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当日接着赵家那一大钵炖牛肉,她心里受着一种很大的刺激。自这日起,赵氏父子,又对她常有送赠。她心里就这样想着,假使我的孩子是个儿子,不也就这一样,能炖着大碗牛肉我吃吗?可是转念一想,世上靠儿子养老的也多得很,几个养老的儿子能够炖牛肉老子娘吃?这同街就有两个老人靠儿子的,结果儿子都是穿好的,吃好的,老人家却穷得可怜,这样子看起来,说是有了儿子老年就有了靠身,这话未免太靠不住了。真不必有赵连长这样一个儿子,就是有这样一个女婿,也就令人心满意足了。我看赵家父子,对我家里这样亲热周到,莫不是要想和我家提亲吧。再凭我这丫头的意思看起来,她向来的瞧不起军人的,但是对于这位赵连长,无论是在当面,或者在背后,总是说赵连长好,莫不是这孩子心眼里也有了赵连长不成?她这样想着,便觉得越来越像,趁此机会,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定了,也是做父母的人,应有的责任。她这样想时,彼此做街坊,已一个月了。
一日晚间,江氏和桂枝俩人,共了一盏煤油灯坐在炕上缝衣服。娘儿俩闲谈着,桂枝又谈到赵老太爷人好。又说难得他们常送东西。江氏低了头只管捧了衣服在手,穿针引线闹个不停。对于女儿,好像是不很注意的样子,随便地答道:“老太爷也是瞧见咱们家穷,所以常送东西给我们吃,他爷儿俩的心眼都好。”
说着,她将头抬了一抬,眼睛藏在眼睛眶子里,向桂枝瞟了一眼,见桂枝还是坦然的在那里联衣缝裳,因又道:“赵连长为人真好,当一个连长,不知道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呵?”
桂枝道:“一个月总挣个百七八十的吧?”
江氏道:“一个人有些个钱,就够养家眷的了。”
桂枝还是没有作声。江氏道:“老太爷上次说过,要给赵连长找家眷了,就是人才不容易选中,其实……”
她说到这个地方,犹豫了一会子,又继续的道:“一个当连长的人,年岁不大,脾气又挺好,再说家里又没有什么人,这样的亲事,还有什么人不愿意的呢?”
桂枝将衣服环抱到怀里,揉成了个布团,走下地来,将炉子上热的开水,冲了一杯热茶喝,将桌子上的东西,这样看看,那样摸摸,约莫有五六分钟之久,这才重复回到炕上去做活,江氏看姑娘这个样子,似乎是不愿意听这种话,然而也就不敢决定是不是愿意听这种话。
过了一会子,她又缓缓地笑起来道:“赵连长这种人,无论在哪一方面看去,也是一个好人,你觉得怎么样呢?”
江氏因为摸不着姑娘对赵自强的态度如何,所以索兴敞开来问姑娘一句。桂枝觉得就赵自强为人而论,实在也说不出他什么坏处来,母亲吃了人家的东西,要恭维人家几句,自己实在也就无话可说。因淡淡地答道:“总算不坏的。”
江氏一想,姑娘自然是不便直接的说人家好,总算不坏这四个字,这就形容得姑娘要说好又不好意思说好的态度出来了。停了一停,微笑道:“我的意思,倒想和他做个媒。”
桂枝在今天晚上看母亲的态度,听母亲的话意,知道是必有所谓,心里想着,不睬母亲也就算了。如今母亲单刀直入地说起要做媒,这倒让她穷于应付。要否认呢?母亲说是做媒,又不是说的许亲,自己表示着不愿意的话,倒显着自己多心。要不否认呢?在反面看起来,就算是承认了,那如何使得?态度很难表示,这倒很痛苦,因为痛苦所以默想了许久,说不出话来。旧式的姑娘,对于婚事,一没有表示,这就是承认的了。这样看起来,江氏猜姑娘的心事,那算没有猜错,于是就可向本问题进行了。因微笑道:“我那路上哪里又有什么相当的姑娘呢……”
桂枝突然将脸一板,将怀里抱住在的衣服,向下一摔,望了母亲道:“您这不是多说这几句话,谁请您做媒来着?谁求你做媒来着?没有相当的姑娘,就没有相当的姑娘,这要您着个什么急?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她说完了这话,脸上是红中带青,那气就生大了。江氏明明是觉得姑娘会赞成的,倒不料会生这样大的气。一时转不过弯来,也就无话可说。许久的工夫,才淡淡的道:“你这是怎么啦,凭我说这样一句话,你就生这样大的气。”
桂枝道:“本来嘛!我又不是说媒拉纤的,给一个大姑娘家说这些话做什么?”
