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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山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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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卯春雪盛,数十年所未有。得一句云:“山中最好无人迹。”再作一句不得。

梦遇仁卿兄弟于江船之上,见一纸书二句云:“梦觉江天同击楫”,下句醒失之。惜哉!予握柳湖手问曰:“君复何事乘舟?不能御风而行耶?”柳湖良久答曰:“挈不住。”

之庐山方知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上句亦是写云。盖云行不见峰峦之奇,风过云清,突兀当面矣。下句是写云来,上句是写云去。

游山常为云所困。丙辰游庐山、黄岩,秋晴瀑布弱甚。得一句云“瀑布苦晴山苦雾”,未成首也。正可与旧作“梅花宜月柳宜风”作对。

亡友吕绪承极爱仲则诗,而诵“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二句,尤不去目,竟以三十二岁死,犹不及仲则三年。哀哉!绪承古风有纵横气,律句慷慨沧凉,声震简外。如“大药中山酒,乡心下泽车”、“衰世无才盗,知时有顺民”、“百岁光阴原旦暮,十年涕泪满江湖”、“虫沙浩劫惊来日,歌哭无聊送盛年”,《别弟》云:“尺书远道难将意,人事中年有泪痕。”和予韵有云:“罪言无路陈前席,抉眼终期挂国门。”送予出都云:“似我真甘老岩壑,知君心不在江湖。”诧僚余生,失此知已,何以为怀!又有句云:“挽戈尚拟三挥日,铸弩终当一射潮。”使人作击楫中流之想。哀哉绪承,世岂复有斯人哉!

空同《自序》述王叔武语,略云:“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云云。既又自云:“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之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空同之自许逊矣,亦可以平攻击者之心而息其喙矣。于鳞谓“微吾竟长夜”,自知之明,去空同远矣。空同驳大复书,不失朋友相规,至其答周祚附书中隐隐骂大复,则非道也。何李故人,周则不过投书一通,而李即引为知己,尽发其胸中不平,所谓“室不相和,出语邻家”。失亲疏之序矣。

甘露之变,寺宦屠戮大臣殆尽,是何等时!而乐天诗惟谓“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绝无一点痛愤不平之气,即非幸祸,亦无男子气矣。玉溪“实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驻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差强人意也。

明皇谓太白穷相。“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非穷相乎?

坡词“吹到柳春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用《楚辞》“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阮籍,司马氏门客耳,往观孙登,与语不应,登殆鄙其为人。或以其登广武“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语,“竖子”指司马氏,真大谬也。籍正赖大将军保全之,而敢以竖子目之乎?其诗有云:“甯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刘后村云:“非谓甘为燕雀,自伤其才大志广,无所税驾。”视籍太高矣!

朱子论巩仲至诗曰:“大抵人若不透得上头一关,则万事皆低。”于东坡和陶则云:“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失其自然之趣矣。正使因难见奇,亦岂所以为诗也哉?”论出处则曰:“关关雎鸠’,出在何处?”论子美极不许夔州以后诗,于放翁极许其老健,以为近代惟见此人。凡其品题之联,直无错误。至于论《三百篇》则曰:“读诗且只将做今人底诗看。”又曰:“说此花既白又香,是盛寒开,必是梅花诗也。”后人只知文公是道学人,不知诗。其实文公之知诗,且为从古诗人所不及。试问《三百篇》当与知诗者言之乎?与不知诗者言之乎?文公知诗,其于《三百篇》近矣。即有失,亦少矣。末学攻文公者,其人曾解诗乎?

