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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怪录译注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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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本卷共三篇。《齐饶州》讲述了一个女子生孩子时,被一个恶鬼打死,这个女子向自己的丈夫告知缘由,让他求助于田先生。田先生是一个乡间的教书先生,亦是阴间的大王,经他出面,秉持正义,铲除了恶鬼,并用粘合法使女子转世人间,夫妻团聚。这篇故事与《齐推女》十分相似,只是在某些细节上略有些差异。《吴全素》讲述了一个屡次落第的士子,正在准备下一次的科考,却被押送至阴间,目睹了阴间受刑者的惨状。吴全素认为自己遵纪守法,要求查验冥簿,果然他还有三年阳寿,还能考中明经科,判官说三年非常短暂,何必再回去,但吴全素坚持要回去。判官于是派了两个小吏护送吴全素回去,途中两个小吏向他索贿,并邀请他见证人的死亡以及投胎、出生的过程。故事以奇特的想象解答了人在死亡和出生时为什么痛苦的原因。《掠剩使》讲述了韦元方偶遇他死去多年的表兄裴璞,裴璞自言他正在阴间任职掠剩使,他说人的财富都是命中注定的,并且有定数,超过定数将被阴司所掠,掠夺的方式有很多,例如遭受横祸、生意赔钱等等。这个故事告诫人们不要贪图或窃取他人的财富,不然终究也会以不同的方式失去的。《掠剩使》是《玄怪录》中的名篇,“掠剩使”也在后世形成了一个较为著名的典故。

齐饶州

饶州刺史齐推女1,适湖州参军韦会2。长庆三年3,韦以妻方娠,将赴调也4,送归鄱阳5,遂登上国6。十一月,妻方诞之夕,齐氏忽见一人长丈余,金甲仗钺,怒曰:“我梁朝陈将军也,久居此室。汝是何人,敢此秽触!”举钺将杀之。齐氏叫乞曰:“俗眼有限,不知将军在此。比来承教7,乞容移去。”将军曰:“不移当死。”左右悉闻齐氏哀诉之声,惊起来视,见齐氏汗流洽背,精神恍然,绕而问之,徐言所见。及明,侍婢白于使君8,请居他室。使君素正直,执无鬼之论,不听。至其夜三更,将军又到,大怒曰:“前者不知,理当相恕,知而不避,岂可复容!”复将用钺。齐氏哀乞曰:“使君性强,不从所请。我一女子,敢拒神明?容至天明,不待命而移去。此更不移,甘于万死。”将军者拗怒而去9。未曙,令侍婢洒扫他室,移榻其中。方将辇运10,使君公退,问其故,侍者以告,使君大怒,杖之数十,曰:“产蓐虚羸⑪,正气不足,妖由之兴,岂足遽信。”女泣以请,终亦不许。入夜,自寝其前,以身为援,堂中添人加烛以安之。夜分闻齐氏惊痛之声,开门入视,则头破死矣。使君哀恨之极,倍百常情,以为引刀自残不足以谢其女,乃殡于异室⑫,遣健步者报韦会。

【注释】

1 饶州:隋开皇九年(589)置州,治鄱阳(今属江西)。唐辖今江西鄱江、信江两流域(婺源、玉山除外)。

2 适:女子出嫁。

3 长庆:唐穆宗李恒的年号(821—824)。

4 赴调:前往吏部听候迁调。《金史•宣宗纪》:“吏部秋冬置选南京,春夏置选中都,赴调者不便,请并选于南京。”

5 归:出嫁女儿返回娘家。《诗经•邶风•燕燕》:“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毛传:“归,归宗也。”

6 上国:京师。《资治通鉴•唐德宗建中二年》:“今海内无事,自上国来者,皆言天子聪明英武,志欲致太平。”

7 比来:近来。《三国志•魏书•徐邈传》:“比来天下奢靡,转相仿效。”承教:接受教诲。《孟子•梁惠王》:“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8 使君:对官吏、长官的尊称。《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9 拗怒:愤怒不平。《旧唐书•郑畋传》:“殊不知五侯拗怒,期分项羽之尸;四冢既成,待葬蚩尤之骨。”

10 辇(niǎn):古时用人拉或推的车。

⑪ 产蓐(rù):产妇。

⑫ 殡:停放灵柩等葬。

【译文】

饶州刺史齐推的女儿,嫁给了湖州参军韦会。长庆三年,韦会因为即将赴任,而又恰逢妻子怀孕,便将妻子齐氏送回娘家鄱阳,自己前往京城。到了十一月,齐氏即将生产的那天晚上,突然看到一个身高一丈有余,身穿黄色盔甲,拿着钺的人,很生气地冲她说:“我是梁朝的陈将军,住在这屋里很久了。你是谁?竟然弄脏我的地方!”举起钺要杀死她。齐氏叫着乞求道:“我是俗人,眼力有限,不知道将军在此。我接受您的教训,请容我从这里搬走。”将军说:“你不搬走就要死。”齐氏侍女都听到齐氏哀告的声音,惊讶地起床前来探视,只见齐氏汗流浃背,精神恍惚,大家围绕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才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等到天亮,侍女将这件事报告给齐氏的父亲——齐使君,请求住到别的屋子里。齐使君向来正直,秉持无鬼神之论,并不同意这个请求。到了那天三更天,将军又来了,大为震怒,说:“之前是你不知道,我理当宽恕你,现在你知道了还不回避,我怎可继续容忍?”于是又要用钺来杀她。齐氏苦苦哀求道:“我父亲个性倔强,不听从我的请求。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哪里敢抗拒神明。请允许我待到天亮,不需要您的命令我也自当离去。如果这次我再不走,就甘愿受死。”将军愤怒而去。天还未亮,齐氏就让侍婢打扫其他的房间,将床搬过去。正要将齐氏用车运走时,齐使君处理完公事回来,询问其中的缘故,侍从告诉了他原因,齐使君大怒,将侍从杖打数十下,然后说:“产妇身体虚弱,正气不足,妖异之气才由此而生,哪里就能够相信?”齐氏哭着请求父亲,但她的父亲始终不同意。到了晚上,齐使君自己睡在女儿房前,以自己作为后援,同时在房中添加人手和灯烛,以使女儿安心。半夜时分,齐使君听到齐氏发出惊恐痛苦之声,开门进房去看,齐氏已经头颅破裂而死。齐使君此时悲恨到了极点,痛惜万分,认为就算是用刀自残也不足以向女儿谢罪,便将女儿暂时装殓后停尸于另外的房间,派走路快的人去向韦会报信。

韦以文籍小差为天官所黜1,异道来复,凶讣不逢2。去饶州百余里,忽见一女人,仪容行步酷似齐氏,乃援其仆而指之曰3:“汝见彼人乎?何以似吾妻也?”仆曰:“夫人刺史爱女,何以行此,乃人有相类耳。”韦审观之,愈是,跃马而近焉4。女人乃入门,斜掩其扇。又意其他人也,乃不下马,过而回视之,齐氏自门出,呼曰:“韦君忍不相顾?”遽下马视之,真其妻也。惊问其故,具云陈将军之事,因泣曰:“妾诚愚陋,幸奉巾栉5,言词情礼,未尝获罪于君子。方欲竭节闺门6,终于白首,而枉为狂鬼所杀。自检命籍,当有二十八年。今有一事,可以相救,君能相哀乎?”悲恨之深,言不尽意。韦曰:“夫妻之情,事均一体,鹣鹣翼坠7,比目半无8,单然此身,更将何往?苟有歧路9,汤火能入。但生死异路,幽晦难知。如可竭诚,愿闻其计。”齐曰:“此村东数里,有草堂中田先生者,领村童教授10,此人奇怪,不可遽言。君能去马步行,及门趋谒,若拜上官然,垂泣诉冤。彼必大怒,乃至诟骂,屈辱捶击,拖拽秽唾,必尽数受之,事穷然后见哀⑪,即妾必还矣。先生之貌,固不称焉。晦冥之事⑫,幸无忽也。”

【注释】

1 天官:职官名。周代官制,以天官冢宰居首,总理治国大事,统御众官。唐代曾改吏部为天官,故亦用来称呼吏部尚书。

2 凶讣:死讯。

3 援:拉。

4 跃马:策马奔跃前进。《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

5 奉巾栉(zhì):伺候梳洗。谓充当妻室。宋张师正《括异志•高舜臣》:“我以君积善之家,故愿奉巾栉于子。”

6 竭节:尽忠,坚持操守。汉末曹操《陈损益表》:“顾恩念责,亦臣竭节投命之秋也。”

7 鹣鹣(jiān):比翼鸟。常用来比喻夫妻恩爱。

8 比目:指比目鱼,因两目比连于头部的一侧,故用以比喻恩爱夫妻。汉班固《西都赋》:“招白鹇,下双鹄,揄文竿,出比目。”

