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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萤窗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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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公主

南阳人侯鼐,字仲鼎,是一个性情豪迈洒脱的年青人,和同乡人邵生交好。邵生家很穷,只有仲鼎真正理解他的困难,二人便成了知心好友,就好像古代管仲与鲍叔牙那样。他们学文不成,由仲鼎想方设法,一同进了县里的武学堂。

仲鼎有一亲舅舅在湖北襄阳做官,因为官衙中缺少人料理事务,写信叫仲鼎去。仲鼎打算去,但考虑到邵生生活困难,就给了他五十贯钱,嘱咐说:“你拿这些钱做弓马费,好好学习,明年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同去参加武举考试,拔取好的名次。”邵生感动极了,流着眼泪,苍白着脸,为他送行,悲伤极了。仲鼎也因此情绪低落,凄凉地上了路,心里却一直挂念着邵生。到了襄阳,官衙中事务纷乱繁杂,仲鼎一一亲自料理,半年后事情才有了头绪。因为想念邵生,并且也为了参加武举考试,便坚决地要回家探亲。舅舅挽留不住,只好同意他回家。仲鼎对金钱一向看得很淡,舅舅给他财物,他全都不要,仍然和来时一样,一个书童、一柄宝剑做伴,行囊空空的,一点儿也不像满带着他乡赠送的财物而归来的人。

船驶到淮河,遇到风浪,就在一个小港湾里停泊下来。那天晚上月光如水,夜气清冷有如深秋,仲鼎正靠着船窗闲闲地张望,这时一只大船由北向南逆流而来。大船驶得很慢,船上正在办着酒宴,箫管琴瑟齐奏,歌声宛转,非常动听。仲鼎下意识觉得是扬州富商巨室的船,就没放在心上。不一会儿,大船已驶至仲鼎的面前,忽听有人小声说:“月色如此美妙,为什么还要行船呢?不如也停在这里吧!”话还没说完,船上众人就一起答应,声大如雷。大船于是就停下了。仲鼎听见这个人说话的口音非常像邵生,因为他时时想念邵生,所以一听就想起来了。一会儿,笙歌一下子停止了,船头静悄悄的,有人从舱中走出来,厉声呵斥说:“公主和驸马要出来观看江上的景色,大家还不快快回避!”船上的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很快,一阵浓郁的异香越过河面飘到仲鼎的船上,沁人心脾。只看到几对灯笼从船舱中缓缓出现,望去就如夜空中的两排星星。一位身穿紫衣的贵人,头裹黑纱巾,腰系犀牛带,就像古代的王侯,他手挽着一位羞花闭月的二八少女,她身上穿着华贵的宫装,娇艳逼人。其后有十几名侍女,都身穿锦绣华服,先摆放好精巧的躺椅,铺设厚厚的锦缛,他们二人这才并肩坐了下来。仲鼎远远地看了很长时间,猜测他们一定是鬼神,但仔细观看紫衣人的面貌举止,又发现非常像邵生,非常惊诧,自言自语说:“我的兄弟难道已经死了吗?”于是更加注意观看。不久,那位美人的目光转了过来,发现仲鼎的小船,惊讶地说:“这里有世间的俗人,为什么不早早禀报我?让外人偷看了宫中的情况,你们该当何罪!”说完恼怒地和紫衣人一同站起来,进了船舱。接着便有人厉声喝问:“是谁的船停在那儿?”船家答道:“是南阳侯相公,要回乡探亲。”那人吃惊地说:“原来是我家驸马老爷的老乡。”说着便进舱禀报。很快就有两名内侍出来查问侯生的乡里门阀。仲鼎隔着船一一回答。紫衣人突然走出船舱,跳上船头,大声说道:“哥哥怎么今日才回来?没想到小弟我会在这里吧!”仲鼎再仔细观察,果然是邵生,更加惊讶了。

邵生请仲鼎到大船上叙旧谈天,仲鼎答应了,上了大船。一走进船舱,光彩夺目,一种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窗前横放着一张绘有孔雀图案的画屏,座椅上叠放着绣有芙蓉花的锦缛,真是奢华到了极点。仲鼎还没有开口讲话,邵生便把手一挥,金钟就敲响了,顿时琴瑟管弦,各种乐器都奏了起来,轰响震天,再要讲话也听不见了。乐声中邵生命内侍在地上铺锦缛,再拜行礼。礼毕后,一声玉磬清响,乐音突然就停止,连演奏乐器的乐师也都突然消失了。这时仲鼎才有机会说话,详细地询问发生这些变化的缘由。邵生只是笑笑不说话,只是命令内侍设宴准备,然后说:“今晚还是尽情喝酒取乐,不要说以前的事了,免得你听了心里忧愁不安。”仲鼎听了更加疑惑不解,坚持要问邵生,只是酒宴已摆设开了,接连不断地送上一道道美味佳肴,杯盘碗盏,琳琅满目。邵生倒酒为仲鼎祝寿,这时乐声又响了起米,比先前更加喧响,充满耳朵,酒席前能不闭嘴吗?一会儿各自就坐,席间的酒菜大多是仲鼎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宫中的太监站在一旁斟酒,这使仲鼎更感到不安。邵生又说:“大哥不是外人,不妨让侍女出来。”说罢,乐师们停止演奏,水晶帘掀开,有十多名绝色的女子,走到宴前,有的拨阮,有的弹筝,各自奏出美妙动听的乐音。接着有的宛转唱歌,有的翩跹起舞,邵生和仲鼎一边饮酒,一边欣赏,高兴极了。但仲鼎心中总有疑惑牵挂,趁着歌舞的间隙对邵生说:“音乐歌舞很美妙,但我还有些话要说,还是请她们暂停吧!”邵生听后挥了挥白色的扇子,音乐立即停止了。仲鼎就把椅子拉得靠近些,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邵生笑着说:“大哥想听,就先痛饮这三大杯,我再和你一起通宵长谈。”说着便递过一大杯酒,仲鼎爽快地喝了,接连喝了三大杯,说:“酒已干了,现在该你细说了吧!”邵生命令左右伺候的人离开,只留下两个小丫鬟斟酒,自己也走过来和仲鼎坐在一起,共同喝酒,这才开始讲述:

“自从和大哥分别之后,我一直想认真学剑读书,将来和大哥一起博取功名。因为嫌城里繁杂吵闹,便搬到表哥的乡间别墅去住。那里有不少竹子树木,空旷少有人去,可作为练习射箭的场所。你给我的五十贯钱,我用其中一半造了两间书房。白天骑马练剑,晚上便揣摩学习,那实在是一处供我们专心练武的好地方。今年二月十六,月光不明,天空中夜气迷蒙。我正坐着,准备点灯夜读,忽然听见窗外有人轻声地说:‘贵人睡了没有?’口音很像女子。我开门一看,原来是几个宫中的宦官,他们都穿着紫罗衫。对我说:‘大王和王后决定把公主嫁给您,我们奉命,特地到这里来打扫。’我吃惊地问:‘大王是谁?我从来不认识他,为什么要把金枝玉叶托付给我呢?’宦官说:‘大王是衡山大帝,您难道没有听说?’我想我只是一个世间的凡人,去当神仙的女婿,估计不是好事,因此坚决推辞。宦官却不理睬我,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把房间布置一新,就离开了。我再进门一看,原来的书剑弓箭,已不知道被放到哪里去了;只看到锦帐低垂,两旁罗列着盖有绣套的桌椅。现在船舱中的摆设,大半都是当时用的。本来觉得房间还有些狭小,摆了这许多东西后反而感觉宽敞多了,而且也不知是怎样搬进去的,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明白。当时也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只能静静地等待。又过了一会儿,宦官抱来一个毡袋,从袋子里拿出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替我穿上。又隔了一会儿,引了四个五彩宫衣的丫鬟进来,手拿铜制莲花状的火炬。她们看了看室内四周,相互讲着:‘不错,没有粗俗的武夫气,勉强可以和我们公主匹配。’说完笑着走了。接着又一个宦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我说:“请整理好衣服,公主来了。”

邵生讲到这里,又吩咐两个斟酒的丫鬟退下,低声说:“闺房中隐秘的事情,本来难以开口,因为大哥了解我,所以我也不隐瞒,还是说出来。”于是又接着说:“公主来了,我远远地看去,有十四五岁,风姿柔美,真不愧是天上的神仙。两旁有很多伺候的丫鬟。她乘着有帘幕的座车,上面张着翠鸟羽毛做成的帷盖,气派十分威严。公主才下车,宦官就要我用臣下见君王的礼节去拜见。我正感到为难的时候,公主身旁一个丫鬟赶忙摇了摇纤细的手臂说:‘王后有命,驸马是阳世间人,并非属下的臣民,即使朝见我王,也只需要行主宾之礼即可,更何况是公主的丈夫!’这样我就不跪了,而以平辈的礼节相见。丫鬟们簇拥着公主进入房间,我才在公主的对面坐下。近距离观察公主,发现她肌肤莹白如玉,容貌似盛开的鲜花,美丽而端庄,而且神情羞涩,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正巧桌上的纸笔还没有收起,公主的目光从上面瞥过,小丫鬟就说:‘公主想和驸马爷比赛诗文吗?恐怕粗莽武夫只懂得舞刀弄枪,作诗可不一定擅长。’公主听了微微一笑。我觉得她瞧不起我,当即提笔一挥,写了一首绝句:‘倚天长剑吐虹霓,一啸何难退鼓颦。翻笑终军无志气,仅能弱冠脱鸡栖。’诗中抒发了自己远大的抱负。公主看后,眼中好像露出笑意,并在丫鬟耳边轻轻地讲了几句话,丫鬟便转告我:‘公主说诗写得不错,但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怎么不写些适合今夜良辰美景的催妆诗呢?’我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就叫丫鬟请公主写。公主并不推辞,也提笔写了一首。我接过细读,是和我的诗韵:‘何事王姬驾彩霓,丈夫犹自志征鼙。封侯无骨君须记,且掷长缨入凤栖。’我反复吟诵了几遍,深深地被公主的才华所倾倒。正在这时,丫鬟们用红纱巾擦拭桌椅,让我和公主并肩坐下,接着又送上酒菜来,热气蒸腾,似乎才从炉上取下。丫鬟用犀牛角做的小酒杯斟酒,杯上系着红丝线,就好像婚礼时用的合卺杯那样。酒是深红色的,味道醇厚甘甜。小丫鬟告诉我说:‘这酒只有在举行婚礼时才饮用,乃是潇湘的鹳鹣红。’公主滴酒不沾,我也只是略微尝了一点。不久,计时的漏壶移上三刻,宦官进来催促丫鬟们回去,她们替公主卸下发簪耳环,脱去礼服,然后静静地退下。我与公主亲密相处,就如同世间的凡人一样。只是公主本性娇贵,不轻易言笑。不过闺阁中的女子大多是这样的。一番欢好之后,公主才讲了自己的家世,她是衡山大帝的第四个女儿,封为潇湘公主,年仅十五岁。天一亮,丫鬟们就来了,在床前侍候,替公主穿衣打扮,然后簇拥着她乘车离去。她们一走,房间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样东西也没有多,连我刚才穿的衣服,也消失了。到了晚上,她们又来,这一次不再乘车,也没有宦官跟随,只有三四个小丫鬟在两旁伺候。因为公主身体娇弱,不论是坐还是走,她们都要在两旁搀扶。公主喜欢看书写诗,古代的典籍全都有所涉猎,尤其对黄帝的《阴符经》很有研究,自称得到九天玄女的真传,与世间苏秦、张仪的传本大不一样。她还擅长下围棋,我远不是她的对手。因此我们每晚相聚,一点都不感到寂寞。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就发生了灾祸。

仲鼎听邵生讲到这里,紧张得变了脸色,不禁站起来说:“你出了什么事?”邵生说:“大哥你先坐下,听我细说。我和公主结婚以后,吃的穿的都是由公主带来的,生活富裕了,不免有些奢侈。公主经常告诫我说:‘《易经》里有写:物保管疏忽,便会招致盗窃。你要小心谨慎。’我听了没怎么放在心上,觉得自己武艺在身,反而说了些大话。一天晚上,果然来了几个盗贼,我还没睡,和他们搏斗,盗贼往外逃窜,我追到野外,杀了一人,其余的都逃了。等我回到家中,公主已经到了,对我说:‘大祸来了,快到官府中去自首,这样才能免去灾难。’叮嘱一番后,她就离去了。这时城门已关,我就坐着等待天亮。凌晨我再到出事的地点去,尸首已不见了。我想一定是逃去的盗贼怕受连累,毁尸灭迹,所以就不大在意了。既然尸体已没有了,我的财物也丝毫无损,为什么要再到衙门去报官呢?这样就把事情耽搁了。当晚公主没有来,只是派丫鬟捎来一封短信,信中写道:‘快到侯生家避难,尚且还有救。’她知道大哥和我是好朋友,所以叫我到你家避一避。但我始终不相信自己会大难临头,犹豫不决。拖到天黑,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我便放心睡觉。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县里的捕快已经来了,破开门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我以为是盗贼来报仇,黑暗中又打死一人。等到捕快大声呼叫起来,我才知酿成大错,这时再怎么申辩也无济于事了。”

