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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学研究十八篇

翻译文学与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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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佛教输入以前之古代翻译文学

翻译有二:一、以今翻古,二、以内翻外。以今翻古者,在言文一致时代,最感其必要。盖语言易世而必变,既变,则古书非翻不能读也,求诸先籍,则有《史记》之译《尚书》。今举数条为例:

此种引经法,以后儒眼光论之,则为擅改经文;而司马迁不以为嫌者,盖以今语读古书,义应如此,其实不过翻译作用之一种,使古代思想融为“今化”而已。然自汉以后,言文分离,属文者皆摹仿古言,译古之业遂绝。以内译外者,即狭义之翻译也。语最古之译本书,吾欲以《山海经》当之,此经殆我族在中亚细亚时相传之神话至战国秦汉间始写以华言。故不独名物多此土所无,即语法亦时或诡异;然此不过吾个人理想,未得确实佐证,不能断言。此外古书中之纯粹翻译文学,以吾所记忆,则得二事。

(一)《说苑·善说篇》所载鄂君译《越人歌》

(二)《后汉书·西南夷传》所载白狼王唐菆等《慕化诗》三章

右第一章

右第二章

右第三章

右两篇实我文学界之凤毛麟角,鄂君歌译本之优美,殊不在《风》《骚》下。原文具传,尤为难得,倘此类史料能得多数,则于古代言语学、人类学皆有大裨,又不仅文学之光而已。然我国古代与异族之接触虽多,其文化皆出我下。凡交际皆以我族语言文字为主,故“象鞮”之业,无足称焉,其对于外来文化,为热情的欢迎,为虚心的领受,而认翻译为一种崇高事业者,则自佛教输入以后也。

二、佛典翻译界之代表人物

汉哀帝元寿元年(西记前二年)博士弟子秦景宪从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见《三国志》裴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中国人知有佛典自此始,顾未有译本也。现在藏中佛经,号称最初译出者,为《四十二章经》;然此经纯为晋人伪作,滋不足信(拙著《中国佛教史》别有考证)。故论译业者,当以后汉桓、灵时代托始。东晋南北朝隋唐称极盛,宋元虽稍有赓续,但微末不足道矣。据元代法宝勘同总录所述历代译人及所译经卷之数,如下:

右表乃总括前后大小译业略举其概,其实译业之中坚时代,仅自晚汉迄盛唐约六百年间,其译界代表的人物如左:

(1)安世高安息人,后汉桓帝初,至洛阳,译《安般守意经》等三十九部(《长房录》著录百七十六部,大半伪托)。

(2)支娄迦谶月支人,后汉灵帝光和、中平间,译出《般若道行经》、《般舟三昧经》等十四部(《长房录》著录二十一部)。

右两人实译业开山之祖,但所译皆小品,每部罕有过三卷者。同时复有竺佛朔(天竺人)、安玄(安息人)、支曜(月支人)、康孟祥、康巨(俱康居人)并有所译述。而本国人任笔受者,则孟福、张莲(俱洛阳人)、严佛调(临淮人)最著。

(3)支谦月支人,支谶再传弟子,汉献帝末,避乱入吴,江南译业自谦始。所译有《维摩诘》、《大般泥洹》等四十九经。

(4)竺法护其先月支人,世居敦煌。西晋武帝时,发愿求经,度葱岭,历诸国,通外国语言文字三十六种,大赍梵经还,沿路传译。所译有《光赞般若》、《新道行》、《渐备一切智》、《正法华》等二百十部(中有伪托),《梁高僧传》云:“经法所以广流中华,护之力也。”其追随笔受者,有聂承远、聂道真、陈士伦、孙伯虎、虞世雅等;而聂氏父子通梵文。护卒后,道真续译不少。

(5)释道安俗姓卫,常山人。安为中国佛教界第一建设者,虽未尝自有所译述,然苻秦时代之译业,实由彼主持。苻坚之迎鸠摩罗什,由安建议;《四阿含》、《阿毗昙》之创译,由安组织;翻译文体,由安厘正;故安实译界之大恩人也。其在安系统之下与译业有直接关系者,其人如下:

赵文业名正,济阴人。仕苻坚为校书郎,苻秦一代译业皆文业与道安共主持之。晚年出家,名道整,偕法显西游,没于印度。

僧伽跋澄罽宾人,受道安等之请,译《阿毗昙毗婆沙》。

昙摩难提兜佉勒人,受道安等之请,译《增一阿含》、《中阿含》、《毗昙心》、《三法度》等凡百六卷。

僧伽提婆罽宾人,受道安等之请,助译二《阿含》及《毗婆沙》等。后南渡,入庐山,受慧远之请,校正前译,今本《中阿含》则提婆与僧伽罗叉所再治也。

竺佛念凉州人,道安等所组织之译业,跋澄、难提、提婆等所口诵中者,皆佛念为之笔受;鸠摩罗什之译业,念亦参预。《高僧传》云:“自世高、支谦以后,莫逾于念,自苻、姚二代为译人之宗。”诸经出念手笔者,殆逾六百卷矣!同时有法和、惠嵩、慧持者,亦参斯业。

(6)鸠摩罗什其父天竺人,其母龟兹王之妹。什生于龟兹,九岁随母历游印度,遍礼名师,年十二已为沙勒国师。道安闻其名,劝苻坚迎之,坚遣吕光灭龟兹,挟什归。未至而坚已亡,光挟什滞凉州。至姚秦弘始三年,姚兴讨光,灭后凉,迎什至长安,备极敬礼。什以弘始三年至十一年凡八年间,译书逾三百卷,经部之《放光般若》、《妙法莲华》、《大集》、《维摩诘》,论部之《中》、《百》、《十二门》、《大智度》,皆成于其手,龙树派之大乘教义,盛弘于中国,什之力也。其门下数千人,最著者僧肇、僧睿、道生、道融,时号四圣,皆参译事。

佛陀耶舍罽宾人,罗什之师。什译《十住经》(即《华严·十定品》之别译)特迎耶舍来华,共相征决,辞理方定。

弗若多罗、昙摩流支、卑摩罗叉多罗、罗叉,皆罽宾人。流支,西域人。多罗以弘始六年诵出《十诵律》,罗什司译,未成而多罗逝。翌年,流支至关中,乃与什共续成之。后罗叉来游,在寿春补译最后一诵,律藏之弘,赖三人也。