江氏因姑娘如此顶撞她,也有气了,便重声道:“大姑娘怎么着?哪个做大娘的人不都是从做姑娘来的。我这样说几句,你也犯不上生气。难道说你就跟我过一辈子不嫁人。再说,我这样大岁数了,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桂枝道:“你别那样绕着脖子和我说话,当军人的人,我总是不乐意的。”
她说这话,态度表示非常的激昂,气勃勃的来遮盖着她的羞态。江氏一看这样子,知道她是决不肯嫁赵自强的了,自己说也是白说,只好不作声,母女这一段谈话,在无法继续的情形之下,就突然中止了。
自第二日起,桂枝为了避嫌疑起见,决不跨过后头院子门一步,就是遇见赵自强回来,也仅仅是和他点个头,一句闲话也不肯说。但是在每日下午,在甘积之要由河工局回家的时候,桂枝必定走到大门口来,向甘家门口望上一望,望了三天,居然就遇到积之了。他老远的看到老姑娘在这里,心里如有所望,大概也是不生气了,因之走回他自己大门口的时候,他也就手扶着帽檐,遥遥地点上一个头,这也不知是何缘故,积之这样很平常的和她点了一个头,她心里就快活得什么似的,比平空得了一样什么东西,还要欢喜多少倍。有七八天的工夫,无论做什么都透着高兴。又过了一天,积之在回家路中,顶头就遇到了桂枝,桂枝手上没有拿什么,似乎不是买东西,而且这也就快到街的尽头了。买东西,也用不着到这地方来。只见她颈上围了一条破旧围巾,两手插在衣袋里,缩做了一团。积之当面拦住她道:“老姑娘,这样天冷,哪里去?”
桂枝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随口答应了三个字道:“买东西。”
积之笑着半鞠躬道:“老姑娘,您还生气啦。”
老姑娘淡淡的一笑道:“二爷说这话,我们怎样承受得起?我们是什么人,敢生二爷的气呢?”
积之叹了一口气道:“这话也难说,你得原谅我一点,我现在是吃哥哥的饭,我怎能够违抗我哥哥的命令呢?那街头新开了一家乳茶店,他们是北平城里来的,这街上人,他们还不大认识,我们去吃点东西,顺便谈一谈。街上怪冷的,你一点衣服不加,由屋子里走出来,仔细着了凉。”
桂枝本来迎面走去的,说话,已是情不自禁的,回转身来走着,突然的回答积之道:“我不冷!我不去!”