9 歧路:从大路上分出来的小路,岔路。

10 教授:对私塾老师的敬称。

⑪ 见哀:受到哀怜。《汉书•万章传》:“吾以布衣见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

⑫ 晦冥:阴间。

【译文】

韦会此时因为文书上出了点小差错被吏部尚书贬黜,正从另外的一条路赶回饶州,与报凶信的人错过了。就在离饶州还有百余里的地方,韦会忽然看到一个女人,仪表和走路的姿势都像极了齐氏,他就拉着仆人,指着那个女人说:“你看到那个人了吗?她怎么那么像我的妻子呢?”仆人说:“夫人是刺史的爱女,怎么会到这里来,是有长得很像的人。”韦会仔细打量那个女人,越看就越觉得像,就策马近前。那个女人走进门中,把门斜斜地虚掩上。韦会又觉得可能真的是其他人,就没下马,走过门口,回过头来看,只见齐氏从门里走出来,叫他:“韦君就这样忍心不来看望我吗?”韦会立刻从马上下来仔细看她,果然是他的妻子。他吃惊地问其中缘故,齐氏把陈将军之事全部告诉了他,并且哭着说:“我诚然愚蠢鄙陋,但有幸成为您的妻子,说话做事从未得罪过您。正打算守节闺门,与您白头到老,却没想到被狂鬼冤杀。我去检视自己的寿命簿,还有二十八年。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救我,夫君能怜悯我吗?”齐氏悲恨之深,无法用语言表达。韦会说:“夫妻之情,事事都应一起承担,如鹣鸟失去一翅,比目鱼失去一目,剩下我孑然一身,又要往哪里去呢?只要有办法,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但生与死是两个世界,阴间事无法知晓。如果可以竭诚尽力,就尽管告诉我方法吧。”齐氏说:“这座村子往东走几里,有处草屋子,住着田先生,是村里孩子们的授课老师,这是个奇人,您不能急切地说出自己的请求。夫君要下马步行,到他门口去诚心拜谒,就像拜谒上级那样,对他哭着诉说我的冤屈。他一定会非常生气,甚至辱骂您,侮辱殴打您,拖拽您,向您吐口水,必须全部忍受下来,事后若是他流露出怜悯之情,那我就一定能够返回阳间。田先生的面貌,实在与其身份不相称。但阴间之事,希望您千万不要怠慢。”

于是同行,韦牵马授之,齐氏哭曰:“今妄此身,故非旧日,君虽乘马,亦难相及。事甚迫切,君无推辞。”韦鞭马随之,往往不及。行数里,遥见道北草堂,齐氏指曰:“先生居也。救心诚坚,万苦莫退。渠有凌辱1,妾必得还。无忽忿容,遂令永隔。勉之,从此辞矣。”挥涕而去。数步间,忽不见。韦收泪诣草堂,未到数百步,去马公服,使仆人执谒前引2。到堂前,学徒曰:“先生转食未归3。”韦端笏以候。良久,一人戴破帽、曳木屐而来,形状丑秽之极,问其门人,曰:“先生也。”命仆呈谒,韦趋走迎拜,先生答拜曰:“某村翁,求食于牧竖4,官人何忽如此,甚令人惊。”韦拱诉曰:“妻齐氏,享年未半,枉为梁朝陈将军所杀,伏乞放归5,终其残禄。”因扣地哭拜。先生曰:“某乃村野鄙愚,门人相竞6,尚不能断,况冥晦间事乎!官人莫风狂否7?火急须去,勿恣妖言。”不顾而入。韦随入,拜于床前曰:“实诉深冤,幸垂哀宥8。”先生顾其徒曰:“此人风疾9,来此相喧,众可拽出。又复入,汝共唾之。”村童数十,竞来唾面,其秽可知。韦亦不敢拭,唾歇复拜,言诚恳切。先生曰:“吾闻风狂之人,打亦不痛,诸生为吾击之,无折支败面耳10。”村童复来群击,痛不可堪。韦执笏拱立,任其挥击。击罢,又前哀乞,又敕其徒推倒,把脚拽出,放而复入者三。先生谓其徒曰:“此人乃实知吾有术,故此相访。汝今归,吾当救之耳。”

【注释】

1 渠:他。

2 谒(yè):拜见,进见地位或辈分高的人。

3 转食:外出求食,即吃饭。

4 牧竖:牧牛羊的童子,即牧童。

5 伏乞:向尊者恳求。伏,敬辞。

6 相竞:互相竞争。《汉书•贾谊传》:“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7 官人:唐朝称当官的人,宋以后对有一定地位的男子的敬称。风狂:疯狂,发疯。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贝编》:“苏州贞元中,有义师状如风狂。”

8 哀宥:怜悯宽容。《周书•孝闵帝纪》:“帝听讼于右寝,多所哀宥。”

9 风疾:疯病。汉应劭《风俗通•过誉》:“位过招殃,灵督其舋,风疾恍忽,有加无瘳。”

10 折支:折断四肢。支,“肢”的古字。败面:毁伤面容。

【译文】

于是两人同行,韦会牵马让齐氏骑,齐氏哭道:“如今我这身体,已经跟旧日不一样了,夫君就算骑马,也很难赶上我。现在事情非常紧急,夫君就不用再推辞了。”韦会策马跟着齐氏走,常常赶不上她。走了几里,远远看到路北有一座草堂,齐氏指着说:“那是先生的住所。救我的心一定要虔诚,即使遭受万般苦楚也别后退。只要他羞辱了您,我必定能够生还。不要流露出愤怒的表情,从而使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务必谨记,我在这里告辞了。”齐氏流着泪与韦会告别。她走了几步,就不见踪影了。韦会擦去泪水,前去草堂拜访,等到了离草堂数百步开外的地方,就下马脱去官服,让仆人拿着名片在前面引路。到了草堂前,有学生说:“先生出去吃饭还没回来。”韦会持着笏板等候。等了很久,一个人戴着破草帽、穿着木屐走过来,相貌丑恶到了极点,韦会问他的学生,回答说:“是我们的先生。”韦会便命令仆人奉上名片,自己则恭敬地快步上前迎接拜见,先生一边回礼一边回答说:“我是个村中老朽,向放牛娃们讨口饭吃而已,官人怎么忽然这样对待我,真是令人惊讶。”韦会拱手作辑诉说道:“我的妻子齐氏,还没活到寿命的一半,就被梁朝陈将军枉杀,请您放她回来,使她能够活满她剩余的岁数。”韦会遂磕头大哭,请求先生。先生说:“我是个村野蠢人,自己的学生发生争执,我还不能决断,何况阴间里的事呢!官人不会是疯了吧?快点走开,不要胡乱说些鬼话。”先生看也不看他就进了草堂。韦会跟着先生走进屋里,又在他的坐榻前下拜说:“我实在是来向您诉说深冤的,希望能得到您的哀怜宽宥。”先生看着他的学生们说:“这人有疯病,在这里吵吵闹闹,你们可以他拉出去。如果他还跑回来,你们一起吐他口水。”几十个村童都争先恐后地向韦会的脸上吐口水,所受的污秽可想而知。韦会却也不敢擦拭,等他们吐完,继续下拜,言语真诚恳切。先生说:“我听说有疯病的人,打也不觉得疼,学生们快给我打他,但不要打断了胳膊、腿,也别破人面相。”于是,那群学生又跑来殴打韦会,让他痛苦得几乎忍受不了。韦会一直保持恭敬的姿势站立着,任凭他们痛殴。打完了,韦会再度向前苦苦哀求,先生又叫学生把他推倒,抓着脚拽出草堂,放开后韦会再次跑入草堂,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先生就对他的学生说:“看来这人是真的知道我有法术,才会来拜访我。你们现在回去吧,我得救他的妻子。”

众童既散,谓韦曰:“官人真有心丈夫也,为妻之冤,甘心屈辱,感君诚恳,试为检寻。”因命入房1,房中铺一净席,席上有案,置香一炉,炉前又铺席。坐定,令韦跪于案前,俄见黄衫人引向北行数百里,入城郭,廛里闹喧2,一如会府3。又如北4,有小城,城中楼殿,峨若皇居,卫士执兵立者坐者各数百人。及门,门吏通曰:“前湖州参军韦某。”乘通而入,直北正殿九间5,堂中一间卷帘设床案,有紫衣人南面坐者。韦入,向坐而拜,起视之,乃田先生也。韦复诉冤,左右曰:“近西通状6。”韦乃趋近西廊,又有授笔砚者,乃为诉词。韦问当衙者曰:“何官?”曰:“王也。”吏收状上殿,王判曰:“追陈将军,仍检状过。”状出,瞬息间,通曰7:“提陈将军。”仍检状过,有如齐氏言。王责曰:“何故枉杀平人?”将军曰:“自居此室已数百岁,而齐氏擅秽8,再宥不移,忿而杀之,罪当万死。”王判曰:“明晦异路9,理不相干。久幽之鬼,横占人室,不相自省,仍杀无辜,可决一百10,配流东海之南⑪。”