(7)觉贤梵名佛陀跋陀罗,迦维罗卫人,释尊同族之苗裔也。释智严游印度,礼请东来,以姚秦中至长安,罗什极敬礼之。既而为什门诸人所排摈,飘然南下,宋武帝礼供,止金陵之道场寺。初支法领得《华严》梵本于于阗,又无译者,义熙十四年请觉贤与法业、慧义、慧严等共译之。华严开宗,滥觞于此。贤所译经论十五部百十有七卷,其在译界之价值,与罗什埒。

(8)法显俗姓龚,平阳武阳人。以晋隆安三年(西纪三九九)游印度求经典,义熙十二年归。凡在印十五年[1],所历三十余国,著有《佛国记》,今存藏中,治印度学者,视为最古之宝典(欧人有译本及注释)。在印土得《摩诃僧祇律》、《杂阿含》、《方等泥洹》诸梵本,《僧祇律》由觉贤译出,《杂阿含》由求那跋陀罗译出,显自译《方等泥洹》。自显之归,西行求法之风大开,其著者有法勇(即昙无竭)、智严、宝云、慧景、道整、慧应、慧嵬、僧绍(此七人皆与法显同行者)、智猛、道普、道泰、惠生、智周等,中印交通,斯为极盛。

(9)昙无谶中天竺人,北凉沮渠蒙逊时,至姑臧。以玄始中译《大般涅槃经》,《涅槃》输入始此。次译《大集》、《大云》、《悲华》、《地持》、《金光明》等经,复六十余万言。

(10 )真谛梵名拘那罗陀,西天竺优禅尼国人,以梁武帝大同十二年由海路到中国,陈文帝天嘉、光大[2]间译出《摄大乘论》、《唯识论》、《俱舍论》等六十四部二百七十八卷(《大乘起信论》旧题真谛译,近来学界发生疑问,拙著《中国佛教史》别有考证)。无著、世亲派之大乘教义传入中国,自谛始也。

与真谛相先后者,有菩提流支、勒那摩提、昙摩流支、佛陀扇多、般若流支,皆在北朝盛弘经论,而般若流支亦宗唯识,与谛相应。

(11)释彦琮俗姓李,赵郡人,湛深梵文。隋开皇间,总持译事,时梵僧阇那崛多、达摩笈多等所译经典,多由琮鉴定。琮著《众经目录》、《西域传》等,义例谨严,对于翻译文体,著论甚详。

(12 )玄奘三藏俗姓陈,洛州人。唐太宗贞观二年,冒禁出游印度,十九年归,凡在外十七年。从彼土大师戒贤受学,邃达法相,归而献身从事翻译。十九年间(西纪六四五——六六三)所译经论七十三部一千三百三十卷,其最浩瀚者,如《大般若经》之六百卷,《大毗婆沙》之二百卷,《瑜伽师地论》之一百卷,《顺正理论》之八十卷,《俱舍论》之三十卷。自余名著,具见录中,以一人而述作之富若此,中外古今,恐未有如奘比也。事迹具详《慈恩传》中,今不备述。

(13 )实叉难陀于阗人。以唐武后证圣间,重译《华严经》,今八十卷本是也;又重译《大乘起信论》等。

菩提流志南印度人。与难陀同译《华严》,又补成《大宝积经》足本。

(14)义净三藏俗姓张,范阳人。以唐咸亨二年出游印度,历三十七年乃归,归后专事翻译,所译五十六部二百三十卷。律部之书,至净乃备;密宗教义,自净始传。

(15 )不空北天竺人,幼入中国,师事金刚智,专精密藏。以唐开元、天宝间游印度,归而专译密宗书一百二十余卷。

晚唐以后,印土佛教渐就衰落,邦人士西游绝迹,译事无复足齿数。宋代虽有法天、法护、施护、天息灾等数人,稍有译本,皆补苴而已。自汉迄唐,六百余年间,大师辈出,右所述者,仅举其尤异,然斯业进化之迹,历历可见也。要而论之,可分三期:

第一,外国人主译期。

第二,中外人共译期。

第三,本国人主译期。

宋赞宁《高僧传》三集论之云:“初则梵客华僧,听言揣意,方圆共凿,金石难和。碗配世间,摆名三昧,咫尺千里,觌面难通。……”此为第一期之情状。安世高、支娄迦谶等实其代表。此期中之翻译,全为私人事业,译师来自西域,汉语既不甚了解,笔受之人,语学与教理,两皆未娴,讹谬浅薄,在所不免。又云:“次则彼晓汉谈,我知梵说,十得八九,时有差违。……”此为第二期之情状。鸠摩罗什、觉贤、真谛等实其代表。口宣者已能习汉言,笔述者且深通佛理,故邃典妙文,次第布现;然业有待于合作,义每隔于一尘。又云:“后则猛、显亲往,奘、空两通,器请师子之膏,鹅得水中之乳,……印印皆同,声声不别。”此为第三期之情状。玄奘,义净等实其代表。我邦硕学,久留彼都,学既邃精,辩复无碍,操觚振铎,无复间然。斯译学进化之极轨矣!

[1] 隆安三年(399)至义熙十二年(416),应为十七年,此作“十五年”,不知如何算得。

[2] 原误作“太”,今改正。

三、翻译所据原本及译场组织

今日所谓翻译者,其必先有一外国语之原本,执而读之,易以华言。吾侪习于此等观念,以为佛典之翻译,自始即应尔尔,其实不然。初期所译,率无原本,但凭译人背诵而已,此非译师因陋就简,盖原本实未著诸竹帛也。《分别功德论》卷第二[1]云:

“外国法师徒相传以口授相付,不听载文。”

道安《疑经录》云(《出三藏集记》卷五引):

“外国僧法,学[2]皆跪而口受,同师所受,若十、二十转,以授后学。”

《付法藏因缘传》载一故事,殊可发噱。兹录如下:

“阿难游行至一竹林,闻有比丘诵法句偈:

‘若人生百岁,不见水老鹤,不如生一日,而得睹见之。’

阿难语比丘:‘此非佛语。’……汝今当听我演:

‘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而得了解之。’

尔时比丘即向其师说阿难语,师告之曰:‘阿难老朽,言多错谬,不可信矣,汝今但当如前而诵。’……”

兹事虽琐末,然正可证印度佛书,旧无写本,故虽以耆德宿学之阿难,不能举反证以矫一青年比丘之失也。其所以无写本之故,不能断言,大抵(一)因古竹帛不便,传写綦难,故如我国汉代传经,皆凭口说。(二)含有教宗神秘的观念,认书写为渎经,如罗马旧教之禁写新旧约也。佛书何时始有写本,此为学界未决之问题,但据法显《佛国记》云:

“法显本求戒律,而北天竺诸国,皆师师口传,无本可写。”

法显西游,在东晋隆安三年后(西历五世纪初),尚云“无本可写”,则印土写本极为晚出,可以推见,以故我国初期译业,皆无原本。前引《魏略》载“秦景宪从月氏使臣口受浮屠经”。盖舍口受外无他本也。梁慧皎《高僧传》称安世高“讽持禅经”。称支娄迦谶“讽诵群经”。则二人所译诸经皆由暗诵可知。更有数书,传译程序,记载特详,今举为例:

(一)《阿毗昙毗婆沙》(此书后经玄奘再译为二百卷)。由僧伽跋澄口诵经本,昙摩难提笔受为梵文,佛图罗刹宣译,秦沙门敏智笔受为晋本(见《高僧传》卷一[3])。

(二)《舍利弗阿毗昙》。昙摩耶舍暗诵原本,以秦弘始九年命书梵文,停至十六年,经师渐娴秦语,令自宣译(见《出三藏集记》卷十[4]引释道标序)。

(三)《十诵律》。罽宾人弗若多罗以秦弘始六年诵出,鸠摩罗什为晋文,三分获二,多罗弃世,——西域人昙摩流支以弘始七年达关中,乃续诵出,与什共毕其业(见《高僧传》卷六[5])。

若《毗婆沙》者,经两次口授,两次笔受,而始成立。若《十诵律》者,暗诵之人去世,译业遂中辍,幸有替人,仅得续成。则初期译事之艰窘,可概见矣!

在此种状态之下,必先有暗诵之人,然后有可译之本,所诵者完全不完全,正确不正确,皆无从得旁证反证。学者之以求真为职志者,不能以此而满意,有固然矣!于是西行求法热骤兴。

我国人之西行求法,非如基督教徒之礼耶路撒冷,回教徒之礼麦加,纯出于迷信的参拜也。其动机出于学问,——盖不满于西域间接的佛学,不满于一家口说的佛学。譬犹导河必于昆仑,观水必穷溟澥,非自进以探索兹学之发源地而不止也。余尝搜讨群籍,得晋唐间留学印度八十余人(详见《中国印度之交通》[亦题为《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今摘举数人,考其游学之动机如左:

法护是时晋武之世,寺庙图像,虽崇京邑,而方等深经,蕴在葱外,护乃慨然发愤,……游历诸国。……遂大赍梵经,还归中夏。(《梁僧传》卷一本传)

法显常慨经律舛阙,誓志寻求,以晋隆安三年,……西渡流沙。(卷三本传)

昙无竭尝闻法显等躬践佛国,乃慨然有忘身之誓。……除以宋永初元年……远适西方,进至罽宾国,……学梵书梵语。……(卷三本传)

道泰先有沙门道泰,志用强惈,少游葱右,遍历诸国,得毗婆沙梵本十余万偈。……(卷三《浮陀跋摩传》)

智严志欲博事名师,广求经诘,遂周流西国……功逾十载。(卷三本传)

宝云忘身徇道志欲,……广寻经要。遂以晋隆安之初,……与法显、智严先后相随,……在外域遍学梵书。(卷三本传)

智猛每闻外国道人说天竺……有方等众经,……遂以姚秦弘始六年……出自阳关……历迦惟罗卫及华氏等国,得《大泥洹》、《僧祇律》及余经梵本。(卷三本传)

朱士行尝于洛阳讲《道行经》,觉文意隐质,诸未尽善……誓志捐身,远求大本,遂以魏甘露五年,西渡流沙。(卷四本传)

玄奘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闻所惑。(《慈恩法师传》卷一)

以上不过举最著之数人为例,自余西游大德前后百数十辈,其目的大抵同一。质言之,则对于教理之渴慕追求——对于经典求完求真之念,热烈腾涌,故虽以当时极艰窘之西域交通,而数百年中,前仆后继,游学接踵,此实经过初期译业后当然之要求。而此种肫挚极严正之学者的态度,固足永为后学模范矣!

佛典传写发达之历史,非本篇所能详述。以吾考证所臆测,则印度境外之写本,先于境内,大乘经典之写本,先于小乘,此西纪第四世纪以前之情状也。自尔以后,梵本日增,输入亦日盛,其杂见于唐道宣《续高僧传》者甚多。略举如下:

梁初,有扶南沙门曼陀罗,大赍梵本,远来贡献。(卷一《僧伽婆罗传》)

菩提流支房内,经论梵本,可有万夹。(按:此未免铺张,卷一本传)

真谛赍经论以梁大同十二年达南海。……所出经论传记二百七十八卷,……余未译梵本书,并多罗树叶,凡有二百四十夹。若依陈纸翻之,则列二万余卷,今所译讫,仅数夹耳。(卷一本传)

北齐天保中,邺京三藏殿内梵本千有余夹,敕送天平寺翻译。(卷二《那连提耶舍传》)

齐僧宝暹等十人,以武平六年采经西域,……凡获梵本二百六十部。(卷二《阇那崛多传》)

隋开皇中新平林邑,所获佛经,合五百六十四夹,一千三百五十余部。并昆仑书,多梨树叶,敕送翻经馆,付彦琮披览,并使编叙目录。(卷二《彦琮传》)

那提三藏,搜集大小乘经律论五百余夹,合一千五百余部,以唐永徽六年达京师。(卷四[6]《玄奘传》)

《慈恩法师传》,记玄奘所得经典,分类列目如下:

有原本的翻译,比诸无原本的翻译:第一,有审择之余地。第二,有覆勘之余地。其进步之显著,固无待言;即译事之组织,亦与时俱进。其始不过一二胡僧随意约一信士私相对译,其后渐为大规模的译场组织。此种译场,由私人或私团体组织者,有若东晋时庐山之般若台(慧远所组织,觉贤曾为主译),有若陈代富春之陆元哲宅,有若陈隋间广州之制旨寺;其以国家之力设立者,有若姚秦时长安之逍遥园,北凉时姑臧之闲豫宫,东晋时建业之道场寺,刘宋时建业之祇洹寺,荆州之辛寺,萧梁时建业之寿光殿、华林园、正观寺、占云馆、扶南馆,元魏时洛阳之永宁寺及汝南王宅,北齐时邺之天平寺,隋时长安之大兴善寺、洛阳之上林园,唐时长安之弘福寺、慈恩寺、玉华宫、荐福寺等,其最着也。