朱子《题西林院壁》:“巾履修然一钵囊,何妨且住赞公房。却嫌宴坐观心处,不奈檐花抵死香。”此诗极好。朱子别有《观心说》,极言观心之非,谓心而可观则心外复有一心。予谓“观心”二字与克己相通,若云观心谓有二心,则克己亦有二己矣。不如存其诗而去其说。

古诗“巾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至为有理。凡花草方芽,置室中移时头即外指,盖植物皆喜得天气。人物一理,不得天气,其受损多矣。世以南面为尊,而道家忌向北而卧,以户多南向,不南面不得天气也。《内经》言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老子》:“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河上公注:“天为玄,于人为鼻;地为牝,于人为口。鼻口之门,天地元气所从。”许氏《气书》:“人之受胎于母,其生也始于鼻,故鼻训始。”《说文》:“鼻,引气自畀也。”由此观之,人若覆首,则鼻气不与天通,生理绝矣。闻族媪言:生子凡夜卧伸首出被者多寿,向被内缩者多夭。又俗言:至丧家,昂首视其屋檐,即吉。

诗,乐也。古乐之亡久矣,惟诗犹近之。道学之儒,动言礼乐;及其为诗,道是禅偈不是,道是《汤头歌》不是。诗可以兴,岂宜如此?然则其所云礼乐,亦可知矣。朱紫阳、王阳明、陈白沙毕竟是大人物,诗亦有典型,其他成诵者少矣。

诗要好,先要少。古人作诗一世,不过一二首自然浓至,《三百篇》是也。诗愈多,则愈薄矣。白香山、陆放翁若只存其合者,必不在李杜之下,正恨其不肯少耳。古人著书不过数首、数十首,近世著述家必至数十种、数百卷,其不逮古人宜矣。

诗家以《十九首》接《三百篇》,亦未尽是。如“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成底语?为此言者,其李斯之流乎?

弥衡赋鹦鹉有云:“嬉游高峻,栖踌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又曰:“甯顺从以远害,不违忤以丧生。”皆与其行相反。张华《鹪鹩赋》云:“动翼而逸,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伊兹禽之无知,而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华之自待不过鹪鹩,而处非其地,竟致杀身。虽曰“委命顺理”,亦何益之有。

陆士衡《拟今日良宴会》一首:“人生无几何,为乐常苦晏。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曷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此种辞气极似李斯,宜其末路相似。

放翁《即事》:“皋夔无近用,芝术少奇功。上寿当徐致,沉疴忌力攻。医传三世久,事愿百年中。畏与庸人说,终身托病聋。”《疾小愈纵笔》:“治疾如治盗,要使复其常。藉日用戈矛,全之甯欲伤。彼盗皆吾民,初非若胡羌。奈何一朝忿,直欲事殴攘。殴攘虽快心,少忍理则长。华陀古神医,煎浣到肺肠。取效虽卓荦,去死真毫芒。君审欲除盗,惟当法龚黄。抚摩倘有道,四境皆畊桑。我亦以治疾,不减玉函方。”《读华陀传》:“六籍虽残圣道酷,中更秦火不成尘。华陀老黠徒惊俗,吾岂无书可活人。”放翁特识如此,真乃命世豪杰。曲园废医论,庶几近之。

“先生结屋绿岩边,读《易》悬知屡绝编。不用采芝惊世俗,恐人谤道是神仙。”放翁《寄题朱子武夷精舍》诗也。朱子平生少许可,独赞放翁诗不去口。得放翁如此好诗为赠,固应尔尔。笑笑!

或为松雪题画曰:“两岸青山多少地,岂无十亩种瓜田。”案:召平劝萧何让封,则已曳裾侯门矣,非能老于田亩也。或语小误。又有云:“江心正好看明月,又抱琵琶过别船。”则松雪自不小心画《浔阳送别图》以招毒舌宜矣。予最爱云林题松雪画兰云:“遥看苕霅山如玉,雪后春风自茁芽。”语既清丽,而于松雪身世,亦在有意无意之间。

沈启南题子昂画马:“隅目晶荧耳竹批,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明人喜茶毒松雪,国初人喜茶毒虞山。此正是古风,今也则亡。

