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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萃耕道:“这件事当然是犯法的,现在我也不必再隐秘什么了。我们此番回来,我一半为着休养,一半有意要找他理论。因为我的妹妹的死,实在是他间接杀死的。谁知我和他见面以后,他仗着律师的地位,一味蛮横。我气不过,险些儿一枪把他打死。后来分开以后,李栋兄劝我犯不着跟这种东西多嘴舌,我也本打算依照亡妹的话,饶他一条狗命,不再和他计较。

“不意就在那天——十三日——夜里,我们在苏州大戏院瞧戏,忽见厢座中鲁柏寿陪着一个女人,也一块儿在瞧戏。我瞧那女子年纪还轻,很漂亮,穿得也阔绰。他们的形状非常呢近,分明他蛊惑了我的妹妹不算,又想另外害别一个女子。唉,这些缺乏常识的年轻女子,踏进了这种充满冷血动物的社会,真像绵羊进了狼群,简直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可怜哪!因着这一个念头,我便打算尽一些力,给那些缺乏常识和世故的少年女子们除掉一个冷血动物,完戏以后,我们等在戏院门外,准备跟他回家去。戏院离他的寓所很近。那晚上月亮又很好。他送了那女子上车以后,自己踏着月光,步行回去。我们俩远远地跟着,到了金鸡桥相近,地点更冷静。我便窜前两步,举起右手,猛力在他的肩膀上一拍。他直扑倒地,跌在金鸡桥桥挽。我又乘势一脚,就把他跌下河去。说也奇怪,他落水以后,隐约冒了两冒,水面上便沉静不动。所以他的死,好像有天意,连救命都没有喊一声。”

故事略作停顿。讲故事的在吐一口气。听故事的三个人的姿态各各不同。李栋直僵僵地靠床架子坐着,眼睛在发光,嘴闭紧着。霍桑敛神一志地倾听。我也像展开了一页新的小说,一字不漏地吸收着。

霍桑忽乘机插一句。“唉,这样说,我得自己纠正一下哩。刚才我假定你们用手扼死他,又是错误的。”

奚萃耕不接应,自顾自说下去。

“我当时的意思,并不是怕死逃罪。不过我想到我的性命本来准备牺牲在战场上,现在如果去抵这一个低等动物的命,不但违反我的素志,而且也不值得。因此我便想连夜避去。但据李栋兄说,我在这天上午到过他的家里去,和他争执过一次,有他的书记眼见作证。一旦案发了,我的嫌疑不能逃避。因着这一层,他说他的身材和鲁柏寿仿佛,口音也差不多,不如来串一出假戏,掩蔽侦探们的目光。我觉得他家里只有一个近视眼的老仆,不见得会穿破。只要我一清早就自首,让李栋兄在他那边冒充答应一下,我的干系就可以卸掉。等他的尸体被发见,自然会给看做失足落水。所以我同意了,我们就如法泡制。那经过的情形,你真像眼见的一般,我也不必多说了。”

霍桑含着笑容,说:“那末李同志穿的一身衣服究竟从哪里来的?当然我是说那套袍褂,里面的衬衣,我相信你不曾换。”

李栋答道:“那套袍褂是我特地到阎门城外去,敲开了一家小衣庄的门,放了三十块抵押钱向他们租来的。”他顿一顿,又补一句。“那件袍子并不是法兰绒,是哗叽的。因为我问了好几家,都没有,只索将就些。”他偻着身子,从床底下取出一顶灰色铜盆呢帽。“这帽子是他的。那夜里他跌到河里去,帽子落在桥脚边。我拿起来戴一戴,人恰正好,才想起假冒的玩意。”

霍桑嘻一嘻。“我想不到你们会赶到阎门外去。我只在城中旧学前一带衣铺中跑了一个钟头,自然问不到。”

他把目光旋过来,有含意地向我瞧一瞧。我才记得当那天我们动身回上海时,霍桑托言购物,叫我先往车站。实际上他已经看透了秘密,开始侦查。他是往衣铺中去调查的。

霍桑又问道:“奚同志,现在有一个要点。你说令妹的死是鲁柏寿间接杀死的,又说鲁柏寿是一个冷血动物,所以你把他弄死,实含着私仇和公愤两种作用。但这里面的情形究竟怎么样?你再说得明白些。”

奚萃耕把身子坐直些,脸色改变—了,瘦额上露出一条青筋,眼中也似漏出一种异光,显出一种非常庄严的样子。他并不即答,忽解开了那件酱油色制服上的黄铜钮扣,伸手到内衣袋中摸索了一回,摸出一封信来。他立起来走前一步,把这信交给霍桑。

他说:“霍先生,你先瞧瞧这一封信再说。”

我的眼光也注射在那封信上。信笺的颜色很肮脏,并且已绉熟不堪。霍桑慢慢地把信笺展开来。奚萃耕重新坐到榻上去。

那信道:“哥哥:”我知道你前线的工作很紧急,决没有闲功夫回来瞧瞧我,所以我们再没有机会相见了。我的肺病非常沉重,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其实柏寿早已把我冷落丢弃了,我即使病好,也不能满足我的夫妇相爱的奢望。我既然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留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兴味?我现在虽然悔恨,当初不曾听你的主张,但大错已经铸成了,此刻只有自怨我没有眼睛,智识太幼稚,爱虚荣!

