样,让我们仔细考虑。”

正在说话时,豪富家迎亲的人来了,唢呐声、锣鼓声响成一片,大门内外挤满了人。孙父见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和孙母商量不如就让拾翠代替女儿出嫁,暂且应付过去眼下的局面。这样虽然说失去一个女儿,也算又得来一个女儿。于是安慰拾翠说:“我那不成材的女儿,好人家不嫁,情愿去吃苦,我们也不稀罕她。现在我们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嫁出去,日后可别忘了我们老夫妇啊!”说着伤心地流下眼泪,拾翠也哭着向两位老人道谢。于是孙父严厉地告诫在一旁的丫鬟,即使对自己的亲人,也绝不能将这件事讲出去。然后拾翠向小姐的父母拜别,盖上红巾,坐入彩车中。那个富家公子向孙父孙母行过了奠雁贽抛之礼,便亲自驾车迎娶拾翠回家,没有人知道她是假冒的小姐。拾翠美丽大方,性格贤淑,丈夫和公婆都喜欢她。孙家父母也保守秘密,对待拾翠就像亲生女儿一般。

小姐来到拾翠家,彩车早已在门口等候,拾翠舅舅也没有细加辨认,便催促登车。到了汤家,牵着红巾入内。汤汝亨以前只匆匆地看过拾翠一眼,故也分不清小姐的真假。当晚定情,二人各写新诗,彼此间更加钦慕,只遗憾相见太迟。第二日早起,便又各自提笔吟诗作词,一唱一和,写个不停。小姐深深庆幸自己嫁了一个好丈夫,也就不再思念父母。三日后,拾翠舅舅来看外甥女,小姐装怍害羞躲在闺房里不出来,汤汝亨拉着她出来。等到见了面,二人互相都不认识。拾翠舅舅惊道:“她不是我家拾翠,是谁呢?”汤汝亨也大吃一惊,小姐迫不得已把事情的本末还有拾翠的一番心意讲了出来,二人听了都惊叹不已。拾翠舅舅回家后派人到孙家了解,知道拾翠已经代替小姐嫁至豪富家,于是也保守秘密,不敢讲出事情的真相。拾翠嫁到豪富家后,担心汤家贫穷,小姐过得不好,便借口说挂念旧日的贴身丫鬟,派女仆前去探望,并送些银钱。仆人回来报道:“汤家娘子与官人好像一对小书生,在书桌旁咿咿唔晤地念着,不知疲倦。书桌上堆满了纸张,你也写、我也写,写完了又念,念完了又相对大笑,一点也不担心清贫。”拾翠听了,这才放心。

第二年汤汝亨带着小姐回江宁,被江南总督高公所赏识,帮助他编撰《升平乐府》十种,准备在皇帝南巡时呈现。编撰完毕后,高公给了他一千两银子,并在学使面前推荐他进入府学为生员。这时小姐家境渐渐富裕,而拾翠家却逐渐败落下去,他的丈夫吃喝嫖赌,把家产都挥霍完了,不久自己也患痨病死去。拾翠没有依靠,又回到了孙家。孙家老夫妇日夜思念女儿,通过拾翠的安排,才得以和小姐见了面。小姐回家后把拾翠的遭遇对汤汝亨说了,为了感谢她成全二人的美德,就把拾翠娶回家中当侧室。后来小姐生了几个儿子,拾翠生了一个儿子。汤汝亨先死,小姐与拾翠至今还在。我的朋友邵次彭写了《汤太母含传》记叙这件事,在这世上流传。

外史氏说:这件事有三处值得人们称奇。汤汝亨不追求科举功名,而对吟词填曲执着不悔,不顾旁人的非议耻笑,这是一奇。小姐不慕富贵,而甘心嫁到穷人家去,甚至是不顾父母的遗弃,这是二奇。拾翠一心一意促成小姐实现自己的心愿,她的才干也丝毫不逊于小姐,半夜逃出孙家,想方设法博取舅舅的同情,巧妙地安排和汤汝亨的婚事,然后又设计调包,可以说是足智多谋。一开始并不为自己谋划,可结果自己也达成了心愿。春秋时期宁武子不避艰险,在乱世里周旋,既辅佐了君主卫成公,也保护了自己。拾翠做人处世,和他们不是差不多吗?这是三奇。不过,假如用世俗常人的眼光去看,一定会认为小姐被拾翠出卖,因为拾翠自己嫁到富人家,却让小姐过粗茶淡饭的贫困生活,难道这也算是帮助别人、替别人打算吗?但是看到小姐嫁到汤家后夫唱妇随的快乐,便可知道这样的眼光是非常浅薄庸俗的了。

小珍珠

杭州有姓苏、姓李两名秀才,都花钱买了北京国子监的名额,准备在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因为那里中举的名额较多。他们到达京师的时候,槐花正黄,考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于是就在试院左侧租了一间屋子,作为入场暂时歇息的地方,不再另外寻找别的居住地方。但是京城的风俗,每当科举考试时期,离试院较近的地方,不但房租贵,一间都在十贯以上,而且物价也相应地被抬高。苏、李二生应试结束后,考虑到发榜的日期还很早,为了节省开支,便计划搬到别处去住。有个浙江来的和尚,长期住在京城,因为是同乡,苏、李便托他找房子,和尚说:“东城外三里多有一白石精舍,环境清静幽雅。二位如果想去,我可以代为关照。苏、李听了很高兴,便托他介绍。和尚来去花了半天时间,二生也已收拾整齐行装,于是就一起前去。到了那里,只见满路都是松花,竹影横斜,真是一座雅洁清幽的佛寺。他们选了东边的一间廊屋,居住下来。和尚告辞离开时,悄悄地对他们说:“这里是郊外,四周很荒僻,不要随意出游,一定要小心!”说完就离开了。

苏、李二生正庆幸自己找到一处好地方,打算痛快地游览一番,听了和尚的话,口中虽然答应,心中却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早饭后,他们先游览了本寺,随后询问和尚,附近有什么赏心悦目的去处。众和尚都不说话,只有一小和尚说:“距这里一里多,有个留云观,景致不错,值得游玩。”其他和尚听了后都瞪着眼看他,好像在责怪他多嘴,二生也有些莫名其妙。午后,就请这小和尚陪着一起去游玩。住持和尚知道后,赶紧跑过来对小和尚说:“你别把二位相公带到留云观后边去,有性命危险!”二生听了大吃一惊,问小和尚,小和尚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仍然引着他们离开寺庙前去。在茂林中转了好几个弯,许久才走到。只见围墙大都倒塌了,四周荆棘丛生,有几根柱子立着,好像是大门,走近一看,上面还有一块破旧的木匾,上面写的正是“留云观”三个字。小和尚带他们跨了进去,里边不少古树倒卧在地,就好像一条条发怒的蛟龙在草堆里盘旋。草有二尺多高,没有一丝人迹,显然已经荒置很久了。二生拨开草前行,一直走到大殿前。大殿有五根柱子,原本金碧辉煌的油漆都已剥蚀得差不多了,门窗残破不堪,歪歪倒倒。殿中死一般寂静,神像还立着,神态狰狞可怖,黑黝黝的积满了灰尘,已经无法知道是什么神仙。苏、李二生大致浏览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说:“小师父说好玩的就是这里吗?那也太差劲了!”小和尚微微有些脸红,说:“好玩的不在这里。但我师父已经发话,我不敢擅自带二位前去。”二生又笑了笑,说:“去了也不见得就好玩,不过你师父不在,为什么不带我们去玩个遍呢?”小和尚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话,便答应了。

从殿后只走了几步路就有一扇侧门,小和尚推开门,其中果然别有洞天。只看见芳草鲜美,树木茂盛,亭台楼阁,在其中掩映。远远地还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大概还有小溪、池塘。二生很高兴,想要抬脚往里走,小和尚连忙拦阻道:“就在这里远看,已经很好啦!再往里走,恐怕有灾祸发生。”二生笑他胡扯,仍要前行,忽然听到亭中有妇人严厉地斥责说:“哪里来的野汉子,到我家花园东张西望,想当盗贼吗?”声音十分刺耳,就像是猫头鹰的叫声。这下苏、李二生才真的害怕了,小和尚急忙拉着他们说:“快走,快走,狐夫人发怒了,不能再停留了!”二生听了赶紧回身,循着来路,急急匆匆地往回走。路上问小和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古怪,小和尚回答说:“这里原是某贵人家的花园,荒废很久了。后来有妖怪占据,不能再随意出入。如果狐夫人不在,还可以进去玩。今天碰到狐夫人,就不行了。”二生听了,感到非常惊奇。回到寺院,住持和尚问:“到后园去了没有?”他们都瞒着不敢说。到晚上,二生与住持和尚闲谈了一会儿,到二更时分才散开回去睡觉。走到东边廊下,月光清朗,映满了整个窗户,便不再向和尚要火,回到房内脱衣睡下。这时住持和尚突然走来,隔着窗子问道:“二位白天外出游玩,如果听到什么,赶快告诉我,不要自己害了自己。”二生仍然坚持说没有,和尚才离开。二生在枕上还嘲讽道:“这个光头和尚真是个胆小鬼,即使有妖魔鬼怪,也不敢来侵犯举人老爷!”说完就睡熟了。