在此种译场之下,每为极复杂的分功组织,其职员略如下:

一译主如罗什、觉贤、真谛、菩提流支、阇那崛多、玄奘、义净等。

二笔受如聂承远、法和、道含等。

三度语如显识论之沙门战陀。

四证梵如毗奈耶之居士伊舍罗。

五润文如玄奘译场之薛元超、李义府等,义净译场之李峤、韦嗣立等。

六证义如《婆沙论》之慧嵩、道朗等。

七总勘如梁代之宝唱、僧祐,隋代之彦琮等。

每译一书,其程序之繁复如此,可谓极谨严之态度也已。

[1] 原误作“卷上”,今改正。

[2] 原脱“学”字,今补。

[3] 原误作“卷二”,今改正。

[4] 原误作“卷十一”,今改正。

[5] 原误作“卷三”,今改正。

[6] 原误作“卷五”,今改正。

四、翻译文体之讨论

翻译文体之问题,则直译、意译之得失,实为焦点。其在启蒙时代,语义两未娴洽,依文转写而已。若此者,吾名之为未熟的直译。稍进,则顺俗晓畅,以期弘通,而于原文是否吻合,不甚厝意。若此者,吾名之为未熟的意译。然初期译本尚希,饥不择食,凡有出品,咸受欢迎,文体得失,未成为学界问题也。及兹业寖盛,新本日出,玉石混淆,于是求真之念骤炽,而尊尚直译之论起。然而矫枉太过,诘鞠为病,复生反动,则译意论转昌。卒乃两者调和,而中外醇化之新文体出焉!此殆凡治译事者所例经之阶级,而佛典文学之发达,亦其显证也。

译业起于汉末,其时译品,大率皆未熟的直译也。各书所评诸家译品略如下:

安世高世高出经,贵本不饰,天竺古文,文通尚质,仓卒寻之,时有不达。(《出三藏集记》卷六[1]引道安《大十二门经序》)

天竺音训诡塞,与汉殊异,先后传译,多致谬滥,唯高所出,为群译之首。安公(道安)以为若及面禀,不异见圣。(《梁高僧传》卷一《安清传》)

支娄迦谶安公校定古今精寻文体,云某某等经,似谶所出,凡此诸经,皆审得本旨,了不加饰。(同上《支谶传》)

竺佛朔汉灵时译《道行经》,译人时滞,虽有失旨,然弃文存质,深得经意。(同上)

支曜、康巨汉灵献间译经,并言直理旨,不加润饰。(同上)

据此诸评,则初期译家,率偏于直译,略可推见,然其中亦自有派别。世高、支谶两大家译本,今存藏中者不少(内有伪托),试细辨核,则高书实比谶书为易读。谶似纯粹直译,高则已略带意译色彩。故《梁传》又云:“高所出经,辩而不华,质而不野,读者亹亹忘倦。”道安《人本欲生经序》云:“斯经似安世高译,义妙理婉,每览其文,欲罢不能。”[2](《出三藏集记》卷六[3])窃尝考之,世高译业在南,其笔受者为临淮人严佛调;支谶译业在北,其笔受者为洛阳人孟福、张莲等。好文好质,隐表南北气分之殊,虽谓直译、意译两派,自汉代已对峙焉可耳。

支谶、法护,当三国西晋间,译业宏富,所译亦最调畅易读,殆属于未熟的意译之一派。《梁传》称“谦辞旨文雅,颇得圣义”。[4]又引道安言,谓“护公所出,纲领必正,虽不辩妙婉显,而宏达欣畅”。[5]支敏度称“谦以季世尚文,时好简略,故其出经,颇从文丽,然约而义显,可谓深入”。(《出三藏集记》卷七[6]引《合首楞严经记》)两公文体,可见一斑,然而文胜之弊,已与相缘,故僧睿论谦译《思益经》,谓:“恭明(谦之字)前译,颇丽其辞,仍迷其旨。是使宏标乖于谬文,至味淡于华艳。”(罗什译《思益梵天所问经》僧睿序)僧肇论旧译《维摩诘经》,谓:“支(谦)竺(法护)所出,理滞于文。”(罗什译《维摩诘经》僧肇序)支敏度亦谓:“支恭明、法证、叔兰,先后所译三本,(维摩)或辞句出入,先后不同;或有无离合,多少各异;或方言训诂,字乖趣同;或其文梵越,其理亦乖;或文义混杂,在疑似之间。”[7](《出三藏集记》卷八[8]引支敏度《合维摩诘经序》)音译之敝,渐为识者所恫矣。

翻译文体之讨论,自道安始,安不通梵文,而对于旧译诸经,能正其谬误。所注《般若》、《道行》、《密迹》、《安般》,寻比文句,析疑甄解,后此罗什见之,谓所正者皆与原文合(《历代三宝记》卷四)。彼盖极富于理解力,而最忠实于学问,当第二期译事初起,极力为纯粹直译之主张,其言曰:

“前人出经,支谶、世高,审得梵本难系者也。叉罗、支越,斫[9]凿之巧者也,巧则巧矣,惧窍成而混沌终矣!若夫以《诗》为烦重,以《尚书》为质朴,而删令[10]合今,则马、郑所深恨者也。”(《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11]》,《出三藏集记》卷八[12]引)

“昔来出经者,多嫌胡[13]言方质,而[14]改适今俗。此政[15]所不取,何者?传胡[16]为秦,以不闲方言,求知辞趣耳,何嫌文质?……经之巧质,有自来矣。唯传事不尽,乃译人之咎耳!”(十四卷本《鞞婆沙序》)

“又乏[17]译人,考校者鲜[18],先人所传,相承谓是。……或殊失旨,或粗举意,……意常恨之。……将来学者,审欲求先圣雅言者,宜详揽焉!诸出为秦言,便约不烦者,皆蒲萄酒之被水者也。”(《比丘大戒序》,《出三藏集记》卷十一[19]引)