积之碰了这样一个恶狠狠的钉子,还有什么话说?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低了头,在桂枝后面跟着走。桂枝在前面走有二三十步,便回头看他一眼。他们若是回家去。
到了一条斜街的交叉的所在,便应该转弯,然而桂枝并不转弯,只管朝前一直的去,这正是积之说着街那头,新开有一家乳茶店的所在。走到乳茶店门口,积之抢上前一步道:“就是这里。”
手指着店门口。桂枝将身子一扭道:“二爷请吧,我不去。”
积之道:“既然走到这门口来了,哪怕进去坐五分钟呢。请请请。”
说着,他一死劲儿的,只管谦让。到了这时,桂枝是想不进去由不得,鼻子里不由微微哼了一声,似乎叹气的样子,也就只好委委屈屈的样子,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乳茶店,在柜台外,一路排了三张桌子,积之看了一看,这时虽没有坐客,却也不愿意坐在这样轩敞的地方,于是前后望了一望。他有话还不曾说出呢!一个坐在炉子旁烤火的伙计,早迎上前来,笑道:“里面有雅座,里面有两个雅座。”
早就在前面引着,掀开了一幅白布帘子,让他们进了一个外房间,随手就把门帘子放下了。积之心里想着,别看海甸这地方,是个乡镇,开了这类似城里咖啡馆这种生意,自也有懂得生意经的伙计来招待。桂枝进房以后,并不坐下,只昂了头,看墙上挂的一幅风景画镜框子。伙计拧了两个热手巾进来,笑着问道:“两位吃点什么?”
积之就问桂枝吃什么,桂枝手上接了手巾,两手互相擦着,然而她依然抬了头看那风景画片。口里随便的答道:“我随便。”
积之料想着不肯喝咖啡,给她要了一个藕粉,自己要了一个蔻蔻,又招呼着请坐请坐。桂枝取下身上的围巾,坐在积之对面,只管将围巾在桌上折叠着。她低了头,不说话,也不看积之一眼。等到伙计将吃的送来了,桌上原来摆有干点心碟子,就不必进来的了。积之喝了两口蔻蔻,这才将碟子里的鸡蛋糕桃酥之类,送了两块到她面前,接着便道:“请用一点吧。你别误会了生我的气。我现在吃我哥哥的饭,你别瞧我是个二老爷,家里的听差老妈子,我全不敢得罪,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把你得罪了,我也没有法子。”
桂枝将一个小茶匙,在藕粉面上,周围刮着,有一点没一点的,送到口里去,微笑着抬了一抬肩膀,然后低了眼皮,鼻子一哼道:“你这全是撒谎!”
积之连忙望了她问道:“我为什么撒了谎?”
桂枝道:“那天你不是在我家里说着,要回去教训听差们一顿吗?怎么这会子又说听差老妈子你全不敢得罪呢?”
这一下子,真把积之说得窘极了,只得先淡笑了一阵,然后点着头道:“你反问这句话,问得极是有理的。不过我那一天,实在气极了,在你面前说,要回去教训他们一顿,并不是假话。”
桂枝道:“那么,那天你回去,一定将听差老妈子,大大地教训一顿了。”
说毕,却是噗嗤一笑。积之道:“你自然是很明白的,我也不能怎样大骂,因为他们并不是用我的钱替我做事的。”
桂枝笑道:“那么,你就小骂他们一顿了。”
积之道:“不过我回去调查的结果,也不能怪听差,他们哪有那大的胆,敢得罪了街坊?”
桂枝道:“那天我就说了,不是上头有命令,底下人是不敢胡来的。可是你还要替府上人遮盖,于今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消息。”
积之道:“我也承认,我是很对你不起的。不过我是没法,你应当原谅我。”
桂枝继续慢慢地去吃藕粉,却没有理会到积之的话。积之看她始终没有谅解的意思,无缘无故的,就叹了一口气,桂枝见他有不快的样子。这才问道:“你为什么又叹气?”
积之道:“我为什么不叹气呢?我们做了一年的街坊了。这一年来,你可以知道我是一种什么态度。现在只为了一点点误会,你就不信任我到了这种样子。”
桂枝道:“我也没有什么不信任你的事呀?”
说毕,微微的一笑。积之道:“还要怎样不信任我呢?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以为全是见了你撒谎。我现在只有……”
说着,望了桂枝,踌躇了一会子,才吞吐其词地道:“假使我手上,现在有笔款子,能够组织小家庭了,我就进行……那么你就信任我了。”
桂枝红了脸道:“二爷,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干干脆脆一句话……”
积之道:“一句什么话呢?”