半夜,苏生先从梦中醒来,觉得怀中非常温暖软滑,仿佛有人和他一起睡觉。他怀疑是李生,但李生从不胡乱地开玩笑,试着用手摸去,只觉得肌肤细腻润滑,这才大吃一惊。就着月光,张开眼睛细看,原来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妇正和自己同衾共枕地睡着。于是伸手将她摇醒,问她是谁,妇人答道:“我特意来陪你睡觉,何必多问!”苏生自己一个人很久了,情欲萌动不能控制,便顾不上详细询问,紧抱着妇人,做成了好事。欢好过后,很快地便昏昏然沉睡过去。沉睡中忽又听见李生的呼唤,大喊奇怪。勉强睁开眼来,怀中的妇人早已不知去向。他问李生为什么惊叫,李生说:“我半夜梦醒,闻到枕边有女子鬓发的香气,十分奇怪,睁眼一看,果然在我身边睡着一个美女。我不禁有些心动,但又想功名事重,而且这女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于是准备拒绝她,没想到这女子,百般引诱纠缠,我只能侧过身子,不理不睬。这时窗外忽然现出一双大眼,像灯一样明亮,直射屋内,又有声音呼唤道:‘小珍珠,不可纠缠人,快回来吧!’这声音就是白天在留云观所听见的狐夫人的叫声。我怕极了,就大声叫你,突然间狐夫人与床上女子都不见了。”苏生听了李生的话,大惊道:“这下我可完了!我没能像你那样端正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妖怪迷惑,这可怎么办呢?”接着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说着便哭了起来。李生只好安慰他,仍然各自睡下。

天明,李生起来洗漱,叫唤苏生,听不见答应。走近一看,苏生紧闭双眼,一点气息也没有,已经死了。李生害怕极了,急忙去唤住持和尚。和尚赶到,见苏生突然死去,痛惜地说:“不早点告诉我,果然被妖怪害了。不过还有一个活着,还算是幸运。”李生询问其中的缘故,和尚说:“二位去游览的那个废园中,有个妖怪叫狐夫人,其实她自己并不是狐狸精,只是狐狸精都听她的话,所以人们这样叫她,狐狸精中有小珍珠、小珊瑚等,她们都能迷惑人,只要被她们迷住的人都活不了。听说狐夫人专替她们物色青年男子,她们则把男子的精血摄去,供养狐夫人。青年男子前去游览,如果没有遇见狐夫人,还没有关系,偶尔撞见,便活不成了。”李生听了,便把昨晚发生的事详细告知。和尚说:“你是正人君子,以后会有大福气。不过,如果你们早些对我讲,我在你们房中放一卷经文,那么苏生也不会死了。”说着,大家都非常感慨。李生随后就买了棺材将苏生收殓,当天便搬到南城去住。这一年李生在顺天府中了举人,第二年带着苏生的灵柩返回浙江。乡里父老听了苏生的遭遇后,都叹惜不已。

外史氏说:古话说邪不侵正,这是确实的。读书人在紧急关头,最重要的是“正心”二字。做到心正,连佛家的经文都可以不要,哪里还怕什么妖怪!假如不能做到心正,香暖的绣被,会成为男子葬身的深渊;芳香的秀发,也会变成令人魂飞魄散的魔障。其结果是黄泉路上多了一条汉子,龙头榜上少了一名俊才。苏、李二人,一死一生,他们读书养性功夫的浅深,这还不明显吗?

尸变

河北涿郡有一个风水先生,擅长妖术。乡里中的大家富室如果死了人,就必须要花许多钱请他来,并且盛筵款待,方可平安无事,否则就会发生祸事。某村有一个富翁,有两个儿子,都在武学堂读书。富翁年老得病死了,亲戚们都说某人有法术,一定要请他来才可以把富翁的尸体殓入棺中,这主要是为了免除家中活着人的灾祸,而不仅是替死者祈求神灵的庇佑。两个儿子也曾经听说过某人的法术很强大,有些害怕,就带着钱去了。当时这个风水先生正在造房子,知道死者家中很有钱,就想借此狠狠地敲诈一笔,让他们出钱造房子。所以见到富翁儿子拿来的钱,觉得太少,拒绝了。富翁儿子又加了钱再去,风水先生仍然嫌少,并嘲笑道:“你们家可不是街市上的佣工小贩,可以草草了事。若是真心请我,至少一百两银子。”富翁儿子本来就比较任性,听了很生气,说:“你也别太得意,死生都是天命,难道你有法术能把我们全家都诅咒死吗?”于是气冲冲地返回家中。亲戚们知道了都很担忧,打算另觅一个风水先生,但是整个县城没有一个人敢承接这件事,结果进退两难。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某人和风水先生是好朋友,便请他前去讲情说和,答应照付一百两银子。没想到风水先生听后笑着说:“他自以为是富家公子,发了一顿脾气走了,怎么现在又来求我?我已经算好了,按他父亲死的时辰,今晚子时与亥时交替的那一刻,就会发生尸变,所以才向他索取高额报酬,作法为他镇邪。那么一点钱,他当时还舍不得;现在要我去,没有三百两银子,我还不愿意干呢!”说完就送某人出来,说:“请你传话给他家公子,性命攸关,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某人回去后如实转述了风水先生的话,众人更加担忧了。

老翁的尸体还停放在床上,快要腐烂了,棺材早就准备好了,却不能收殓。两个儿子看了,十分心酸,没有办法,只好同意这风水先生的要挟,请某人再去一次。这时亲戚中忽有一人气愤地说:“他这样敲诈勒索,实在令人忍无可忍,我推荐一个人,或许可以完成这件事。”众人问这个人是谁,原来这个人也是个风水先生,本领很不错,因为那个风水先生的名气太响,就很少有人请他。而且他家就在附近,很快就可以把他邀请过来。富翁儿子本来就咽不下这一口气,听到此人这么一说,立刻就同意了。派人去请,一会儿便来了。他衣着很破烂,家中仆人见了也不向他作揖致礼,心想这个人一定会把事情弄糟。刚才推荐他的人和他讲了几句话,他急走进屋察看老翁的尸体,又闭上眼睛弯曲手指掐算。隔了好一会儿,很坚决地说道:“今天是个好时辰,办事情百无禁忌。”众人七嘴八舌地转述了那个风水先生的话,这个人听后不禁笑了,说:“这家伙长期以来为非作歹,他今天这么说,那是他的死期到了。我也曾经遇见奇人,学到一些本领,今晚请让我一试。”富翁儿子听了很高兴,说把准备付给那个风水先生的银两作为他的报酬。这个人说:“我不计较报酬,只希望你们全家都能平安无事,说明我不是讲大话的骗子。”于是要了三只大黑碗、一支毛笔和一钱多丹砂。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趁着烛光在碗内用丹砂画符,弯弯曲曲,就像蛇一般地盘来盘去。他又嘱咐众人说:“大家都关门睡觉,不要害怕。有什么灾难,我一个人承当,不会连累你们。”说罢光着上身,披散着发赤着双脚,并把剩下的丹砂放在裤腰里,然后便沿着柱子像猴子一般地爬上屋梁,叫人把三个画了符的大黑碗递给他,然后就挥手对人们说:“快离开这里。如果听到我哭叫,那就是他把我害死了。”众人听了害怕极了,很快地都躲了起来。