邵生讲到这里,仲鼎害怕极了,寒毛尽竖,担忧地问:“杀害捕快,这是死罪!你是怎么逃脱的?又怎么到了这里?”邵生叹息地说:“大哥先别担心,听我说完。当时我毅然地随捕快去了县衙,向他们详细地讲明事情的本末。没想到那些盗贼早把尸体移到路边,抢先到官府告状。他们说那天夜里结伴走至某处,被武生邵某人持剑抢劫,杀死同伴一人,抢去钱物若干。官府听了状词,就把我的邻居传唤过去询问,邻居都诉说我最近无故暴富。官府经过反复的勘察审讯,认为我追赶强盗到达郊野的说法不可信,又没有及时报官,再加上拒捕,杀伤了官差,所以断定我是抢劫杀人。我很难为自己申辩,竟被判处死刑。在监牢里,满身枷锁,受尽了苦楚。到了半夜,公主悄悄地来了,对我说:‘你不早早地听我的劝告,现在已是危在旦夕。还是跟随我回家探望父母吧!’我只得点头答应。她伸手一指,枷锁便全都脱落下来。于是我们相互搀扶着离开监牢,悄悄来到江边,宦官们早已停船等候。现在乘船南行,不知哪一天才能再回到故乡了!”说完不禁泪流满面,神情十分凄惨。仲鼎猜测其中或许还有别的缘故,又不敢再问,虽然强忍忧愁找些话说,也不过是对邵生牢狱之灾表示安慰,并庆贺二人今日重逢之类的话。

快到了五更天的时候,仲鼎的小船要趁风启程,船家派小童来催促。二人分离在即,十分难舍。忽然一个小丫鬟拿着个小包进来,在邵生的耳旁低声说了几句,邵生笑道:“这点东西怎能够报答我大哥呢?不过,暂时也只能这样了!”随即将小包递给仲鼎说:“一点点小东西送给大哥,只能充作船费。哥哥您的大恩大德,小弟还没有报答。仲鼎想推辞,但看见小包并不很重,估摸着还可以接受,就收下了。这时天色快要亮了,二人握着手,互相看着彼此,默默无言,眼泪不禁掉了下来。又隔了好一会儿,仲鼎才跨过船舷,回到自己的小船,邵生仍立在大船的船篷下殷勤道别。但等到仲鼎回过头还想说话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苍茫的水波,邵生的大船已失去了踪影。船上的人都大吃一惊,以为遇见了鬼,仲鼎也非常惊讶。等到打开小包,发现里面竟然有数千粒明珠,价值超过一万两银子。这时他才真的相信邵生是遇见了神仙。

仲鼎回到家,还没有卸下行装,就急切地向家人询问邵生最近的情况,果然因为犯下重罪被抓,当夜就死了。家人还述说了一些奇异的现象:邵生并没有死在监牢里,而是死在官衙门口,两足盘膝而坐,好像活着一样。身旁有一封信,写得很奇怪。看过的人私下说,信上大致是这样写的:“曾参没有杀人,但有人告诉他母亲说,曾参杀了人。其实说这话的人才是真正的杀人犯。曾参的母亲不追究真正的杀人犯,反而因为伤害捕快的缘故,把儿子杀了。多么残忍呀?现在伤害官差的罪名,我已经以死谢罪,但杀人之罪,该由谁来承担这个罪名呢?毒蛇钻入室内,人们还要想办法弄死它,更何况是盗贼呢!盗贼搬移同伙的尸体,用来证明杀盗者是强盗,官府竟也认为他是强盗,不是同样地颠倒了黑白吗?要知谁是真正的强盗,那个向官府告发的人便是。”信的末尾还盖了一个篆文大印——衡山大帝。官府发现此信后大吃一惊,封锁消息,追捕群盗,审问出移尸的真实情况,依法处置了他们。当时邵生的尸体已由仲鼎的父亲立下字据,领出后收殓在棺材里。仲鼎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异状,打开一看,棺材里只剩下衣服和帽子。全家惊讶极了。

几年后,仲鼎再去襄阳,又在路上遇见邵生,车马随从,非常显赫,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婴儿,递给仲鼎说:“拜托大哥将他抚养成人,来延续祖先的血脉。”仲鼎高兴地说:“小宝宝什么时候生的?”邵生说:“我已有两个男孩,这是小的。因为大哥仗义忠诚,所以才把孩子托付给你。”说着递过孩子,便乘车远去。仲鼎把婴儿抱回家,对外就说是自己的儿子,让他过继给邵家为后。等到小孩长大,给了他自己家产的一半。人们都赞美仲鼎的品德,却不知这小孩本来就是邵生的儿子。仲鼎自从得到邵生赠送的珍珠,家中逐渐富裕,武试考试接连高中,官一直做到协镇。一天晚上,仲鼎梦见邵生带着车马来迎接,就无疾而终了。邵生名承先,字履武,死的那年还不满二十岁,邻里一直为他的早死感到惋惜。

外史氏说:古人说“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仲鼎和邵生可算得上是这样的好朋友了吧!当仲鼎和邵生分别之时,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死;而后来归途中遇见邵生,也不相信他还活着。邵生生而死,死而复生,这是神仙的力量吧,但肯定也有仲鼎的功劳。为什么呢?如果他们交情不深,仲鼎便不可能在归途中偶遇邵生,遇不到邵生,那么这样一段奇缘靠谁来传之后世呢?仲鼎对死去的朋友无愧于心,邵生也能坦诚地对待自己的好朋友。两人生死之交,可以流传百世啊!

紫玉

句容县有个乡民叫金二,父母都已经离开人世,有一幼弟叫作金镛,在邻村私塾上学,年纪不满十三,容貌非常美秀,如同女子一般。每日放学回家,常常有一位老妇人跟随着他一起走,笑着说:“小孩子长得真好看,将来应该找个天上的美人做老婆,世间粗俗愚蠢的女子是配不上你的。你如果有意寻找,我就给你做媒人。”那时侯金镛年幼,还不理解老妇人讲话的含意,但听了,还是很向往未来的。这样过了几个月,老妇人每次见面总要唠叨一番,金镛很害羞,一直没有回答。一年后,金镛长大些,已经懂得了一些男女间的情事。有一天又遇到老妇人还是这样说,便红着脸问道:“天上美人在哪里?能让我见一见吗?”老妇人说:“行。不过我不能陪你去,只能给你指路,你自己去找,如果见面后心中喜欢,可以告诉我。”说着指点道:“离这里三里多路,门前种着桃花的就是她的家。”说完二人就分开了。金镛早饭后上学,便对老师撒谎说:“我外公生了重病,哥哥叫我前去探望,要请一天假。”老师因为他平日敦厚老实,丝毫没有怀疑。这样金镛就离开学校,兴冲冲地去了。

到了那里,果然有一户人家,在门墙之内掩映着数枝红桃。金镛毕竟年少不经事,没有叫门便鲁莽地直接走了进去,才跨过门槛,就听到有人喝斥:“哪家乳臭未干的小孩,竟敢前来偷花!”金镛吓了一跳,看见一个老翁笑着从房内走出来,头发像白鹤的羽毛一样全白,皮肤像鸡皮那样粗糙发皱,大约有七十岁。金镛本来聪明伶俐,觉得老翁并无恶意,便大着胆子,向前作揖行礼。老翁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抚摩着金镛的头顶笑着说:“我看你到这里来可没安什么好心!”金镛理直气壮地说:“听说这里有个天上美人,特地过来看看,有什么不好呢?”老翁说:“这一定又是刘家痴老太多嘴多舌。不过,我也不能让你白跑一次。你随我进来。”说毕便拉着金镛进门。只见桃花树后有三间小屋,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房间里琴书罗列,展现了主人胸襟的不俗。老翁与金镛坐了片刻,便喊道:“紫玉,端茶来!”一会儿布帘掀开一半,一个梳着辫子的少女,年岁比金镛略大,端着漆盘走出,盘中放着茶壶茶杯。金镛仔细看着她,只见她风姿绰约婉丽,美艳动人,就好像一朵新出水的荷花,虽然他还年少无知,也不禁目瞪口呆,眼光再也舍不得离开。老翁命紫玉给金镛斟茶,金镛竟恍然不觉。老翁大笑着说:“真是天生的情种!”又问道:“你已经见到了天上人,应该心满意足了吧!”金镛答道:“心里确实高兴,只是还没有实现我的心愿。”老翁又笑着说:“怎样才能满足你的愿望呢?”金墉说:“我如果能和她朝夕相处,便心满意足了。”老翁说:“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留在这儿,不回家,我就让紫玉每天都陪你玩。”金镛十分高兴地答应了。老翁非常高兴,拿出果品糕点,让二人一起吃。紫玉也很喜欢金镛,二人一见如故,你推我让,说个不停。老翁看到这种情景,感到很欣慰,高兴地说:“阿玉有你做伴,也不会再寂寞了!”于是让他们二人随意嬉戏,没有一点防范。金镛每天晚上和老翁同睡,白天就和紫玉一起游戏,有时在花前斗百草,有时在月下捉迷藏。他们常常肩并肩手挽手,虽然说不上是男女夫妻之爱,却也是两小无猜,结对成双,从不争吵,有着无穷的乐趣,这是出于他们的天性。

住了一年多,他们的饮食衣着都由老翁一手操办。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情谊渐浓,双方眉目之间,都有爱恋之意。一天紫玉起来晚了,在窗下缠足,金镛从窗外偷偷看见,只见她的小脚白如雪,细如锥,就像半枝嫩藕,一握娇莲。看着看着,忍不住神魂颠倒,隔着窗对紫玉说:“我如果能娶你为妻,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话还没有说完,老翁就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地斥责道:“小家伙不成材,竟然想偷走我的掌上明珠!”金镛听了,只觉得无地自容,惭愧非常。老翁又禁止紫玉以后再与金镛在一起玩耍,愤怒地瞪着她,似要动手责打。金镛更怕了,借口小便,匆匆奔出门,逃窜回家。

回到家中,只见大门的样子全变了,四周的景物也和以前大不一样,当年在墙边种的小柳树,已经高耸入天,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金镛大吃一惊,赶紧敲门,有一老人拄着拐杖出来,相貌与其哥哥金二很像,但看上去已有六十多岁,似乎又不是。金镛问他全家的情况,老人惊讶地说:“我就姓金,小朋友从哪里来,和我家有什么关系?”金镛于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遭遇,老人笑道:“胡编乱造!我的父母已经死了多年。听说我有个叔父,名叫金镛,他小时候上私塾念书,天晚没回家,早已被豺狼吃掉。因此我生下后,就不再让我去邻村上学。从我叔父死的年分算起,至今已有七十年。假如他还在世,也有八十岁了,一定是白发稀疏,牙齿全掉光了,怎么可能像你这样年轻呢?”金镛不信,还要辩解,金家的一些年青人,也就是老人的儿子、孙子,都在一边大喊:“哪里来的小家伙,竟敢冒充我家祖公!”说着就要动手殴打。邻家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听见喧闹之声,便自篱笆洞中张望,见了这番情景,这时连忙走出来拦阻道:“这件事确实有些奇怪,你们不可乱来!”接着对拄杖老人说:“你叔父曾和我一起在私塾念书,面貌还能大略记得。这个小孩确实很像,难道真的是你叔父遇见了仙人?”金家后人说道:“哼!凭什么要我相信他?”邻家老翁说:“我知道他肋下有七颗黑痣,排成北斗形状,老人们说这是要成仙的标志。假若他也有,那就确实是你的叔父了。”金镛听了立刻把衣服脱下给大家看,果然如老翁所说的一样。接着又讲了他的兄嫂金二夫妇的日常行事与面貌特征,丝毫不差。到这时拄杖老人才信服,率领子孙一起下拜,认定金镛是真仙。金镛却笑了笑,自己也不相信。老人请金镛到家内坐,邻家老翁与乡里父老也都来拜访,谈起当年旧事,如在目前,直到夜深,才纷纷离开。

晚上金镛自己独自睡在一间屋子里,一觉睡到天亮。清晨起来,觉得下巴下多了些东西,一摸,原来是一寸多长的胡子,雪白如丝,大吃一惊。再看自己的身子,一夜间暴长,几乎和成人差不多了,不禁感慨万分,感慨地说:“长住仙境,身子一直如孩童一般。现在回到尘世,一夜间便满头白发,难怪说人间劳碌,青春难驻啊!”于是没有和家中人告别,自己直接离去,仍然回到老翁处,可是只见松楸一片,哪里还有茅屋的踪影!正在踟蹰徘徊,忽然发现旧日相随的老妇人又蹒跚着走来,心中大喜过望,便走上前去作揖行礼。老妇人茫然竟不相识,金镛又自道姓名,老妇人笑道:“即使你活了七八十岁,你坟墓上的松柏也已长成大树了,怎么还自称当年金家小儿来欺骗我呢?”金镛无奈只好详细地诉说经过。老妇人听罢,笑着吟诵《诗经》中的两句诗:“未几见兮,突而弁兮。你这老家伙对我弯腰作揖的,莫不是还要我说媒吗?”金镛叹息地说:“你看我的头发又短又少,如何还敢有丝毫的奢望。只盼望能依附着仙人,如果能老而不死,便是万幸了!”老妇人严肃地说:“你要成仙,就应当寻求佳偶,好姻缘还在,切不可灰心丧气。”说着拿出一段一丈多长的红绸,交给金镛说:“拿着这段红绸向东南方走,遇有林木,便用红绸向空中拂去,你要找的人就会出现了。”金镛仍然担心自己太老。老妇人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照着他说:“看,你又年轻了!”金镛朝镜中望去,果然是一翩翩少年,再摸自己的下巴,胡子全没有了。金镛高兴极了,向老妇人再次拜了拜,老妇人和镜子一下子都不见了。于是他遵照老妇人的指点,向东南走去。行了数里,果然有一片树林,立刻用红绸向空中拂去。绸中似乎裹着一样东西,落地之后,忽然变成了一个美貌女子,微笑着整理自己的衣服,原来正是紫玉。金镛惊喜如狂,急忙地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紫玉假装生气说:“这个媒人真是无赖,强迫婚姻,真令人受不了!”金镛急得一边作揖,一边讲好话,紫玉才和他和好。二人又朝东走了数百步,似乎腾云驾雾一般,一幢巨宅突然在眼前拔地而起,峰环水绕,栋宇巍峨。二人还未走进去,屋内就已经声乐大作。老翁与另外十多个人都穿着喜庆的衣服出迎,不再提及前事,大家都忙着安排筵席,举行婚礼。自此以后金镛便开始学道,不食五谷,终于成了地仙。