桂枝正着脸色道:“我们虽然是很熟的人,二爷是知道的,我们是旧家庭的姑娘,那些开通的事情,我们全不懂。”
积之见他那碗藕粉,只吃了一半,就没有吃了,便道:“藕粉大概是不大好吃,给你冲一碗茶汤吧?”
桂枝摇摇头道:“你不用客气,我是什么也吃不下的。”
积之在碟子里取了一包麻酥糖,解了开来,送到她面前,笑道:“吃一点吧,我知道,老姑娘是有口无心的人,虽然口里很怪我,其实并不怪我。”
桂枝红着脸一笑,低声道:“你别灌米汤!”
积之笑道:“老姑娘刚才说不懂开通事情,这灌米汤一句话,就文明得很的,才肯说呢。”
桂枝又是低头一笑。积之道:“好啦,这些废话不说了。你还要吃点什么?”
桂枝道:“我不吃什么了,我出来,我妈是不知道的,我要回去了。”
说着,将围脖儿透开来,就要在脖子上围着。积之也站了起来,桂枝笑道:“你还坐一会子吧,让我一个人,先走一步。”
积之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一说,就是一年以来,从咱们认得起……”
桂枝笑道:“您,别说了,我全明白啦。”
说毕,一掀门帘子,匆匆地就走了。
她一直走回家去,江氏问道:“这样忙忙地向家里跑,哪里来?”
桂枝道:“外面又刮起风来了,不跑怎么办?”
江氏道:“刮风你还出去?”
桂枝道:“我想到老陈家里要些蜂蜜去,老陈又不在家,空了手回来了。”
江氏道:“提到蜂蜜,我想起一件事,说话也就快过年了,我们的蜜供,老陈怎么还没有送来?我是按月打给他的钱,不差一个大子儿呀!”
桂枝道:“可是去年我们还差他钱呢?也许他扣下了。咱们家没有小孩子,蜜供这东西,要不要,不吃劲。”
江氏道:“虽然是那样子说,供天地宗祖,一年一回的事,也办不出来,这叫人家听了笑话,说咱们实在也不像个人家。”
桂枝道:“人一穷了,有什么法子呢?遇事总只好都将就一点子了。”
江氏道:“外面人家该咱们的活钱,算一算有多少,也该去收回来了。”
桂枝道:“我老早的算了,也不过两三块钱啦。讨来也没用,还是等着庄子上老李送钱来吧。”
江氏道:“这老李也是有些欺侮我们孤儿寡妇,九十月里应该给的钱,到现在还不给,今天若是不送来,说不得了,明天起个早,我去找他一趟。”
桂枝道:“您早就该去啦。说话年就到了,任什么账都没有开销,三十晚上,我瞧您怎么办?”
江氏本来是有一肚子心事的了,经女儿这样一说,更是着急。这日熬到天晚,并没看到老李送钱来。江氏一宿没住稳当,次日起了个早,雇了一头毛驴,上庄子上去了。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江氏满脸灰尘,清鼻涕冻得直流,垂头丧气走回家来。桂枝抢着问道:“钱怎么样了?”