放翁《夜读了翁遗文有感》次联云:“吾曹自欲期千载,世论何曾待百年。”翁律诗虽多,然吾必以此十四字为压卷矣。朱子所谓第一等议论、第一等好诗,此联是也。

章武三年先主殂于永安宫,是年为魏黄初四年。三月癸卯,月犯心大星。《史记》《天官书》:“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先主当之矣。洪稚存《五丈原诸葛祠》诗云:“地形纵复输中夏,天象居然见大星。”此语作先主庙诗,亦得。

“觉时不及梦时乐,死去始知生可怜”,放翁诗也。下句极确,抵得一篇《恨赋》。

放翁诗:“百年鼎鼎成何事,寒暑相催即白头。纵得金丹真不死,摩挲铜狄更生愁。”又“流年冉冉去无情,日夜溪头布谷声。城郭虽存人换尽,令威应悔学长生。”读此二诗,亦足以去惑,胜于《庄子》“人尽死,我独生”多矣。范忠宣曰:“或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则彼独存,何足乐者!”

郝经父讳思温,字和之,有句云:“日月倘随天地在,诗书终疗子孙贫。”壮哉!真第一等议论也。遣山《中州集》不载此诗。

退之硬语,前无古人,所谓“字向纸上皆轩昂”也。然诗之高处又不在此。诗高亦要性情不凡耳,若专求语硬,则亦纸上工夫。

李畋《闻见录》载林逋隐居,朝廷命守臣王济访之。逋即怀诗文求见,济乃以文学保荐,及诏下,赐帛而已。案:以诗文与人看,亦是常事,然出于隐逸者,便觉丧气。吾侪不可不以为戒。

予尝谓荆公有痰疾,其赠欧公诗云:“他日倘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本意不屑学韩耳,而语气又似韩公高于孟子。《题秀祠堂》云:“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非有痰疾人语乎?或者以为为王逢原作,正恐荆公不肯耳。

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与荆公赠欧诗颇似,吾所不解。或云“汉魏近《风》《骚》”五字连读,其如古来无此句法何!

《辍耕录》赵魏公云:“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才使唐已下事便不古。”然则明七子诗法直从松雪来耳。

宋一士人注东坡梅花“月地云阶”一首,不引《周秦行记》。钱伸仲每谈此事以戒后生。予以为使事而及小说,不足以为东坡重也。凡用故事,除古书而外,当用正史,若唐宋以来小说,不用可也。譬之《聊斋志》、《子不语》,可当故事使乎?王安石谓坡咏雪“玉楼银海”出道家,后人未见。然予以为徵典而及释、道二藏,亦是一障。总之文章家当自尊贵,牛溲马勃,到处留心,博则博矣,有何价值乎?明七子谓才使唐以后便不古,语不无太高,而亦未可废也。

荆公《北高峰塔》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予登山常为云所苦,盖高则蔽生。荆公下笔便不合理。袁子才论吏治曰:“自以为不误,误常多;自以为误,误常少。”荆公自谓不误者也。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绿珠贞烈,方许当一代红颜。梅村《圆圆曲》:“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圆圆失行之女,何足以当之。梅村之失,不止于此。三桂岂周郎之比,何重名之有。不忠不孝,又何可以多情许之乎!

“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二句不贯,俞曲园言之。《明末纪事补遗》载圆圆事甚详,录梅村“恸哭六军”二句,而曰“余词汗漫,不甚警拔”,削之。此书自序署南沙三余氏,不知何人。

近人江阴黄莘丞《诗话》载丐诗七绝,下二句云:“市口西风残照里,晚餐尚在有无中。”读者为之忍俊不禁。吾郡西郭废仓为群丐所居,或见其壁上书一联云:“得过且过去,自然而然来。”

“浮世光阴自不多,题诗聊复答年华。今朝我在长松下,背立西风数乱鸦。”《山庵杂录》素首座诗也。“四十余年大梦中,翻身展转眼犹蒙。忽闻五夜传更漏,不信人间耳尽聋。”(下四句节)《恽逊庵集》查逸人诗也。

