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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球传

§面向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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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球站在船尾,面向着沙溪;广州失业军人的代表们,也面向着沙溪;张果老的手足鳄鱼头,坐在他差舰的小舢板上,也面向着沙溪;大家都引颈期望沙溪能够满足各自不同的欲望。

这些人都把自己的希望,寄给了沙溪。

沙溪是广州四郊千百个大赌窟中最典型的一个。围绕着这大赌窟的周围,有娼妓的花艇、有雷公轰的当店、有并排栉比的鸦片烟窟、有女招待的狗肉寮、有大茶楼大酒肆、有金银外钞找换店、有枪枝武器交换所、更还有各种征税机关和兵役机关。这里的最高行政首长是一个首席保长,他是这里的大地主,这大赌窟就是建筑在他自己的茨菇塘上。沿码头的江边,建筑有高耸入云的炮楼,保护着这块土地。炮楼各层都开有射角很宽的炮眼,炮眼下涂着斗大的“沙溪南楼”、“沙溪西楼”等字样,十分显赫雄伟。沿岸的景物是美丽的,北堤的荔枝树向南岸的杨桃树点头招呼,江水击拍着一片翠绿的青草;在丰饶的大地上,簇拥着一堆堆的村舍,鸭群在村前池塘中游泳;村女们赤足下塘去探茨菇……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但是,就是在这块美好的土地上,人们正过着和这幅美景多么不相调和的生活!

有八九艘──每艘可载三四百人──大电船,每五分钟一次,轮替接送来往赌窟的人客。虾球坐的“大中源”号电船靠岸了,他跟人客蜂拥上岸。码头是木建的,升出江边,高约一丈多,虾球拾级登陆,到了岸上,就面对着一条八尺宽的长长的堤基,堤基两旁盖搭有并排的木棚,两边门口相对,棚内是经营各种行业的商肆。再深入就是一个大市场,中心是菜市,四周围绕着熟食店、茶楼、酒肆和当店。再向右向左两边作扇形的展开,右边展开的是一列大赌馆,左边展开的是一列大烟馆,扇形的顶端汇口处就是一列数十家狗肉店,女招待在店内娇声嚷叫:“食香肉请进!”

虾球看见那些吊挂起来的腊狗,涂得油亮亮的,他不禁咽下一口口沬。他看见那些赌档,比起香港他所见过的那些“大档”还更宏伟。赌博的门类应有尽有,人群像蚂蚁似的围挤在赌枱边,虾球简直没法找出一条缝挤身进去。他走到那些鸦片烟馆去瞄了一下,他看见那些躺在竹床上吸鸦片的烟鬼,男女混杂,十分热闹。女烟花来回侍候顾客,用放浪的殷勤态度来笼络客人。

鳄鱼头正在率领两个得力的手下人,一个是蟹王七,一个是烟屎陈,摇着他的舢板靠岸。失业军官的代表们也陆陆续续到达了。那个退伍的巫营长一上岸就选择了一间有厢房的酒肆,约了几个代表中的代表,聚集在一起喝茶,并指定了专责的联络人员,和分布在各茶室的代表们取得联络。他聚集的几个军官,是从各区的代表中推选出来的,他们都汇集了各人的意见,预备集中在一起讨论。

他们进去的一间酒肆叫做“有利饭店”。门口挂有“本号独家经理批发本地特产黄酒”的招牌。巫营长一坐下来就叫伙计打酒来,先同他这个“参谋本部”的同僚们干一杯。

鳄鱼头上岸后,周围巡视一转。他发觉每间茶楼都聚拢了不少军官,而这些军官都穿的军常服,不配领章胸章,他摸不清谁的阶级最高,谁是领导的首脑,这可难倒他了。最后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蟹王七、烟屎陈分配在两家茶室喝茶,去搜索情报,再作打算。他叫来蟹王七,在他耳边道:“老七,你进有利去饮茶,把他们的龙头打听出来。蛇无头不行,探到龙头就好办了。”他又吩咐烟屎陈道:“老陈,我派你做流动侦察员,四处穿插打听,把他们的指挥部打听出来!”他自己就走去找那位沙溪土皇帝首席保长,和他打个招呼,取得联络,以免发生误会。