这个人靠着梁上的短柱躺着,很快到了二更时分,心想:“这下要来了。”等了一会儿,已经快到三更,仍然悄无声息。他感到有些疲倦,正想睡一会儿,忽见有影子在晃动,风声淅淅,心中顿时一惊,暗暗叫道:“来了!”就坐起身子,凝神观望。很快便听到窸窸索索的声响,是尸体上盖着的纸被发出的,尸体已在微微地蠕动,转瞬间就坐了起来。这个人立刻取过一只大黑碗掷下,啪的一声震响,尸体随着这声音就倒下了。这个人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尸体又动了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取碗,尸体便突然走下床来。他连忙把碗掷下,尸体又应声倒下。这个人担心还有变化,双眼盯着,丝毫不敢移动。忽然尸体又站了起来,口中凄厉地大叫,大概已知道屋梁上有人,愤怒地抬头向上看,似乎想要扑上来抓取。这个人心想,只剩下最后一只碗了,如果再不成功,我也难保性命。于是又拿过一只碗掷了过去,尸体又应声倒下,过了很久没有动静。这个人以为事情已经完结了,正要转身下来,不料尸体又站了起来,比前几次更加凶猛。这个人见第三只碗仍然没有效果,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不禁也恐惧极了。这时尸体已经能移动,直接逼近房顶,脚并拢跳跃向前,口中发出呜呜的惨叫声,响遍周围,吓得梁上的人几乎掉下来。顷刻间,尸体已经到了梁下,仰起头奋身往上跳跃,像飞鹰一样快,伸出双手来抓他的短裤。这个人害怕极了,心想今天倒霉的不是我就是他,发誓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伸手一摸裤腰,幸好丹砂还在,便全部倒入口中,并狠心一口咬破舌头,将血和丹砂搅混,对着尸体喷去。尸体中了丹砂,再也无法支持,无力地倒了下去,并惨叫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说完就再无声息。这个人隔了许久才能慢慢转动手脚,四肢筋骨不听使唤,如风痹一般地,只好仍然躺在梁上。不久天亮鸡叫,众人进来察看,见尸体已经不在床上,满地都是砸碎的碗片,个个惊得直吐舌头。这时这个人才沿着柱子慢慢爬了下来,穿上衣服,命令众人仍把尸体抬到床上,并说:“快派人去看一下,那个风水先生已经死了。”众人前去打听,还没有进门,便听到满院号啕大哭的声音。原来那个风水先生到晚上还不见富翁家派人送钱去,心中怨恨,说道:“你敢小瞧我,我一定要报复,看还有谁的法术能比我高明!”说完就睡下了。到了五更,他的妻子忽然听到他惨叫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正是老翁尸体所说的那句话。妻子摸他的鼻息,已经感觉不到了,全家都非常惊慌惶恐,这时风水先生就一命呜呼了。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讲了情况,大家都惊诧不已。富翁儿子就把准备好的银子拿来酬谢请来的风水先生,并将其父的尸体收殓装进棺中。

后来那个死去的风水先生的儿子听到富翁家所发生的事,就写了状子呈到官府,告某人用法术杀了他的父亲,官府没有受理。那风水先生死了不到一年,妻子和人私通,儿子整天在赌场混迹,把家产输得干干净净。而这个风水先生却因此名声大振,人们都称赞他的法术高超,如今郡中无人不晓,生活也渐渐富裕起来。

外史氏说:人啊,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家里死了人,本来没有什么事,却借此骗取钱财。一次一百两银子已经是够多的了,还要嫌少,竟然要增加到三百两。我知道即使给他三百两,他也未必就满足。可是狗急跳墙,人被逼无奈,自有对付的办法,于是有人捷足先登,不仅使他魂飞魄散,身亡惨死,而且夺了他的饭碗。此人贪婪的欲望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家产却荡然无存。人们常说“以术杀身”,这个风水先生的下场却远不只是这样了。

黄灏

监生黄灏是吴县的巨富,因为得到县宰的赏识,很想报答他,却没有找到机会,总感到有些歉意。县宰非常喜欢女色,家中娶了好几房漂亮的姬妾,心中还是不满足。黄灏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到处想办法寻访美貌女子,想送给县宰来表达自己的感恩戴德之情,但一时还没有物色到。

盛夏的一天,黄灏正在田亩间巡视,忽然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在太阳下行走,穿着轻纱制成的衣服,纱眼中隐隐露出的肌肤,晶莹洁白,好像玉石一般,心中暗暗感到高兴。他突然上前问道:“看你这身衣服,绝不是一般贫寒人家,为什么一个人在田间行走,难道不怕别人嘲笑你和情郎偷偷约会吗?”女子听了,似乎有些生气,水汪汪的眼睛斜看着黄灏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轻浮男子,多管闲事,这些不是你应该问的!”说完,穿过田间的沟渠,头也不回地走了。黄灏听了后有些惭愧,但又想到如能把此女献给县宰,那一定能得到他的欢心,只是不知此女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下手,不禁有些懊丧。第二天,黄灏又在田陇旁遇见她,但见她满面都是泪痕,形色十分慌张,完全不像昨天那样悠闲自得。黄灏情不自禁,又走上前去,双手一揖,轻声询问。女子这时才神色庄重地说:“我的事如果不是贵人,那肯定是办不了的。看你的样子,似乎和贵人很有交情,我就厚着脸皮,把事情讲给你听吧。”黄灏就请她详细说出来。女子说:“我家离这里有五里,丈夫早已去世,只有公公还在。我的父母在东乡居住,可怜我很年轻,要我回家重新嫁人。昨天从娘家回来,把这个想法说给公公商量,他竟蛮横地不肯答应,并要我去对父母说,除非把我嫁给一县之长,那还勉强可以同意,否则的话他就要告官。我想我父母只是平民百姓,怎么可能认识县太爷呢?你如果认识的话,就请帮我说句话,你的恩德我绝不会忘记。”黄灏听了大喜过望,正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便爽快地说:“县太爷就是我的老师。这件事我自然可以办到,想你那乡巴佬儿的公公能拿你怎么办!但是县太爷德高望重,你虽然漂亮,恐怕也当不了正房,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女子破涕为笑说:“像我这样一个乡下女子,能够当上他的姬妾已经是非常大的福分了,怎么还敢存有奢望呢?”黄灏更加高兴了,向女子保证必定尽力办成这件事,二人约定好之后就分开了。

黄灏立刻就到城中拜见县宰,当面说了这件事。县宰本来就是个色鬼,听了也非常高兴,但想到讨本县的民女做姬妾,有损自己的名声,不禁又有些踌躇。黄灏便替他出谋划策,说:“不如由我借老爷的威望来压服乡民,而老爷却用我的名义来成就好事。对她父母讲,是我自己娶妻,对她的夫家讲,便是县太爷讨妾。事情就是以后出什么意外,有人做证,也就不必担心了。”县宰高兴地答应了。黄灏才回到家里,女子即前来询问情况,黄灏把县宰的想法说了,她也全都答应了。笫二天她和她的父母一起过来,黄灏给他们一百两银子,写了婚约,他们就回去了。傍晚女子又来,还带着一个密封的小匣子。在办理婚事的过程中,黄灏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她的公公见过面,他因为有县太爷作后台,行事也就无所顾忌。他又花了几百贯钱为女子置办了衣服饰品,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亲自送她到县衙。县宰见此女子的姿色果然与众不同,娇媚美艳,十分感激黄灏。

晚上入洞房,女子情态很亲密,可是天亮起来一看,似乎换了一个人,容貌姿色极其平常。县宰大吃一惊,问她是谁,女子哭道:“我是黄监生的小妾,昨天看新娘子上轿,被她抓住一起来。晚上你进房间,她就不见了。你拉着我一起上床,我只好听你摆布,想说也说不清,只能暗中哭泣。”县宰听了更是诧异,踌躇了许久,就命令仆人立即驾车送她回去,并且撒谎说:“县宰昨天感冒,没有进洞房。今天早晨才发现新娘搞错了,不敢留她,立即送回。”黄灏见到小妾后惊讶极了,赶快到此女所住的房中,只见她好端端地坐着,刚梳好头,正在对着镜子插花。黄灏非常恼怒,当面指斥她说:“你耍了什么鬼把戏,把我的小老婆搞到县宰家里,差一点叫我戴上绿帽子,快把一百两银子还我,你走吧!”女子听了也不在意,慢吞吞地回答说:“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急成这样!县宰的车还在,我这就亲自前去。”说完缓缓出门,登上车离开。黄灏怕她再搞出什么花样,把家中老小都检查了一遍,一个也不缺,又把房门锁好,心想这下再也不会出问题了。