几年后,金镛的族人扶乩求仙,金镛就借乩仙之笔,补叙了上述的一些细节,并附以诗道:“情缘引到洞中天,再履红尘已惘然。镜里长春无白发,枕边短梦少青年。瑶笙不羡秦楼风,锦瑟休挥赵女弦。直上云霄最深处,几回含笑话桑田。”此后便不再降乩显示自己的踪迹。这件事,不到十天便传遍了南京城。

外史氏说:人们都说仙家日长,人间日短,这是必然的。但人间七十多年仅及是山中一年,这差别也实在太大了。金镛很幸运,能够立即回到老翁处,成了仙人;假若他回家后便长住下去,那么他从十几岁的孩童,转眼间就变为八十多岁的白发老头,距离死亡,也就没有几天了!因此我说毕竟还是仙家的日子短,远不如人间的日子长。

古冢狐

易州城西有一座古坟,不知有几千几百年的历史了,坟前没有墓碑或者石刻,所以无法得知是谁埋葬在这里。人们传说这是战国时荆轲的墓,大概荆轲被秦始皇杀死后,燕国的百姓便把他的衣冠埋葬在这里留作纪念。一天,有乡民送妻子回娘家,夫妇各自骑着一匹毛驴,经过古坟边。因为走得久了,妻子想小便,便下驴向荆棘丛中走去。丈夫骑着毛驴走在前面,并没有觉察,一直走了半里多路,才发觉妻子不在身后,就停下来等待。等了很久也不见妻子过来,心中起了怀疑,立即返回沿来路寻找,只见妻子所骑的毛驴独自在道旁吃草,人却不见踪影。丈夫大吃一惊,仔细向墓旁搜查寻找,只看见妻子所穿的衣裤纷乱地散在野草丛中。当时乡间常常有豺狼出没,丈夫怀疑她已被恶狼吞食,只得拣起散落的衣裤,独自一人哭着回家。

其实他妻子并没有死。当她小便后站起,听到有人在讲话,有两个仆人从坟中走出,身上须毛根根直竖,就如刺猬一般,形状十分吓人。他们走上前便要抓住妇人,骂道:“哪里来的疯丫头,把我家主人的门庭弄脏了,抓住她,把她臭打一顿!”妇人吃惊,狂奔逃跑,想不到身上的衣裤却如蝉蜕壳似的自己脱落。转眼间已经赤身裸体。妇人十分羞愧,不敢再跑,眼看两个仆人迫近,不得已伏在荆棘丛中以图躲过灾难。只听得一个仆人笑着说:“这下也够她受了,算了吧!”顿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妇人始终不敢起身出来,在荆棘丛中躲了整整一夜,浑身都是伤痕。天亮后,光着身子无法回家,出来寻找衣服,却什么都不见了。正当惶急地想要寻死时,恰好有几个人骑驴经过。他们走上前来,看见妇人赤身裸体的样子,像是疯疯癫癫的,都很吃惊,就停下询问缘由。妇人忍着羞辱讲述事情的经过。尽管用手遮盖下身,然而后背的部位却完全暴露了出来。幸好来人中有一人是她的哥哥,听了非常惊惶,说道:“这是我的妹妹!”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妇人披上。这时她才敢回头看,才知是她哥哥奉了父亲的命令前来迎接她,没想到在这里相遇。妇人不禁泪如雨下。于是哥哥用自己的毛驴让她骑着回家,又赶去通知她丈夫,丈夫这才明白了发生的事。

后来人们经常看见有两只毛色苍黄的狐狸在坟上跑来跑去,要去抓它,却又看不见了。这时才知道妇人所遇见的就是狐狸精。难道狐狸也钦慕高渐离和荆轲慷慨悲歌的伟大壮举,特地来保护荆轲的坟墓吗?噫,太神奇了!

外史氏说:村妇愚昧无知,任意弄脏义士的坟墓,所以剥去她的衣服,让她受到羞辱,狐狸这样做,也可说是很明白人世间的道理。我还记得小时候听家中的老人说:河北省有许多平房,每当盛暑,民家妇女常常睡在屋顶上。倘若天气阴晦,就会发生与龙交配的事。唉,这些无知的妇女,在白天尚且不能暴露内衣,夜晚又怎么敢在星月之下毫不顾忌地睡觉呢?龙性并不好淫,只不过通过交配来惩罚这些妇女。家中有妻小的人一定要提高警惕呀!

崔十三

杭州有个贩卖海鲜的商入叫李念一,生性喜爱喝酒和美女,尤其是喜欢男色。虽然家产并不丰厚,却整日沉湎其中,从不管老婆孩子挨饿受冻。邻居崔十三经常和他在一起。十三年才十五岁,容貌比美女还漂亮,他母亲早死,父亲虽然尚在,但因病成了残废,家中生活十分困难。所以念一常常资助十三,目的是想占他身体的便宜,但始终都没有如愿。因为十三很聪明,善于察言观色体会别人意图,虽因父亲年老多病家境贫寒,不得不依靠恶人的资助,但无时无刻不小心提防,保持自己的清白,念一终不能把他搞上手。

癸未年夏天,念一要乘船去海宁讨债,往返需好几天时间,于是反复多次对十三的父亲讲,要十三陪着一起去,预谋在船上突现占有十三的心愿。十三的父亲拒绝说:“小孩子不懂事,你还是一个人去吧。”念一坚持要十三一起去。十三从小就爱新鲜,想出远门,所以也在一旁鼓惑怂恿。他父亲没办法,只能同意。离开之前,悄悄地对十三说:“这个人声名狼藉,我们家靠他资助,我实在无法只能同意你去。但是你必须以清白的身子去,清白的身子回来,这样我才问心无愧,对得起死去的祖先,你也可以称得上是孝子。否则的话,即使我活着无法知道,但死后做鬼也一定能一清二楚,绝不准你再跨进我们崔家的宗庙。”十三答应了,便告辞离开。邻里听说十三和念一同去,都在背后讥笑,认为崔父因为疾病贫寒,失去了理智,把儿子送入虎口,怎么能不被吃掉呢?但十三却仗着自己聪明,高兴地与念一上了船,同他一起,吃饭谈笑,一点也不忌讳。念一也把十三看作是已经在手的猎物,无法逃脱了。

船航行了一天,傍晚时分十三走出船舱远眺。当时念一仍在船舱里睡得正熟,没有跟出来。十三望着江面波光粼粼的波浪,忽上忽下,感慨地叹道:“人生就像这江水一般,如果不能独立自强,立身于世间,瞬息间就被浪流卷下!”他触景生情,不由想道:今晚我和这个念一同舱,假如他用暴力逼迫我,怎么办呢?他身强力壮,我一个孩子怎能抵抗得住?刚才讲话就不正经,差一点动手动脚,我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呢?左思右想,仍然拿不出好主意,这时才后悔不该随念一同来,正在彷徨失措,泪如雨下的时候,忽然上游驶来一只小船,乘风飞驶而来。船上有一中年妇人与一少女,很像母女两人。女儿荡桨,母亲扳网,应该是打渔的。船靠近时,少女看见十三,笑着对妇人说:“这少年郎就像一片树叶陷在泥中,怎么还能像我一样逃出疯狂的摧残呢?同病相怜,妈妈还是救救他吧!”妇人也笑着说:“我儿之言,真是大义,自己才刚刚获救上岸,就立即想到救落水者了。何况这孩子也是孝子,不该坐视见死不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册子,只有十几页,用东西包好,隔着船扔给十三道:“孩子,有了这个,你就可保持身体清白了。”话刚说完,船已如奔马疾驶而过。十三接过小包,再抬头看去,小船早已驶去一里多远,一会儿,连帆影也消逝了。十三幼时曾跟着父亲读书,很通晓文字,这时赶紧打开册子,原来其中写的都是闺房中的戏术,别的内容再没有了,不由得皱起眉头说:“这对我有什么用处呢?这位妇人莫不是骗我闹着玩的吧?”然而再仔细一想,如果可以巧妙地运用,倒也是一种好办法。于是便把小册子藏在袖子里。

这时念一已经醒了,在舱中大声疾呼十三。十三进入船舱,念一便盘问他到哪里去了,十三答道:“在船头观赏江景。”念一笑着说:“你那么漂亮,不怕被蛟龙捉去吗?”又笑嘻嘻地说:“今天晚上能和我同睡,我就把这次赚的钱分一半给你,让你做孝子,奉养父亲。如果不同意,大江就是你的坟墓,你就要葬身鱼腹之中,再也回不去了。你父亲又老又病,还能向我要人吗?”讲到这里,脸色和声音都非常严厉。十三听了,害怕极了,顿时想起册中“移灯就火”的方法,正可以解救眼下的急难。于是爽快地说:“大哥如此疼爱我,我又不是草木无心,理所应当该感念您的恩惠。但我年幼不懂情事,实在羞愧。假若喝醉了,那就随你怎么办,我也不再顾惜自己的身子。”念一听了后高兴极了,满口答应,便亲自上岸买酒。十三急忙寻出纸笔,在烛光下翻看小册子。“移灯就火”之法下面写着三个急口令,共有十几句,尽是详细描写男女间情爱的话,而且规定行令的方法:“如果能够诵读如流水般熟练,而又可以没有笑容,才能免除惩罚。”十三将急口令一句一句地抄在纸上,自己先默记在心,然后连忙藏起册子。不久念一回来,摆上酒要喝。十三说:“喝酒如果不行酒令,怎么能提起兴致呢?何况今日的美事,更不适宜无言相对。昨日我从邻家抄来几行口令,用这个行酒最好,我们就照着办,怎么样?”念一觉得自己平日应对敏捷,就不加思索地应道:“好。”随即各自倒满了三杯酒,向十三索取口令观看。十三又说:“你的年纪比我大一倍,一定不会欺骗我。如果不遵守这酒令,反要武力逼迫我行欢,那我宁可身赴这江水中,发誓绝不依从。”念一听了仍然丝毫不放在心上,答应了。这时十三才拿出口令给念一看,讲明犯令便罚一大杯。念一边看口令,边笑得起不来身。十三又提出自己先念,每发一声,就故意地目光波动,做出娇媚的姿态挑动念一。念一心神激荡,越发不能控制自己,不得已取过口令来念,还没有念完一行,早已经大笑起来。十三依令执行处罚,不肯宽恕。念一再念,又是这样,第三次念,更是笑得说不成句。才一会儿,就被罚了十几杯酒。念一既然已经大醉,就不再有其他念头。口令说得越来越快,更加念不成一句,待到二更时分,已是醉醺醺地倒下了。十三又接连劝几杯,念一却已连嘴都张不开了。十三见他深入醉乡,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这就是先用他的欲念引诱他,使他心神不定,然后利用他的弱点,用他所难封其口,没有必要灭掉烛火撤去柴火,便可使烈火顿时熄灭。这便是管子所谓的“因祸为福”吧。

十三既然已经用计谋灌醉了念一,再不用担忧其他的事情,正准备铺床就寝,忽然听到窗外弹指的声音,打开舱门,烛光之下,一人笑着侧身而入,回头一看,原来正是刚才遇见的少女。十三高兴地向她致谢,并问她为何突然来访。少女笑道:“怕你事情办不好,特地前来帮助你。现在他已醉倒,今晚你也就不必担忧了。明天还是照计行事,一定会成功的。”十三仔细地打量这个女子,只看她淡雅清丽,好像神仙一样,而自己却形貌平平。当时十三情窦初开,刚才和念一调戏,心中满是欲火,看见少女返身想要离去,便笑着挽留说:“请坐一会儿,让我设法报答你的恩情,可以吗?”少女察觉到他的意图,嘲笑地说:“你自己都保不住,还想戏弄别人!”说着飘然出门,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十三十分惊奇,隔了一会儿又取出小册子翻看,直到忍不住困意,才蒙眬睡去,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早晨起来,见念一仍然蒙蒙眬眬,起不了床,便用好话劝慰他说:“昨天晚上喝得并不多,你怎么就醉成那样,昏昏沉沉的,让我担忧极了。”说完,摆出笑脸侍候,念一始终没有意识到这是十三以进为避的计谋。

