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能够再这样了!我不愿意再这样了!为什么我们要受苦?为什么吃苦的是我们,而享福的是别人?为什么我们风里雨里所耕种出的稻米要送给别人,而自己反来吃不饱肚子?……老哥,这样是太不公平了!”
“不过,”他又继续想道,不顾到妹妹已经将衣服拿来,而母亲在旁边催促了几次。“父亲是太老了,脑子里装不进新的一些想头。吃了李敬斋无数次的打骂,他总不敢反抗一声,好象是应该的样子。他说我没有用处,其实他才没有用处呢。父亲呵,我不能够再象你一样了!……”
“赶快去将衣服换掉罢,老呆站着干什么?”母亲又重新这样地催促他。他本打算照着母亲的话做去,可是他感觉得,如果在他未将今天的消息报告给家人们知道之前,他是不能安心去换衣服的。身上固然有点寒冷,但是这寒冷总压不下他心上的热度。于是他不管他的父亲愿意听闻与否,向他得意地说道:
“爸,你知道革命军已经到了城里吗?”
这时重新坐下,口中继续吸着旱烟袋的父亲,听了贵才的话,慢慢地将旱烟袋从口中拿开,一点不感动地说道:
“革命军来了又怎样?我们守我们的本分要紧,决不要去瞎闹。什么革命不革命,不是我们种田人的事情。”
“爸!革命军主张减租呢。主张……土地革命……减租……于我们有好处。我们应当……”
不待贵才说完,父亲竖起来了两只不大发光的眼睛,怒着说道:
“我看你发了疯!什么革命土地,土地革命!这是我们种田人的事情吗?你当心点!如果我知道你和他们胡闹,不守本分……”
待别人很温和,待自己的儿子却很严厉的父亲,现在又动起怒来了。母亲见着形势可怕,连忙将贵才拖到内房里去换衣服去了。贵才见着父亲的动怒,并没有发生什么恶感,反之,更向他起了一种怜悯的心情:真的,他是太老了,吃苦吃得惯了!受了敌人的欺压,而反来以为是应该的事,生怕放了一个不恭敬的屁,这不是很可怜吗?
“不,爸!”王贵才一面换衣服,一面想道,“你是太可怜了!你简直不懂得!我们要革命,我们一定要革命!……”
§ 五
在平常的时候,老人家王荣发的就寝,总是要在家人们都就寝了之后。在未就寝之前,他总是要在屋前屋后绕几个圈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形迹,听听有没有什么令人要注意的声息。然后昂头望一望天上的星儿是稠还是稀,如果是月夜的时候,那月亮是否发了晕,有没有风雨的征兆。
今晚他忽然很早地就向床上躺下了。老太婆依着自己的经验,知道这种事情是仅仅当他有什么气愤的时候才会有的。如果她不当心要去追问他,那必定要更增加他的气愤。老太婆并没曾多受过他的丈夫的打骂,然而当她一见着丈夫的气愤的面容,她便一声也不敢响了。她知道今晚贵才的话触犯了他,但是贵才今晚所说的话:什么减租,什么土地……什么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够触犯了他,她简直不能明白。当她的丈夫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时候,也就是她老农妇的脑筋百思莫解的时候。
在王荣发的一生的生活中,今晚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了。他虽然将自己的儿子申斥了一顿,而贵才虽然并没说出一句反抗父亲的话,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枯寂了的脑海却陡然地起了不安的浪潮。他的一颗老了的心也似乎被一种什么东西所刺动了。他不禁异常地苦恼起来,想将适才贵才所说的话忘记掉,然而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够。他感觉得他毫无疑义地碰到什么了。但是碰到了什么呢?……
在做农民,到现在已经做老了的生活史中,王荣发从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许在什么时候,在穷困得没有出路而即要走入绝境的时候,例如前年天旱,颗租缴不出来,而被东家李敬斋差了伙计捉去打骂的那一次,王荣发曾想过要将自己的命运改变一下,但因为寻不出改变的方法,也就忍着所难忍的痛苦,将自己的希望消逝下去了。他将这些都委托之于未为他所见过的万能的菩萨。他想,也许他生前造了孽,也许他家的坟山不好,也许他的“八字”生来就是受苦的命……世事都有一定的因果,他哪里能变成例外呢?大家都说李家老楼的风水好,他想,可见得李大老爷有福气,可见得他有做我们东家的命……世事都不是没有来由的呵……于是他很恭顺地做了东家的顺民,从没曾起过什么反叛的,不平的心情。
对于他,这种田的有种田的命,做老爷的有做老爷的命。田地是东家的,佃户应当守着纳租的本分。从前他是这样想,现在他还是这样想。但是现在的时代不同了:张进德不是这样想了,吴长兴不是这样想了,卖柴的刘二麻子也不是这样想了,甚至于王荣发自己的儿子也不是这样想了。全乡间的青年们似乎完全变成了别一辈人,他们口中说着为老年人所不说的话,想着一些为老年人所不敢想的思想。似乎一切都变了。从什么地方来了这种反常的,混乱的现象呢?……王荣发不能明白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只是叹息着“世道日非,人心不古”而已。
张进德将一些反叛的思想告诉了乡间的青年们,而王贵才又照样地告诉了他的父亲。可是他的父亲始而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继而当他有点明白了的时候,他简直陷落到恐怖的深渊里去了。他,王荣发,虽然活了五十多岁,虽然比他的儿子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可是从来没听过这些“违背天理”的思想。田地是东家的,为什么要把它夺来?李大老爷无论怎样地不好,可是究竟他是东家,亘古以来,哪里有佃户打倒地主的道理?不,他想,贵才是发了疯,中了魔,忘记了穷人的本分……
为着这个问题,王荣发也不知警戒了自己的儿子许多次。他命令他不准与张进德接近。有一次张进德因为什么事情到过他的家里,可是他很冷淡地招待他,并指责出他的思想的不合理……张进德具着一种牢不可破的观念:“老人家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所以也就没和老人家争辩。
今晚又为着这个问题闹起来了。他很气愤。他老是不明白他的儿子为着什么深深地有了这种危险的思想。他恨自己生了这种不驯良的儿子,放着本分不去守,偏偏想着一些什么土地革命,革命土地……他在床上翻来复去,不断地叹息,弄得睡在床那头的他的老妻也不能入梦。
但是,别要看老人家对于这种叛逆的思想的恐怖,对于自己的儿子的愤恨,在一种什么深处,也许就在那枯老了的骨髓里,或是心灵里,总还不时地冒出一点不平静的浪沫来,使着他本能地感觉到他的儿子的思想,符合着一种什么到现在还未被人承认的真理。
在气愤渐渐消逝了的时候,于是他又不禁从别一方面想道:
“也许他的思想是对的,谁晓得!现在的世道是变了。也许这个世界的脸孔要改一改……说起来,我们种田的人也真是太苦了!风里雨里,一年四季到头,没有快活的日子过……唉,也许贵才是对的,让他去!……”
春夜是异常地静寂。躺在床上,向着纸糊着的微小的竹窗望去,王荣发想在那里寻找到一点什么东西。当他听着睡在隔壁竹床上的贵才的隆隆的年轻的鼾声,隐隐地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做错了什么事也似的。在这一种轻微的羞愧的感觉中,他顺着儿子的不断的鼾声,也渐渐地走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