第二天一早黄灏正坐着,他的叔父从外边闯了进来,一边吼叫,一边用头顶着黄灏的胸口,愤怒地骂道:“你害我,我和你拼命!”黄灏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跪下来请叔父息怒,并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叔父怒气稍定,说道:“我年过五十,就只生了一个女儿,想将来招个女婿,老了也有个依靠。现在你用妖法,把她送进县衙,玷污了身子,将来嫁不出去,你这不是害了我吗?”黄灏听了大吃一惊,猜想仍然是那个女子捣的鬼,便请叔父详细说明经过。叔父说:“我年纪老了,平时起身比较迟。刚才正要出门,忽然看见门外停着一辆车,车门打开,竟是我的女儿。她拉住我不停地哭,说昨天正在对着镜子梳妆,被你强行拉到车子里,很快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地方,看起来不是平民百姓的家。那里的人给她吃好饭喝好酒,到了晚上就有一个做官的人进来和她一起睡觉。我问她这个人的长相,原来竟然是县太爷。她又说一到天亮,这个人看到她就大喊奇怪,问了几句话,便命人驾车把她送了回来。这件事不怪你,那怪谁呢?”黄灏便把遇见那女子后所发生的怪事都详细说了一遍,家中人在旁边一一证明,叔父这才无话可说,只是不停地流眼泪,黄灏又讲了许多好话劝慰他。叔父一走,这个女子便又来了,一进屋就笑着说:“黄官人,你的小妾真是清白的吗?”黄灏一下子醒悟过来,县宰说因为感冒没有进洞房,都是假话,不禁怒气冲天,就要和女子拼命。这女子毫不在意,笑着走进她所住的屋子,从房内取出一个小匣子,交给黄灏说:“你拿着这个匣子到县衙去,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我也没空和你细讲。”说完转身出门,坐上早就等候在门口的轿子,一晃眼就消失了。黄灏感到十分奇怪,忙派人到东乡去寻访,根本没有这样一户人家。

第二天黄灏拿着匣子去找县宰,准备一同打开验看。到了县衙。听见衙役们议论纷纷,说县宰生病不能坐堂理事了。黄灏询问其原因,更加震惊。原来县宰两次受骗,也觉得这女子有些奇怪,便把她所住的新房锁了起来。晚上县宰偶尔经过,突然看见这女子立在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向他招手说:“你把我娶过来才两天,就要抛弃我。这就像是天气凉了,就把团扇扔掉,你也太狠心了!”说着,露出妩媚的笑容,迎了上来。县宰情不自禁,便与她一起进屋,双双脱去衣服,上床欢好。枕席间风情万种,县宰更加神魂迷醉。天色渐亮,仍然抱着她熟睡,忽然间手臂像被刀割一样,剧痛无比。张开眼睛一看,怀抱中哪里还有什么美女,原来是一只凸眼暴牙、狰狞无比的大狗。县宰惊恐极了,赶紧滚下床来,想开门逃跑。谁知门被外边反锁着。大狗猛扑上来,县宰只能光着身子绕屋而逃,被咬得遍体鳞伤。幸亏仆人们听到他的呼号声,赶来相救,打破房门,大狗立刻冲了出去。有人认识,原来这是县中僚属养的一只猎狗。

县宰惊定之后,浑身剧痛,躺在床上不能起身。黄灏再三请求才得以进来,便在床前探望他。二人谈到之前的事情,都不禁有些羞愧。黄灏拿出小匣,转述了女子的一番话。打开匣子,里面空无所有,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道:“我本南山狐,偶来尘世内。蓦遇胁肩徒,强入参昴队。赚尔资百金,劳我神三昧。一污画屏姬,再戏金闺妹。受者尚无伤,今与眠

配。以色悦长官,应得风流秽。居位思邪行,当遭韩卢吠。劝君各洗心,良言莫予怼。长歌归去来,不复语汝辈。”县宰和黄灏看后,羞惭得汗如雨下,衣服都湿了。后来县宰迁官,黄灏就把自己的堂妹嫁给他,也算了结前事。此后就再也不和官府来往,活到六七十岁。看来狐狸精给他们的这一番教训,还是相当有效的。

外史氏说:一个读书人向长官溜须拍马,这已经和倚门卖笑的女子差不多了;更何况又把女人作为手段,去博取长官的欢心,黄灏实在是太过卑鄙无耻!这个狐狸精还是很有趣的,用黄灏的小妾和堂妹作为替身戏弄了他,黄灏但凡还有些人性,能不羞愧死吗?只是一般说来狐狸都怕狗,这个狐狸却能驱遣猎狗,看来她是个狐仙,而不是一只只会抓鸡的狐狸。

徐小三

京城有一个歌手,名叫小三,本家姓徐。他容貌清秀,妩媚动人。他的父亲在世时不让他唱歌,父亲死了,为了挣钱奉养母亲,才拜师学唱。他歌唱得非常好听,人们送的财物也多,一时名声大振。师父爱惜他的歌唱天赋,不舍得让他离开半步,就怕他受到放荡青年的引诱学坏,所以已经十五岁了,仍在师父家睡,只能在白天抽空去探望母亲。

一天,小三的外公生病死了,他母亲一再向师父请求,才同意他前去拜祭,但师父还是亲自陪着他,非常小心谨慎。外公家在城外,离城还有十多里。小三到那里时已经是中午了,小三哭着奠祭外公,花去好些时间。舅舅和小三很久都没有见面了,非要他留下来住一晚,师父不同意,小三也不敢强行留下来,吃过晚饭,就匆忙地告辞离开。走出门外,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他们出来时,本是坐车的,回去路上,马忽然僵直身体倒下了,他们只好下车步行,速度就慢了下来。这时天色早已经黑透了,师父估计城门也关上了,不禁焦虑地说:“进不了城,晚上怎么过夜呢?”小三也没有主意。想找旅舍,旅舍也远在城门口,只能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了不到一里多,已经到了初更时分。那天正是阴历下旬,没有月色,格外昏暗,远望路边的树木,就好像一个个站着的人影。小三非常恐惧,紧紧地依靠着师父,不敢远离。二人正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忽然看见前方有火光闪烁,穿越树林走过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盏灯笼,穿着黑色的短衣,戴着宽边的帽子,就像舞台上戏子所扮演的家仆。师父和小三都大吃一惊,觉得他是鬼,便想躲开。没想到这个人看见小三,就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一直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说:“小家伙逃到这里来了,快随我去见驸马爷。我可为你受了大罪啦!”说罢,拉着小三就跑,快得像飞一样,小三吓得哭了起来。他师父来不及把他夺回来,也追不上去。转眼间二人便跑得无影无踪,他师父只是说不出地懊恼丧气。

这个人拉住小三飞跑,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大院,安慰小三说:“你别害怕,这个地方比你家要好得多。”小三抬头看看,满眼都是红墙翠瓦,好像是王侯的府第。小三平时经常出入大户人家,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想着“小家伙逃到这里”的话,担心被拉去责打。走进院子里,只见门墙都造得又高又大,四处灯火通明,众多的官员们来来去去地忙碌着,身穿锦衣、头戴花帽的仆人更是多得数不清,见到这个黑衣人,都恭敬地招呼。黑衣人也不搭理他们,带着小三一直走了进去,经过几重门槛,才走到一间大堂。里边火炬辉煌,上面高高地悬挂着一方匾额:“仪凤双栖”。小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只看到珠帘垂在地上,画栋凌云,花格的窗棂被烛焰照得雪亮。一会儿,帘后似乎有人影晃动,立刻音乐声响起,笙管齐奏,大堂中一下子出现了许多人。接着有一宫妆打扮的妇人拉开珠帘,询问说:“歌手来了没有?”这个黑衣人答道:“来了。”随即就把小三引到妇人面前,自己退了出去。

小三跟着妇人进入帘内,看到堂中设了两张宴桌,一向南,一向西。向南的桌后坐着一人,就像庙中所塑的圣姥,身披云衣,头上插满了珠翠。向西的桌后也坐着一人,头戴貂饰的金冠,穿着朱紫色的宫袍,似乎是古代的王侯贵戚。二人的左右有十多名美女伺候,有的拿着乐器,有的拿着酒具,都很安静地站着。妇人命令小三跪下拜见,向西坐的人问道:“听说你会唱歌,你会唱多少歌?”小三双腿不停地颤抖,吓得说不出话来。向南坐的人便叫侍从拿酒给小三喝,壮壮胆,又说:“驸马别吓着他。”说话的声音娇细,勉强能听清楚。这时小三心中仍然七上八下,惶恐极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走了过来,都披着长发,一个拿着酒壶,一个拿着酒杯,笑着倒酒给他喝。其中一人穿着杏红色的短衫,淡绿色的裙子,相貌尤其娇美,小三看了,心中微微一动。她们奉命赐酒给小三喝,小三不敢推辞,跪着喝了。穿杏红短衫的丫鬟低声对他说:“今天是公主的生日,你要唱祝寿的歌。”说完,很快退了回去,回过头又微微笑了一下,显然对他很有好感,小三也更加喜欢她了。小三喝过酒后,胆子大了些,站起身手舞足蹈,发声吐气,就唱了起来。歌声抑扬顿挫,轻细处如黄莺啼叫,高昂处如白鹤长鸣,众人听了都拍手叫好。唱了三曲,都是祝寿的歌,向南坐的人更高兴了,娇声说道:“这个小孩真聪明,好像很明白我的心思。”回头命侍从取出两锭银子赏给小三。小三磕头道谢,并报了些歌名,请贵人选择。向西坐的人说:“你自己选着唱吧,这些歌我都没有听过。”小三最是机灵,就专门选自己拿手的,又能助长筵会喜乐气氛的歌唱。每唱完一曲,人们都称好。