这一天念一始终醉意朦胧,到晚上才恢复,发誓不再喝酒,十三也无法勉强他,于是便采取小册子中“反客为主”这个计谋,用言语挑逗他说:“你今天酒后困顿,不可再喝了,以免伤了身体。昨夜的约定,还是等以后再说吧?”念一侧过头回答:“不行。”十三说:“昨晚我也心神不宁,一晚上都没有睡,现在疲倦得很,你让我先睡一会儿,半夜里我会前来找你。我说话算数绝不失约。”念一听了没有回答,十三又说:“要不你到我这里来,我睡着等你。但不要穿衣服,也不要把我惊醒,我醒了免不了害羞,说不定会拒绝你的。”念一不禁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笑着答应了。十三暗地里在船舱中找了一根短棒,一尺多长,藏在席子底下。当晚十三与念一分床而睡,悄悄地把木棒藏在怀里。念一一点也没有察觉,心中情欲炽烈,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久听到鼾声,估计十三已熟睡,急不可待,便悄悄地起来,赤身裸体,脱掉鞋子,蹑手蹑脚地来到十三的床前,轻轻掀开被子,十三也没有拒绝。一阵阵肌肤的香气传来,念一的情欲更加把控不住。正要睡下拥抱十三,十三忽然翻身向外,仍然熟睡。念一按照十三所说,不敢惊动,脱下鞋子,爬上床睡在里侧。念一刚刚躺下身子,十三似乎从梦中惊醒,说:“心上人来了吗?”随即就将怀中木棒绕开那话儿,径往念一的下身戳去。从肛门深入,几乎达到前身,疼痛极了,念一再也无力勃起。念一痛得大喊大叫,手脚似乎也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十三才装作刚刚醒来,回头看见念一,急忙藏起木棒,笑着说:“原来是大哥你啊!刚才我梦见与美人嬉戏,她嘲笑我下身短小,我在暗中摸到一件东西,十分粗壮,拿着它和美人闹着玩,没想到是你来了。梦中不知实情,多有得罪。”说着故意装出亲昵的样子,要和念一行欢。念一痛楚惊慌才刚刚平定一些,睾丸浮肿,臀部更是剧痛如刀割,欲念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胡乱答应着回到自己床上,不停地呻吟,直到天亮。这就是闺中女子与女伴相戏,趁其不备而做小动作中伤的计策。念一这才开始怀疑十三是有意躲避自己。但是十三一大早就起来,更加勤谨地侍奉念一,说话更加甜蜜中听,还有呵疮舐痔的意图。念一的疑意又消释了几分,只是受了重伤,虽然贼心不死,但已无用武之力,可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念一忍着疼痛过了两天,船已到达海宁。他拄着拐杖上岸,到集市商铺收取从前的债款。在海宁住了两夜,连本带利全都收回。十三思念家乡,催促念一开船返航,念一也找不出耽搁的理由,就登船起航。这时念一的伤口渐已平复,贪色的念头又重新萌发,刚开始还不敢轻举妄动。船快到杭州时,情欲难忍,恨恨地说:“这次出行就是为了这个美貌少年,并非仅仅贪图些微财小利。现在离故乡越来越近,而不能实现这个心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即使受伤溃烂而死,也是命中注定,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但他仍对十三不放心,便图谋把十三灌醉,使他再也逃脱不了。

这天傍晚,船停泊在一个市镇旁,念一请船工杀鸡买酒,自己仍然装作十分狼狈苦楚的样子。十三是个聪明人,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悄悄拿出小册子翻看,又得到一个好办法,名为“移花接木法”。这是要用圆竹筒的一个小节,装满蒜汁,用生面和着胶水把口封住,藏在床下。不时用唾液滋润它,一定要使它像油脂一样,不会干结。如果恶人来,先故意不理睬,等他再三央求,才假装同意,并要他听从自己的吩咐。然后趁着他没有防备的时候,迅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竹筒迎上前去,将他的阳具套住,胶水碰着肌肤,就会牢牢粘住,无法松开,阳具浸在蒜汁里,痛入骨髓。这是惩罚淫棍的妙计。但是事先要准备好一把尖刀,作为防身之用,防止他情急发怒,致人丧命。十三得了妙计,心中很高兴,他向船工要了一些胶水,只是竹筒一时找不到。忽然想起床边有一节竹筒,原是念一所制,用来盛放零碎银子的。十三笑着说:“就这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痛快,真痛快!”便照着小册子上所说的准备妥当,而念一却一点都不知道。

到了晚上,十三与念一共同高兴地喝酒,席间借口说醉了,先去睡觉。他将一切布置严密完善。等念一上床来,立刻如法炮制,念一果然觉得疼痛非常,像被蛇蝎咬了似的。急忙取过灯烛,低头一看,自己的下身已被竹筒套住了。他用手拼命想拉掉,但是很是牢固不可脱掉。念一非常愤恨,怒不可遏,要将十三置于死地。十三早已经拿着刀站起身,指着念一斥责道:“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一直干着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败人家风,污人子弟,已是罪无可赦。你一再引诱我,又以强暴逼迫我。我考虑到你是同乡,前些日子已对你稍稍惩戒。可是你却不思洗心革面,改弦易辙,今晚仍然故态重发,所以我略试小术,希望你知道羞愧改过自新。谁知你竟然执迷不悟,对我怒目而视,我早将生命置之度外,不再奢望回到家乡了!”

说完十三把刀横在胸前想要自刎而死,一边大声呼叫杀人。叫喊声传开,船上的人全都受惊起来,不一会儿,都聚集到船舱里。众人见两个人都光着身子,知道二人是干鸡奸的勾当,觉得好笑,争着问他们为何杀人。十三边流泪边哭诉,一一详细说明二人情形。众人听了,都吐着舌头大喊奇怪。大伙儿围看念一,看见他肚脐之下垂着一个竹筒,忍不住哄然拍手大笑。而念一已经是面如土色,痛得连话也无法说了。众人谁也不愿意帮助念一,只有船工怕念一伤痛死去,自己要受牵累,才帮他拔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竹筒弄下来,念一的阳具已经是红肿不堪,丧失了正常的功能。众人叫十三穿上衣服,然后纷纷指责念一,念一只好俯首认罪。船客中有人打抱不平,提出要代十三向官府控告,念一非常惊恐,一而再再而三地哭着求饶。众人从中劝说,最后命令念一写一张认罪书,并把随身所带的钱和去海宁要回的钱统统交给十三,作为惩罚。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袋中空空如洗的念一赶下船,让他自己另找小船回家,而且回去之后不许再到十三家骚扰。如果还有报复行为,就拿着这张认罪书到官府控告,船上众人一定到堂做证,绝不宽恕。念一已是惨败,哪里还敢争执,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回家后还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淫心也稍稍地收敛了些。

船上的人都觉得十三聪明机智,十分喜欢敬重他,争着去买来酒菜款待他,表示安慰。可是十三非常害怕念一回家报复,心里急着要赶回家去,虽然离家只有一天的路程,无奈风向不顺,当天晚上船仍然停在前日与少女相遇的地方。十三感激在心,笑道:“黄石公还在吗?张良报韩已归,如今可以跟着赤松子求仙学道了。”等到将要入睡的时候,有人敲门而入,正是送小册子的那个女子。十三高兴极了,赶紧上前迎接,请她坐下,并表示感谢。妇人说:“前日我是可怜你是孝子,所以救你。如今你的耻辱已经洗清,而我的事却还没有完结,所以特地深夜来到这里和你商议。”十三爽快地答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论你要我做什么,我一定竭力达成。”妇人说:“我在这条河里已住了几百年,来去纵横,悠闲自得。近来有一个不知名的妖怪,要霸占我的居处,还想奸淫我女儿。我迫不得已逃了出来,并想出许多奇妙的办法来对付它,其中的利害,比你所采用的还要决绝。幸好这件事被龙王觉察,把这妖怪赶走,并召唤我们母女回去。前次与你在此意外相逢,正是我们赶回家之时,因觉得自己的办法很奇妙,所以便拿来教你,果然助你逃脱灾难。我不久要离此地远行,但女儿年幼,我放心不下,想给她找个如意郎君,你是最合适的。如果能得到你的应允,我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到南海去修成正果。”十三听了,喜出望外,立即用女婿的礼仪重新拜见。妇人大喜,笑着说:“今晚良宵,我就让女儿来和你成就好事。”说完匆匆离去。不一会儿,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绝色女子从外面走进来,衣服装饰非常华丽,绝对不是当日风尘落拓之时可以比拟的。十三抬眼细看,果然就是前日所见的少女,心中更加欣慰高兴,于是笑着上前交谈,少女终觉害羞腼腆,不发一语。妇人过来催促他们早点安歇,才关上房门熄灭火烛,解衣上床。二人情意缱绻,欢愉无限,丝毫没有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天色刚刚发亮,妇人就来了,送给十三两条赤金,说:“这些钱足够你一辈子花费,多给了对你也没有好处。”说完便留下女儿直接离开了。少女对母亲也不是很留恋,梳妆完了,便走过来和十三对坐。船中经常有人来来往往,都看不见她,就是十三也常见她忽隐忽现,就奇怪地询问。女子笑道:“我其实是神仙,他们这些世俗的龌龊商人,怎么能看见我呢?”船将要驶抵杭州时,女子向十三提出,自己先住在外面,让十三独自回家禀告父亲。十三说:“同船的人都夸赞我聪明,有一位妇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并赠送丰厚的嫁妆。因为她有急事出远门,不能亲自前来提亲,于是就先把女儿嫁给了我。我现在特地来请求父亲的同意。”崔父听十三讲了念一的事,很高兴十三能用聪明机智保持身子的清白,没有辜负自己的教诲,所以爽快地答应了。崔父简单地置办了结婚礼仪,命令十三迎接女子回家,喝了交杯酒。邻里乡亲听说十三清白地回来,念一受了伤,在床卧病,都感叹这件奇事,也不再猜疑女子的出身门户了。

少女嫁到崔家后,对待崔父非常孝敬,对待丈夫也很顺从,又用药治愈了崔父的病。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十三又取出金条置办产业,生活很富裕。夫妇俩侍奉老人好几年,崔父才去世。他们便放弃家业,离家而去,不知去向。这时念一还活着,已是贫病交迫,家无余粮了。

外史氏说:我并不赞赏十三的聪明,但却十分赞赏他的孝道;我也不羡慕十三的幸运,反而常常为十三担忧。为什么这样说呢?假若十三没有遇到送书的妇人,早已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虽然他有些小聪明,可以自卫,却无法逃脱这种命运!这或许是老天爷被他的孝心感动,暗中命此妇人为他出谋划策,才能保全他的清白。所以我认为一般贫家的子弟,与其学十三的聪明机智,用计谋来保全自己,还不如学得稳重一些,不要轻身犯险。如若不是因为十三的孝心,念一必然已经得手,又怎么可能仅仅只做个门外汉,竟然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呢?十三是一个值得称赏的孝子。但是他的行动真的太鲁莽,太冒险了!

白云叟

钱塘山水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许多人只是听说过盛名却不能实地游览,总觉得很遗憾。即使当上钱塘县的县令,也因为纪律严格,公务劳顿,很少能喝上一杯酒,静静地享受湖光山色的乐趣,这也是当官的遗憾之事。山东临清人卢之椿凭借举人的身份被选拔到浙江省试用,离钱塘距离很近,但因为公务繁多,即使有事到省衙谒见上司,也只是匆匆忙忙,来不及游玩,就如韩愈路过南昌,却没有时间登上滕王阁一样感到遗憾。卢之椿有一个幕僚,姓名不详,自称是“白云叟”,是一个很神奇怪异的人。平时常常对卢之椿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够施展抱负,主管一个县的事务,如果这个县没有什么名胜风光,也就算了;假若遇到如苏堤六桥、上下三天竺这样的胜景,如果不能驾着一叶扁舟,在画舫箫鼓、青烟绿水之间畅游,就不免辜负像西子一样美丽的西湖了。”卢之椿十分赞同他的议论,但因为官务缠身,即使近一点的地方,如兰亭、若耶溪也不能亲身前往,更不敢奢望西湖了。

一年后,白云叟忽然对卢之椿说:“你现在还有游山玩水的雅兴吗?明天你就会到巡抚的治下,担任白居易、苏东坡所担任过的官职。赶紧整理行装,可以尽情游玩了。”卢之椿认为官员常例调动的时间还没有到,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卓异的政绩,丝毫不相信白云叟的话。第二天早晨,正在大堂处理政事,果然有官员拿着巡抚衙门的公文来,调卢之椿为钱塘县令。卢高兴极了,十分佩服白云叟的先见之明,所以与他商量说:“你的话虽然应验了,我的公务却要比先前繁重得多。三更放衙,五更退食,天黑了还在道路上奔走,天色未明却已经要在巡抚衙门之前恭候。即使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还有可能顺着自己的心意驾车出游吗?”白云叟微笑道:“那是你自己不懂得忙里偷闲。如果能完全听从我的安排,即使以孤山为家,冷泉为室,把净慈、灵隐作为别墅,把两峰一水作为园亭,也未必会耽误公事。”卢之椿听了并不相信,等到掌印官来后,就离任启程。到了杭州,上任第三日,白云叟就向卢之椿提出:“游船已经准备好,明天一早我就和你遍游西湖的各个名胜之地。”卢之椿惊讶地说:“我新上任,公务还不熟悉,你我都有职责在身,哪有空闲去游湖?要是被上司知道,肯定会上书弹劾我。”白云叟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不懂得忙里偷闲。如果会妨碍公事,我哪里敢贸然地让你受到责罚呢?”卢之椿说:“那么你打算怎么办?”白云叟说:“你必须保密。明天仍然准备车马,安排吏役办事,一切照常行事,我自有办法和你一起相偕到西湖游玩。”卢之椿心神不定,半信半疑,勉强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卢之椿离开官署,准备去拜谒巡抚,马车旁边忽有人禀告道:“白云叟先生静候。”卢之椿身不由己地下了车,看见十多名侍从拥着一辆小牛车,在路边迎候,态度都非常恭敬,很快地引导卢之椿登车。车辆立刻飞快地向前驶,疾如风雨,一眨眼就出了钱塘城门。卢之椿心中暗暗感叹称奇,心里又想着公事还没办完,就驾车出游,肯定要出差错,但是这时已没有办法回去了。车辆一到湖滨,果然有一只大游船停在岸边等候。卢之椿才下车,白云叟便从船舱内走出,敬候他上船,然后握着手笑道:“我们两人都有替身代我们办事,我们何不痛痛快快地玩它十天。”卢之椿听了很是茫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看到这艘船非常华美,兰桨桂楫,惊愕极了。进入舱中,有多个歌女在左右跪在地上迎接,一个个齿白目秀,衣着鲜丽。卢之椿回头问白云叟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白云叟回答说:“是家中的婢女。”坐下之后,摆上丰盛的酒席,美味佳肴,琳琅满目。船慢慢地向湖中驶去,他们一边观赏,一边饮酒。又有四五名百里挑一的美女,自帘内走出来,都是穿着羽毛饰成的舞衣,挂着珠光闪烁的耳环,面容姣好,年轻可爱。女子为二人斟酒,卢之椿见了越发猜不出她们的来历,开口询问,白云叟答道:“是家中的女伎。”卢之椿笑道:“你在我的官衙中谋生,生活似乎并不宽裕,从来没有听说过家中厮养婢女。今天忽然女婢环绕,佳丽满目,难免让人感到奇怪。”白云叟听了后,微带讥讽地说:“你也太小看穷书生了,难道没听说过死灰可以复燃?日前我遇到家在本地的一位好朋友,把这些全都送了给我。我不敢一人独占,便邀请你来共同享受。你为什么要怀疑我呢?”卢之椿无话可说。