傅青主《口号》:“云间兄弟自高才,道真聋老不闻雷。长柄胡卢休怪间,何如不向洛中来。”高识如此,那得不千古!弟子孙生言卢志问陆机“逊抗于君远近”,盖亦以吴之世臣不当入洛而熳之也。而二陆不知自反,亦可哀矣。

附屈陶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使人起敬。陶诗:“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已诅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缓急不同,所以屈死陶不死。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苟予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数语何异圣经,屈子殆知道乎。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只。(只,敬守也。)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观此则知人生自立之不易,且亦知亡国风会,千载如一也。《中庸》曰:“国无道,至死不变。”《孟子》曰:“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岂易言哉!

唐铸万谓灵均被祟,语亦近理。《招魂》曰:“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子之。’”凡人失心,初亦自知是病,久则不自认为病矣。《庄子》曰:“其病病者,犹未病也。”意《招魂》是灵均始失意之初,自知魂魄离散而自招之舆?

《天问》:“鸱龟曳衔,鲧何听之?顺欲成功,帝何刑焉!”大约言鲧误听人言,顺人之欲以求成功,罪不在鲧也。“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则舜未杀鲧,但安置羽山而已。“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然则鲧固有功而禹成之耳。灵均为鲧讼冤,必有所据。祭法固云禹能修鲧之功。《史记》《夏本纪》。禹伤先人父鲧功不成”云云。《离骚》:“女篓詈原曰:‘鲧婶直以亡身兮,终然妖乎羽之野。’”《惜诵》:“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婶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原既以鲧自拟,又与申生并称,然则《左传》四凶,必无鲧矣。

禹疏九河,民聚瓦砾。而鲧则转有“顺欲成功”之说,天下事可以常理论哉?

《三国志》杜恕考课疏有云:“殛鲧而放四凶。”别鲧于四凶之外,可见是两事。元凯,恕子,何注左以杌为鲧乎?

《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晦。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埃时乎吾将刈。”灵均养育许多人材,以待他日之用,其志壮矣。后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篱。”说来使人败兴。呜呼!屈子之所以死,意此亦其一端乎?

宋玉、唐勒、景差,皆屈原之徒也。意其在滋兰树蕙之列而不变其芳者乎?差强人意矣。

“老冉冉其将至,恐修名之不立。”陶诗:“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又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悲回风》:“甯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哀哉此语也。汨罗之投,彼固以为便宜事矣。

《橘颂》终篇:“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去题寝远矣。咏物而以自家身分插入,往往如此。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诗》不云乎:“考盘在涧,硕人之宽。”宽则乐矣。灵均处山中而不乐,舍死何之乎?

武进蒋骥注《楚辞》,以《招魂》为灵均自作。且云:“凡人七情所激,皆能卒然失其精魂。原于《远游》固曰‘神忽其不反,形枯槁而独留。’况当近死之时,烦冤转甚,其魂必有惝然不能自持者,故言魂魄离散而设为此辞。”

《哀郢》“当陵阳之焉(始也)至兮,淼南渡之焉如?”下又云:“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陵阳在九华山东南麓,地以山名,去黄山二百里,白岳三百里。灵均既处陵阳九年,则非特九华为其行吟之地,即黄山、白岳必有踪迹焉。凡其谓吾生无乐、幽独山中及登石峦上高岩,其地安在?非九华诸山乎。今乃无灵均遗迹,岂非憾事。

“忽若去不信”有“处世若大梦”神理,自己亦不信也。《国殇》语多壮厉,知灭秦必楚也。

或曰:君子之德谦。屈平自赞不能自休,何谓也?曰:平之有死志久矣,此平之所以自赞也。孔子有谦德者也,至畏于匡,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厄于宋,则曰:“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不疑于死,则不自赞也。世不我知,我今死矣,复何待乎?虽圣人不能不白其死也,何嫌于屈子乎?