江氏坐在炕上,半响才道:“你等我换过一口气来再说吧。”
桂枝看这样子,大概是没有拿着钱,也不敢多说话,怕更惹了母亲生气,过了一会子,江氏斟了炉子上一杯热开水喝了,又擦了一把脸,然后到外边屋子里去掸过了身上的土,这才走回里面屋子来道:“你瞧,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老李上保定去,有一个月了,到今天还没回来。我气不过了,就说,既是那么着,大家别想过年,我要带了孩子来,到他家去住几天。他的媳妇着了急了,这才拿出五块钱来教我就带回来用着。又托了好些个人出来给我说话。我瞧他那样子,五块钱的确也是在别人手上借来的。我只管在那里赖着,也是无用。我也算了,外面该的债,也不过上十块钱,把做活的钱收了回来,挑要紧的债还了,其余的,能少给的少给一两处,能欠的欠一点,一概凑付着就过去了。只要还了债,过年不过年,那都不吃劲。”
桂枝听了,母亲真没有讨着钱,这可不是玩的,只得自即刻起,满街催讨工资,穷人最怕是年关,年关就逼着过来,一混就是大年三十夜,头一天晚上,煤铺子里就来要钱,共是五块一大笔,送煤油香油担子的,也来算清楚了,共有两块多,其余一块几毛的,还有四五笔,江氏不敢先就付款,只推了明天有。
到了除夕,一早儿就有人在窗子外叫着杨老太,这两天,江氏的耳朵戒了严,只要有人叫她一声,她心里就是一跳。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在窗子眼里,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就是那送油担子的人在院子里站着。江氏道:“掌柜的你进来吧,先坐一会儿。”
油匠道:“我忙着啦,不坐了,您先把钱借给我就得了。”
江氏于是拿了一块钱送出来,陪着笑道:“真对不起,今年我是哪里的钱都没有收起来,你……”
油匠看到她手上只拿一块钱,板着脸道:“那不行,平常向你要钱,你老说三节结账。到了年三十夜了,你又要拖欠,那不行。”
江氏道:“我真没有收到钱,正月里……”
油匠道:“不行!年边下你还没钱,正月里哪来的钱?共总两块多钱,你就打算欠一块多,那可不行。”
他说的话,一句高似一句,倒来了好几个不行。江氏看了他那种强横的情形,手上拿了一块钱,站在屋檐下发愣,说不出话来。那油匠昂了头,笼了两只大袖子,站在院子中间,只管提起一只脚来摇撼不定。桂枝由屋子里抢出来道:“不也就是两块多钱的事吗?反正也不至于逼得人上吊,给他就得了。”
她拿两块钱和几张毛票,放在台阶级石上,瞪了油匠一眼道:“你拿去。”
说毕,拖了母亲的手,就走进屋子来了。江氏看见油匠走了,就低声道:“咱们该人家的钱,话要好说,为什么一提起来就生气呢?”
桂枝道:“你瞧他那样子,我们能够不生气吗?”
“江老太在家吗?”
母女两人正在屋子里互相埋怨着哩,一句可怕的问话,又在窗子外发出来了。桂枝道:“谁?”
外面答应着:“煤店里的。”
桂枝觉得他母亲不容易对付债主,自己就迎了出来,看见煤铺掌柜的,穿了老羊皮袄子,戴了皮帽子,腋下夹了好几本厚账簿,便道:“掌柜的,我该你们多少钱?”
掌柜的笑道:“大姑娘,我昨天就送了账条子来了五块来钱。你们老太太,约了我今天来取钱的。”
桂枝道:“我跟你商量商量,先付你一半……”
掌柜的捧了账簿子,连连笑着作揖道:“大姑娘,别呀!别呀!我今年也是不得了。”
桂枝道:“不得了,也不至于就靠我们两三块钱就好了。”
掌柜的笑道:“你是聪明人,你想想,若是每家都欠一半给一半,我得了吗?都是多年主顾,我不能说,哪个当清,哪个当欠。大姑娘,帮个忙吧。那油匠是挺有钱,你都照数给他了,我这样央告着大姑娘,你也不好意思驳回。”
说着,他又连连作揖。桂枝自负能抵挡债主,到了现在,也就没有法子了。便道:“我不管。你去和我妈说吧。”
说毕,她倒抽身走了。江氏没有法子,只好走了出来。这个煤店的掌柜,真是会讨钱,他一味的向人家告饶,闹得江氏一点办法没有,只好如数的将钱付了。这两笔债,都是照付了。
讨债的人,偏是知道了消息。还有油盐店里的钱,劈柴店里的钱,绒线店里的钱,平常不赊欠,人家是天大的面子,赊了账了。到了现在也不好意思不给人家,由一早儿起,慢慢地应付着债主,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天色快黑了,还有两笔账没给。一笔是担水夫的钱,不到一块,一笔是烧饼店里的钱,连吃烧饼,带借面粉,也有两块钱,怎好不给?但是筹来的现款,都付光了,这两笔钱怎付得出呢?那个挑水夫,一下午来了三趟,那还罢了。最麻烦不过的,就是这烧饼店里的小徒弟,一会儿来一次,简直数不清次数了。最后他站在院子里道:“我们掌柜的说,你们到底给钱不给钱?你们要是再不给的话,我就在这里等着,不回去了。”
桂枝是个年轻的人,究竟爱惜几分面子,就对江氏道:“反正也不过两三块钱的事,何必让这小子在院子里嚷着,咱们捡两件衣服去当几块钱,把这两个债主子开销掉了吧?”