酒过数巡,船已经行驶到了湖心亭,二人便上岸游览欣赏。亭中早已铺设了锦垫,卢之椿与白云叟席地而坐,觥筹交错,女伎们轮番献上歌舞。这时远眺湖中,游艇如蚁,在苏堤下漂荡;四周的游人,或听莺,或观鱼,或凭栏怀古,或即景吟诗,丝竹声,吟诵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岸边湖上也隐隐传来管弦之声,柳烟迷茫,时见舞裙歌扇在其中忽隐忽现。远处南北双举更是气象万千,和西子湖交相辉映,山光水态,变化莫测,真是人间难有的胜景。卢之椿到了此时,公事的牵挂,心中的忧虑,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知与白云叟举杯畅饮。坐了很久,自云叟又邀卢之椿去拜谒岳庙,攀登南屏山,到林和靖宅、苏小小墓畔寻访胜景。女伎们都跟随着,一路上香气飘散,旁人见了都觉得他们是神仙中人。不久,明月渐渐升起,轻轻洒在湖面,游人们纷纷散去,卢之椿也想回家。白云叟笑道:“说好了玩十天,为什么就想回去呢?”卢说:“职责在身,公务要怎么办?”白云叟说:“他们自己会处理,你我不必担扰。”于是又回到船上,命船家选一风景秀美的地方停泊。就着月光,重新摆设酒筵,举杯畅饮。清歌妙舞,令人目眩神迷,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才在船舱中就寝。第二日凌晨,又换坐小艇,不再携带侍从女伎,专门寻找风景佳丽、人迹稀少的地方去玩,没有不去游玩的地方。但每到一处,就有人安排饮食,也不知这些人是谁,傍晚回来,仍在大船中歇息住宿。被褥的华美、设备的齐全已经大大超过宫府的内衙。但女婢们并不来侍寝,在他们睡觉时,便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卢之椿悄悄问,白云叟笑而不答。就这样他们整日在西湖游赏,有时坐大船,有时乘小艇,山路骑马,平地坐车,十天下来几乎把西湖游了一个遍。卢之椿也陶醉于山水之中,乐不思返。

一天晚上他们正喝着酒,时间已经是三更了,白云叟忽对卢之椿说道:“代理的人太劳累了,我们回去吧?”卢之椿说:“城门已关,恐怕回不去。”白云叟说:“再喝三杯,我自有办法的。”于是拿出大杯递给卢之椿,二人相对着尽兴喝酒。卢之椿不禁喝醉了,靠着桌子睡去。等到醒来听得门外梆响,翻身一看,原来自己正躺在官署中书房的床上。这时仆役们进来侍候,扶着卢之椿穿衣,似乎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当时卢之椿的妻儿都还在原来的官署,不在杭州,他心中虽然纳闷疑惑,却也没有人可以言说。正在洗漱时,有一个小吏奉白云叟的命令拿着一本小册子进来说:“近日内的公事都已简略地写在上面,请你一定牢牢记住,防止应对时出现差错。”卢之椿匆匆地看了一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些天我的身子并没有出游啊!”于是秘密地把这小册子藏好。仍然照常升堂处理政事,一切按照小册子中写的办,丝毫没有失误的地方。后来拜谒上司,会见同僚,人们都称赞他办事干练敏捷。他听了也暗暗觉得好笑。他曾经找机会向白云叟追问其中的缘由,白云叟始终不肯说。后来他们仍不时地出游,三五天不定,虽然时间不如前回长,但同样很快乐。附近山水名胜之地,几乎都玩遍了。

卢之椿因为这件事太过荒诞奇怪,即使对衙中的亲信也不敢有丝毫的泄露。不久,卢之椿把家眷接来同住,卢之椿仍然不时地出外游玩,一年多以后才悄悄地告诉他的妻子。妻子惊讶地说:“难怪有时侯你竟像一个木头人。你自从担任新的职位后,常常在书斋内睡觉,我曾经暗中去偷偷查看,见你睡得昏昏沉沉,毫无知觉,摇也摇不醒,当时很担心,以为是你公务过度劳累才会这样。但天一亮就起身,办事也与日常没有什么不同。其中缘故,想也想不明白。而且听仆人说,某先生的情况也和你差不多。现在才知道这是施了法术的缘故。不过你最好还是谨慎些,如果去而不返,我可怎么办呢?”卢之椿听了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但事情却渐渐地在府衙中传了开来,人们常常暗暗地窥看推测。于是白云叟便不再邀请卢之椿出游,即使卢之椿提出,他也不同意,只是说:“怕夫人担心。”又隔了两个月,因为政绩卓著,卢之椿被提升为某州知府。这时白云叟提出辞呈,说:“西湖已经有了新的主人,我就不再凭借笔墨谋生了。”卢之椿一再劝他和自己一同前往,他始终不肯,于是便为白云叟在西湖边买了一块地,让他建造房屋住下。过了没有多久,白云叟便不知去向。

卢之椿到了某州任职,其属下有一个邑丞,精明干练,以前曾患一种奇怪的疾病,往往白天鼾睡,到了深夜才醒过来。醒后说:“我得了病,被真君唤去代人办事,主持钱塘县政务,公事繁杂,很难胜任。明天早晨还须前去。”说罢便闭上眼睛,此时鸡还未叫,就又沉沉睡去,人们都很奇怪。这样地过了十天,病才痊愈。此后竟然时不时地复发,一睡便是几天。幸好时间不算太长。询问其中原因,他便说:“真君嘱咐我不要泄露,讲了就会有祸事。”卢之椿上任后,这一邑丞也来府衙拜谒,见到卢之椿带来的侍从差役,好像都很熟识,还能讲出他们的姓名。卢之椿听说了他的奇事,发现恰好和自己的情形相符合,便单独召他来说道:“你病中所代替的就是我。你的才干实在胜过我许多,我会呈文推荐你,一定不长期委屈你做这样的小官。”他们各自谈了自己的奇遇,仔细打量对方,既惊讶又感慨。后来这个邑丞果然由于卢之椿的推荐升了官,只是他们无法猜出谁是白云叟的替身。

外史氏说:怀才不遇的人,难以施展他的宏伟抱负;官场中胸有丘壑的人,也难以亲近山光水色。白云叟的这一番调遣安排,可以称得上是两全其美了。我尤其欣赏白云叟能为当幕僚的人扬眉吐气,不至于被那些当官的看成是一辈子穷愁潦倒的书生。否则的话,即使和当官的一起游乐,也要被看作是借了他们的便利,却完全不知这都是依靠了白云叟的力量才办到的。我再三阅读本篇,实在是高兴啊。

辽东客

我早已去世的祖父当年在沈阳做官时,曾遇见一个状貌奇伟,谈吐很豪爽的和尚,和一般人认为的出家人很不同。看见他前额以上的肌肤都已经脱落完,头骨也好像缺了一小块,祖父感到十分惊异,便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那和尚也毫不掩饰坦然相告:

说是在本朝开国天下刚刚平定的时候,国家四处还有少量的亡命之徒,会聚在一起当起了强盗,而这和尚便是他们中的一个大头目。他们一共十几个人,一人为首领,一人次之,这和尚第三,其余的人都听他们三人的指挥。这伙强盗时常埋伏在辽东道,抢劫来往的客商,手段残忍,使很多人都闻风丧胆。一天,来了十几个在海上贩卖珍珠的商户,每个人都带着价值千贯的贵重物品,晚上一起到一家客店投宿。这间客店十分简陋,空空的没有什么东西,只在屋子的角落看见一个破旧的大圆柜,以前是用来贮米的。房子也只有几间而已。珠商们见了这样的情景都没有放在心上。其中有一个相貌清奇,身上总是带着一把剑的人,走过去俯下身细细地观察这大圆柜,不屑地笑着说:“哼,这些老鼠真是不想活了!”众人也不去问他缘由,也不在意,只以为他像战国李斯看见仓中老鼠那样突然有感。快睡觉时,此人忽然说道:“今天晚上有强盗来,你们一定要做好防备。”众人大惊,问其缘由。此人把灯烛打亮,打开房门,然后把大圆柜移开,只见屋角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的大洞,再把大圆柜侧过来一看,就像杯子没有底,大家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强盗出入的门户。众人十分震惊,商量着换间房睡。此人又说:“换间房难道强盗就不抢劫了吗?大家镇静,别怕,有我在此,就绝不会让你们受到一丁点损失。”接着让众人枕着包裹睡觉,还告知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大惊小怪,乱了分寸。说完自己搬了张矮凳坐在洞口,握着宝剑,并用帘幕把灯光遮了遮,暗中静静地等候。这时众人早已经被吓得发抖,哪里还能安然入睡,就连衣服也不敢脱,黑暗中众人只能看见宝剑射出的闪烁光芒,使人更加的毛骨悚然,不敢靠近。确实这把宝剑是一件利器。

原来,客店主人和和尚等一伙强盗早已内外勾结。只要有旅客投宿,就前去报告,强盗之后便会闻讯赶来,等待旅客睡下后,便放肆抢劫。由于客店后面较低的地势,强盗便事先修筑了一道深丈余的土堑,堑下有一个大洞,一头大开,堑中还有土阶梯,通向隧道,便于抢劫。当夜,强盗们闻讯都来到土堑中,然后钻进隧道。那个首领认为事情会很容易,便毅然走在最前面。差不多快钻出洞口时,后面的人只听咔嚓的一声像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只见首领的身体便坠了下去。后面的强盗一摸,满手鲜血,头已不见了。强盗们大惊,低声喝道:“赶紧!赶紧!”众人一片慌乱。按照强盗的规矩,大头领死了,二头领要跟着上,他义不容辞,稍犹豫一下便从隧道中攀了上来,随即身子又坠落,头颅留在室内,死状惨烈。强盗们这时不安静了,人心惶惶。接下来该轮到和尚了。和尚这时也早已经被吓得满脸丧魂落魄,进退两难,不上不行,上了又害怕。眼看前面二人死了,自己还要白白上去送命,心中此时恐惧不安。可又不得已毅然地沿着隧道向前爬,一会儿停一会儿不得已向前爬,过了许久才到达洞口,这时看见有光线射下洞中。和尚便不敢再冒失地往上爬,只得屏息窥视,顿时觉得一股寒气袭过来,毛发都竖了起来,颤抖着想退回去,却又怕被人嘲笑,犹豫了一会儿没办法,便伸出头试试看。才刚刚露出头顶,没有到眉毛,便忽然觉得有像冰雪的东西向脑袋洒来,顿时失去知觉坠了下来。后面的强盗举起火烛一看,只见脑门以前,额头以后,被削去了三寸,但人还没有死,气息还在。这下再也没有人敢上了,慌忙抬起两具尸体和受伤的和尚,溃散而逃。

和尚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敷了药,半年后才痊癒。想起此事便感慨地说:“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以后再也不作孽了!”随后把众人遣散,自己也到某寺庙里出家当了和尚。几年后,这和尚偶然与客店主人相逢,追问他那天晚上发生的怪事,才大概了解。客店主人还说:“那两个人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第二天贩珠商离开后,人头也找不到了,室中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血迹。只是那剑客看着我笑道:‘昨天晚上你做的好事,以后自会遭到报应。’说完就离开了。我听后很害怕,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月。幸好到现在也没有出事。从此以后,我也再不敢和你们这样的人勾搭了。”和尚听了客店主人的一番话,也不胜感慨。

哎!这个贩珠客或许是以商人的身份隐居于世的剑仙之流的侠士吧。这和尚遇到我祖父时,已经六十岁了,这还是他壮年时候的事。等到我祖父任满回到京城时,辽东一带的百姓已经安居乐业,几乎夜不闭户,各商行旅也无所担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

外史氏说:假若强盗都死在隧道之内,这件奇事一定不会被后人所知道。这或许是剑仙故意留着这个活口的吧,不然的话,前面两个人连头都一起被砍下,可到第三人为什么只是被削去顶门呢?第三人最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不是借着这一剑之力,斩除贪念与痴心,又怎能会有这样的结果呢?因此剑仙这样做可说是杀其来示威,留剩下的一人来告诫众人,其中的意味是十分深长的。此外过去人们还曾传说,有一位妇人夜里孤身夜织,有个小偷在墙上挖了个洞要钻进来。妇人听到声响后,看见小偷已经仰卧在壁洞中,光着头正准备向前钻挤。妇人见状笑说:“你想睡吗,没枕头可不行。”说着便拿一块纺砖垫在他的头下。小偷的头被卡住,进退不得,只能直直地卧在墙洞口。天明以后,妇人便唤邻居一起将小偷绑送到官府。噫,这妇人的机智是否也与贩珠客一样了呢!