“葡萄酒被水”、“窍成混沌终”之两喻,可谓痛切,盖译家之大患,莫过于羼杂主观的理想,潜易原著之精神。陈寿谓:“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而相出入。”(见宋赞宁《高僧传》三集卷三,谓《三国志》述临儿国其文如此,今本无此语,亦并无临儿传)盖彼时译家,大率渐染老庄,采其说以文饰佛言,例如《四十二章经》(此经吾疑出支谦手,说详《中国佛教史》),非惟文体类老子,教理亦多沿袭。此类经典,搀杂我国固有之虚无思想,致佛教变质,正所谓被水之葡萄酒也。以忠实之道安,睹此固宜愍疾,故大声疾呼,独尊直译。其所监译之《鞞婆沙》,“案本而传,不令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余尽实录”。(原序)“时竺佛念笔受诸经,常疑此土好华,每存莹饰,安公深疾,穷校考定,务存典骨。许其五失梵本,出此以外,毫不可差。”[20](《出三藏集记》卷十[21]引《僧伽罗刹集经后记》,作者失名)其严正强硬态度,视近一二年来时贤之鼓吹直译者,盖有过之无不及矣。

安公论译梵为秦,有“五失本三不易”。五失本者:(一)谓句法倒装。(二)谓好用文言。(三)谓删去反覆咏叹之语。(四)谓去一段落中解释之语。(五)谓删去后段覆牒前段之语。三不易者:(一)谓既须求真,又须喻俗。(二)谓佛智悬隔,契合实难。(三)谓去古久远,无从询证(见《大品般若经序》,以原文繁重不具引,仅撮其大意如上)。后世谈译学者,咸征引焉!要之,翻译文学程式,成为学界一问题,自安分始也。

鸠摩罗什者,译界第一流宗匠也。彼为印度人,深通梵语,兼娴汉言,其所主张,与道安稍异。彼尝与僧睿论西方辞体,谓:

“天竺国俗,甚重文制。……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梁高僧传》卷二本传)

推什公本意,“殆持翻译不可能”之论,但既不获已而乞灵译事,则比较的偏重意译。其译《法华》,则“曲从方言,趣不乖本。”(慧观《法华宗要序》)其译《智度》,则“胡[22]文委曲,……[23]师以秦人好简,故[24]裁而略之”(僧睿《大智释论序》)。其译《中论》,则“乖阙繁重者,法师[25]皆载而裨之”(僧睿《中论序》)。其译《百论》,则“陶练覆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僧肇《百论序》)。据此可见凡什公所译,对于原本,或增或削,务在达旨,与道安所谓“尽从实录,不令有损言游字”者,殊科矣!吾以为安之与什,易地皆然,安惟不通梵文,故竞竞于失实;什既华梵两晓,则游刃有余地也。什译虽多剪裁,还极矜慎,其重译《维摩》,“道俗虔虔,一言三复,陶冶精求,务存圣意。其[26]文约而诣,其[27]旨婉而彰”(僧肇《维摩诘经序》)。其译《大品般若》:“手执胡[28]本,[29]口宣秦言,两释[30]异音,交辩文旨。……与诸宿……旧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然后书之。……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言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故异名斌然,梵音殆半,斯实匠者之公谨,笔受之重慎也。”(僧睿《大品经序》)由此观之,则什公意译诸品,其惨淡经营之苦,可想见耳。

赞宁云:“童寿(即罗什)译《法华》,可谓折中,有天然西域之语趣。”(《宋高僧传》卷三)“天然语趣”四字,洵乃精评。自罗什诸经论出,然后我国之翻译文学,完全成立;盖有外来“语趣”输入,则文学内容为之扩大,而其素质乃起一大变化。绝对主张直译之道安,其所监译之《增一阿含》、《鞞婆沙》、《三法度》诸书,虽备极矜慎,而千年来鲜人过问;而什译之《大品》、《法华》、《维摩》以及四论(《中》、《百》、《十二门》、《大智度》),不特为我思想界辟一新天地,即文学界之影响亦至钜焉,文之不可以已如是也。

道安大弟子慧远,与罗什并时,尽读其新译,故其持论,渐趋折衷。其言曰:“譬大羹不和,虽味非珍;神珠内映,虽宝非用。‘信言不美’,固[31]有自来矣!(此言直译之缺点)若遂令正典隐于荣华,玄朴亏于小成,则百家诡辩,九流争川,方将函沦长夜……[32]不亦悲乎!(此言意译之缺点)……则知圣人[33]依方设训,文质殊体。若[34]以文应质,则疑者众;以质应文,则恍者寡。”(《大智论抄序》)此全属调和论调,亦两派对抗后时代之要求也。

此后关于此问题之讨论,莫详于隋代之彦琮,《唐僧传》(卷二本传)称其“著《辩正论》,以垂翻译之式”。其要略曰:“若令梵师独断,其微言罕革,笔人参制,则余辞必混。意者宁贵朴而近理,不用巧而背源。”此旨要趋重直译也。又言:“译才须有‘八备’:(一)诚心爱法,志愿益人,不惮久时。(二)将践觉场,先牢戒足,不染讥恶。(三)筌晓三藏,义贯两乘,不苦暗滞。(四)旁涉坟典,工缀典词,不过鲁拙。(五)襟抱平恕,器量虚融,不好专执。(六)耽于道术,澹于名利,不欲高炫。(七)要识梵言,方闲正学,不坠彼学。(八)薄阅苍雅,粗谙篆隶,不昧此文。”[35]其(一)(五)(六)之三事,特注重翻译家人格之修养,可谓深探本原,余则常谈耳。然琮之结论乃在废译,意欲人人学梵不假传言,故云:“直餐梵响,何待译言?本尚亏圆,译岂纯实?”更极言学梵文之必要,云:“研若有功,解便无滞,匹于此域。固不为难,难尚须求,况其易也!……向使……才去俗衣,寻教梵字。……则……[36]人人共解,省翻译之劳。……”据此则彦琮实主张“翻译无益论”之人也。以吾观之,梵文普及,确为佛教界一重要问题,当时世鲜注意,实所不解;但学梵译汉,交相为用,谓译可废,殊非自利利他之通轨也。

道宣之传玄奘也,曰:“自前代以来,所译经教,初从梵语倒写本文,次乃回之顺同此俗,然后笔人观理文句,中间增损,多坠全言。今所翻传,都由奘旨,意思独断,出语成章,词人随写,即可披玩。”(《唐高僧传》卷四[37]本传)盖前代译师,无论若何通洽,终是东渡以还,始学华语,辞义扞格,云何能免?口度笔受,终分两橛。例如罗什,号称“转能汉言,音译流便”(《梁高僧传》卷二本传)。然据笔受《大智度论》之僧睿则谓:“法师于秦语大格,……苟言不相喻,则情无由比,……进欲停笔争是,则校竞终日,卒无所成;退欲简而便之,则负伤手穿凿之讥。”(《出三藏集记》卷十[38]引《大智释论序》)则扞格情形,可以想见。幸而肇、睿诸贤,既精教理,复擅文辞,故相得益彰,庶无大过耳。又如真谛晚年,始得与法泰对翻《摄大乘》、《俱舍》两论,谛叹曰:“吾早值子,……[39]无恨矣!”(《唐高僧传》卷一《法泰传》)是知前代任何名匠,总须与笔受者蛩駏相依,故原本所含义谛,最少亦须假途于两人以上之心理,始得现于译本。夫待译乃通,已为间接,此则间接之中又间接焉,其间所失,宜几何者!故必如玄奘、义净,能以一身兼笔舌之两役者,始足以语于译事矣!若玄奘者,则意译直译,圆满调和,斯道之极轨也!