虾球看见许多军官在各处走动,他把他们当作也是来这里趁热闹的赌徒。鳄鱼头也是穿的军常服,他杂在军官中走向首席保长办公处,虽然他擦过虾球的身边,彼此都各有心思,不曾发觉。虾球走进了一间最大的色宝赌馆,看见一张五丈多长的赌枱围满了男女赌客。他没有办法挤进去看。他只看见那个坐在当中的“赌媒”用响钟“铃!”地按了一响,隔一分钟又“铃铃!”按了两响,再隔两分钟又“铃铃铃!”按了三响,就把她面前的盅盖揭开来,接着就娇声怪气唱道:“双六一个五──十七点大!”跟着就是众人一阵嗡嗡声,输的叹气,羸的欢呼。赌馆的保镳手提“卡宾”枪在四周巡视,有些小扒手就在赌客身边穿插。

虾球看见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卖蔗孩子,他一眼就看出这孩子的卖蔗不过是用作掩护的,他买了一根蔗,向孩子使一个眼色问道:“今天发市没有?”那孩子向虾球望了一眼,答道:“喂,大佬,黄河为界,你想发财到别间去!”虾球笑道:“我是来赌命的,我不跟你抢生意,你放心好了。喂,我问你,借钱来赌你有路数吗?赌输我愿去当兵。不论输赢,借到钱先送你十万!”那孩子看虾球一眼,然后说道:“你跟我来!”

那卖蔗小孩领虾球到处去找那个主理借钱赌博的人命贩子。他们走进一间茶室去,那小孩道:“奇怪了,今天有这么多军佬来赌钱。我刚才还看见雷公得在这里饮茶,他的茶盅盖还没翻转,我们等一等他吧。”虾球就跟那小孩站在雷公得的桌子旁边等他。

有个四十多岁的军官向小孩买了几根甘蔗,他把蔗咬了一口就对他的同伴发誓道:“天掉下来我都不怕!逼虎跳墙,赶狗入巷,我们要回头咬他一口!去琼崖开垦,骗人!老子才不跟他去呢!”虾球望这个军官一眼,他记得他就是那天在香港沙田指挥军官们掮玻璃上火车的那个汉子,他不晓得他叫甚么名字,也不曾跟他说过话。另一个青年军官气忿忿道:“如果大家商量结果要硬干的话,我自动请求,把在法政路摔手榴弹的任务交给我。我摔手榴弹,已经有上十年的经验了!炸一辆汽车,容易过吃豆腐!”

刚才那个中年军官又咬了一口甘蔗,他抱着充分的信心道:“老弟,这些事情最好让我来布置。广州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我都熟悉。我们先把那些豆腐队伍何灯筒洪灯筒马灯筒解决掉,打掩护退却的仗,我在京沪线上学到了不少本领。我保证能使大家安全退却!”另外一个军官说道:“我们的代表团有一半是当过参谋的,主席老巫也是参谋班出身,我恐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张圑副,你到有利去看看他们讨论有甚么结果,我们全体家属一万多老幼男女要靠他们想出个办法来活下去的呀!”那中年军官就站起来道:“我过去看看。老巫当过营长,他是能干的。大家放心。”说罢他就走出茶室。在他的背后,尾随着一个鳄鱼头的心腹烟屎陈。

人命贩子雷公得这时走了进来,卖蔗小孩一见他就对他小声道:“得哥,有一条黄鱼找你。”说罢向虾球一指。虾球看见雷公得一副烟容,牙齿污黑,额角有刀痕,眼睛露凶光,觉得这家伙一定阴险毒辣。雷公得问虾球:“你几岁?”虾球撒谎道:“二十岁!”雷公得道:“我不相信!”虾球道:“我吃盐多过你吃米!”雷公得笑道:“你扛得起一枝七九?”虾球道:“三枝七九也不过二十几斤,再加上子弹我也背得起!”雷公得问:“你想借多少钱?”虾球道:“照行规借好了。”雷公得道:“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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