【注释】

1 房:古代堂中间叫正室,两旁的叫房。

2 廛(chán)里:古代城市居民住宅的通称,亦泛指市肆区域。《周礼•地官•载师》:“以廛里任国中之地。”

3 一如:完全一样。会府:都市。

4 如:往,去。《左传•隐公六年》:“郑伯如周,始朝桓王也。”

5 直北:正北。《史记•封禅书》:“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坛,祠以五牢具。”

6 通状:状纸,亦指下级呈送上级的一种公文。

7 通:通报,传达。《穀梁传•僖公二十八年》:“曹伯襄复归于曹……其曰复,通王命也。”

8 擅秽:擅自弄脏。封建迷信认为生孩子会弄脏屋子,对房主不利。

9 明晦:人间与阴间。

10 决:判决。

⑪ 配流:将罪犯发配流放到偏远地方,亦作“流配”。《旧唐书•则天皇后纪》:“元轨配流黔州。”

【译文】

众学生散去,先生对韦会说:“官人是一个有真心的大丈夫,为了给妻子申冤,甘受屈辱,我感动于您的诚恳,就试着为您查看查看。”便叫韦会进到偏房,房中铺有一方干净的席子,席上有个几案,放着一只燃着香的香炉,香炉前又铺了一方席子。先生在其上坐定,让韦会跪在几案前,没多久,就有黄衣人来引着他向北前行了数百里,进入一座城中,城中非常热闹,与都会完全一样。又向北行,有一座小城,城中有楼阁殿宇,仿佛是帝王居所,手执兵器的卫士或坐或立,各有数百人。到了门前,看门的差吏通报说:“前湖州参军韦某拜见。”韦会乘人通报时进到里面,正北有九间正殿,其中一间帘子卷起,内中设有坐榻和几案,有穿着紫色衣服的人面向南方而坐。韦会走进去,向紫衣人施礼,站起来再看时,发现那就是田先生。韦会再次陈述冤屈,田先生左右的人说:“到西廊附近写个状子吧。”于是,韦会快速走到西廊附近,有人给他拿了笔墨纸砚,他便写好状词。韦会问衙门里当值的差吏:“那位是什么官?”差吏回答说:“是我们的王。”差吏收走状子呈到殿中,王判状说:“追查陈将军,照着状子核查他是否有罪过。”状子一拿出去,顷刻间,就有人来报告说:“陈将军押来了。”查看状子上控诉的事情,一如齐氏所言。王责问道:“你为什么要枉杀平民?”陈将军说:“我住在那间房子里已经有几百年了,而齐氏擅自弄脏我的地方,我宽恕过她两次她都不搬走,激愤之下就杀了她,我有罪过,理当万死。”王裁决说:“阳世与阴间不是同一世界,理应互不干涉。你这死去已久的鬼魂,却强占活人住所,自己不反省,反而杀害无辜,现在判决杖一百,发配流放到东海之南。”

案吏过状曰1:“齐氏禄命,实有二十八年。”王命呼阿齐问:“阳禄未尽,理合却回,今将放归,意欲愿否?”齐氏曰:“诚愿却回。”王判曰:“付案勒回。”案吏咨曰:“齐氏宅舍破坏2,回无所归。”王曰:“差人修补。”吏曰:“事事皆隳3,修补不及。”王曰:“必须放归。”出门商量状过,顷复入,曰:“唯有放生魂去4,此外无计。”王曰:“魂与生人,事有何异?”曰:“所以有异者,唯年满当死之日,病笃而无尸耳,其他并同。”王召韦曰:“生魂只有此异。”韦拜请之,遂令齐氏同归,各拜而出。黄衫人复引南行。既出其城,若行崖谷,足跌而坠,开目即复跪在案前,先生者亦据案而坐。先生曰:“此事甚秘,非君诚恳,不可致也。然贤夫人未葬,尚瘗旧房5,宜飞书葬之,到即无苦也。慎勿言于郡下,微露于人,将不利于使君尔。贤 只在门前6,便可同去。”韦拜谢而出,其妻已在马前矣。此时却为生人,不复轻健。韦掷其衣驮,令妻乘马,自跨卫从之7,且飞书于郡,请葬其柩。使君始闻韦之将到也,设馆,施 帐以待之8。及得书,惊骇殊不信,然强葬之,而命其子以肩舆迓焉9。见之,益闷,多方以问,不言其实。其夏,醉韦以酒,迫问之,不觉具述,使君闻而恶焉。俄而得疾,数月而卒。韦潜使人觇田先生,亦不知所在矣。齐氏饮食生育,无异于常,但肩舆之夫不觉其有人也。

【注释】

1 过状:递交文状、诉状。宋欧阳修《乞再定夺减放应役人数》:“近累据减放公人等过状,却乞收叙。”

2 宅舍:借指人的躯体。唐张 《朝野佥载》卷二:“余杭人陆彦夏月死十余日,见王,云:‘命未尽,放归。’左右曰:‘宅舍亡坏不堪。’时沧州人李谈新来,其人合死。王曰:‘取谈宅舍与之。’”

3 隳(hui):毁坏。

4 生魂:人的灵魂。

5 瘗(yì):隐藏。

6 贤 (gé):对人妻子的尊称。此指齐氏。

7 卫:驴的别称。

8 (suì)帐:死者灵前的帏帐。晋陆机《吊魏武帝文》:“悼 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

9 肩舆:轿子。迓:迎接。《左传•成公十三年》:“迓晋侯于新楚。”

【译文】

差吏递交诉状,说:“齐氏的寿命,确实还有二十八年。”王命人叫来齐氏,问她:“你阳寿未尽,理应放你回去,现在让你走,你愿意吗?”齐氏说:“我非常愿意被放回。”王判定说:“交付差吏,将她放回。”差吏又来咨问:“齐氏的尸体已经腐坏了,回去魂魄无所归依。”王说:“叫人修补一下。”差吏说:“什么都坏了,无法修补了。”王说:“必须放回去。”差吏们出门商量如何结案,很快又回来,说:“现在只有放她的灵魂回去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王问:“灵魂和活人,有什么区别?”差吏回答:“区别只在于到了她该死的时候,虽然身患重病最后却没有尸体,其他没啥不同。”王叫韦会过来,对他说:“灵魂和活人就只有这个区别。”韦会拜谢并请求这么做,王便让齐氏与他一同回去,夫妻二人分别拜谢而出。黄衣人又来引他们向南走。出了城门,仿佛行走在悬崖边,失足跌落,一睁眼,韦会发现自己仍旧跪在几案前,先生也仍旧凭靠几案而坐。先生说:“这件事非常隐秘,若不是您这样诚恳,不可能成功的。然而您夫人的遗体还没有安葬,尚在旧房间中停放,您最好写信快快告诉他们,让他们马上安葬了她,你们到了家里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了。千万不要将这事在你们那个地方说,要是有一点泄露此事,将不利于齐使君。您夫人就在门前,你们一起回去吧。”韦会拜谢出门,他的妻子齐氏果然已经在马的旁边了。此时她已经重新为阳间的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轻盈矫健。韦会扔下马上的衣服行李,让妻子坐在马上,自己骑驴跟随,并且发了一封快信给家里,请求尽快埋葬齐氏的遗体。齐使君一开始听到韦会即将到来,专门设了住处,布置了灵堂等待他。接到飞书后,齐使君感到惊骇且无法相信信中所言,然而还是勉强将齐氏安葬了,还令儿子抬着轿子去迎接。见了面,齐使君越发纳闷,便用尽千方百计来探问,韦会也不肯说出真相。那年夏天,齐使君将韦会灌醉,追问这件事,韦会才和盘托出,齐使君听说之后,心里感觉很不好。齐使君没过多久就得了病,过了几个月便去世了。韦会派人去偷偷探听田先生,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齐氏饮食生育,都与常人一样,只是她出门坐轿子时,抬轿的人都感觉不到轿子上有人。

余闻之已久,或未深信。太和二年秋1,富平尉宋坚,因坐中言及奇事,客有鄜王府参军张奇者,即韦之外弟2,具言斯事,无差旧闻,且曰:“齐嫂见在3,自归复已来,精神容饰,殊胜旧日。”冥吏之理于幽晦也4,岂虚言哉!