[1] 原误作“卷十”,今改正。

[2] 此引文不全,与原文略有出入,原文作:“斯经似安世高译为晋言也。言古文悉,义妙理婉。睹其幽堂之美,阙庭之富或寡矣。安每览其文,欲疲不能。”

[3] 原误作“卷七”,今改正。

[4] 《高僧传》卷一《康僧会传》称谦所译经“曲得圣义,辞旨文雅”。《饮冰室专集》本所引正好与之前后颠倒。

[5] 此引文有删略,全文如下:“护公所出,若审得此公手目,纲领必正。凡所译经,虽不辩妙婉显,而宏达欣畅。”

[6] 原误作“卷八”,今改正。

[7] 此引文与原文有出入,原文如下:“于时有优婆塞支恭明。逮及于晋,有法护、叔兰。此三贤者,并博综稽古,研机极玄,殊方异音,兼通开解。先后译传,别为三经,同本、人殊、出异。或辞句出入,先后不同;或有无离合,多少各异;或方言训古,字乖趣同;或其文胡越,其趣亦乖;或文义混杂在疑似之间。”

[8] 原误作“卷九”,今改正。

[9] 原误作“断”,今改正。

[10] 原误作“润”,今改正。

[11] 原误作“摩诃钵罗若波罗蜜抄经序”,今改正。

[12] 原误作“卷九”,今改正。

[13] 原误作“梵”,今改正。

[14] “而”字原脱,今补。

[15] “政”字原脱,今补。

[16] 原误作“梵”,今改正。

[17] 原脱“又乏”二字,今补。

[18] 原误作“少”,今改正。

[19] 原误作“卷十二”,今改正。

[20] 此段引文与原文略有出入,原文如下:“使佛念为译人。念乃学通内外,才辩多奇。常疑西域言繁质,谓此土好华,每存莹饰,文句灭其繁长。安公、赵郎之所深疾。穷校考定,务存典骨。既方俗不同,许其五失胡本,出此以外,毫不可差。”

[21] 原误作“卷九”,今改正。

[22] 原误作“梵”,今改正。

[23] 此处原略“皆如《初品》。法”等字,以省略号识之。

[24] “故”字原脱,今补。

[25] “法师”二字原脱,今补。

[26] “其”字原脱,今补。

[27] 同上。

[28] 原误作“梵”,今改正。

[29] 原误作“……”,今改正。

[30] 原误作“译”,今改正。

[31] “固”字原脱,今补。

[32] 此处原略“背日月而昏逝”一句,以省略号识之。

[33] “圣人”二字原脱,今补。

[34] “若”字原脱,今补。

[35] 此段乃撮述《续高僧传》卷二《彦琮传》大意。

[36] 此处原略“应五天正语,充布阎浮;三转妙音,并流震旦。”之句,以省略号识之。

[37] 原误作“卷五”,今改正。

[38] 原误作“卷十一”,今改正。

[39] 此处原省略“缀缉经论,絓是前翻,不应缺少。今译两论,词理圆备。吾”等语,以省略号识之。

五、译学进步之影

欲察译学之进步,莫如将同本异译之书为比较的研究。吾今选出一书为标准,即《大般若经》之第四分,前代通称《小品般若》者是也。此书前后所译凡九本,五存四佚。今将现存五本以(甲)(乙)(丙)(丁)(戊)符号表其名如下:

(甲)《道行般若经》后汉支娄迦谶译

(乙)《大明度无极经》吴支谦译

(丙)《摩诃般若钞经》苻[1]秦昙摩蜱译

(丁)《小品般若经》姚秦鸠摩罗什译

(戊)《大般若经·第四分》唐玄奘译

右五本出现之时期,自汉至唐,相去八百余年,其译人皆各时代之代表人物。(甲)本之支娄迦谶,与安世高齐名,称译界开创二杰。(乙)本之支谦,则“意译派”第一宗匠也。(丙)本昙摩蜱口译,竺佛念笔述,然实成于道安指导之下。(丁)本之鸠摩罗什,(戊)本之玄奘,则前后两译圣,稍治斯学者,所能共知矣!吾昔曾将此经第一品,分五格钞录,比对其异同,不惟可以察文体之嬗易,即思想之变迁,亦历历可寻,实一种极有趣之研究也。惜不得梵文原本,与通梵者商榷其得失耳。今摘录数段供参考。

书中发端,记佛命须菩提为诸菩萨演说般若波罗蜜,时舍利弗窃念,“须菩提是否能以自力演说,抑承佛威神力”?须菩提知其意而语之。其语五本异译如下:

其间小节可注意者,如(甲)(乙)(丙)本,皆将“敢”字放在句首,当是纯袭印度语法,(丁)(戊)本便不尔。如“善男子善女人”,(乙)本作“贤者子贤者女”,乍视觉极刺眼。如“如来”,(丙)本译音作“怛萨阿竭”,此字在后来译本中,已成僵语,然此皆无关宏旨,可勿深辩。以全段文意论,吾辈读(甲)(丙)本几全不解,读(乙)本似略解,读(丁)(戊)本则全解。盖(甲)(丙)皆属初期之直译派,而其主译者皆外人,不娴汉语。(乙)本属初期之意译派,(丁)本属后期之意译派,其主译者虽皆外人,而略娴汉语。(戊)本则中国人主译,后期之“意、直调和”派也。其尤当注意者,五本中皆有“证”字,吾辈读后两本,知其为“证悟”之“证”,然读前三本,则几疑为“证据”之“证”,两义相去,何啻霄壤!又(丁)本言“诸法相”,(戊)本言“诸法实性”,自是此段中主要之语,然(甲)(丙)两本皆不见此字,知是对译者传译不出,因而没却,此初期直译之弊也。(乙)本作“法意”,虽未阙漏,然笼统含混矣,此初期意译之弊也。(丁)(戊)两本,皆能译矣,然用字精确之程度则又有别。“法相”就现象言,“法性”就本体言,两者虽非一非异,然般若属龙树派思想,应云“法性”;若言“法相”则与无著派思想混矣!(戊)本所译,自优于(丁)本也。又(丁)(戊)两本,意义皆了,然(丁)本字数,远简于(戊)本。(丁)本意译之模范,(戊)本直译之模范也。