这时已经快到半夜了,向南坐的人脸上微微有些倦色,伸了伸腰,对向西坐的人说:“附马,你再听一会儿,我有些困了。”向西坐的人说:“今天是公主的诞辰,特地为你祝寿。兴致正浓,为什么就要走呢?”极力劝说公主留下。又听了两曲,然后对公主说:“这孩子如果是不拴住他的心,一定会闹着要回家。为什么不想些办法,把他留下来?”公主说:“怎么办呢?”驸马答道:“我看他聪明伶俐,男女间的情事不会不懂。假若选一个丫鬟作为藕丝,大鹏鸟的翅膀都可以缚住,更何况是这个小小的燕雀?这办法是否可行,请公主决定。”公主笑道:“这孩子好大的福气,驸马爷亲自替他当媒人啦!”又对小三说:“驸马要派一个人陪你,你可以自己选择,免得以后埋怨月老。”然后就让丫鬟们排成一行,任他选择意中人。众丫鬟听了都很高兴,小三倒有些害羞,谢过公主后便仔细地看着众丫鬟,单单指一人说:“我想要她,不知是不是可以?”人们一看,就是那个穿杏红短衫的女子,堂上的人都笑了,公主和驸马也笑着说:“看来他是早就有意了。”便命令侍从在堂边的小屋内摆设床帐,作为二人新婚的洞房。于是公主和驸马都站了起来,丫鬟们用绛纱灯笼在前面引导,簇拥着纷纷离去,堂中只留下穿着杏红短衫的丫鬟陪着小三。小三问她的姓名,她娇羞地说:“我是公主的贴身丫鬟四喜,公主一直很喜欢我,从来不离开左右。今天把我赏赐给你,她对你可真不错!”话还未说完,刚才那个身着宫妆的妇人和两个丫鬟拿着枕头被子走了进来,笑道:“那么小的一对孩子就结婚了?好啊,恭喜你们!”她们把床铺好后正要走,四喜叫小三向妇人行礼,说:“这是宫中的刘院君,对我有恩,就像母亲一般。”小三听了,就以女婿的礼节参拜,刘院君很开心,笑着走了。这时小三拉着四喜要脱衣服,四喜轻声地说:“我年纪还小,不懂这个。”小三笑道:“我也是试着来,谁又明白呢?”两个人相抱睡下,草草地成了好事。

云雨停歇,四喜对小三说:“你知道驸马是谁吗?”小三说:“我才来,怎么会知道?”四喜说:“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他姓巩,明代末年人,明亡时全家殉难,离现在已有一百年了。上帝怜悯他的一片忠心,命他主管蓟北一带的祸福。这里是他的坟茔。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小三听了,吓得大哭。四喜急忙制止他说:“别出声,隔壁恐怕有人。我既然嫁给你,就一定要对你讲真话。你只要真的把我当妻子,也就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小三不再哭泣,双眼盯住她问道:“你难道不是鬼吗?”四喜说:“我是鬼,不过跟随你出去后,还可以变成人。”小三追问她为什么,四喜答道:“我家离这里半里多,本来是好端端的人。因为得了流行病,发不出汗,突然死去。父母不忍心抛弃我,便把我埋葬在公主的墓侧。驸马查我的死籍,阳寿还没有完,但也无法再复生,就给我吃药,救活了我,留着当丫鬟。我现在可以说是一半生一半死。”小三听了仍然不大相信,四喜说:“凡是鬼都没有血,如果有的话,颜色也是很淡的。你不信的话,可以拿金钗刺我的大腿。”小三不忍心,还在犹豫,四喜已经拔了根发簪,自己猛地刺下,顿时鲜血涌出,颜色深红。小三这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便和四喜商量要一起逃走。四喜说:“现在还不行,到晚上再商量。”随后就起身穿上衣服,嘱咐道:“这里阴气盛,不要随意到外面去。”说完自己离开了。

小三遵照她的吩咐,不出房门半步,不久,听到外面人们讲话的声音,闹哄哄的。有人进来报告说:“都城隍前来祝寿。”里边回复说:“请回驾,明天登门道谢。”又报道:“都土地来贺喜。”回答道:“不敢劳驾,请即回府。”之后又有都邑城隍、土神、谷神等,里面便只是传呼登记,小三听了也都记不住。一会儿侍从送了饮食过来,小三心中害怕,不敢吃也不敢喝,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就像一只呆滞的木鸡,不停地流眼泪。傍晚,四喜从外边进来,拿着两只桃子给他,说:“这是阳间的东西,还可以吃。”她见小三满脸泪痕,眼睛红红的,满面愁容,便告诫他说:“不能整天这个样子,小心要挨打。”说罢又走了。小三拿起桃子吃,又甜又鲜,吃了就不再觉得饥饿。

不久,天又黑了,堂上点起了巨大的蜡烛。刘院君走来把小三带到另一间大堂,比昨天晚上那一间还要高大宽敞,更加富丽堂皇。公主与驸马高高地并肩坐在堂上,亲密无间。刘院君先叫小三和四喜一起参拜,然后叫小三唱歌。驸马觉察到小三的神情和昨晚不一样,歌声也变了,惊讶地说:“这丫头大概把我的身分泄露出去了!”又笑道:“这也是我自己糊涂,外边的人本来就留不下来。”接着在公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一挥手,让小三停止唱歌,并叫他和四喜一起跪下,然后说:“我因为对明朝忠诚不渝所以成为神,并不是一般的鬼。你们侍奉我,可以活到一百多岁。现在既然有别的想法,我也不责备,你们一同回去吧!”小三听了很高兴,四喜却有些惭愧。公主立刻命令丫鬟取了几件钗、钏之类的饰物和一长条黄金赐给他们,并对小三说:“你回去要成家立业,不要再去学唱歌,这是个下贱的职业,带累我的丫鬟也脸上无光。”二人万分感激,磕头道谢。驸马便叫刘院君带领他们出去,然后由以前领小三进来的黑衣仆人送他们回人世。

小三夫妇刚走出高墙,整幢府第都不见了。小三回头一看,只有一座古墓巍然地耸立在大路左侧,这下他更相信四喜所说的话了,就和四喜商量回到什么地方去。四喜说:“不能再在这里住了,住的话必然引起人们的惊疑。可以先到附近的州郡,选一个地方安家,然后把你母亲接来奉养,这是比较妥善的方法。”小三也认为很好。当时因为天黑不能走,就坐在树下休息,躲避霜寒。天一亮,就往近处的村镇赶路。小三用公主所赐的银钱租了一辆车,让四喜坐在车上,向东行驶。走了两天,来到蓟州。他们又拿出黄金买田产,建房屋,就像是乡间的富裕人家。都安置好了,才派遣仆人把母亲接来同住。刚开始,师父因为在半路上把小三丢了,怕小三的母亲告官,不敢回家。小三的母亲每天哭着思念儿子,穷病交加,生活越来越艰难。这时小三把母亲接去,又给师父写信,告诉他自己已在蓟州安家,生活很好,这样师父才放心地回了家。一年多以后,有人从蓟州来到京城,师父询问徐小三的消息,说是已经抱上儿子了。

外史氏说:明末皇戚中为朝廷尽忠报效的只有巩永固一人。想来他的英灵没有消亡,所以特地借小三这位歌手来传播自己的事迹,并不是真的学杨素、裴度,把自己的侍女慷慨地送给别人。只是四喜的经历十分奇异,传染病流行时,死的人并不一定都是短命鬼。如果都像四喜这样,那么坟墓中的活鬼一定还有很多。这件事可以笑一笑了。