【注释】

1 太和:唐文宗李昂的年号(827—835)。

2 外弟:表弟。亦通谓姑舅兄弟。

3 见在:尚存,现今存在。《史记•齐悼惠王世家》:“且代王又亲高帝子,于今见在,且最为长。”

4 冥吏:阴间的官吏。理:申诉,辩白。

【译文】

我听说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有时候也并不深信。太和二年的秋天,富平县县尉宋坚在与朋友聚会谈及奇事时,宾客中有位鄜王府参军叫张奇的,就是韦会的表弟,将这件事的本末细致地说了一遍,与旧闻没有差别,并且说:“齐氏嫂子至今健在,从她回来之后,精神状态、仪容装饰比之前还要好。”阴间官吏治理阴间,这难道是虚假的吗?

齐推女 附

元和中,饶州刺史齐推女,适陇西李某。李举进士,妻方娠,留至州宅。至临月1,迁至后东阁中。其夕,女梦丈夫2,衣冠甚伟,瞋目按剑叱之曰3:“此屋岂是汝腥秽之所乎!亟移去4。不然,且及祸。”明日告推,推素刚烈,曰:“吾忝土地主,是何妖孽能侵耶!”数日,女诞育,忽见所梦者,即其床帐乱殴之。有顷,耳目鼻皆流血而卒。父母伤痛女冤横,追悔不及,遣遽告其夫,俟至而归葬于李族,遂于郡之西北十数里官道权瘗之5。

【注释】

1 临月:谓怀孕足月,已达产期。《宋书•始安王休仁传》:“时廷尉刘矇妾孕,临月,迎入后宫,冀其生男,欲立为太子。”

2 丈夫:指成年男子。《穀梁传•文公十二年》:“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

3 瞋(chēn)目:睁大眼睛,瞪着眼睛。《战国策•燕策》:“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4 亟(jí):快速,迅速(含有急迫之意)。

5 官道:公家修筑的道路,大路。

【译文】

元和年间,饶州刺史齐推的女儿,嫁给了陇西的李生。李生去考进士时,他的妻子正怀着孕,就留在了家里。将要临产时,移到了后院的东阁里居住。这天夜里,妻子忽然梦见一个男子,穿着很奇异,怒目圆睁,手按着宝剑,怒斥道:“这间屋子是你生孩子的地方吗?快搬走。不然就会大祸临头。”第二天,齐推的女儿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了父亲,齐推性情刚烈,说:“我是这宅子的主人,没有妖孽能跑到这里侵扰!”过了几天,齐推的女儿要分娩了,忽然看见曾经梦见过的那个男子,扑到她床上就殴打起来。不久,她耳朵、眼睛、鼻子都流血不止,死在了床上。齐推夫妇伤心女儿遭冤横死,追悔莫及,马上派人去告诉女儿的丈夫,等她的丈夫回来再归葬到李家的墓地,而现在只能暂时葬在饶州城西北十几里的官道旁。

李生在京师下第将归,闻丧而往。比至饶州,妻卒已半年矣。李亦粗知其死不得其终,悼恨既深,思为冥雪1。至近郭,日晚,忽于旷野见一女,形状服饰,似非村妇,李即心动,驻马谛视之2,乃映草树而没3。李下马,就之4,至则真其妻也。相见悲泣,妻曰:“且无涕泣,幸可复生。俟君之来,亦已久矣。大人刚正5,不信鬼神,身是妇女,不能自诉。今日相见,事机校迟6。”李曰:“为之奈何?”女曰:“从此直西五里鄱亭村,有一老人姓田,方教授村儿,此九华洞中仙官也,人莫之知。君能至心往来7,或异谐遂8。”李乃径访田先生,见之,乃膝行而前,再拜称曰:“下界凡贱,敢谒大仙。”时老人方与村童授经,见李,惊避曰:“衰朽穷骨,旦暮溘然9,郎君安有此说?”李再拜,扣头不已,老人益难之。自日宴至于夜分,终不敢就坐,拱立于前。老人俯首良久曰:“足下诚恳如是,吾亦何所隐焉。”李生即顿首流涕,具云妻枉状。老人曰:“吾知之久矣,但不蚤申诉10,今屋宅已败⑪,理之不及。吾向拒公,盖未有计耳。然试为足下作一处置。”乃起从北出。

【注释】

1 冥雪:谓在阴间昭雪冤屈。

2 谛视:仔细察看。唐韩愈《落齿》:“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

3 映:遮,隐藏。

4 就:靠近,走近,趋向。

5 大人:对父母或尊长的称呼。《史记•高祖本纪》:“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

6 事机:行事的时机。《三国志•魏书•田畴传》:“虞自出祖而遣之。”南朝宋裴松之注引《先贤行状》曰:“畴因说虞曰:‘今帝主幼弱,奸臣擅命,表上须报,惧失事机。’”校(jiào):比较,相比。

7 至心:极为诚恳的心意。《晋书•王嘉传》:“人候之者,至心则见之,不至心则隐形不见。”

8 谐遂:顺心遂意,事可成功。

9 溘(kè)然:突然。

10 蚤:通“早”。《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

⑪ 屋宅:指人的躯体。败:腐烂,变质。

【译文】

李生在京城落了榜,正要回去,听到妻子的死讯就急忙回家奔丧。到了饶州家中,妻子死了半年了。李生也大略知道了他的妻子没有得到善终,又痛又恨,想着要为妻子昭雪冤屈。他走至饶州城外时,天色已晚,忽然在旷野上看见一个女子,服饰打扮不像是乡下女子,内心有所触动,停下马来仔细观看,那个女子隐藏到树丛里就不见了。李生下马,靠过去,走到跟前发现果真是他的妻子。两人相见痛哭流涕,妻子说:“先不要哭,我还能够复活。我等您回来,已等了很久。我父亲为人刚烈正直,不信鬼神,我身为女子,也不能自己申诉。今日相见了,事不宜迟。”李生说:“我该做些什么呢?”妻子说:“从这里一直往西走五里地有个鄱亭村,村里有个姓田的老人,正在村里教小孩读书,他是九华洞里的仙官,人们都不知道。如果夫君能向他极为诚心地恳求,也许他能帮助我们实现心愿。”于是李生就直接造访田先生,见到了他,便跪着爬到他的面前,拜了两拜说:“我是人世间的凡夫俗子,斗胆拜见仙官。”当时田先生正在教村童读书,见李生这样,立刻惊慌地躲在一边说:“我一介老朽,朝不保夕,郎君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李生又拜了两拜,不断地叩头,老人越发难为李生。从午饭时直到半夜,李生始终不敢就座,一直拱手站在田先生的面前。后来,老人低头沉思了很久说:“你这样诚恳,我也就不向你隐瞒身份了。”李生立刻哭着跪下叩头,向他诉说了妻子枉死之状。老人说:“我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早来申诉,现在你妻子的身体已经腐烂,处理已经来不及了。刚才我拒绝你,也是因为我一时想不出办法来。现在我试着给你处理一下吧。”说罢就起身出屋往北走。

可行百步余,止于桑林,长啸。倏忽见一大府署,殿宇环合,仪卫森然,拟于王者。田先生衣紫帔,据案而坐,左右解官等列侍1。俄传教呼地界。须臾,十数部各拥百余骑,前后奔驰而至。其帅皆长丈余,眉目魁岸,罗列于门屏之外,整衣冠,意绪苍惶,相问今有何事。须臾,谒者通地界庐山神、江渎神、彭蠡神等皆趣入2。田先生曰:“比者此州刺史女3,因产为暴鬼所杀,事甚冤滥4,尔等知否?”皆俯伏应曰:“然。”又问:“何故不为申理?”又皆对曰:“狱讼须有其主。此不见人诉,无以发摘5。”又问:“知贼姓名否?”有一人对曰:“是西汉鄱县王吴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时所居。至今犹恃雄豪,侵占土地,往往肆其暴虐,人无奈何。”田先生曰:“即追来!”俄顷,缚吴芮至。先生诘之,不伏6。乃命追阿齐。良久,见李妻与吴芮庭辩。食顷,吴芮理屈,乃曰:“当是产后虚弱,见某惊怖自绝,非故杀。”田先生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遂令执送天曹,回谓速检李氏寿命几何。顷之,吏云:“本算更合寿三十二年,生四男三女。”先生谓群官曰:“李氏寿算长,若不再生,议无厌伏7。公等所见何如?”有一老吏前启曰:“东晋邺下有一人横死,正与此事相当。前使葛真君,断以具魂作本身,却归生路。饮食言语,嗜欲追游,一切无异。但至寿终,不见形质耳。”田先生曰:“何谓具魂?”吏曰:“生人三魂七魄8,死则散离,本无所依。今收合为一体,以续弦胶涂之9。大王当街发遣放回,则与本身同矣。”田先生曰:“善。”即顾谓李妻曰:“作此处置,可乎?”李妻曰:“幸甚!”俄见一吏,别领七八女人来,与李妻一类,即推而合之。有一人持一器药,状似稀饧10,即于李妻身涂之。李氏妻如空中坠地,初甚迷闷。天明尽失夜来所见,唯田先生及李氏夫妻三人共在桑林中。田先生顾谓李生曰:“相为极力,且喜事成,便可领归。见其亲族,但言再生,慎无他说⑪。吾亦从此逝矣。”

