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个真正的哲人,一个伟大的化学家
克洛德-约瑟夫·皮勒罗从前是做五金生意的,开的铺子叫做金钟。他的相貌天然有种风度;衣着和生活,头脑和心地,言语和思想,在他身上都很调和。皮墩罗是皮罗托太太独一无二的亲属,他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康斯坦斯和赛查丽纳身上。在他经商的时期,他的老婆、儿子,还有过继厨娘的一个孩子,全死了。这些悲痛的丧事养成了他坚忍刻苦的基督徒精神。这个高尚的人生观使他日子过得很有生气,他的风烛残年也有一道又冷又暖的光彩,象冬天的太阳。瘦削干瘪的脸,土黄和暗棕色混合起来的皮肤,色调沉着,跟画家用来象征时间的人物非常相象,只是更亲切一些。做买卖的习惯把他那种庄严古板的气息减轻了些,不至于象画家,雕塑家,造钟的艺术家所表现的那么过分。他中等身材,不是胖而是有些臃肿,天生是个能劳动而长寿的人;肩膀的宽度说明他骨骼结实。人很镇静,没有表面上的激动,可也并非冷酷无情。从安详的态度和神气坚决的面相上看,皮勒罗很少表情,他的感情是内在的,既不放在嘴上,也不加以夸张。带着一星星黑点子的绿眼珠特别清朗。脑门很低很窄,因为年纪大了,皮肤已经发黄,刻着一道道笔直的皱纹;银灰色的短头发象毡一样。细气的嘴巴不是吝啬而是谨慎的标识。炯炯有神的目光说明他生活很有节制。诚实,负责,谦虚这些美德,象光轮一般罩着他,使他的脸更显得精神饱满。
六十年功夫,他都过着艰难俭省,刻苦耐劳的生活。他的经历和赛查相仿,只是没有赛查那样的运气。他做伙计一直做到三十岁:赛查把积蓄买进公债的时代,皮勒罗的资金还冻结在生意上。他吃过限价政策的苦,锄头和铁器都被征用。他谨慎,保守,有预见,转起念头来象做算术一样精细,这些特点影响到他的经营方式。他的买卖多半是口头成交的,倒也不大发生纠葛。他和深思默想的人一样会得冷眼旁观,尽量听人家说话,暗暗打量人家。因此邻居们贪图便宜做的好买卖,他往往不愿意做;事后他们上了当,才佩服皮勒罗有眼光,识得人的好坏。他宁可做些利子薄而稳当的买卖,不肯拿大本钱去冒险。他经营壁炉前面的铁板、烤肉用的夹子、粗糙的壁炉架、翻砂的和生铁的锅子、铁耙和乡下人的动用器具:全是没有出息的货色,要花很多力气整理,赚头还抵不上人工。东西笨重,搬动存放都不容易,好处却有限得很。
他一生不知钉了多少箱子,打了多少包,卸了多少车货。这样挣来的一份家私可以说是最光明,最正当,最体面的了。他从来不勒索高价,也从来不钻谋生意。最后一个时期,他常常站在店门口,抽着烟斗,一面瞧着过路人,一面看伙计们做活。一八一四他退休的那一年,他手头有七万法郎公债,一年收五千几百法郎利息。他把铺子盘给一个伙计,但是那四万法郎要五年收清,而且是没有利钱的。三十年功夫,他每年做十万法郎交易,赚一个七厘钱,日常吃用去了一半。这就是他的总账。邻居们对这份薄产并不眼红,只称赞他做人通达,可并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钱币街和圣奥诺雷街的转角上,有一家大卫咖啡馆,几个老年的商人都象皮勒罗一样晚上在那儿喝咖啡。过继厨娘儿子那件事,有时在咖啡馆里成为取笑的资料,但是取笑并不过火,因为大家敬重这个五金商,虽则他只求问心无愧,并不要人尊敬。那可怜的过继儿子死后,有两百多人送丧,一直送到公墓。皮勒罗却表现得非常勇敢;他凭着刚强朴实的性格忍着痛苦,使邻里街坊更加同情这个好人。提到皮勒罗的时候,大家嘴里的好人两字意思特别广泛,也特别高贵。