屈子之短在不饮酒。“独醒”之说,以此心言也。此心不昧,沈湎何伤。渊明不死,屈子死,其故可知矣。

值夷穷饿,孔贤而孟圣之矣。屈辞郁塞不易通也,太史公谓争光日月矣。陶诗淡涩不易味也,后世以武乡侯许之矣。呜呼!后人不负古人也,贤者可以勉矣。

有屈原不可无庄周。天生一物有特异之性,必生一物与之相反而相成。

太史公《伯夷传》于“天道是耶非耶”之下,忽接“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分明是无欲而好仁之说。夫子谓伯夷求仁得仁,亦不外此。史公一生品谊见于此篇,读者不可忽也。识得太史公用意,则袁了凡辈只算俗人。陶诗:“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末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其意与史公正同。

渊明诗云:“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遣爱,胡为不自竭。”又曰:“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非不欲立名者也。乃又云:“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又曰:“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又曰:“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岂其言之不由衷乎?非也。此正是渊明自信千古,故看得名为自家固有,而不甚足奇。譬之大富贵人,看得钱财甚轻,不甚爱惜也。少陵亦然。一则曰:“丈夫垂名动万年。”一则曰:“名垂万古知何用。”一则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若草亡水卒之流,并身名翳如,寂寞身后,不许他说。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此何时也,尚有良朋可思,来则促席,不获则抱恨。非渊明之俦乎?不比灵均之世,只是独清独醒,宜其死也。

渊明《命子》一则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一则云:“夙兴夜寐,愿尔斯才。”恰是人情。或乃谓人子不过天下一苍生耳,其语转不近情矣。

《感士不遇赋》《序》有云:“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诗曰:“不赖固穷节,百世谁能传?”得二句云:“百世能传固穷节,一城莫赏立行难。”

要知万古以上、万古以下情状,只看青天白云,以其终古不变也。“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真有意味。千秋之后,有思我者,只一翘首,如见我矣。

渊明爱酒,而诗无酒气,是为酒德。

《画赞》:“至矣于陵,养气浩然。”养气语是孟子舆大本领,乃以许于陵,亦不为苟同者矣。

人之强弱,固有不同。陶诗多咏农务,如曰:“晨兴埋荒秽,带月荷锄归。”则一日殆无释耒时矣。又曰:“四体诚已疲,庶无异患干。”度渊明真能作力农夫矣。及观其传则曰:“躬耕自资,遂抱赢疾。”然则为农夫不易矣。林和靖不能担粪,分明是不肯种田。孟子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真是实话。若夫舜发献亩,禹、稷躬耕,孔明躬耕南阳,亦有尽信书之疑矣。

渊明责子,可谓勤矣,然其子竟无所见。从来心无二用,业不两进,渊明之子既役柴水之劳,而又欲其从事文术,斯亦难矣。得非以饥寒之故,并家学而亡之耶?言之短人气。

渊明诗虽多言贫,然有如“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有如“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抑亦乐矣。《丙辰八月下氵巽田舍获》一首有云:“司田眷有秋,奇声与我谐。”是渊明有佣耕者矣。又云:“扬械越平湖,隋清壑回。”是下氵巽田去家甚远,中隔平湖,方知司田寄声之故。由是观之,渊明家产殆不止一处,而经纪亦未为不善也。然且为贫所困,吾辈家无半亩,更复如何?笑笑!

有素心人能赏奇文、析疑义,大是乐事。得一已难矣,况于多乎。末世道德沦丧,文学亦扫地尽矣,南村邻曲,何处得来?因渊明之乐,益见名山之穷。

《祭从弟》文云:“曰仁者寿,窃独信之。如何斯言,徒能见欺。”余谓仁者寿,恐只是孔子中年语。若到颜渊、伯牛死则有所不忍言矣。如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分明说仁人也而不寿。

《有会而作》一首有云:“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白遣。”此首当与《乞食》并观。渊明忍饥忍耻,所以不为伯夷,不为屈原。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善恶虽不应,百世之传未尝不应也。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没世之前,全不计较。

人情好非其有,独渊明谓“吾亦爱吾庐”,大奇大奇。容膝之庐,有何可爱,苟非心神超出流俗万万,安能如此?人苟不外慕,则吾之可爱者多矣。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皆足爱也。况吾之不朽者有在其外者乎?