【注释】

1 解官:押解税款、犯人的差官。

2 趣:趋向,奔向。《诗经•大雅•棫朴》:“济济辟王,左右趣之。”

3 比者:近来。《陈书•宣帝纪》:“古者反噬叛逆,尽族诛夷……比者所戮止在一身。”

4 冤滥:谓断狱冤枉失实。《后汉书•霍谞传》:“谞与光骨肉,义有相隐,言其冤滥,未必可谅。”

5 发摘:亦作“发擿(ti)”,举发罪案。《后汉书•法雄传》:“善政事,好发擿奸伏。”

6 不伏:不服。

7 厌伏:折服。

8 三魂七魄:道家对魂魄的总称。认为人的魂有三,魄有七。晋葛洪《抱朴子•地真》:“欲得通神,当金水分形,形分则自见其身中之三魂七魄。”

9 续弦胶:古代传说西海之中有凤麟洲,仙家以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胶,名之为续弦胶,又名“集弦胶”“连金泥”。此胶能续弓弩已断之弦,以及刀剑断折之金,粘合之处,完好无损。

10 饧(táng):“糖”的古字。

⑪ 无:通“毋”,表示劝阻或禁止。《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译文】

大约走了一百多步,在一片桑树林里停下,老人长长吟啸了一声。忽然出现了一座很大的官署,殿宇环绕,仪仗警卫十分森严,很像一座王府。只见田先生穿着紫袍坐在大殿的公案后面,左右站立着两排差官侍候。很快,田先生传令把地界中的诸位神召来。片刻间先后有十几队骑马的人前来,每队有一百多人。指挥官都身高一丈多,魁伟英武,他们站在门外,整理衣冠,看样子都很惊恐,互相打听把他们紧急召来有什么事。不久,拜见者各自报到,有庐山神、江渎神、彭蠡神等都奔入。田先生说:“近来饶州刺史齐推的女儿,因为分娩被恶鬼所杀,那女子死得实在冤枉,你们知道吗?”地界神们都伏在地上回答说:“知道。”田先生又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处理上报?”大家回答说:“审理案件必须有人控告。此案一直无人申诉,所以我们没办法举发案件。”田先生又问:“知道杀人犯的姓名吗?”有一个地界神回答说:“杀人的是西汉年间的鄱县王吴芮。现在饶州刺史齐推的宅子,是当年吴芮居住的地方。现在吴芮犹仗着当年的势力,侵占土地,横行霸道,人们也无可奈何。”田先生说:“马上把吴芮给我抓来!”不一会儿,吴芮就被绑来。田先生审问,吴芮不服。田先生又让把齐氏传来对质。过了很久,就见到李妻和吴芮在大堂上辩理。一顿饭工夫,吴芮理屈词穷,但仍狡辩说:“李妻产后身子虚弱,看见我以后由于惊恐而吓死,不是我故意杀死的。”田先生说:“用木棍与用刀杀人,又有什么区别?”遂命令把吴芮绑送天庭治罪,接着田先生又让人速查李妻的阳寿是多少。不一会儿,一个小吏报告说:“李妻的寿数还有三十二年,应该生四男三女。”田先生对官员们说:“李妻还有很长的寿命,如果不让她还阳,恐怕不能令人折服。你们看该怎么办?”这时一位老吏上前说:“东晋邺下有一个人暴亡,正与此事类似。当时的审案官员是葛真君,他判决以具魂作本身返回阳间。饮食、说话、嗜欲、游玩,与普通人一样。但一直到他寿终正寝,都没有真正的躯体。”田先生问:“什么叫具魂?”小吏说:“阳间的人都有三魂七魄,死后则魂魄离人而散,无所依托。现在把人的魂魄再合在一起,用续弦胶粘好。大王当街发送回阳世,那就是一个与本人一样的人了。”田先生说:“很好。”转身对李妻说:“我就用这办法让你还阳,你看可以吗?”李妻说:“太好了!”不一会儿就见到一个小吏,另领了七八个女人过来,和李妻相似,把她们往一起推,就合成了一个。又有一个小吏拿着一罐药,状似糖稀,涂在李妻身上。李妻突然觉得像是从空中坠落到地上,起初还迷迷糊糊。天亮后,夜晚所看到的一切都没有了,只有田先生和李生夫妇三个人在桑树林中。田先生回头对李生说:“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幸好事情办成了,你把妻子领回去吧。回去以后,只对亲戚说妻子死而复生就行了,别的事千万不要说。我今天也从这里消失了。”

李遂同归至州,一家惊疑,不为之信。久之,乃知实生人也。自尔生子数人。其亲表之中1,颇有知者,云:“他无所异,但举止轻便,异于常人耳。”

【注释】

1 亲表:泛指亲戚。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风操》:“亲表聚集,致宴享焉。”

【译文】

李生领着妻子回到饶州家里,全家十分惊疑,不敢相信。时间长了,也就相信了李妻是活人。后来李妻又生了好几个孩子。他们的亲戚中有些知道实情,说:“李妻还阳后跟过去没什么异常,只是举止行动十分轻快,这一点和常人不同。”

吴全素

吴全素是苏州人,举孝廉,五上不第1。元和十二年,寓居长安永兴里2。十二月十三日夜既卧,见二人白衣执简,若贡院引榜来召者3,全素曰:“礼闱引试4,分甲有期5,何烦夜引?”使者固邀,不得已而下床随行,不觉过子城6,出开远门二百步,正北行,有路阔二尺已来7,此外尽是深泥。见丈夫妇人,捽之者,拽倒者,枷杻者,锁身者,连裾者,僧者,道者,囊盛其头者,面缚者,散驱行者,数百辈,皆行泥中,独全素行平路,约数里。入城郭见官府,同列者千余人,军吏佩刀者分部其人8,率五十人为一引,引过,全素在第三引中。其正衙有大殿,当中设床几,一人衣绯而坐,左右立吏数十人,衙吏点名,便判付司狱者,付硙狱者,付矿狱者9,付汤狱者,付火狱者,付案者。闻其付狱者,方悟身死。见四十九人皆点付讫,独全素在,因问其人曰:“当衙者何官?”曰:“判官也。”遂诉曰:“全素忝履儒道,年禄未终,不合死。”判官曰:“冥司案牍,一一分明。据籍帖追,岂合妄诉!”全素曰:“审知年命未尽10,今请对验命籍。”乃命取吴郡户籍到⑪,检得吴全素,元和十三年明经出身⑫,其后三年卒,亦无官禄。判官曰:“人世三年,才同瞬息,且无荣禄,何必却回!既去即来,徒烦案牍。”全素曰:“辞亲五载,得归即荣,何况成名尚余三载,伏乞哀察。”判官曰:“任归。”仍诫引者曰⑬:“此人命薄,宜令速去。稍以延迟,即天明矣。”引者受命,即与同行。出门外,羡而泣者不可胜纪。

【注释】

1 不第:犹落第。谓科举考试不中。

2 里:古代一种居民组织。

3 贡院:科举时代举行乡试或会试的场所。

4 礼闱:古代科举考试之会试为礼部主办,故称“礼闱”。

5 分甲:科举考试揭榜,分名次先后。

6 子城:大城所属的小城,即内城及附郭的瓮城或月城。

7 已来:多,余。表示约数。唐张 《游仙窟》:“一时俱坐,即唤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

8 分部:部署,分派。《史记•平准书》:“数岁,假予产业,使者分部护之,冠盖相望。”

9 矿狱:即把人当作矿石锻炼的阴司监狱。

10 审知:由审察而明白,亦指清楚地知道,确知。《管子•君臣》:“昔者,圣王本厚民生,审知祸福之所生,是故慎小事微。”

⑪ 吴郡:东汉永建四年(129)置,治吴县(今江苏苏州),辖境相当今江苏、上海长江以南,大茅山以东,浙江长兴、湖州、天目山以东,与建德以下的钱塘江两岸;隋开皇九年(589)废。大业及唐天宝、至德时,又曾改苏州为吴郡。

⑫ 明经:汉代以明经射策取士。隋炀帝置明经、进士二科,以经义取者为明经,以诗赋取者为进士。宋改以经义论策试进士,明经始废。

⑬ 仍:一再,频繁。《汉书•元帝纪》:“百姓仍遭凶阨,无以相振。”唐颜师古注:“仍,频也。”