花异

湖州有一个商人叫汪仲鋐,十分喜爱花,已经到了爱花成癖的程度。自家园中种了几百株上品名花。从春天到秋天,每天都有鲜花怒放,五颜十色,浓淡相间,好一副美花图。对待各种颜色的花,汪仲鋐不分高低,同样对待。一天晚上,汪和朋友一起在园中的袅香亭安寝。三更过后,汪已熟睡,而他的朋友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听到近处有喧闹的声音,声音娇细柔美,像是女子的声音。心中十分惊奇,便披衣坐起,认真倾听。只见有人说:“晚上时间长,闲着没事,想和你的士兵戏耍一番,你可以靠着车栏观看。”又一人说:“我也准备了一些小东西,打算慰劳你的手下,希望你们不要败退才好。”说完双方都哄然起笑。朋友从窗缝中朝外窥望,只见月光皎洁,园中整齐地列着两列队伍好像在对峙着:一列打着红旗,就连装束也都是红的,望上去像一团火焰;一列张白旗,白盔白甲,望上去如一片白色的芦花。但仔细一看,两边军士却都穿着绿衣裳,个个都是长眉杏眼,朱唇玉肌,都是姿色美丽的女郎。军中各筑一高台,台上也立着一名女将,比一般的士兵更加的美丽,披着金锁片缀成的细甲,内衬锦袍,也分为红白二色,各自拿着小旗指挥着各自军队的进退。士兵们都拿着雪白闪亮的刀,在月光下挥舞,一边喧呼,一边酣斗。本来并不大的花园,这时看上去俨然像个宽广的古战场。朋友大惊,以为是些鬼怪狐精来闹事,不觉叫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外边一听到人声,瞬间如娇鸟投林,全都不见了踪影,园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朋友赶紧把汪仲鋐叫醒,把刚才所见的情况向他叙说,汪觉得不可思议,朋友也就睡了。第二日早上起来,汪仲鋐打开门一看,只见园中红白二色的花都已蔫萎,和昨天的争奇斗艳的神态大不相同,这才相信朋友说的是真话,二人相对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朋友当日便匆匆离去。

外史氏说:这真是个俗气的朋友,身上一点都没有雅士的风度。若能只在旁静静地观看,不出声,红白二队的厮杀可能会像刘、项垓下之战一样剧烈。只可惜他心慌神乱,张口出声,使花仙们受到惊吓,突然收兵。或许连这两队的美女都会怪他煞风景,骂他是蠢猪吧!

鬼书生

明代成化年间的商州有个在家排行第二,姓不详,专门以贩运为生的人。不管是白天出门,还是晚上回家,都是一人独行,也不怕什么豺狼鬼怪。一天晚上,回来得特别晚,正值深秋,夜风刮得很大,路经道旁坟墓时忽然听到有呼啸的声音,其实是白杨树的落叶被秋风吹拂所产生的,老二丝毫没放在心上,继续走着。忽然又听到有咿唔的吟诵声随风飘来,时快时慢,断断续续,心中十分惊讶,心想:“我每天晚上都经过这里,连一砖一木都没见过,从哪里来的读书声呢?”于是便停下来仔细倾听,好像声音就在旁边。料想一定是什么鬼怪,便大声喝道:“天气清朗,星光灿烂,哪来的鬼东西,竟敢在这叽叽喳喳,吓唬我过路的行人?好大的胆,看我不揍你一顿!”话还没有说完,读书声戛然而止。接着好像有烟雾从坟墓中飘出,老二便伏在草丛间窥望。

只见一个人穿着长袍,戴着高帽,长着书生模样的人说道:“半夜三更,这条小路上哪还有行人,刚才听到什么东西在乱叫,好像很害怕我念书。不妨拿火照一下。”声音似乎是湖北的口音。接着便呼道:“徐家,快快拿一盏灯来。”随后只听一娇细的声音答应着,立即便有火光从墓内出现,光影闪动,颜色青白而惨淡,可以肯定是磷火的光。很快地光影移近,原来是提着一盏闪烁的灯笼的少女出来了。灯笼和平时的并无二异,不像是鬼怪的用品。老二心中十分惊诧。那个书生又对少女讲了刚才的情况,准备好好地搜索一番。忽然少女笑道:“我们正要找这个人,这个人来了,你为什么反而又大惊小怪呢?”书生也笑道:“正如你所说,草中人就是媒人嘛!”于是两人径直向草丛走去,双手一揖请老二出来,说:“既然你不害怕鬼怪,为什么又躲在里边呢?请你不要猜疑,快出来和我们相见。”老二听后一点也不怕,镇定自若地从草丛中走出,回了礼。侧眼看去,只见书生容貌如玉,长得很美,年纪也不过二十岁;而拿着灯笼立在一旁的少女,衣着淡雅,容貌妍丽,神态十分恭敬,老二眼睛都看直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秀美的人物。老二估计他们绝不是一般的俗鬼,便客气地抱歉道:“我回家太迟,忽然听到你的吟诵声,以为你是在讥笑我。没想到你是高雅的读书人,吟风弄月,只为消遣时光。我刚才的胡言冒犯,还希望你能见谅。”书生听后笑道:“我们虽是妖怪,但绝不会兴妖作怪,还请你不要多虑。不过,确实有事想请你帮忙,也不枉我们这一次见面。”说完就请老二在林中坐下,并讲述了自己的身世遭遇。

原来这书生是湖北襄阳的人,商州知府某公是他父亲的朋友。书生因为在家乡应试落第,愤愤不已,便想到北京去,通过纳捐博取功名,因此路经商州,特地找某公谋些资助,供自己在京城考试中用。由于年纪轻轻,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忘记伪装,衣服行装都穿得很考究,于是很快便被坏人打上了主意。天色渐渐黑了,恰巧走到这片树林,正想赶紧赶往州府,谁知埋伏在林中的强盗一下都冲了出来,抢窃了自己的财物还把自己和两个仆人都杀了。这些事,商州知府某公当然还不知道。强盗杀人后,打开没有什么财物的包裹,大失所望,又害怕被捕快跟踪搜寻,便把林中的一座坟墓挖开,把尸体扔到墓穴中,然后瓜分了钱财散去。书生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伤心得掉下眼泪。只见旁边的少女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别再说了,我听了也跟着心里难过。”书生指着她对老二说:“她其实是这座墓穴的主人,生前因貌美被妒妇害死,葬在这里。我和她死后在墓中相遇,见她姿色貌美秀丽,谈吐风雅,又加上相同的遭遇,便生爱慕之情。两人虽然情爱相投,住在同一个墓穴,但苦于没有媒人为我们主婚,所以一直未能正式成亲。今晚恰巧你来,便可以了却我们这一心愿了。”说罢起身,对老二深深地作了一揖。老二连声答应,询问怎样主婚。书生答道:“我这有一张上呈的文书,里面写明某人与某人愿结为夫妇,已把你证婚人的名字写上。请代我们拿到城隍庙去烧掉,我们的婚礼就算成了。另外这里还有我秘藏在腰间保留下来的两锭银子,请你替我买一具棺材。晚上到这里来,把坟墓打开,将我的尸身殓入棺内,和她葬在同一墓穴。这样的话,我几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忙?”老二一一答应了,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书生便拿出银子与文书,又向老二深深一拜。这时灯烛瞬间熄灭了,也不见了书生与少女的影子。老二目光迷眩了一会儿,见四周围阴森森的,不敢再停留,便藏好银子,赶紧回去。走到家中,拿出银子在灯下仔细观看,银光可鉴,果然是真银,便笑道:“这个痴心鬼想有个好棺材,讨个好老婆便给我银子,可谁不知掘墓是犯了死罪!我不是不想做好事,可万不想受到连累。有了这点银子,够我快活几天了,其他的我也不管了!”老二把书生的话抛之脑后,私吞了这银子,更别说去替书生买棺材和去城隍庙烧那张文书。其实老二是个贪心之人,早在接受银子时便已经暗暗萌生了私吞的念头。