“苍苍谷中树”一首中云:“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唉。”读此弥使人自重。渊明爱惜清名,惟恐浼之。其所云“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皆非真语。

《祭程氏妹》云:“慈妣早世,时尚孺婴。我年二六,尔才九龄。”而颜延之诔云:“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里生致亲之义,追慕毛子捧檄之怀”云云,则渊明有后母矣。

开卷《停云》便思亲友,和赠诗亦连篇累牍,及《咏贫土》则曰:“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然则向所云云,尚非知音耶?意者渊明亦固不易知也。

渊明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昭明太子《陶靖节传》、《宋书》、《南史》皆同。又麾檀道济粱肉事,萧《传》、《南史》载之,《宋书》则略,独《晋书》则尽删以上语,而渊明志节不复见矣。史识庸下,殆于不齿。

《乞食》则云:“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有会而作》则云:“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遣。”忍耻自下,几令旁人短气。乃易世以后,论古者莫不以忠义清节归之,而且以诸葛亮拟之矣。然则人生亦乌用自亢为哉!山谷《宿旧彭泽怀陶令》有云:“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空余诗语工,落笔九天上。”

《南史》《传》云:“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昭明《传》云:“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然则渊明有贤妻矣。其《与子俨等疏》乃云:“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何与?意其时翟氏已前殁与?内愧之说,尤可怪也。案:“内愧”,《宋书》、《南史》皆作“罔罔”,当从之。

《怨诗》有云:“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则翟氏继室也。《责子》诗已云“白发被两鬓”矣,而阿舒最长,不过二八,是五子皆非前室所出。《与子俨等疏》云:“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则渊明有妾,信矣。颜延之诔有“居无仆妾”语,意妾亦前殁矣。渊明有妻妾,有五子,而不污于浊世,所以为难。

陶诗平淡而少激烈之音,《述酒》一篇亦复涵隐不露。钟嵘推为“隐逸之宗”,无怪也。意渊明文字必不止此,易代之际,必多忌讳,其得存于今者,多微言乎?而后人乃于寥寥希声中寻出渊明志节,而以忠义归之。此古人所以有待于后人也。

《辍耕录》:塞玉质《栗里谱》:“太元九年甲申,君年二十,失妾。《楚调》诗云:‘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妾翟氏偕老,所谓‘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云云。案:此条两“妾”字皆谬。妾固不当云室,失妾亦未至为怨诗《楚调》也。翟氏史皆以为妻,质何据而妾之乎?谱云“当是翟汤家,汤、庄、矫、法赐,四世以隐行知名。”案:翟法赐,《南史》有传,潜德名门,又肯以女为人妾乎?

“始室丧其偏”,偏非妾也。《周官》媒氏掌万民之判,判,半也。半即偏之说也。

史传“公田悉令吏种秫稻,(昭明《传》无稻字)妻子固请种梗”,案渊明以义熙元年八月为彭泽令,十月去官,八月至十月,均非布种之时。渊明一家所争,皆为虚语。而史谓。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梗”,亦不足信也。洪容斋乃伤其所种,未得颗粒入口,亦误。《尔雅》《释草》“众秫”疏:“众,一名秫,谓黏粟也。”《说文》:“秫,稷之黏者。”崔豹《古今注》:“秫为黏稻。”吴澄曰:“黍全黏曰秫,而稻粱之黏者亦曰秫。”案渊明,江西人,其地亦涂泥之域,宜稻不宜黍稷。史既曰秫稻,则是稻非黍明矣。

(以上载《名山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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