江氏道:“棉衣服都穿着呢!单衣服夹衣服又不值钱。”
桂枝道:“把我身上这件旗袍脱下来吧,我穿短袄子得了。你穿那件薄棉袄得了,那件破皮袄,也可拿去当一当。咱们睡暖炕,娘儿俩盖一条被得了,褥子也可拿去当。合起来,总可以写二两多银子。”
江氏想了一想,点着头道:“也除非是那样办。”
于是桂枝一点也不踌躇,把衣服换了,将褥子由被底抽出来,将两件衣服一卷,卷了一个大包。夹在腋下,走到院子里,指着那小徒弟道:“你等着吧。不过该你两三块钱,这就至于逼死人吗?”
说着,气匆匆地就到当铺里来。
这海甸小小的镇市上,倒有一家当铺。在这过年的时候,生意也跟别家店一样,十分的兴旺。桂枝走到店里,将东西向柜上一推,伙计一看这些东西,知道就是一个苦主顾,因为那衣服还是暖和的呢。他看了一看桂枝,问道:“要写多少钱?”
桂枝道:“给我写三两银子吧。”
伙计将褥子一卷,向外推着道:“你拿去吧。三两银子是多少钱,做也可以做起来了。”
桂枝道:“你不知道年三十夜等着钱使吗?少写就少写一点吧。”
伙计道:“这年三十夜当东西,我们就是帮忙的事,给你写一两二钱吧。”
桂枝道:“一两二钱,还不到两块钱呢?怎么着,你也得写二两四钱。”
伙计道:“那办不到。”
说着,他照应别的主顾去了。桂枝也不肯走,跟着他叫道:“掌柜的,掌柜的!你说帮忙,再少写二钱,行不行?”
伙计道:“你这种东西,都不值什么,给你当一两二,就算做好事。”
这一句话,引动了桂枝的气了,红着脸道:“什么做好事!我有东西当你的钱,又不叫你白舍。你做好事,可收人家按月三分利呢。你们开当坊发财,是哪里来的,不都是挣的我们穷人头上的钱吗?不是今天年三十夜,我可要说出好的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之大,引出一个有胡子的老伙计来,向她摇摇手道:“姑娘,有话好商量,别嚷!你说我们挣三分利,可知道我们由银行里借来的钱,也是一分四五厘呢。刨去开销蚀耗,我们能挣什么钱?这也无非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一种买卖。”
他说着话,将褥子打开,又将衣服看了一看,笑道:“好吧,我给你写二两,实在不能再多了。”
桂枝觉得钱还是不够还债,正要争持时,忽然后面有人叫了一声老姑娘,这一叫,叫得适当其分,便种下以后许多事故之因来。
注:北平习惯,过旧历年,须向天地宗祖,供奉一种蜜供。其物以面条用油炸过,外涂以蜜,堆成塔形,除夕供之,元宵撤去,穷人无力购此,则自春夏间起,按月给饽饽店或饼师钱若干,至岁暮恰如其数,可以得之,谓之打蜜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