弱翠

固安县有一个文才颇佳的王立猷,但几次乡试都发挥不好只考中副榜,虽说三十而立,但却仍不得志,平日在家中王立猷总是为此闷闷不乐。庚午年王立猷又再次参加乡试,可是因为母亲生病,考完了便立即启程回家了,没有时间等待发榜。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经好了一点点,王立猷一边煎汤伺候着,一边挂念考场之事,便取出自己头场考的三篇文章念诵,读得津津有味,陶醉于此,不禁感叹道:“像这样的好文章,就是丢在地上都会发出金石般的响声,主考官难道就欣赏不来吗?”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墙角间有“嘻嘻”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偷笑。王立猷听后怀疑是窃贼,胆战心惊,但笑声娇细柔弱,似乎是女子的声音。他赶紧走过去一看究竟,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姿色貌美的女郎,眉目如画,穿着鲜艳华丽的服饰,手里拿着二枝菊花,轻飘飘地离去,瞬间便不见踪影。王立猷吓得不知所措,以为遇见了妖怪,不敢再往下读了,赶忙睡下了。

又过了两天,离发榜的日子越来越近,王立猷的兴趣又来了,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在灯下打开自己写的文章进行吟诵,声调抑扬顿挫,念个没完。忽然间上次那个女郎又出现了,手掩着嘴轻笑,径直走到书桌前,伸出纤纤玉手故意掩住他的文卷说:“像你这样的文章只能拿来遮盖酱罐,而你却絮絮叨叨地念个没完,打扰得人睡不安宁!”王立猷听后心中又惊又怒,但看见女郎在灯光映照下,容颜如玉,秀发如云,十分明艳。心中虽然有些害怕,但是今日竟被一女子嗤笑,让平时一贯以名流自负的王立猷感到难堪,于是气愤地站起身,说道:“你这女子也懂得文章吗?恐怕用来遮盖酱罐的文章还不如我。”女郎微笑说道:“照我看来,这二者差不多。”王立猷听了之后更加生气,竟拉着女郎的衣袖让她坐下,说:“你来仔细看看我的文章,看这优美的文辞,如果我不能蟾宫折桂,那一定是嫦娥瞎了眼睛!”女郎不急不慢安然坐下,仍然笑道:“嫦娥不瞎,而是你的心瞎啊。”之后拿起桌上的红笔开始批阅王立猷的文章。女子神情专注,眼不眨,手不停,一会儿勾一会儿勒,不一会儿三篇文章都评改完毕,最后还写上八个字:“桂枝半折,掇取为幸。”王立猷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急忙取过细细察看,辨章引句,研析文脉,都恰到好处,切中要害。于是不得不心悦诚服,询问她的姓名。女郎笑道:“你应当拿着见面礼来拜我为师,怎么要迫不及待问人家姓名呢?”王立猷言辞恳切,再三请问,女郎才说:“姓成,小名弱翠。家住附近。”接着两人又谈论起古今的文章,都能一一评论出其中的妙处与不足。王立猷听后更加对女子钦佩,便请她以她手中的菊花为题作诗二首。弱翠提笔疾书,立刻就写成一首律诗:“采菊东篱学隐沦,指尖犹带露华新。奇擎掌上鸦黄淡,笑数风前凤嘴匀。摘去秋光寒翠袖,分来佳色艳罗巾。不因把玩香盈手,错认金钗欲赠人。”王立猷拿过来反覆吟诵,不禁大赞道:“文辞清新秀艳,恐怕连《香奁集》都比不上。”弱翠又打趣道:“这首诗和你的文章差不多,没想到竟然能获得你的赞赏。”王立猷听了十分惭愧,想留她住下一起探讨,弱翠推托道:“我和你两个还是做个文字之交吧。如果不小心再有进一步的关系,你家床头若已经另有他人,恐怕保证醋娘子要发脾气呢?”说罢就离开了,一晃眼便不见了。从此王立猷对女子日夜所思,每天晚上都独自一人在书房中等候,但却再也未见女子的倩影。

几天后全县的人都在传说某州的某人高中,某县某人高中,而固安县只有一人中副榜。王立猷一打听,正是自己,更加对弱翠的先见之明五体投地。晚上,他高兴地在书房中备下酒宴,遣退侍从,独自对外祝道:“恭候翠娘子的光临。话刚说完,便听见身后有吃吃的笑声,回头一看,弱翠早已经在室内。于是慌忙请她坐下,感谢道:“你卓见高识,你可真不愧是我的老师。”弱翠说:“只是我侥幸言中,哪里谈得上先见之明!”于是二人并肩入座,喝酒谈笑。渐渐地弱翠也不再拘束,两人一直谈到深夜还有聊不完的话题,似乎也并无去意。王立猷趁机拉住她一起睡,床上欢爱之时女子十分羞涩,原来她还是处女。弱翠不禁感叹道:“原来只打算和你做个好朋友,没想到竟成了夫妻。笔墨文字中也有陷阱,女人真不能多管闲事的呀!”天色发白,弱翠起身离去,此后每晚都来,但行迹却很诡异,王立猷虽有疑惑但并未说出,家中人对此也毫无察觉。

一天弱翠对王立猷说:“我家离这里只有数步之远,而你一直没有去拜见我父亲,这好像不太礼貌。”王立猷说:“是啊。”随即便要弱翠带着自己一起去,弱翠说:“明天早晨你对家里人就说去出门访友了,然后向东走直到走出村子,之后我来给你引路,这样就行了。”王立猷答应了。第二天一早,穿着整齐的衣服,赶往村外,果然见弱翠已在田野中等候。看见王立猷,问道:“来了吗?”王立猷答道:“来了。”赶紧奔过去。只见弱翠从袖筒里取出一方红巾,遮住王的视线,笑道:“别担心,请你放心跟着我前行。”于是王立猷迈步向前,好像感觉踏在破旧的棉絮上,软软的使不出任何力气,心中很是害怕,可也只得勉强地跟着走。一会儿听到弱翠说:“到了。”帮王立猷揭开面上的红巾,王立猷看见竹篱茅屋,景物清新雅致。一位老翁早已扶杖在门外等候,一见王立猷来,便双手一拱道:“远来辛苦了!”弱翠指着老翁告诉王立猷说:“这就是我爹。”王立猷见他眉发花白,面容清奇,神情矫健,便立刻迎上前去,以子婿之礼相见。老翁请王立猷进屋,只见虽是数间草屋,却都纤尘不染,一点也没有人间世俗的氛围。寒暄完,立即有一名不束头发的小女孩端上茶来,味道甘冽清香。喝完茶,老翁便向王立猷称谢道:“小女年幼就丧母,闺中很是孤寂,听说了你们俩的事情,现在我就将她托付给你,对你我心中充满歉意!”王立猷听了连忙谦逊地道谢。这时弱翠入内室亲自做饭,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新鲜的菜和水果。王立猷倒满酒为老翁祝寿,老翁也举酒回礼答谢。

二人互相敬酒完,老翁便对小女孩说:“请你姐姐出来吧,王郎不是外人。”说完弱翠就含笑走出来,紧挨着王立猷坐下,一起喝酒。席间老翁问及王立猷乡试中的文章,王立猷害怕被弱翠讥笑,便想说又不敢说。弱翠看此在旁笑道:“爹还是别问了,文章再好也只中了个副榜。”老翁生气地瞪了她一眼,说:“你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如此对待夫君!”弱翠这才闭住了嘴。大家喝到酒意渐浓,老翁随即指着庭中的芭蕉让王立猷赋诗。王立猷酒后兴致更浓,忘却了身旁正坐着一位女才子,便随口吟道:“清阴如柳碧如苔。”弱翠听后不禁皱眉说:“用词也太俗,比拟不恰当。”王立猷不加理会,又吟道:“伴尽纱窗器色栽。”弱翠掩口笑道:“你这前一句太实,好比沟中的泥;后一句又太空,似水面抛石。”王立猷听后知道是在讥笑他没有能做到切题点化,写得似通非通,十分惭愧,便不再吟。老翁仍催他作下去,王立猷见推辞不掉,才接着吟道:“剪剪春衣秋雨里。”一时间还没有想出结句,弱翠却抢着说:“我已替你想出来了。”随即吟道:“绿毛狮子到阶来。”说罢哈哈大笑起来,老翁也不觉笑了起来。这时王立猷却忍不住了,气愤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这根本是瞧不起我,没有把我当丈夫,那我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老翁见状赶紧致歉,王立猷听不进去,一拂衣裳,怒冲冲地直跑出了门外。只见四周青山围绕,没有一个人影,根本找不到前来的路。

正踌躇不知向何处去,只见一个骑着匹赤栗色的小牛犊的牧童,悠闲地吹着笛子过来。王立猷赶紧迎上去问路。小儿说:“这不是我家的新夫婿吗?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着急?”王立猷便气愤地讲述事情的缘由,小儿说:“让你回家也不难,坐到我的牛背上就可以回去了。”王此时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听从。小儿叫王立猷把眼睛闭上,像来时一样。顿时感觉仿佛在云雾中穿梭,不一会儿睁眼一看就到家了。王立猷张开眼睛四处张望,似乎还未回神,看到熟悉的村前,便下了牛背。小儿要告辞离开,王立猷立刻拉住他,问刚才所行的路程。小儿说道:“你刚才所在的地方是四川的峨眉山。”说着便把一包川连送给王立猷,顿时人与牛便不见了踪影。王立猷十分惊异,回家之后对谁都不讲这段奇异的经历,心中暗暗发愤道:“大丈夫不能出人头地,就连平民之妇都要羞辱于我,更不用说仙人了。”于是更加地刻苦学习,闭门攻读,不出一年,果然学业大增,再取出自己以前认为写得好的文章,仔细品读,连自己也不禁失笑道:“我现在自己看这些文章,也觉得只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于是更加发奋,同时也更思念弱翠,可始终没有再见到弱翠的身影。

壬申年,王立猷乡试中举,第二年会试又接连高中,被安排在京城供职。一天在旅舍中正感到寂寞无聊,忽然看见弱翠掀帘走入。王立猷立刻惊喜地站起来迎接她。只见弱翠神色庄重地行礼致歉道:“我过去倚仗你对我的喜爱,讲话太过于随便,所以惹你生气,之后又害得你在深山中迷路,差一点回不了家。我也一直在家中反省,没有脸面前来见你。现在听说你乡试、会试接连高中,实在很为你高兴,因此不顾羞惭,向你恭喜。今日一见之后,我便回家,再没有脸面和你白头偕老了。”说罢便要走。王立猷笑着拉住她倾诉道:“你不要这样子,你看不到我为你朝思暮想,谁还有时间计较那些陈年旧事?”弱翠于是笑道:“说朝思暮想,那是真的;但说不计较,可不一定。否则你怎么会发奋学习高中呢?”王立猷感到奇怪,问她怎么知道,弱翠说:“其实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在你的身边陪伴,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于是靠着王立猷坐下,回忆道:“那天爹爹很生气,怪我羞辱你,把我也赶出家门。我摇身一变,化作一个放牛娃,把红巾变为一头牛,送你回家。之后我孤身一人没有地方住,只得在书房陪你,却不敢露出行迹。我一天也不曾离开过你!”王立猷听了不信,弱翠便细述别后的事情,每天读什么书,某日作什么文,都正好对上。这下王立猷才深信不疑,说道:“如果不是你过去哂笑我,我也不会如此努力。我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多亏你的激励。汉代就有乐羊子妻为了激励大夫坚持求学,持刀断布的故事。你和她可以相比了。”弱翠听了连说不敢当。当夜,他们久别胜新婚,又和以前一样情意绵绵。弱翠立即吟诗一首庆贺王立猷。诗云:“一声胪唱展娥眉,忘却临歧双泪垂。今日与君重举案,御香好向鬓边吹。”第二天,他们便迁居到别处,向外假称弱翠为新娶的妾。于是弱翠便在白日现身,人们见了也没有感到任何奇怪之处。后来王立猷凭借二甲进士被选为京官,便把妻小从家乡接到京城来。不久其妻病殁,便以弱翠为继室,生育了一子二女。又过了几年,弱翠因为思念父亲,要回家探望,离开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外史氏说:过去仙人中姓成的只有智琼,弱翠应该是狐仙。弱翠言谈风趣,很有东方朔的口才,能在谐谑谈笑中,辅助她的丈夫青云得志,一般多嘴的妇人怎么能拿来与她相比!从他父亲的住所就可看出,她的父亲也是风雅之士。或许这是他们父女二人共同商量好用计激励王郎,使他发愤努力最终成就了一番事业吧。因此与其说把她看作狐狸,不如当作真仙更好。