巴黎的布尔乔亚一朝闲下来就会闷得发慌,皮勒罗清苦惯了,告老之后更不愿意懒洋洋的坐享清福。他依旧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还用政治信仰来鼓起他晚年的兴致。他的政见,也不必替他隐瞒,是极端的左派。大革命曾经把一部分工人阶级和布尔乔亚结合在一起,皮勒罗就属于这一部分的工人。他唯一的缺点是把布尔乔亚在政治上的收获看得过于认真:他坚持布尔乔亚的权利,坚持自由,坚持大革命的果实。自由党人说耶稣会教士潜势力很大,《宪政报》说王上的兄弟1有某些思想;皮勒罗也的确相信那些教士和那些思想威胁布尔乔亚的安乐生活和政治地位。但他和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完全一致;他的政见没有胸襟狭窄的意味,他决不辱骂敌人。他一方面怕出入宫廷的马屁鬼,一方面相信共和党人的品德,以为曼努埃尔真是生活朴素,富瓦将军真是大人物,拉法夷特是政治的先知,卡西米·佩里埃没有野心,库里埃是个好好先生。2总而言之,他脑子里装满了高尚的幻想。这个极有风度的老人喜欢和亲友们相处,跟拉贡家、侄女家、法官包比诺家、勒巴家、玛蒂法家来往。个人的开销一年只花到一千五。他把余下的收入做好事,送侄孙女礼物,每年四次在时运街的罗兰酒家请朋友们吃饭,接下来还请他们看戏。
1指路易十八的弟弟阿图瓦伯爵(1757—1836)。一八二四年继王位后称查理十世。
2曼努埃尔(1775—1827)、富瓦将军(1775—1825)、拉法夷特(1757—1834)、佩里埃(1777—1832)、库里埃(1772—1825)都是王政复辟时代的自由派政治家。
象他这样的老鳏夫,太太们兴之所至,尽可敲他竹杠,叫他开一张现期支票,要他作东到郊外去玩儿,或是上歌剧院,上博戎游乐场。皮勒罗能够请人玩儿觉得非常得意,看见人家快乐,他就快乐。铺子出盘了,他可不愿意离开住惯的区域,在布尔东奈街一所老屋子的五层楼上租了三间屋。正如莫利讷的不三不四的家具反映出他的生活习惯,皮勒罗家里的陈设也表现了他的简单朴素的生活。三间屋分作穿堂,客室和卧房,除了大小不同以外,都象修道士的寝室。
穿堂铺着红的上蜡地砖,只有一扇窗,挂着红边的布窗帘,红羊皮面子的胡桃木椅钉着铜钉;壁上糊着橄榄青的花纸,挂着几幅版画,有《美国人的宣誓》,《首席执政时代的波拿巴》,和《奥斯特利茨战役》。客厅大概是家具商设计的,铺着地毯,摆着玫瑰花图案的黄色桌椅;壁炉架上放一套本色的紫铜摆设;壁炉前面有一个漆屏风;靠壁的桌上,玻璃罩底下盖着一个花瓶;圆桌上铺着毡毯,摆着一套酒具。上了年纪的五金商很少在家招待客人,所以客厅里样样簇新,可见他是为了适应潮流而牺牲了一笔钱。卧房的简单跟教士和老军人住的差不多,这两等人最能够体会人生。床高头的壁上挂着一个带圣水缸的十字架。生活清苦的共和党人居然还有信仰,的确叫人感动。屋子每天由一个老婆子来收拾,但皮勒罗尊重妇女,不让她擦皮鞋,另外包给一个专门擦鞋的工人。
他衣着简单,刻板得很。平时穿的是绿呢外套、绿呢长裤、花布背心、白领带、阔口皮鞋;过节换一件铜钮扣的大氅。他起身,吃中饭,上街,吃晚饭,出门,回家,都有一定的时间,再准确没有。有规律的生活原是健康与长寿的秘诀。他和赛查,拉贡夫妇,洛罗神甫,从来不谈政治;这帮人彼此太熟悉了,决不为了要说服别人而争论。他象侄婿和拉贡夫妻一样,极信任罗甘。在他眼里,巴黎的公证人永远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诚实不欺的模范。关于那笔地产生意,皮勒罗曾经作过一番调查;所以赛查才敢大着胆子不相信老婆的预感。
花粉商走完七十八级楼梯,到了叔岳家的棕色小门前面,心里想老人家身体真结实,经常爬这些蹬级居然不哼一声。他看见外边的衣架上挂着外套和长裤;瓦扬太太正在把衣服又是刷又是搓。那位真正的哲人披着一件灰呢大褂,坐在火炉旁边吃中饭,一边念着《宪政报》又名《商报》1上登载的国会辩论。
1《宪政报》从一八一七年七月二十四日至一八一九年五月一日改称《商报》,正是小说故事发生的时代。
赛查道:“叔叔,生意已经定局,就要立合同了。你要有些害怕或是懊悔的话,退出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退出?买卖是好的,不过时间长一些;靠得住的生意全是这样。我的五万法郎端整好了,就在银行里;出盘铺子的最后五千法郎,昨天已经收齐。拉贡他们可是把全部家私都押上去了。”
“以后他们怎么过日子呢?”
“放心,他们不会饿死的。”
“我懂了,叔叔,”皮罗托非常感动,握着古板老头儿的手。
皮勒罗突然问道:“这笔交易怎么分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