此段问答,大可见译笔工拙及译意显晦之差。须菩提语(戊)本“谓不执着大菩提心”一句,(甲)(丙)(丁)三本大同小异,皆云“不念是菩萨”此直译而不达意也。(乙)本改为“不当念我是道意”,意译的色彩颇重,然益难解矣。(戊)本云,“心非心性,本性净故”。又云:“若无变坏,亦无分别,是则名为心非心性。”其意盖谓吾人常识所谓心者,皆指有变坏有分别者也。般若之心,无变坏,无分别,是心而非心也。此“心而非心之性”,其本性清净,如此剖读,语意甚莹。(丁)本所译,亦庶几矣,但以心性为心相耳。前三本则缺点甚多,(甲)本殆笔述者完全不解,以影响语搪塞。(乙)本骤读似甚晓畅,实则纯以老庄学说诬佛说,此意译家之大病也。(丙)本纯粹直译,其“从对虽有心”一语,他本皆不译,窃疑此语甚要,盖指吾人常识有对待之心也;但其以“无造者”翻“无变坏”,以“无知者”翻“无分别”,则拙晦极矣!

读此段,最令吾辈注目者,则术语厘定之不易也。即如佛典中最重要之五蕴,所谓色受想行识者,实几经变迁,乃定为今名。

旧于此五名,或译以一字,或译以两字,既已参差不类;且痛痒生死等名,亦不包举,且易滋误混;支谦全易以一字译,大体甚善矣!然省“痛痒”称“痛”,愈益难解。罗什以后,受想行识斯为定名,区区三字,积数百年之进化,其惨淡经营可想也。又如(甲)本译音之“般若波罗蜜”,而偏重意译之(乙)本,则以“明”译“般若”,以“度无极”译“波罗蜜”,因名“明”度无极;而(丙)(丁)(戊)三本皆译音不译意。又如(甲)本译音之“萨芸若”,(丙)(乙)本从之;(乙)本译义作“一切智”,(戊)本从之;而加一字为“一切智智”,此皆关于术语之应比较研究者。至于意义畅达之程度,则试以(戊)本作标准,持以对核前四本,其递次进步之迹甚明。

就此一句论,(乙)本之意译,可谓极适极妙,虽(丁)(戊)本亦不能出其右;而(甲)(丙)两本之直译,真使人堕五里雾中也。

然直译而失者,极其量不过晦涩诘屈,人不能读,枉费译者精力而已,犹不至于误人。意译而失者,则以译者之思想,横指为著者之思想,而又以文从字顺故,易引读者入于迷途,是对于著者、读者两皆不忠,可谓译界之蟊贼也已。试更就前经列举数段为例:

右(上)第(一)段依奘译,论心理作用,本极复杂,依谦译,则“自然”两字尽之矣。第(二)段依奘译,谓以平等智观察诸法实相,依谦译,则灰身灭智而已。此与前文所举奘译之“无变坏无分别”,谦译作“无为无杂念”正同一例。此皆袭用老庄语,欲人易入,而不知已大失原意,正道安所谓“蒲萄酒之被水”者也。赞宁云:“房融润文于《楞严》[2]……[3]宜当此诮。”(《宋高僧传》卷三)须知前代佛典,其愈易读者愈蹈此病,彼人人爱读之《楞严》[4],识者已讥之矣!宁又云:“糅书勿如无书,与其典也宁俗。”(同上)此二语真译界永世之药石,鼓舌操觚者所宜日三复也。

[1] 原误作“符”,今改正。

[2] 原误作“棱严”,今改正。

[3] 原本此处略“僧肇征引而造论”一句,今以省略号识之。

[4] 原误作“棱严”,今改正。

六、翻译文学之影响于一般文学

凡一民族之文化,其容纳性愈富者,其增展力愈强,此定理也。我民族对于外来文化之容纳性,惟佛学输入时代最能发挥,故不惟思想界生莫大之变化,即文学界亦然,其显绩可得而言也。

第一,国语实质之扩大

初期译家,除固有名词对音转译外,其抽象语多袭旧名,吾命之曰“支谦流”之用字法。盖对于所谓术语者,未甚经意,此在启蒙草创时,固应然也,及所研治日益深入,则觉旧语与新义,断不能适相吻合,而袭用之必不免于笼统失真,于是共努力从事于新语之创造。如前所述道安、彦琮之论译例。乃至明则撰翻经仪式,玄奘立“五种不翻”,赞宁举“新意六例”,其所讨论,则关于正名者什而八九。或缀华语而别赋新义,如“真如”、“无明”、“法界”、“众生”、“因缘”、“果报”等;或存梵音而变为熟语。如“涅槃”、“般若”、“瑜伽”、“禅那”、“刹那”、“由旬”等;其见于《一切经音义》、《翻译名义集》者既各以千计。近日本人所编《佛教大辞典》,所收乃至三万五千余语,此诸语者非他,实汉晋迄唐八百年间诸师所创造,加入吾国语系统中而变为新成分者也。夫语也者,所以表观念也,增加三万五千语,即增加三万五千个观念也。由此观之,则自译业勃兴后,我国语实质之扩大,其程度为何如者!