考勘司

多公是刑部官员,手下掌管着好几个部门的事务。他的审案水平快速且准确,在本朝的大臣中,说他第一无人反对。有一年,审判了一件大案,审毕行刑之后,他回家歇息。在夜半时分,听到有咚咚的敲门声,以为是官署中的差役有事,正要询问,只见家中仆人拿着一封信匆忙进来。多公看信后,立即起身,让仆人伺候穿戴好衣服,随即骑马而出,像有什么急事处理。有一隶役在前面负责引路,马跑得很快,但不向西而朝东。多公对此感到十分奇怪,因为自己的住宅在京城的东面,平时都是西行到刑部,现在方向却朝东,然而马行速度太快,没时间多想。很快就到达一座城门前,只见城楼高高矗立,女墙巍峨,正是城东的齐化门。多公对此更是感到惊讶,暗想半夜城门还锁着,马总不能飞过去吧。等行到城门洞口,锁钥依然锁着,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隶役的指引下,马却从门缝间昂然穿出,好像一点障碍也没有。多公更觉奇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城后又行了一里多路,直到行至一座金碧辉煌,有些像东岳王庙的大官邸时,隶役说:“到了!”于是多公下马,仍跟着隶役的指引,进门后向南走到一处院宅,好像刑部下的一个分支。隶役请多公在院外稍候,自己则转身入内禀报,随后有人出来相请。多公跟着进去,刚走到正堂外,就有十多个人走下阶来迎接。细看,这些人的衣服冠带的样式与自己相近,话语也十分谦虚有礼,可是多公却一个也不相识。众人热情地请多公进入正厅,谦逊地让他坐客席,多公推托不了,就顺势坐下。抬头只见大堂正中的匾,写着“考勘司”三字,白地朱文,多公也不知道来到了一个什么官署。众人依次坐下,侍从献上甘美的香茗。喝了茶,多公便聊天询问众人的官职,和自己来这的事由。东边首座有一位官阶与多公相仿的官员,回答说:“不瞒你说,你是人世的官,而我们是阴间的官,在幽冥中与你多年同僚。平日审阅案卷,你断事的才干让我们都很佩服。近来有一件死刑案子,我等有些疑虑,所以特请你到这里来。还望你不要惊怪。”多公听后十分害怕,疑惑自己是否已经死了,赶紧站起来请求各位放自己回生。众人安抚他的情绪,请他坐下,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的阳寿还长着呢!”随即让小吏把卷宗呈上,原来就是自己刚刚审判的那件案子。事情发生在一个做官的人家。他的妾与仆人私通,被主人发现,之后命人将仆人痛打了一顿,但没有立刻辞退他。当天晚上,仆人深受其辱为报仇便拿刀将主人夫妇杀死了。调查事情的缘由,查到当晚给仆人开门的是一十二岁的丫鬟,事情明朗,多公判妾与仆人凌迟处死之刑,小丫鬟也因同谋被处死刑。丫鬟死后,身觉冤枉就到东岳大帝处控告,东岳大帝特命令考勘司复审,所以才请多公到此。多公看完案件,微笑道:“上天虽然好生,有宽容博大的同情心,但是以下弑上实在是人神共忌的大罪。丫鬟被判处死刑,或许比较严厉,但和《春秋》所记载的事例来参考,这并不算太过分。”于是又把自己所写的判词重新朗读一遍:“如果不开门,主人就不会被杀死,开门无罪怎么让人信服?从小就不安好心,长大了岂不更加恶毒,怎么能因为年幼就不严加治罪了呢?”还没有念完,众人便都点头道:“其罪确实确凿。我等虽然没有如此明确的认识,但也都知道,小丫鬟并非是无辜的。虽然已让她重新转世投胎。但案子一直未结,所以特此麻烦你前来做证。现在听了你的判词,更加觉得判决有理,让人没办法辩驳。”说完,多公起身向各位致谢,然后准备告辞。众人也不挽留,只是说:“这里也有你的一席之地,回去后你应更加谨慎判案。多公点头应允,随后走出大厅,众人要出外相送,多公推辞不让。

多公一出考勘司,就看见隶役正牵着马在外等候,于是沿着原路一起返回,经过齐化门,仍然从门缝中穿过。五更过了才抵达住宅。这时马忽然要拉屎,即遗屎尿于地。多公下马进入屋内,忽然惊醒,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已。赶紧召唤仆人向门外查看,只见长街幽静深远,马的尿迹依然可见,马粪上还冒着热气。再看马厩中的马,身上还有着一层细微的汗珠。多公听过仆役的话后对梦中的经历更加的惊叹不已。

外史氏说:世界上最难当的官应该就是审判官了!一个丫鬟死了,鬼神都要留心查询,更不要说比丫鬟重要的人物了!即使多公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审判官,在审理各种案子时十分慎重,可还是免不了被考查一番。至于那些审案时随心所欲、徇私枉法的官吏,即使能从考勘司中安然走出,能像多公那样受到礼遇,返魂回生的能有多少呢?这些人不应该为此而感到害怕,有所警惕吗?

杜一鸣

陕西有一个巨商杜某,生了个儿子,从小就是哑巴,所以给他起名叫“一鸣”,寓意长大后“一鸣惊人”的意思,希望他将来能有惊人的成就。长大后,除了不能说话,十分聪明伶俐。杜某特重金请来老师,教他读书。一鸣读书很用心,神情专注,学过第二天就能正确无误地进行默写。老师对他的聪明也拍手叫奇。不久一鸣便学会了写诗,且辞藻优美非常有大家的风范,超脱常人的俗套。曾经作《粉蝶》一诗:“聊将春色作天涯,宿尽园林几树花。不愧吟香浑似我,却疑春里度年华。”写完后,人们都相互传诵称赞。父母见儿子的才华受到称赞很高兴并要为他说亲,可一鸣却不愿意,在纸上写道:“儿不成材。因自幼生了哑病,说不出话,有哪个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这样的人呢?即使有人勉强答应,他的女儿也未必能让我满意,这样岂不是误了我的终身。希望父母能耐心地等待,让我自己去寻觅良缘。或许将来有一天,我就能够让自己的心愿实现。”杜氏夫妇只有这样一个儿子,不忍心逼迫他,也就勉强答应,不再派人外出说媒。

第二年,一鸣十七岁,其父将要到外省去经商,一鸣在纸上写道:“既然父亲说儿功名无望,读了无用的书不如让我跟随你外出,还能增长一下见识。即使将来不能做官,也还可以经商,继承你的事业,总比待在家中要好。”说到其父的心里了,对他的志向十分赞许,于是就替他整理行装,让他从行。一鸣对于即将踏上的旅途很是兴奋。只要经过的名山大川,他大多都要写诗题咏。其中最为让人熟知的是《函谷关》:“雄镇固金汤,眈眈视六王。地吞百越尽,祚翦二周长。雉堞存余烈,丸泥少异方。青牛背上客,长笑过咸阳。”他以笔代舌写了许多诗,人们都不知道一鸣其实是个哑巴。

其父将启程到汉口,在船行到淮上时,突然遇上大风,船也因此差一点被吹翻掉。一鸣初次乘船,并不懂得波涛的凶险,见大风刚刚平息,就独自走上船头,去观望扬州的美景。谁知大风又至,瞬间波浪滔天,帆樯起伏,一鸣此时回返不成,站立不住,瞬间就被江水埋没。当时人们都在舱内,并没有注意一鸣的踪迹。而一鸣又不能喊叫,顺流漂下,消失于百里外。等到风势过后,其父没看见儿子的踪迹,便四处寻找,终没找到,不得不接受他已葬身鱼腹之中的事实,哀伤不已。望着无边无际的长江,茫然不知所措,无处搜寻,只得设祭招魂,痛哭返回,再也不提去汉口经商的事了。

再说一鸣掉入茫茫大江之中,周围只见汪洋一片,害怕不已,也觉得自己再无生还的可能。猛灌了几口江水,很快便沉入水底。水下死鬼纷纷围绕而来,欢呼道:“终于来了个替死鬼!”争抢着要抓住一鸣替死回生。这时有一穿着竹冠布衣的道士,手中拿了根木杖,快步赶来,仔细看了一鸣一会儿,惊呼道:“这是位哑进士,你们想干什么?!”喝散群鬼,握住一鸣的手腕,分水而行。所到之处,江水纷纷避退,侧立如墙。登上江岸,道士用木杖指示一鸣说:“从这向西行,你就会到一个佳境。”又从袋中掏出一卷书递过,嘱咐道:“这是《素女养生要方》,并不是教你淫乱,而是给你保护自己的身体,你一定要谨慎应用。”说罢突然不见。一鸣刚刚经历奇险,神志还没有完全恢复,只是点头听着,想问,却也说不出话语,只用心记牢。过了一会儿,心神稍微安定,这才展开书来看,见书背上题有一首五言绝句:“百卉原无主,孤禽宁有声。三春虽寂寂,遇贵自长鸣。”一鸣看后觉得这是一首暗示自己即将有好运的诗,便宝贝似的珍惜地拿着。好在当时正是大热的天气,即使他的衣履都已被水湿透,也不觉得太难受。依照道士的指引,沿着河向西走去。

走了大约还不到一里,看见有一幢气势十分壮丽的大宅院。一鸣平时很少在外走路,刚走到院墙边,便感觉气喘吁吁,于是靠着一棵大树休息。举目四望,发现自己正对坐处的一段院墙已倒塌下来,估计是连日下雨的缘由,还没来得及整修。朝院内窥望,只见到处都是青苔,没有任何花木,好像是一座废弃的菜园。一鸣年轻鲁莽,觉得在里面晒衣服不错,便跌跌撞撞站起来,翻过倒塌支架走了进去。里面寂静无人,有一座顶上覆盖茅草的亭子在院内,四周都种着新鲜的瓜果蔬菜。前边又看见另有一座高墙,翠竹遮掩,柳树垂拂,大概应是园中主人游赏观览的地方。一鸣查看了许久见没人,便把湿衣服都脱了下来,放在太阳下晒,打算等晒干衣服后再上路。经历落水受惊,此刻早已疲惫不堪,连坐着都感到吃力,便不顾赤身露体地睡在亭下。倦极思眠,很快便睡熟了。

一会儿,从梦中醒来,只听得一群女子喧笑打闹的声音,一鸣睁开眼,只见面前正站着一位年轻的美女,身上穿着轻柔的丝衫随风飘动,腰间一袭白纱制成的长裙,手中还拿着一柄团扇,半掩芳容。还有几个愤怒的丫鬟在一旁呵斥自己:“哪里来的莽撞男子,竟敢这样大胆,赤身躺在人家的庭院里!”一鸣无法说话,只得以手比画。众婢女笑道:“原来是个哑巴!”这时美人的目光扫过他的下体,好像很是满意,靠近丫鬟耳边轻轻讲了几句话,丫鬟们顿时全都笑了起来。只见美人羞愤地转过身,嘴里嘟哝着说:“真是羞人,看了他,我的眼睛都要污染了。”说着慢慢走去。一鸣害怕惹祸,抱起衣服就想逃走,丫鬟们猜着他的用意,赶紧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说:“我家娘子怪你无礼,要禀报主翁处置你,看你怎么逃?”一鸣一时挣脱不了,这时又有一个丫鬟气喘呼呼地奔过来说:“娘子命我们把他拖进去狠狠地打。”众丫鬟全都笑了,推推拉拉地扯着一鸣向里走去。一鸣又羞又怕,只得听凭她们摆布。只见来不及细看已经过好几道门,最后走到一间小屋前,只见珠帘低垂,翠幔高挂,好像是女子的闺房,一鸣此时怕冒昧更不敢进入。丫鬟们硬是推着他走入,见室内没有一人,心里才稍稍放下来。众丫鬟把一鸣带入小屋后,便在外面把门反锁上,笑道:“你就学阮籍吧,以后待在屋里就不用再穿衣了。”说完笑嘻嘻地走了。这时一鸣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仙人所说的佳境。于是也不再害怕,只是静静地在屋里等候。天黑后,丫鬟提着饭盒进来,拿出酒食给一鸣,笑着说:“娘子怕你挨饿,经不起鞭打,特命我们拿这些给你吃。你快吃吧!”一鸣早已安下心来,也没察觉有什么恶意,便坦然地拿起筷子就吃。丫鬟又笑道:“吃得这样香,你不怕里边有毒药?”一鸣不理会她。吃完,丫鬟收拾了碗筷,便自离去。一鸣独自一人赤身裸体地躺着,想到老父亲此时必定为自己伤心难过,暗暗流泪。

到了三更时分,只在门外听到丫鬟们相互谈论说:“娘子喝了不少酒,回来后一定就要睡下,可先让这个莽汉睡下。随即拉着一鸣走出暗室,转来转去来到另一个房间。房内陈设十分华丽,绣帷锦衾,银烛辉煌,四壁散发出一种椒桂的芳香。众丫鬟簇拥着一鸣上床睡下,羡慕地说道:“你可真是好福气!在这里做新郎,要比在外边亭子里露宿好多了吧!”一鸣睡在又香又软的锦被上,心中不禁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又过了一会儿,在一对纱灯的照耀下,那位美人来了。美人一进来便自言自语道:“痴老头子不知羞,偏要缠住我喝酒,差一点坏了我的好事呢。”说着又向丫鬟问道:“裸体郎在哪里?”丫鬟答道:“已经在被子里等候了。”美人这才笑了,打开梳妆盒,取了些银钱分给众丫鬟,然后让她们赶紧退下。关闭房门,脱掉衣服,也赤身裸体上床休息,见床上之人便笑着说:“郎君我来陪你了,你睡了吗?”一鸣听不懂南方话,只觉得此女吹气如兰,肌香流溢,不觉情动。美人又伸出纤纤玉手抚摩其下体说:“想不到郎君相貌文雅,这个却那么雄伟!”说着二人情到深处,相抱而寝。男欢女爱,满屋春色盎然。美人不觉叹道:“如果我一直守着那个老头子,怎么还能享受如此的快乐呢?”于是便为一鸣讲述自己的身世。原来她出生于苏州,是淮商某翁的第三房小妾。此翁没有儿子,便娶了五六个小老姿,而且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此翁的正妻早已去世,家中事便由诸妾管理。此妾的房间在宅院最后面,便让她管理菜园。因为今天天热想吃瓜,亲自摘取,这才能与一鸣巧遇,于是暗中瞒着其他姬妾,把一鸣藏过,不让其她人知道。