十天以后,银子已用得差不多了,老二便出门去做买卖。可路上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商州的差役抓住。到了审案时,看到几个惯赌都在,原来老二曾拿书生给的银子来还赌债,不久这银子就变成了锡箔,所以被控告为拿鬼钱骗人。老二开始时还死不承认,后来见证据都摆在面前,隐瞒不了,这才如实把这鬼钱的来历讲了。审案官认为老二是编鬼话骗人,很生气,吩咐用刑伺候。忽然原告中的一人,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大叫道:“就是这伙人中的某人杀死了襄阳书生某某。大人先别对老二用刑。”审案官听了大吃一惊,原来他就是书生父亲的好朋友商州知府。前些时听说书生将到,很高兴,便每天派人在城外迎候。可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便怀疑出了事。这时候突然听到书生的死讯,大惊,立即追问详情,那人回答道:“我是城隍司的捕快,详情在老二保存的文书中,不能当面陈述,先告辞了。”说完,这个人便晕倒在地。知府看那些被吓得变了脸色的原告赌徒,便假装糊涂地笑道:“哪里有什么鬼怪,这不过是老二耍的妖法。”随即让人把老二关在另外一间房子里,喷上狗血,等明天再严刑审问。实际上判官让老二赶紧回家把文书取来。果然这下众赌徒都放心了,知府又对他们说:“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你们暂时也不能回去,还是留下,等着把钱还给你们。”于是又命令将他们分散关在旁边的屋子里,暗中派遣兵丁在外巡守。半夜,老二才把文书交上来,知府一看,这哪里是什么结婚文书,分明是一张沾满血泪的冤状,里面详细地记载了书生被抢劫致死的经过。知府十分愤怒,立即升座开庭,命衙役把众赌徒都铐上带来。他们都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便被赶到大堂,经过一番刑审,全都招供了罪行,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案子审理完,知府便到城外,从坟墓中挖出书生的尸体,只见面色如生,还没有腐烂。又根据老二的陈说,买了一具上等的棺材,将他收殓后和少女的棺木并列放在同一个墓穴中。料理完了事情,才让老二回家。临走时,知府笑着对他说:“你要以此事为鉴,下次要好好地做媒人,可千万不要再耽误别人的好事啊!”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老二也深感惭愧。从此老二的胆子还是那么大,但却不像以前那样见利忘义了。

外史氏说:一开始看到书生似乎忘记复仇,而只贪恋女色结婚,我心中还有些鄙视他。后来他利用鬼钱,揭发了杀人的强盗,巧妙地报了仇,而竟没有提结婚的事情。可见他一开始向老二提出做媒的事情的用意,和晋国荀息借道虞国去打虢国的计谋差不多,真是太聪明了!像老二这样,因贪财坏事,最后又竟成了破案的关键人物,还促成了书生与少女的婚姻,也算是庸人凑巧办成了好事!

于成璧

有一沈阳人于成璧,少年时就跟着哥哥在外地经商。这时于成璧已经成年,准备回家结婚成家。他的哥哥就拿出一千两银子给他,并嘱咐道:“一路上有不少歌楼妓院,你可千万记住不要把钱浪费在那上面,赶快回到故乡,做新郎倌。”成璧本来就有逛妓院的打算,口头上虽然答应着不去,实际上根本不听。离开他哥哥启程上路,一路上拈花惹草,寻欢作乐,将银两花得所剩无几。

快到蓟门时,车夫在一个小镇上给马喂草料。成璧因内急,便独自一人到郊外解大便。当时正是初夏耘草的时期,外面是一片长得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田里根本走不进去,他忍不住便在田埂上蹲下大便。解完后,正准备系裤带,忽然面前钻出一样东西,好似一只长着长毛的小猪,飞快地向远方逃去。成璧觉得奇怪,便跟在后面紧追。那个东西沿着小路拼命地跑,头也不回。追了半里路,成璧渐渐地跑不动了,便停了下来,那个东西也不知跑去哪里了。

成璧正要沿着原路返回,眼光忽然被沿着小路正慢慢地走来的两个美貌的女子吸引。其中一个穿着绿色的短衫,大红的裙子,头上戴满了金珠翡翠琢成的饰物,相貌非常妖艳,看装扮像是一个富家女郎;另一个打扮得素雅一些,只穿着素衣布裙,像是贫家女子,但长得却更漂亮,光采照人。成璧认为她们是一主一婢,却不敢开口询问。他本来就喜欢与女子搭讪,此时更加目醉心迷,舍不得挪步。两个女子边走边聊天,走到成璧刚才追逐怪物的地方,贫女向四周查看了一下,忽然说:“你昨天就是在这里和情郎约会的,今天怎么不见他的身影?他怎么这么不讲信用?”富女只是微笑不答,慢慢说道:“你不要在背后嚼舌头。我刚才从远处望过来,好像看到这个家伙样子很狼狈地在路旁逃窜。估计又是被路人追赶,我都替他害臊。”贫女听后捂嘴大笑,赶紧摇着手拦阻道:“你可快别说了,追的人还在这里呢,要是被他听到,你岂不是更加没脸见人了。”说着话,二人渐渐走近成璧,两双俊眼在成璧身上转过来飘过去,上下打量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虽然成璧尽量侧身让行,但无奈那条路很窄,二人身上散发的浓烈香气熏得他差点没呼吸过来。这时即使是个正人君子,也会情不自禁靠近。更何况二女走过去后,还回过头来多情地向成璧回眸一笑,使得成璧魂销魄丧,就更加把持不住自己。等二女走过好一会儿,他仍在原地呆呆地立着,一动也不动。那个车夫看成璧一直不回,便寻找过来,看见他痴呆地望着远方的的样子,不禁暗中发笑,赶紧上前催他回去,准备驾车就走。成璧借口说:“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在这里住下,明天再走吧!”车夫口中叽咕不停,认为天还不到住宿的时候,成璧一再坚持住宿,车夫才不反驳。于是他们便在镇上找了家小店住下。只见成璧不吃也不喝,独自在田埂上徘徊,想再见到这两个女子,但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她们的倩影。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太阳快下山时,成璧见富女一个人走了过来,惊喜道:“美人到了!”可又忽然听见田中稻秆发出簌簌的响声,只见一个像侏儒一样矮,穿着黑衣服黑帽子的男子,从茂密的稻丛中闪出,一直跑到富女跟前拉住她的手说:“我和你约好是中午,现在天都晚了,你不会怪我失信负约吧?”女子似乎很不高兴,一挥袖子说:“‘子如不思,岂无他士!’你失信不失信,我才不稀罕呢!”这个男子笑道:“你就别说违心的话啦。现在除了我,可没有别的人‘褰裳’来找你。”富家女指了指站在男子身后的成璧道:“这不就是吗?你真是‘狂童之狂也且’!”这男子听了富女的话,不禁回过头来,看见人后不由惊慌地大叫:“你,你,你怎么盯着我不放?!”说着又慌慌张张地向稻田中钻去,一晃眼便不见了踪迹。成璧一心只在富女身上,看了也不以为意。富女将翠袖向成璧招去,他便走了过去,富女走入茂密的稻田间,他也跟随而入。一入稻田,好像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四处根本看不见翠株绿叶,处处是亭台楼阁,画栋雕檐。成璧奇怪地问富女,富女笑道:“有好地方你只需好好住就行,又何必管它房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于是在床上把锦被摊开,铺设绣枕,然后脱下衣服,和成璧行欢。女子肌肤滑嫩白腻,神情娇媚,虽然成璧去过不少的妓院,但却从没接触过像她这样让人神魂颠倒的女子。

事后,富女向成璧询问道:“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看你面目清秀,不像是拉车子做小生意的。”成璧便把自己回乡结婚的事告诉她。富女问:“你是已经定亲了?还是等你回去后供你挑选呢?”成璧说:“事情还没有定,等我回去再商量一番。”富女又笑道:“回去就算好好地挑选,也不过是些蓬头黑面的女子,怎能和你相配!假如你能拿出一千两银子给我,我可以给你找一个漂亮的老婆。怎么样?”成璧听后很高兴,问她究竟准备找谁。富女答道:“就是刚才我的女伴。她很不幸,丈夫早死,单身一人,没有伴侣,乡里中经常有些坏人要打她的主意。假如她能嫁给你,她不仅可以不再忍受饥寒,而我也可以不再为她担忧了。”成璧早已经迷恋上她,也不计较要价的高低。心中暗自盘算,卖去衣服行李,去凑足这个数,便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又怀疑地说:“我和你才刚刚认识欢好,你却不顾自己,介绍别人给我,不会是想拿这个来引诱我吧?”富女说:“不是的。我的性格放荡不羁,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而且耐不住寂寞,又不能给你操持家务,假如你真的娶了我,有什么用呢?她便不同了。她嫁给了你,我还能凭借亲戚的关系时常来看望你,和你还能保持联系。只要你不喜新厌旧,我就很高兴了。”说完,就赶紧催促成璧起身,说:“旁边有人看着在生气,你还是先回去吧!只要你能在这里多停留两天,好事就可以成功了。”成璧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衫,再回头一看女子已不见了踪影,连床榻也没有了,亭台楼阁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站在稻田中间,心中对此十分诧异,猜想此女一定是个妖怪,但由于年轻贪恋女色,也就不会感到害怕。