【译文】

吴全素是苏州人,被举荐为孝廉,科考五次都落榜了。元和十二年,寓居长安永兴里。十二月十三日夜里躺下之后,看见两个人穿着白色衣服,手里拿着简帖,如同贡院拿着榜单召领人的,吴全素说:“礼闱领考生入场,按甲分类,有固定的时间,怎么劳驾你晚上来领?”使者坚持邀请,吴全素不得已下床跟着他走,不知不觉就过了子城,出了开远门二百步,向正北行走,路有二尺余宽,两边全是很深的泥。只见男人、妇人,被揪着的,被拽倒在地上的,戴着手铐枷锁的,身子被锁住的,把两个人衣服的前后襟联结在一起的,有僧人,有道士,头被布袋装着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被分散驱赶着的,有几百人,都在泥中行走,只有吴全素在平路上走,走了几里。进入一座城,见到官府,一同来的有一千多人。佩刀的军吏把这些人分成很多部分,带领五十人为一引,一引过后,吴全素被安排在第三引中。那正衙有大殿,里面摆着坐具几案,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坐在那里,左右站着几十个衙吏。衙吏点名,便宣判交给管监狱的人,有交给磨狱的,有交给矿狱的,有交给汤狱的,有交给火狱的,也有交付审理的。全素听到那些交付给各狱的,才醒悟到自己已经死了。只见四十九个人都被点名交付完了,只剩下吴全素一个人,吴全素就问那人说:“在官府里坐衙的是什么官?”回答说:“是判官。”吴全素就对判官上诉道:“全素谨慎地践行儒家之道,年寿未尽,还不应该死。”判官说:“阴司案牍文书,一一记得很分明。根据籍帖追捕,哪里能随意控诉?”吴全素说:“我确定我的年寿未尽,请求您验对一下阳寿簿。”判官就命令把吴郡的户籍拿来,查出吴全素,元和十三年考中明经,之后三年就会死,也无官禄。判官说:“人世间的三年,只是极短暂的时间,而且没有官禄,何必再回去!去了不久就会再回来,白白地烦劳我们办文书。”吴全素说:“离别父母五年了,能够回去就好,何况我中明经之后还余下三年的时间,恳求您体察我的苦衷。”判官说:“任凭他回去吧。”一再告诫领人的使者说:“这个人命很薄,应该让他赶快回去。稍微一拖延,天就亮了。”领人的接受了命令,就跟吴全素一起走。走到门外,因羡慕他能回去而哭泣的人不知有多少。

既出其城,不复见泥矣。复至开远门,二吏谓全素曰:“君命甚薄,天明即归不得,不见判官之命乎?我皆贫,各惠钱五十万1,即无虑矣。”全素曰:“远客又贫,如何可致?”吏曰:“从母之夫2,居宣阳为户部吏者甚富3,一言可致也。”既同诣其家,二吏不肯上阶,令全素入告,其家方食煎饼,全素至灯前拱曰:“阿姨万福4!”不应。又曰:“姨夫安和5!”又不应。乃以手笼灯,满堂皆暗。姨夫曰:“何不抛少物?夜食香物,鬼神便合恼人。”全素既憾其不应,又目为鬼神,意颇忿之。青衣有执食者,其面正当,因以手掌之,应手而倒,家人竞来拔发喷水,呼唤良久方悟。全素既言情不得,下阶问二吏,吏曰:“固然,君未还生,非鬼而何!鬼语而人不闻,笼灯行掌,诚足以骇之。”曰:“然则何以言事?”曰:“以吾唾涂人大门,一家睡;涂人中门,门内人睡;涂堂门,满堂人睡。可以手承吾唾而涂之。”全素掬手,二吏交唾。逡巡掬手以涂堂门。才毕,满堂欠伸6,促去食器,遂入寝。二吏曰:“君入,去床三尺立言之7,慎勿近床,以手摇动,则魇不寤矣8。”全素依其言言之,其姨惊起,泣谓夫曰:“全素晚来归宿,何忽致死。今者见梦求钱,言有所遗,如何?”其夫曰:“忧念外甥,偶为热梦9,何足遽信!”又寝,又梦,惊起而泣,求纸于柜,适有二百幅,乃令遽剪焚之,火绝则千缗宛然在地矣。二吏曰:“钱数多,某固不能胜,而君之力,生人之力也。可以尽举,请负以致寄之。”全素初以为难,试以两手上承,自肩挑之,巍巍然极高,其实甚轻,乃引行寄介公庙10,主人者紫衣腰金,敕吏受之。

【注释】

1 惠:指施予恩惠。

2 从母:母亲的姐妹,即姨母。

3 宣阳:长安坊名。在唐长安城朱雀门街东第三街之南,皇城东之第一街。南边是亲仁坊,北面是平康坊。东去则是东市。西以朱雀门东第三大街对着崇义坊。

4 万福:多福。祝祷之词。《诗经•小雅•蓼萧》:“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5 安和:平安,安好。

6 欠伸:亦作“欠申”。打呵欠,伸懒腰。表示疲倦之意。《仪礼•士相见礼》:“凡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问日之早晏,以食具告。”汉郑玄注:“志倦则欠,体倦则伸。”

7 去:距离,离开。《穀梁传•庄公三十二年》:“梁丘在曹邾之间,去齐八百里。”

8 魇:做噩梦,发生梦魇。唐韩愈《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不寤:不醒。《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9 热:情意深厚。

10 介公庙:即介之推庙。介之推从晋文公出亡,历经各国十九年。返国后,文公赐禄不及,而介之推亦不求功名,与母隐于绵山,文公屡次寻求不得,焚山以求之,竟不出而焚死。

【译文】

出了那座城后,没再看见路旁的泥浆。又到了开远门,两个衙吏对吴全素说:“您的命很薄,天明以后就回不去了,您没听见判官的命令吗?我们都很穷,您每人赠送给我们五十万钱,就不用担心了。”吴全素说:“我是远客,又很穷,怎么能弄到这些钱呢?”衙吏说:“您姨母的丈夫,现住在宣阳,做户部吏,家中很富有,您说一句话就可以弄到。”然后一起来到姨母家,二衙吏不肯上台阶,让吴全素一人进去求告,姨母家正在吃煎饼,吴全素来到灯前拱手说:“阿姨万福!”没有回应。吴全素又说:“姨父安和!”又没答应。吴全素就用手遮住了灯光,满屋子都黑了下来。姨夫说:“为什么不扔点吃的东西呢?夜里吃香的东西,鬼便会生气。”吴全素既为跟他们打招呼没有得到理睬而感到失望,又因他们把自己看作鬼而生气。有一个拿着食物的婢女,正和吴全素面对面,吴全素就用手掌打她,她就应手倒在地上,家里的人争着来拔她的头发,往她脸上喷水,呼唤了很久,她才醒过来。吴全素既然不能交流,就走下台阶问两个衙吏怎么办,衙吏说:“本来嘛,您还没有复生,不是鬼是什么!鬼说话人是听不到的,您把灯笼罩住,用手掌打人,足以让他们害怕。”吴全素说:“那怎么说事呢?”衙吏说:“用我们的唾沫涂在人家的大门上,全家都能睡觉;涂在人家的中门上,门内的人就能睡觉;涂堂门上,堂内的人都能睡觉。您可用手接着我们的唾沫去涂门。”吴全素就双手合捧,两个衙吏交替吐唾沫。一会儿吴全素就用双手捧着唾沫去涂堂屋的门。刚涂完,满屋的人就都打呵欠,催促着拿走饭碗,都去睡觉了。两个衙吏说:“您进去,距离床三尺,站着说话,千万不要靠近床,如果用手摇动他们,那就会被魇住醒不来了。”吴全素按照他们说的去说,他的姨母惊醒了,哭着对丈夫说:“全素晚上来投宿,他怎么忽然就死了。刚才托梦要钱,说要赠送给人,怎么办?”她的丈夫说:“你忧念外甥,偶然做了一个情深意笃的梦,哪里值得马上就相信呢!”姨母就又睡了,结果又做了同样的梦,惊起来直哭,到柜子里找纸,刚好有二百张,就让人赶快剪成纸钱烧了,火灭后,就有一千缗钱好像在地上了。两个衙吏说:“钱太多,我们当然拿不动,可是您的力量是活人的力量,可以全部拿起来,请背回去暂时寄存。”吴全素开始以为很难,试着用两只手往上举,放在肩膀子扛着,那纸钱极其高耸,其实很轻,于是就被领着寄存到介公庙。主人穿着紫色衣服,腰里系着金带,命手下的小吏接受了下来。