次日早晨,美人仍把一鸣藏在暗室,一日三餐都安排丫鬟送入。渐渐地,一鸣也和她们都发生了关系,美人知道后对此很生气。丫鬟担心受到责打,便向主翁告发。主翁十分愤怒,提着鞭子闯入美人的住所,到处搜寻,果然找到一鸣,拖出来就要打。一鸣指着嘴巴,作出求饶的样子。主翁这才知道他是一个哑巴,见他面貌清秀,一表人才,忽然转怒为喜,丢下鞭子便走了。美人仍然胆战心惊,猜不透主翁的意图,急得满头是汗,抱着一鸣哭泣道:“是我害了郎君,即使让我死一百次也不能抵罪!”一鸣也胆战心惊地哭着。二人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只见主翁命人来呼唤美人,并嘱咐道:“别把他吓坏了。”美人胆怯地跟着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眉目间藏有喜色,拉一鸣坐下,然后行礼,说道:“主翁要请你做件事,你可千万不要推辞!”一鸣作手势询问何事,美人便在他耳旁说起了悄悄话,之后两人都面露喜色。原来主翁见一鸣是个哑巴,可避免风声泄露,便想利用他来为自己生儿子。到这时候一鸣才领悟道士赠他《素女养生要方》的缘由,而且诗中“百卉原无主,孤禽宁有声”两句也已应验。美人又转达主翁的命令,未免得旁人生疑,要他改换女装。一鸣爽快地答应了。美人十分开喜,赶紧命丫鬟向主翁报告说:“事情讲成了。等一会儿,就领着改换女装的他过来拜见。”于是美人便亲自替一鸣挽发髻,搽脂抹粉,梳妆打扮。

正在改妆,忽然听见帘外有人笑着说:“偷花汉子的事情败露,怎么没有杀了这个荡妇呢?”又说:“一个人独吞不如让大家尝一尝,岂不是更好?”语音清脆娇媚。说着,四个正值妙龄、长袖浓妆、艳丽非凡的女子走了进来,见到一鸣,都不由自主地目光凝注,似乎要燃烧起来。美人请她们坐下,并笑道:“如果不是我,你们恐怕以后都要寂寞憔悴地死去了。活着有什么意义!”众人又笑了起来。一鸣改妆完,美人又为他换上衣服。众人看去,顿觉失色,就是绝代的美女也比不上他,于是更高兴了,簇拥着一同去见主翁。主翁安慰了一番,命丫鬟称他为“六娘子”。于是摆上酒和众姬妾共同欢饮,说道:“有了这么一个好替身,你们就不会再埋怨我老了吧!”说罢大笑,众人也哄笑不已。到了晚上,主翁让诸妾依次与一鸣歇宿,不要因此争吵,说罢笑着离开。诸姬簇拥着一鸣到另一美人的住处,打趣地说:“既然代耕人来了,那就可以下种了!”从此,众人都习以为常,没几天便已轮了一圈。一鸣已经掌握了素女行房之术,所以在床上让美人们都很愉悦。众美人尝过其中的乐趣更是对他亲如骨肉,爱若珍宝,亲切地称他为“哑郎”。众美人抢着为哑郎缝制衣服,抢着调理哑郎的饮食;一个个争妍献媚,就怕惹哑郎不开心;时而清歌,时而妙舞,只为了能让哑郎高兴。而哑郎整日迷恋于百花丛中,对于家乡的思念也不再深了。如今他才真正领悟到自己幼年所作《粉蝶》一诗,竟早已暗示了自己长大后奇特的经历。

一年之后,在同一天出生了两个男孩,主翁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儿子。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都在称颂主翁积德,才会有如此的好报。又过了不久,第三个男孩也出生了,人们开始怀疑,其中一定有古怪,不然怎会如此神奇。接着又一女,又一男接连出生,一年之内竟生了五男二女。乡里间议论纷纷,亲戚们也对此十分疑惑,只是因为主翁还活着,没有兴起词讼。

又过了一年,主翁生病去世,官司便打了起来。明代嘉靖五年,族人告到朝廷派来的某御史处。御史因为议礼事违抗嘉靖皇帝的旨意,被贬至到两淮盐道,而某翁的族人都经商,因此向他提出词讼。御史看了状词了解了缘由后,大笑说:“老翁得子,有一个也就不容易了,怎么会突然这样多呢?”便将诸姬妾传来一一问讯。一鸣也在其中,即使穿着女子的服饰,也终究隐瞒不住男子的事实。于是御史命人将他捆起,正要施刑,一鸣忽发声喊冤道:“我被关了几年,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为什么大人还要给我上刑呢?”诸姬听到他竟发声讲话,全都大惊失色。御史不解地追问缘由,一鸣如实禀告,御史仍不相信,一鸣便详细地讲述了事情的始终。御史听到书背上写的“遇贵长鸣”的话,笑着说:“看来我就是治哑的贵人了!”于是也不再追问下去。鉴于一鸣是个文弱书生,也并非出于本心做出此事,便不对他判罪。只是判令某翁的家产由其族人继承,诸姬母子都判给一鸣。某翁的族人也不敢有异议,一鸣便带着诸姬母子在当地安置。诸姬问他:“你过去不会讲话,今天怎么会突然开口,而且还滔滔不绝,好让人惊吓!”一鸣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忽然想讲,就讲了出来。”诸姬对此惊异不已。

御史有个女儿,姿色艳丽而且博学多才,年已长成,还没有议定亲事。曾作咏燕诗道:“非向金闺惜羽毛,双飞只虑近蓬蒿。雪衣笼内终嫌媚,霜爪风前亦惮劳。”写到这里费尽心思地苦思冥想,也接不下去了,于是暗中立誓道:“谁如果能续成此诗,就嫁给谁。”御史便把这首诗给一些读书人看,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几十人,可都写不好。后来听说一鸣擅长写诗,便有意地唤他来续写此诗。一鸣看后提起笔,一挥而就:“落月屋梁眠自稳,飞花帘幕舞偏高。香泥衔罢清波静,又逐炉烟傍衮袍。”御史女见后高兴地说:“我的郎君就是他了。”御史也依了女儿的心愿,把一鸣招赘到家中为婿,并且劝他读书,还为他花钱买了生员的身份,接着在江南乡试中举,准备去京城参加会试。会试前先带着诸妻妾子女回家去探望父母。

当时杜翁夫妇因思念唯一的儿子,终日泪水洗面,抑郁成病,双眼也渐渐失明。一天,守门人突然报道:“公子回来了!”杜翁夫妇不信,反而训斥他。等到一鸣进来,立即拜倒在膝前,二老将他拉近细看,认出是儿子,十分惊喜,又细细询问他落水后的经历,一鸣从头到尾把经历详细地讲了一遍。不久,众妻妾来拜见公婆,二老看到此景更是笑得合不拢口,感叹道:“当日想找一个媳妇都找不到,现在竟突然有了好几个。我儿立志要自寻良缘,果然不错。”此后二老每日以逗孙男、孙女玩乐为乐,视力也逐渐恢复。不久,一鸣安顿了家中老小后,便启程赴京师参加应试,最后竟然高中进士。同乡人知道他过去曾患哑疾,便以“哑黄甲”称呼他。其后一鸣又被选入翰林,于是便把父母和家小都接到京城奉养,一家人生活和美融洽。而诸姬靠御史的力量,也都分得某翁价值数万的家产。杜家日益富裕,直到今天,仍然是陕西一带屈指可数的富家。

外史氏说:一个人的精神元气会因为多讲话而泄去,而哑巴却能因此保全其精气。至于一鸣为什么会突然开口呢?那是因为他过分沉迷于声色之乐,真元被侵蚀消耗,这时自然不得不讲话了。到后来中了进士,在官场呼风唤雨,他的本来面目就更加的荡然无存!所以人们为杜一鸣高兴,而我却深为他感到可惜。为什么呢?一鸣惊人还不如不鸣呢!

酒狂

有一个浙江嘉兴人叫梁生,天生胆子小,可是酒醉后就无所畏惧。平时连和客人交谈都羞涩得像女孩子一样,不敢多说一句,可只要喝多了酒,便拔剑斫地,慷慨悲歌,旁若无人。人们因此便称他为“酒狂”。梁生中年丧偶,打算另娶,一时间还没有合适的对象。一天晚上和朋友一同饮酒,稍有酒意,一人开玩笑地说:“听说某太史有一个如花似玉,姿色美丽的女儿,在十五岁就死了。她的棺材寄放在五圣祠,每当月高风清之时,就会现形。既然你丧妻,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梁生这时已经半醉,听后立即站起来说:“遵命。”并笑道:“诸位好友好心做媒,我一定不会推辞。那就请你们明天带一壶酒到那里来为我庆祝结婚。”说罢便要动身,朋友们都起哄为他鼓掌,并不把刚才所讲之事放在心上,认为他去五圣祠绝不会出什么问题。

梁生趁着月光,踉踉跄跄地往五圣祠走去,将近半夜才抵达,因为怕被管理祠庙的人发现,便从旁边的短墙偷偷跨入。他知道棺材停在西侧的廊屋,便直接走了过去,这时只觉得一阵阵阴风吹来,渗入肌骨。这时酒已半醒,胆子也不觉就小了,正犹犹豫豫地想回去。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引诱着鼻子。循着香味寻去,只见廊下正摆着一瓶好酒。梁生取过就喝,味道十分醇美,不觉地又醉了。醉中突然又想起前事,便一直走到棺材边,用手指敲了敲棺木说道:“我梁生不才,中年丧妻,一直未有所属。听朋友说您时常现形出游,能否让我见一见呢?”说完后,见棺内没有什么反应,梁生又笑道:“原来你已经如枯木死灰,不可能再燃烧。看来我今天是白来了。”回过身准备走,不料双腿无力,竟狠狠地跌了一跤。忽听得棺中传出娇媚的声音:“郎君请稍待,我这就来。”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巨响,之后就见自己的身旁已站着一个女子。只见她满脸病容,面色苍白,肌肤削尽,已不成人形。看着紧握着自己的来自女子的一只干瘪手,顿时觉得冷气直侵骨髓。梁生还在醉中,也不很害怕,只是大呼道:“朋友骗我,你和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挥手催她快快离去。女子面露羞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原来是个好色之徒,也浪费了我的一瓶好酒。”说罢,气愤地退去,棺材又发出一阵牛鸣般的响声。梁生也惊出一身冷汗,不用冷水洗脸,酒也醒了,一步一颠,踉踉跄跄地奔出祠堂,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

第二天一早,朋友们提着酒来探望,问他新婚是否愉快。梁生紧闭双眼,摆摆手苦笑道:“快别说了,你们差一点没把我害死!”接着把昨夜的事细述一番。众人不信,一起到祠中去验看。走到廊屋,果然见女棺已经裂开了一条一寸多宽的缝,从缝隙中看去,只见女尸的状貌和梁生所述一样。众人对此十分惊诧,一个个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急忙返回。此后梁生彻底地把酒戒了,也再没看到他发酒疯了。

外史氏说:一个因病而死的人,死的时候一定是枯瘠憔悴很难看。但是小说传记中往往用许多美妙的词语来加以形容,这就不符合事物的常理。看了这篇文章,就可知道前人描述的错误了。近有《莺莺灰》一文,文字十分哀艳,附录在下:

“美貌艳丽的女子,本该长期生活在金屋绣阁之中;可是无情的岁月,并没有对她们特别宽容。于是时间长了,徐娘渐老,不能尽占风流。苏小小早死,但最后终究是香消玉殒。做不到像株林的夏姬一样,能三次返老还童,一再婚嫁;即使是博陵的崔莺莺,最后也只是归于黄土,葬身泉下。因此人们对于崔莺莺初时娇媚地对镜弄影,都爱慕不已;可对于后来生病,不再梳妆打扮的她,还有谁会喜欢呢?她整天躺在鲛绡帐中,拥着翡翠色的绣被,宛转呻吟,病骨分离,人早已瘦得不成模样。双乳下垂,同床时也早已无温柔可言;两眼空洞失神,只留下惨淡的目光。脸上的香粉消退,只留蜡黄,又是尘污,又是汗渍,满面是灰黑之色。纤纤玉指,瘦得像鹰爪,东躲西藏。云鬓越搔越短,总算乱如飞蓬的头发还没有落尽。这就是汉代的李夫人要掩饰病态,明代的冯小青特意要留下生前春容的原因。待到魂断梦消,佳人逝去,灵帐高设,阴风阵阵,她原来柔软纤细的杨柳腰也早已像强项令的头颈一样僵硬,巧语如簧的樱桃小口也钩辀格磔如反舌鸟一样再讲不出动听的话来。被红绡包着的素手,也听不到玉镯叮咚相碰悦耳的响声;白布缠着的双脚,又怎么能像金莲一样迈着步伐?被葬在黄土之下,就像丝绳断绝的银瓶,坠落井底;一张开眼睛,四处就是泛着青莹莹的磷火,翠玉镶嵌的金花永远埋在坟茔之中。坟头上松柏青青,只能哀伤地回忆着往日的千娇百媚,墓穴中阴风嗖嗖,成年累月的也听不见一点走路的声音。缥缈的香魂,也无回生的希望;艳骨嶙峋,终将在泉壤之中销蚀。罗衣化成片片飞蝶,锦褥朽烂成灰烬,不能够把冰肌玉体掩盖。就像凋零的莲蓬,脸上已找不到从前滑嫩的皮肤;又像干涸的水池,眼中也不再有血有肉。香香软软的身体,也只剩下根根肋骨,如桃如杏的脸蛋,也只剩最后稀稀落落的残牙。经过如此重重劫难,乌黑的鬓发已化为飞烟;因为贴近地下的寒泉,白雪般晶莹的肌肤也融化成水。不管她是杨玉环还是赵飞燕,最后只有一个结局,就是变成红粉骷髅;纵然是花妖梅精,也不能永远保持当日绮窗前的美丽容貌。想到这些,人们也不用合上书本,驰想风流旖旎之事,又或者闲中欣赏美人图画,白白意乱神迷。即使一辈子追求美色,谁又能永远偷香窃玉?哎哟,真是可悲啊!美女早已变成了香土,才子们何时才能不再为她情思缭绕,柔肠寸断呢?如果你还不相信我的话,那就请到莺莺的墓穴去看个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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