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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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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笺,是辗转经过了好几个朋友的手转交了来,而是在信面上便大大署了美琳两个字的。若泉不胜诧异的去打开它,满心疑惑到子彬身上,他八分断定他朋友是又病倒了。他心里有点难过,他想起他朋友的时候总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的歪歪斜斜涂了不多几个字,像电报似的横着: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万请你到兆丰公园来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这不像是子彬有病了的口气,然而是什么事呢,两人吵了架,但又从没有看见过他们有口角的事,若泉真怀疑,他还是觉得这至少是于子彬有关的,因为他想美琳决不会有事来找他,因为虽说是与她相熟了两年,还始终没有同她生过一次比较友谊的关系,他也不十分知道她的历史,也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只觉得她还天真,很娇,而且决不是难看的一个年轻女人。他想到朋友,他决定第二天早上跑那么远,到上海的极西边去。

七点钟的时候,他预备动身,拿了一把铜子,两角洋钱,拍了一下身上旧洋服的灰尘,于是便匆匆的离了住处,他计算着到兆丰公园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美琳她们是起身很迟的人,不见得就会到,但他无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来这里了,趁这次机会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很好,他近来觉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转乘了三次电车才到公园门首,他买了票,踏到门里去,一阵柔软的风迎着吹来,带着一种春日的芳香。若泉挺着胸脯,兜开上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立刻便觉得舒适了起来,平日的紧张和劳顿,都无形的滑走了。人一到了这绿茵的草地上,离开了尘嚣,披靡着春风,亲炙着朝晖,便一概都会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只任自己的身体纵横在这自然中,散着四肢,让这宁静的四周享乐自己,一直到忘我的境界。

园里人不多,几个西洋人和几部小儿车,疏疏朗朗的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绿阴阴的,参差着新旧的绿叶。大块的蓝天静静的覆在上面,有几团絮似的白云,耀着刺目的阳光,轻轻的袅着,变幻着。若泉踏着起伏不平,波样的草地,懒然的走了好远,他几乎忘记他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了,只觉得舒适得很,这空气正于他相宜。在这时他听到近处他背后的草地上有着窸窣窸窣的响声,他掉头望时,他看见美琳站在他背后,穿一件白底灰条纹的单旗袍,上罩一件大红的绒坎肩。他不觉的说道:

“啊,我不知道你来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脸上很平静,微微有点高兴和发红,她娇声的说:“我等了你许久!”但立即便尊重的说道:

“你不觉得无聊吗,我想同你谈谈,所以才特地约了你来,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吧。”

于是他随着她朝东走,看见她高跟的黄漆皮鞋,一步一步的踏着,穿的是肉色的丝袜,脚非常薄,又小,现得瘦伶伶可怜似的。他不知道还是她的脚特别小,还是脚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显得那么女性,那么可怜。他搭讪的问道:

“子彬近来怎么样,身体好吗?”

她淡淡的回答:

“好,他在开始写文章了。”

他又继续问:

“你呢,也在写文章了。”

“不。”

他看见她脸扭了一下,做了一个极不愿意的表情。

在一个树丛边的红漆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靠左边又有一大丛草本的绣球花,开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着清香,放着粉红的光。他不知怎么先开口,他还是关在闷葫芦里,不知她到底要谈什么,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来怎么了,或是同她的关系。

她先望着他茫然的脸笑了一下,然后说:

“你奇怪吧,当你接到信后,一直到这时?”

“没有,我不觉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的缘由了。”

他踌躇的答:

“不很知道。”

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说:

“我想你不会知道的,但是我必须告你,原因便是我很久来了都异常苦闷……”她停顿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无言的低着头望草地。于是她又再续下去,她说了很多,又常常停顿,又有点害羞似的,不能说得很直截痛快。但他始终不做声,不望她,让她慢慢的说完,她把她近来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的说了一个大略,她觉得可以停止了,而且她要听他的意见,她结束着说道:

“你以为怎样呢,你不会觉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有一会没有做声,望着那嫩腻的脸,微微含着尊严与谦卑的脸好久。他没有料想这女人会这么坦率的在他面前公开她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她的大胆的愿意向社会跨进的决心。他非常快乐,因为这意外的态度,更鼓舞了他。隔了好一会,他才伸过手去,同她热烈的握着,他说:

“美琳!你真好!我到现在才了解你!”

她快乐得脸也发红了。

于是他们都又更不隐饰的谈了一些近来所得的知识与感觉。他们都更高兴,尤其是美琳。她在这里能自由发挥,而他又听她,又了解她,而且还帮助她。她看见光辉就在她前面。她急急的愿意知道她马上应怎样开始。他又踌躇了一会儿,他答应过两天再来看她,或者可以介绍她去见几个人,帮助她能够有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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