寄毕,二吏曰:“君之还生必矣,且思便归,为亦有所见耶?今欲取一人送之受生1,能略观否?”全素曰:“固所愿也。”乃相引入西市绢行南人家,灯火荧煌,呜呜而泣,数僧当门诵经,香烟满户。二吏不敢近,乃从堂后檐上,计当寝床,有抽瓦折椽,开一大穴。穴中下视,一老人气息奄然,相向而泣者周其床。一吏出怀中绳,大如指,长二丈余,令全素安坐执之,一头垂于穴中,诫全素曰:“吾寻取彼人,人来,当掣绳2。”全素遂出绳下之,而以右手捽老人,左手掣绳。全素遽掣出之,拽于堂前,以绳囚缚,二吏更荷而出3,相顾曰:“何处有屠案最大?”其一曰:“布政坊十字街南王家案最大。”乃相与往焉4。既到,投老人于案上,脱衣缠身,更上推扑5。老人曰:“苦!”其声感人,全素曰:“有罪当刑,此亦非法,若无罪责,何以苦之?”二吏曰:“讶君之问何迟也。凡人有善功清德,合生天堂者,仙乐、彩云、霓旌、鹤驾来迎也,某何以见之?若有重罪及秽恶,合堕地狱者,牛头、奇鬼、铁叉、枷杻来取,某又何以见之?此老人无生天堂之福,又无入地狱之罪,虽能修身,未离尘俗,但洁其身,净无瑕秽,既舍此身,只合更受男子之身。当其上计之时6,其母已孕,此命既尽,彼命合生,今若不团扑,令彼妇人,何以能产?”又尽力揉扑,实觉渐小,须臾,其形才如拳大,百骸九窍7,莫不依然。于是依依提行,逾子城大胜业坊西南下东回第二曲北壁,入第一家,其家复有灯火荧煌8,言语切切,沙门二人9,当窗诵《八阳经》。此因吉来,不敢逼僧,直上阶,见堂门斜掩,一吏执老人于堂中,才似到床,新子已啼矣。

【注释】

1 受生:投生,投胎。唐慧能《坛经•定慧品》:“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

2 掣:牵曳,牵引。《吕氏春秋•具备》:“吏方将书,宓子贱从旁时掣摇其肘。吏书之不善,则宓子贱为之怒。”

3 荷:肩负,扛。

4 相与:共同,一道。《孟子•公孙丑》:“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

5 更:轮流。

6 计:计簿。古代计吏登记户口、赋税、人事的簿籍。《后汉书•光武帝纪》:“越巂人任贵自称太守,遣使奉计。”

7 百骸九窍:指整个躯体和所有器官。宋周辉《清波杂志》卷二:“抄掠之余,所存百骸九窍耳。”

8 荧煌:闪耀辉煌。

9 沙门:梵语音译。在印度泛指出家修苦行、禁欲,或因宗教的理由以乞食为生的人。在中国则专指佛教的出家人。

【译文】

寄存完毕,两个衙吏说:“您还生是一定的了,您想马上回去,还是想有所见闻呢?现在我们想要去取一个人送他去投胎,愿意略微看一看吗?”吴全素说:“十分愿意。”于是就一起进入西市绢行南边的一户人家。只见灯火辉煌,家里的人呜呜哭泣,几个和尚对着门诵经,香烟缭绕。两个衙吏不敢靠近,就从堂后屋檐上,估计正对着卧床的地方,抽开瓦,弄折椽子,开了一个大洞。从洞中往下看,只见一老人气息奄奄,对着老人哭泣的人围了床一周。一个衙吏从怀中取出一根绳子,如手指粗,长两丈余,让吴全素坐稳当了用手抓住绳子的一头,一头垂入洞中,并告诫吴全素说:“我马上去取那个人,人来了,就拉绳子。”吴全素于是就把绳子放下去,衙吏用右手揪住老人,左手拉着绳子。吴全素赶忙拉绳子出来,拽到堂前,用绳子把老人捆了起来,两个衙吏替换着扛了出来,互相看着说:“哪里的屠案最大?”其中一个说:“布政坊十字街南王家的屠案最大。”便一起前往。到了那里,把老人投放到案子上,脱掉衣服缠住身体,轮流上去推打。老人说:“苦啊!”凄惨之声令人同情,吴全素说:“如果有罪,应当受刑,但在这里折磨人家也不合法;如果没有罪过,为什么要这样让人家痛苦呢?”两个衙吏说:“你这么晚才提出这个问题,我们感到很惊讶。凡是人有善功清德,该升天堂的,有仙乐、彩云、霓旌、鹤驾前来迎接,我怎么会见到?若是有重罪及邪恶、秽行的,该堕到地狱的,有牛头、奇鬼、铁叉、枷铐来取,我又怎么会见到?这个老人没有升天堂的福分,又没有下地狱的罪过,虽然能修身,还未脱尘俗,只是能够洁身自好,没有秽行,既然死了,只应更换为男子的身体。当这人上了计簿,进行核算时,这人的母亲已经怀孕,这个生命既然结束了,那个生命就该出生了,如今若不揉搓,怎么能让那位妇人生产呢?”于是又用尽力气揉打,这个老人逐渐变小,一会儿,老人的形体只如一个拳头那样大,身体器官,仍然像原来的那样。于是慢慢地提着老人行走,到了子城大胜业坊西南下东回第二曲北边,进入第一家,家里也灯火辉煌,人们小声地说着话,两个和尚对着窗户诵读《八阳经》。他们因吉事而来,所以不能靠近和尚,径直走上台阶,只见堂屋的门斜掩着,一个衙吏把老人押解到堂屋中,似乎刚刚送到床上,新生儿就已经开始啼哭了。

二吏曰:“事毕矣,送君去。”又偕入永兴里旅舍,到寝房,房内尚黑,略无所见。二吏随自后,乃推全素大呼曰:“吴全素!”若失足而坠,既苏,头眩者良久方定。而街鼓方动,姨夫者自宣阳走马来1,则已苏矣,其仆不知觉也。乘肩舆憩于宣阳,数日复故,再由子城入胜业生男之家,历历在眼。自以明经中第,不足为荣,思速侍亲。卜得行日2,或头眩不果去,或驴来脚损,或雨雪连日3,或亲故往来,因循之间4,遂逼试日5,入场而过,不复似旧日之用意。俄而成名,笑别长安而去。

【注释】

1 走马:骑马疾行,比喻迅速。《诗经•大雅•绵》:“古公亶父,来朝走马。”

2 卜:古人用火灼龟甲,根据裂纹来预测吉凶,叫卜。《左传•僖公四年》:“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

3 雨:像下雨一样降落。《诗经•邶风•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4 因循:迟延拖拉。宋司马光《答胡寺丞书》:“京师日困俗事,因循逾年,尚未报谢。”

5 试日:考试之日。《金史•选举志》:“若试日遇雨雪,则候晴日。”

【译文】

两个衙吏说:“事情办完了,我们送您回去。”又一起来到永兴里旅舍,进了卧室,屋内还是很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两个衙吏跟在吴全素的后边,推着吴全素大声喊道:“吴全素!”吴全素觉得好像失足从空中掉下,接着就还生了,头昏目眩,过了好久才安定下来。此时街鼓刚刚敲起,他姨夫从宣阳骑着马赶来,吴全素已经清醒了,他的仆人一点也不知道。吴全素就坐着轿子来到宣阳休息,过了几天就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再由子城来到胜业生男孩的人家,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吴全素觉得明经科中第,也不值得荣耀,只想赶快回去侍奉父母。选定了回去的日期,但到了那天,或者头昏不能走,或者驴子来了伤了脚,或者下雪连日不停,或者与亲旧往来,延迟拖拉之间,就到了考试的日期,进入考场考过,也不像以前那样用心了。不久吴全素考中成名了,笑别长安而去。

乃知命当有成,弃之不可;时苟未会,躁亦何为。举此一端1,可以诫其知进而不知退者。

【注释】

1 一端:指事情的一点或一个方面。汉王充《论衡•实知》:“夫术数直见一端,不能尽其实。”

【译文】

由此可知,命中该有的成就,放弃是不行的;时机若没有达到,急躁也没有用。举此一例,足够告诫那些只知道进取而不知道退让的人了。

掠剩使

杜陵韦元方外兄裴璞1,任邠州新平县尉2,元和五年卒于官。长庆初,元方下第,将客于陇右3,出开远门数十里抵偏店,将憩,逢武吏跃马而来,骑从数十,而貌似璞,见元方若识,而急下马避之,入茶坊,垂帘于小室中,其徒御散坐帘外。元方疑之,亦造其邸。及褰帘入见4,实裴璞也,惊喜拜之,曰:“兄去人间,复效武职,何从吏之赳赳焉5?”裴曰:“吾为阴官,职辖武士,故武饰耳。”元方曰:“何官?”“陇右三川掠剩使耳6。”曰:“何为典耶7?”曰:“吾职司人剩财而掠之。”韦曰:“何谓剩财?”裴曰:“人之转货求丐也8,命当即叶9,忽遇物之简稀,或主人深顾所得,乃逾数外之财,即谓之剩,故掠之焉。”曰:“安知其剩而掠之?”裴曰:“生人一饮一啄,无非前定,况财宝乎!阴司所籍10,其获有限,获而逾籍,阴吏状来,乃掠之也。”