译家正名之结果,更能令观念增其正确之程度。尝变苻秦译之《阿毗昙八犍度论》,其第一篇第三章题为人跋渠,第二篇第三章亦题人跋渠;及唐玄奘重译此书名为《发智论》,其第一篇之人跋渠,则改题为补特迦罗纳息,第二篇之人跋渠,则改题为有情纳息(“跋渠”、“纳息”即他经所译“品”字之义)。考第一篇原文为补特迦罗,第二篇原文为萨埵。据《玄应音义》卷二十二释“补特伽罗”云:“梵本补,此云数。特伽,此云取。罗,此云趣。数取趣,谓数数往来诸趣也。”此殆近于所谓灵魂者,而其物并非“人类”所专有。《唯识述记》卷一释“有情”:“梵云[1]萨埵……[2]有情识故……[3]能有[4]爱生故。”此殆指凡含生之类而言,故旧本亦译为“众生”,然则此两字皆不能以旧语之“人”字函之明矣。而初期译家,口笔分功,不能相喻,闻梵师所说,义与“人”近,则两皆以“人”译之,读者为旧来“人”字观念所囚,则与本意绝不能了解。且彼中两语,我译以同一之词,则两观念之区分,无由辩晰,逮新译出,斯弊乃祛。盖我国自汉以后,学者唯古是崇,不敢有所创作,虽值一新观念发生,亦必印嵌以古字;而此新观念遂晻没于囫囵变质之中,一切学术,俱带灰色。职此之由,佛学既昌,新语杂陈,学者对于梵义,不肯囫囵放过,搜寻语源,力求真是,其势不得不出于大胆的创造。创造之途既开,则益为分析的进化,此国语内容所以日趋于扩大也。

第二,语法及文体之变化

吾辈读佛典,无论何人,初展卷必生一异感,觉其文体与他书迥然殊异,其最显著者:(一)普通文章中所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字,佛典殆一概不用(除支谦流之译本)。(二)既不用骈文家之绮词俪句,亦不采古文家之绳墨格调。(三)倒装句法极多。(四)提挈句法极多。(五)一句中或一段落中含解释语。(六)多覆牒前文语。(七)有联缀十余字乃至数十字而成之名词。——一名词中,含形容格的名词无数。(八)同格的语句,铺排叙列,动至数十。(九)一篇之中,散文诗歌交错。(十)其诗歌之译本为无韵的。凡此皆文章构造形式上,画然辟一新国土。质言之,则外来语调之色彩甚浓厚,若与吾辈本来之“文学眼”不相习,而寻玩稍进,自感一种调和之美。此种文体之确立,则罗什与其门下诸彦实尸其功。若专从文学方面校量,则后此译家,亦竟未有能过什门者也。尤有一事当注意者,则组织的解剖的文体之出现也。稍治佛典者,当知科判之学,为唐宋后佛学家所极重视,其著名之诸大经论,恒经数家或十数家之科判,分章分节分段,备极精密(道安言诸经皆分三部分:一序分、二正宗分、三流通分。此为言科判者之始,以后日趋细密)。推原斯学何以发达?良由诸经论本身,本为科学组织的著述,我国学者,亦以科学的方法研究之,故条理愈剖而愈精。此种著述法,其影响于学界之他方面者亦不少。夫隋唐义疏之学,在经学界中有特别价值,此人所共知矣。而此种学问,实与佛典疏钞之学同时发生。吾固不敢径指此为翻译文学之产物,然最少必有彼此相互之影响,则可断言也。而此为著述进化一显著之阶段,则又可断言也。

自禅宗语录兴,宋儒效焉,实为中国文学界一大革命,然此殆可谓为翻译文学之直接产物也。盖释尊只有说法,并无著书,其说法又皆用“苏漫多”,弟子后学汲其流,即皆以喻俗之辩才为尚。入我国后,翻译经典,虽力谢雕饰,然犹未敢径废雅言。禅宗之教,既以大刀阔斧,抉破尘藩;即其现于文字者,亦以极大胆的态度,掉臂游行;故纯粹的“语体文”完全成立,然其动机实导自翻译,试读什译《维摩诘》等编,最足参此间消息也。

第三,文学的情趣之发展

吾为说于此,曰:“我国近代之纯文学,——若小说、若歌曲,皆与佛典之翻译文学有密切关系。”闻者必以为诞,虽然,吾盖确信之。吾征诸印度文学进展之迹而有以明其然也。夫我国佛教,自罗什以后,几为大乘派所独占,此尽人所能知矣!须知大乘在印度本为晚出,其所以能盛行者,固由教义顺应时势以开拓,而借助于文学之力者亦甚多。大乘首创,共推马鸣。读什译《马鸣菩萨传》,则知彼实一大文学家、大音乐家,其弘法事业恒借此为利器。试细检藏中马鸣著述,其《佛本行赞》,实一首三万余言之长歌,今译本虽不用韵,然吾辈读之,犹觉其与孔雀东南飞等古乐府相仿佛。其《大乘庄严论》,则真是“儒林外史式”之一部小说,其原料皆采自《四阿含》,而经彼点缀之后,能令读者肉飞神动(拙著《佛典解题》,于此二书别有考证批评)。马鸣以后成立之大乘经典,尽汲其流,皆以其壮阔之文澜,演极微眇之教理,若《华严》、《涅槃》、《般若》等,其尤著也(此一段吾知必为时流谈佛者所大骇怪,但吾并不主张“大乘非佛说”,不过承认大乘经典晚出耳。其详见拙著《中国佛教史》)。此等富于文学性的经典,复经译家宗匠以极优美之国语为之迻写,社会上人人嗜读,即不信解教理者亦靡不心醉于其词缋。故想象力不期而增进,诠写法不期而革新,其影响乃直接表见于一般文艺。我国自《搜神记》以下一派之小说,不能谓与《大庄严经论》一类之书无因缘,而近代一二巨制《水浒》、《红楼》之流,其结体运笔,受《华严》、《涅槃》之影响者实甚多。即宋元明以降,杂剧、传奇、弹词等长篇歌曲,亦间接汲《佛本行赞》等书之流焉!吾知闻吾说者必大呵斥,谓子所举各书,其中并不含佛教教理,其著者或且于佛典并未寓目,如子所言,毋乃附会太甚。此等呵辞,吾固承认也。虽然,吾所笃信佛说“共业所成”之一大原理,谓凡人类能有所造作者,于其自业力之外,尤必有共业力为之因缘。所谓共业力者,则某时代某部分之人共同所造业,积聚遗传于后,而他时代人之承袭此公共遗产者,各凭其天才所独到,而有所创造。其所创造者,表面上或与前业无关系,即其本人亦或不自知,然以史家慧眼烛之,其渊源历历可溯也。吾以为近代文学与大乘经典,实有如是之微妙关系,深达文心者当不河汉吾言。

吾对此问题,所欲论者犹未能尽,为篇幅及时日所限,姑止于此。读斯篇者,当已能略察翻译事业与一国文化关系之重大。今第二度之翻译时期至矣,从事于此者,宜思如何乃无愧古人也!

[1] 原误作“言”,今改正。

[2] 此处原略“此言有情。”一句,今以省略号识之。

[3] 此处原略去数句,今以省略号识之。

[4] “有”字原脱,今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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