“柏自寿的为人也不能说有什么大过大恶。现在我知道,他不过是寻常千百万男子中的一个。当他的欲望没有成就的时候,他尽能甜言蜜语,显出百般的假殷勤,使女子们没法抵抗。但等到他的欲望满足以后,玩厌了,便毫不在意地丢弃了,正像随便丢弃一只穿破的鞋子一般。至于那被丢弃的一方的所感怎么样,他既没有感情,当然顾不到。我相信这种男子差不多到处都是,实在不能独责柏寿一个人。

“你疑心他所以娶我目的,在乎取得我的妆奁。这是不对的。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律师,凭他的口才,发财易如反掌。我的奁资有限,这区区决不足以动他的眼光。

“我觉得我们的爱情的转变,在他出国的一回事上,我深悔不曾跟他一起去,因为就经济情形说,我也可以去。他留学回来之后,地位和智识程度都和我相差了,自然要对于我不满。这也是现社会中常有的事,你也不能苛责他。所以我死以后,你切不可和他为难,”我是自己病死的。我在病中,他虽然绝不曾向我存问过一句,但妻子病了,丈夫有存问的义务,法律上并无这样的规定。他的行为在法律上原无处分可言。你要理论,也不会有便宜。况且你的前程远大,更不可轻举妄动。我知道你的素性是刚直的,你又很疼爱我。我死以后,深恐你有什么意外的举动,特地写这封信给你。

“哥哥,你千万不要因着我的缘故,和他起什么纠纷。要是我再连累你,那会使我死不瞑目的!

妹妹奚芷珠上”

我看完了这一封信,心底里不由不钩起了无限的感慨。社会上若干自私的男子把女子当做玩物,究竟是不是根诸天性?教育和智识能不能使这根性导入正轨?

还是反足以推波助澜?假使这根性没法改善,那些浅识的弱女子们岂不是也始终处于险境?并且所谓真纯的恋爱岂非也始终使人怀疑?这个问题到底几时才能解决呢?

我正自胡思乱想的时候,霍桑忽然立起身来,一边把信还给奚萃耕,一边用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声调说话。

他道:“奚同志,这件案子官方本来已经解决了。我们只要明白它的内幕,也不愿为着这个只有兽欲而没有感情的动物翻案。奚同志,你不是早已准备牺牲在战场上吗?好,我很同情你。现在你不必犹豫,尽管去贯彻你的主见!”

这件案子就这样结束了。事后我曾照例向霍桑要求解释破案的要点。据他说,第一点,就是他在鲁柏寿的房中发见了一双皮鞋和树胶套鞋。因想这天恰巧下雨,鲁柏寿应了电话到警局里去,既末乘车,何以又不穿雨鞋,已是觉得可疑。第二点,他看见床上的枕头上有些污痕。那个鸭绒枕头白得异常,所以那污渍特别惹目。他曾嗅过一嗅,枕上并没有生发油一类的香味,却有些臭。第三点,他又在床上发见了那个虱。这是个主要的线索。因为瞧鲁柏寿的起居状况,床上断然不会有虱。于是他便联想到这虱不是鲁柏寿所有,也许有别的人在这床上睡过了。

因这一念,他便假定鲁柏寿是在上一天未雨以前出外的,实际上是失踪了。

上夜里却另有一个人在鲁柏寿的床上睡过,这人在那天早晨又假充着鲁柏寿接电话。

那末这睡过的人是谁呢?这个人既然有虱,他身上的肮脏也可想而知。他更从这虱的身上,联想到辛苦的战士生活。因为战士身上有虱,原是不足为奇的。

但瞧那奚萃耕的服装便是一个明证。

再进一步,霍桑又假定那奚萃耕的神经错乱一定也是出于假装的。他还假定奚萃耕有一个同伴,两个人合作着串戏,尽可把这件罪案掩蔽住。因为据老仆金福说,鲁柏寿在上一天夜里和发案的早晨,都有怒气冲冲的模样,目的无非使这近视的老人不敢接近,以便掩护住他的真相。

他成立了这个推想,就到衣庄上去搜集实证,但没有如愿。不过一切脉络都已贯通,只待事实的证明。后来事实果然一步步显露,这疑案的真相便立即明白了。

三个月后,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奚萃耕果然贯彻了他的主张。我又因着近日社会上类似鲁柏寿的动物层出不穷,便得了霍桑的允许,把这件案子记述出来,作一个代表弱女子的呼声。我希望纯洁前进的青年男子,能发抒同情的共鸣,形成一种力量,制裁这一类凉血的社会渣滓,使他们没有存在的余地。同时我还希望女子们自身的觉悟,凭着正确的教育,启发健全的理智,别再给虚荣的火焰所烧毁。若能如此,这丑恶而黑暗的社会才能彻底改进而进入光明。那末,我的笔墨也不算虚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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