【注释】

1 外兄:古代称父亲的姊妹(姑母)的儿子为外兄弟,称母亲的兄弟(舅父)姊妹(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故外兄弟与内兄弟合称“中表兄弟”,也称“表兄弟”。《后汉书•来歙传》:“君叔虽单车远使,而陛下之外兄也。”唐李贤注:“光武之姑子,故曰外兄也。”

2 邠(bin)州:位于陕西西部,濒泾水南岸。后汉置新平郡,西魏于邵置豳州,唐改为邠州。新平:古县名。隋开皇四年(584)改白土县置,治今陕西彬州。县尉:职官名。古时县长的佐贰官,掌捕贼盗、察奸宄。

3 陇右:古地区名。泛指陇山以西地区。古代以西为右,故名。约当今甘肃六盘山以西、黄河以东一带。

4 褰(qiān):撩起衣服等。《后汉书•崔骃列传》:“与其有事,则褰裳濡足,冠挂不顾。”

5 赳赳:威武雄壮的样子。《诗经•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6 三川:指三川县。治今陕西富县。《新唐书•杜审言传》:“会禄山乱,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掠剩使:古人迷信,谓人之收入皆有前定,过此将被阴司所掠,阴司主其事者为掠剩使。

7 典:主持,主管。《尚书•尧典》:“夔命汝典乐。”

8 转货:谓做买卖。求丐:乞求,乞讨。《新唐书•南诏传》:“南诏尝与妻子谒都督,过云南,太守张虔陀私之,多所求丐。”

9 叶(xié):同“协”,和洽。

10 籍:登记。

【译文】

杜陵韦元方的表兄裴璞,在邠州新平县当县尉,元和五年死于任上。唐穆宗长庆初年,韦元方在科举考试中落第,欲要客居陇右,走出开远门数十里,抵达偏远的一家客店,将要休息,遇到一个武官骑马而来,随从有几十人,这个武官长得很像裴璞,他见到韦元方好像认识他,就急忙下马回避,躲入茶坊,在一间小屋子里,垂下帘子,随从在帘子外边的凳子上散坐。韦元方感到很疑惑,也进了那个屋子里。掀开帘子进去,确实是裴璞,韦元方非常惊喜,行礼道:“表兄离开人间,又任武职,带着随从这样威武。”裴璞说:“我现在阴间做官,职责是管理军人,所以一身武官的装饰。”韦元方问:“做什么官?”裴璞说:“陇右三川的掠剩使。”韦元方说:“主管什么?”裴璞说:“我主管人有多余的财产就掠夺他。”韦元方说:“什么是多余的财产?”裴璞说:“人有做买卖的、乞讨的,命运的安排是恰好的,忽然遇到稀少缺乏的货物,或精于算计所得,这就是命中之外的财物,即所说的剩,所以要掠夺走。”韦元方说:“你怎么知道是多余的而掠夺呢?”裴璞说:“活着的人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都是前生所注定的,更不用说是财宝了。阴司所登记的,人所获得的财物是有限定的,得到的超过了登记簿上的,阴司的官吏写一张状子,我们就去掠夺。”

韦曰:“所谓掠者,夺之于囊耶,窃之于怀耶?”裴曰:“非也。当数而得,一一有成,数外之财,为吾所运,或令虚耗1,或累横事2,或买卖不及常价,殊不关身尔。始吾之生也,常谓商勤得财,农勤得谷,士勤得禄,只叹其不勤而不得也。夫覆舟之商,旱岁之农,屡空之士,岂不勤乎?而今乃知勤者德之基,学者善之本。德之为善,乃理身之道耳,亦未足以邀财而求禄也。子之逢吾,亦是前定,合得白金二斤3,过此遗子,又当复掠,故不厚矣。子之是行也,岐甚厚而邠甚薄,于泾殊无所得4,诸镇平平耳。人生有命,时不参差5,以道静观,无复躁竞6,勉之哉!璞以公事,须入城中,阴冥限数,不可违越。”遂以白金二斤授之,揖而上马。元方固请曰:“阔别多年,忽此集会,款言未几7,又隔晦明,何遽如此?”璞曰:“本司廨署8,置在汧陇间9,吐蕃将来,虑其侵轶10,当与阴道京尹⑪,共议会盟。虽非远图,聊亦纾患⑫,亦粗安边之计也。戎马已驾,来期不遥,事非早谋,不可为备,且去!且去!”上马数里,遂不复见。顾其所遗,乃真白金也。怅然而西,所历之获,无差其说。彼乐天知命者,盖知事皆前定矣。俄而蕃浑骚动⑬,朝廷知之,又虑其叛,思援臣以为谋,宰相莅盟⑭,相国崔公不欲临境,遂为城下之盟⑮,卒如其说也。

【注释】

1 虚耗:白白地消耗,浪费。

2 横事:意外的事故或灾祸。宋秦观《与苏先生简》:“薄田百亩,虽不能尽充 粥丝麻,若无横事,亦可给十七。”

3 白金:银的古称。

4 泾:古州名。故地在今甘肃泾川。

5 参差:不齐的样子。《诗经•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6 躁竞:性急而好与人争权势。《北史•王慧龙传》:“议者惜其人才,而讥其躁竞。”

7 款言:恳切的言辞。《南齐书•王俭传》:“款言彰于侍接,丹诚布于朝野。”

8 廨(xiè)署:官署。

9 汧(qiān)陇:指汧水陇山一带。晋潘岳《西征赋》:“邪界褒斜,右滨汧陇。”

10 侵轶:亦作“侵佚”,侵犯袭击。《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论》:“自是匈奴得志,狼心复生,乘闲侵佚,害流傍境。”

⑪ 京尹:汉代管辖京兆地区的行政长官,职权相当于郡太守。后因以称京都地区的行政长官。

⑫ 纾:缓和,解除。

⑬ 蕃(bo)浑:吐蕃与吐谷浑。泛指我国西北部的少数民族。

⑭ 莅(lì)盟:两国修好,相约至某地会盟。《穀梁传•僖公三年》:“公子季友如齐莅盟。”

⑮ 城下之盟:敌国军队兵临城下,抵挡不住,被迫与敌人签订和约。语出《左传•桓公十二年》:“大败之,为城下之盟而还。”后用以比喻战败屈服。

【译文】

韦元方问道:“所谓掠夺,是直接从他们的口袋里掠夺,还是从他们的腰包里去偷?”裴璞说:“不是。如果是命中该有的,一个接一个地会得到;如果是命中之外所得到的财物,为我们所搬运,或让他虚耗,或让他遭受横祸,或买卖物品达不到正常价格,与这人本身没什么关系。从我出生时,就常听人说商人辛勤能得财,农民辛勤能得谷,士子辛勤能得禄,只是叹息那些不辛勤的人什么也得不到。翻船的商人,大旱之年的农民,屡屡落空的士子,难道是他们不辛勤吗?我现在知道辛勤是德行的基础,学习是善良的本源。德行就是善良,是自我完善之道,但也不足以能够发财做官。今天你遇到我,也是前生注定的,应该得到白银二斤,如果超过这个钱数送给你,还要掠夺走,所以不能多给你。你这次出行,在岐地收获比较丰厚,而在邠州收获很少,在泾地什么也得不到,在各方镇也很一般。人生都是命中注定的,时运不一样,静观其变,不要性急而与人争权夺利,努力吧!我还有公事,必须要到城里去,阴间的定数,不要违背逾越。”裴璞于是给他白银二斤,作揖后上马。韦元方一再恳求说:“我们阔别多年,忽然在这里相遇,还没有说几句贴心话,现又要阴阳相隔,为什么马上就要走呢?”裴璞说:“我们的官署设在汧水陇山一带,吐蕃要到这里来,担心他们的侵犯,要与阴间的京兆尹共同商议会盟。这虽然不是深谋远虑,暂时可以纾解战争的灾难,也可以大体上安定边疆。他们的战马已经准备好了,离要来的日期已经不远了,不及早谋划就来不及了,走了!走了!”他们骑马走了几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韦元方回头看他赠送的东西,确实是真的白银。韦元方怅然而向西走,其经历所获,与裴璞所说的没有半点差异。那些乐天知命的人,大概知道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久,吐谷浑与吐蕃骚动,朝廷知道此事,又担心他们叛乱,想让大臣解决这件事,就让宰相去会盟,崔相国不想亲临边境,于是签订城下之盟。最后都如裴璞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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