回去的途中,天色渐渐黑了,成璧远远就看见好些乡下人张着弓,拿着刀枪绳索,好像在追赶着什么。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色的雌狐狸,正一瘸一拐地在草丛间奔逃,后边猎犬在紧紧地追赶,形势非常危险。成璧看后心中有些怜悯,趁众乡人还没有追来,拿了块石头朝猎犬扔去,猎犬遭到突然的袭击,稍稍退却,黑狐狸便趁机逃跑了。成璧当时还不知道这黑狐狸就是白天所见的贫女,等到众乡人追来,他早已快步离去,只远远地听到人们说:“这畜生本来就不狡猾,几次差点快要抓住,怎么这次又让它给逃了?”成璧听后,暗自好笑,也没有放在心上,回到客店后,便呼呼地睡去。

第二天,成璧仍然借口身体不适,不能赶路。吃过早饭,又独自走到田间去,果然就看见先来了的富女,只见富家女高兴地说:“你可真是一个守信的人!不仅多情,而且又坦率而不猜疑,把我妹妹嫁给你,确实是选对了人!”又问他银子准备得怎样,并主动减少二百两。成璧也很高兴,约定好明日交钱,富女同意了。说完,成璧想和她交欢,富女推辞道:“你还是留点精力给你的妻子吧。不要再让人家说我生性狂荡。”说完便自走了。成璧回到客店,查看所存的银两,由于路中已经花去了三四百两,只够一大半。没有办法,只能把所带的货物低价卖掉,又典当衣物,勉强凑齐。幸好那里紧靠着大路,货物很容易脱手。忙了整整一天,才凑足八百两,但自己已是空空如洗。车夫原是雇来的,给足了车钱,他也不管这闲事。

第二天,成璧考虑到银子太重,一人带不了,便只身前去。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富女和贫女一起来了。贫女仍然穿着那身素衣布裙,但看见成璧后却有些脸红,好像做了什么惭愧的事。成璧以为是她害羞,没在意。富女便叫他们俩举行交拜仪式,还开玩笑说:“好儿子、好媳妇,回家后一定要好好侍奉母亲。我老了,再也受不了别人的气了。”三人都忍不住大笑。富女也不再说别的什么话,笑着便要离开,成璧赶忙唤住她,说明原因,要她一起到客店拿银子。贫女见状笑着说:“恐怕银子早就长了翅膀飞走了。”成璧听了还不大相信,扶着贫女一同回去。贫女看着成璧疑惑的样子又笑道:“《诗经》上有‘叔兮伯兮,驾予与行’的句子,我们现在不正是这样吗?”两人到了客店,天色还很明亮,但旁人好像都没有看见贫女。成璧和她一同进入房间,拿出封藏的银子,外边仍是封得好好的,里边却已空空如也。成璧这时才相信贫女刚才所说的话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拿出酒和贫女对饮。贫女喜欢开玩笑,常常一句话就让成璧笑得直不起腰来,客店中人听了,还都认为他是旧病复发。两人一直喝到晚上二更时分,成璧委婉地询问贫女的身世,贫女支支支吾吾地不愿意说,只是笑道:“请我来却不给我饭吃,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懂得品味?我告诉你,我们不是专吃小孩的鬼子母,就是噉人精气的鸠盘荼。你是否害怕,又为什么邀请我过来呢?”说完便拍手大笑,成璧也不禁跟着笑起来。二人说着说着,情到深处,便相拥而起,互相脱去衣衫,把灯烛吹灭,行男女喜乐之事。

早晨起来,贫女对成璧说:“你现在口袋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财,而从这里到你家还有差不多一千里的距离,你准备怎样回去呢?我身体十分娇弱,经不起车马劳顿。不如这样,我自己先回去,你也可以少些牵挂。你说行吗?”成璧以为她仍在开玩笑,便不在意地答应了。谁知只见贫女掀开门帘走出,瞬间便看不见踪影。成璧这才回过神来,感到十分恐惧,再到田间去等候,连富女的身影也没等到,沮丧地回到客店。车夫已经等了好几天,不肯再留了,于是只得启程登车上路。成璧的钱财已经用完了,财物也已经用完了,一路上狼狈不堪,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摆阔气了。

成璧日夜兼程赶到家,他母亲之前已收到他哥哥的来信,为他向某家的女子订了亲。这个女子才从关中来,姿色貌美漂亮,嫁妆又很丰厚。由她的堂姐主婚,两家很快地便谈妥了。成璧听后很高兴,但看到他一路上浪费了许多钱的事情,母亲和嫂嫂都很生气,便一气之下把婚事拖了下来。半年之后,他哥哥又有信来,并寄回一千两银子,这下成璧才能顺利办了婚事。当晚入洞房,乍看新娘子的容貌,正是在客店中和他欢会一夜的贫女。成璧十分诧异忙问缘由,她才原原本本地讲出。她说道:“我们姐妹俩都是狐狸精,她住在河北,我住在甘肃。那天我正好到她那里玩,遇到你并得到你的眷恋,就改变了我原来的计划。但又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就让我姐姐先和你接触。现在能有幸嫁给你,只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异类而拒绝我。”成璧听后一愣,才恍然大悟,原来以前见到的许多奇异的现象都是狐狸精的花招,只是自己糊涂,被她们蒙骗了。他又问道:“你我既然已经结为夫妻,为什么后来你一个人偷偷地走了?”贫女答道:“我害怕自己来历不明,会引起你亲戚和乡邻的猜疑,所以不敢和你一起回家。现在我们通过明媒正娶,这样便不会让人们起疑心,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成璧又问:“为什么过去很简朴,现在却又那么有钱?”贫女回答道:“狐狸精的东西都是用法术从人间摄取来的,会根据所处的环境而改变,所以有时会很奢华,有时又会很简朴。我曾经在终南山修道,一直住在荒郊野岭,所以穿着简朴。现在托了你的福,才能穿得那么华丽漂亮。你剩下来的银钱还在箱子里,我姐姐一点也没有拿。”成璧听了仍有怀疑,贫女立即站起来,打开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银子。细细一看,果然是自己原来封存的,于是很高兴,但贫女却不禁感慨道:“因为这几百两银子,我们却耽误了半年的时间。我刚见你时,就觉得你是一个看重美色、轻视财物的人。担忧你在路上就把银钱全部挥霍光,回到家里一定会惹得长辈责骂,将来也没其他的本钱去做生意。所以便和姐姐商计,把你的钱暂时弄出来,存起来。就是等这个好日子,再把钱送回到你的手中。”说着便把钥匙交给成璧,又接着说:“现在把这些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希望你好好地用它来谋生。毕竟不能一辈子都依靠哥哥嫂嫂。”成璧听了女子如此良苦用心,十分感动,连声向她道歉和道谢。接着也愤愤不已地讲述了自己在沿途吃苦的经过。当晚,久别胜新婚,满屋春色盎然、情意绵绵。第二天早晨,新娘子出来与亲戚见面,人们都称赞她像图画中的美人。贫女很善于料理家务,成璧也变得忠厚谨慎,用积蓄的银钱又开了一家店铺,收获了相当丰厚的利润,日子也日渐富裕,已经比得上他的哥哥。富女时常来看望她的妹妹,并和成璧欢愉。

之后,贫女接连生了两个男孩。一天,她突然向成璧告辞,说要回到甘肃去。成璧一再地挽留她,问其原因,只见她很愧疚地说出真相:“我们狐狸精和人在一起睡觉,就会吸收人体的精气,来滋补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够修炼得道,获得长生。我和姐姐一开始遇见你时,也是打算想用我为钓饵,引你上钩,吸取你的精气,并图谋你的钱财,并不是真心想和你成婚。后来我被猎狗追赶,幸好你及时出手相救,让我逃得一命,我一直都铭记着你的恩德,所以后来改变原来的想法,真心想嫁你。现在结婚几年,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你也变得稳重了,我也为你生了两个儿子,也算是报答了你的恩情,可是我之前修炼的道行却已经全部毁了。现在我必须要回到山里面重新修炼,不能在人世间再逗留了,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挂念我。”说完,富女忽然来了,两个结伴而去,以后都没再出现。成璧这时才知道那天所救的黑狐狸就是自己的妻子,从此以后也不再杀生,不再结婚。一直到后来活到了八九十岁。

外史氏说:狐狸精中竟然有像无盐那样的丑女,这本身就是很奇怪的。这个贫女却是狐狸精中的徐吾,凭借着别人的力量,最后成为贵妇人。既然狐狸非常狡猾,又何必还要费尽心力地去仰仗他人呢?看到文中所说“有时奢华、有时简朴,都依据所处的环境而改变”一语,才茅塞顿开,所谓的富女也不过是靠着谋取别人的钱财,又怎会只有贫女这样呢!人世间不也是如此,狐狸和人相比,仍然不值得一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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