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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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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费,买了许多东西,只等拿到其余的钱就动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来了,一阵大,一阵小,天气阴得很,人心也阴了起来,盖满了灰色的云。美琳直睡了一天,时时抱怨。子彬也不高兴,又在书铺跑了一趟空,钱还要过几天。雨也就接连几天都潇潇的落着,像没有晴的希望。两人在家里都无心做事,日子长得很,又无聊,先前子彬还常常为她重复一点西湖的景致,后来又都厌烦起来了。等钱等得真心急。不过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的稿费之后,子彬没有露出一线快乐的神气,而且只淡淡向美琳说:“怎么样呢,天还是在下雨,我看再等两天动身吧。”

这决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得厉害,是可以马上动身。

美琳没有生气,也不惊诧,仿佛不动身,又再挨下来倒是很自然,既然去西湖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要紧的事。这时日的拖延是将两人的心都怠惰起来了,而且又都重复沉在各人的过去曾被痛苦着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时时还是可以听到一些使他难过的消息。许多朋友,许多熟悉的人,都忙着一些书房以外的事去了,都没有过问他,而且都忘记他了。这些消息最使他难过,他鄙视他们,他恨他们,但是他觉得他不应该逃避,他要留在上海,在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而且他要努力,给他们看。假设他到西湖去,他能得个什么,暂时的安宁,暂时的与世隔绝,但是他能不能忘怀一切的得着安闲,还在不可知之间,而世界则真的将他隔绝了是容易的。朋友们听到了这消息,一定的总要嘲笑他,说他是怕了他们,怕了这新的时代,他躲避了。后来大家便真的忘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会生疏起来。再呢,他的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轻的学生,和那些赞赏他的人,那些硕学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绝了他的消息,也慢慢会将他所给与他们的一些好的印象,淡了起来,模糊了起来……这真是可怕的事。

他不能像过去的一些隐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许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这一些。他简直觉得到西湖去只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执着成见,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他陪她去玩两三天,立刻便转来,要住下是办不到的事。他看见美琳不像以前着急了,倒放一点心,后来是到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他只好向她说他的意见,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写,现在没有空,他觉得把行期再迟一个月也很好。他说得真委婉,还怕美琳不答应,或至少也要鼓着小嘴生气的。他还预备好许多温柔的,对付一个可爱的娇纵女人所必需的话。他说完的时候,将头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离那白的颈项不很远,气息微微嘘着她。他软声的问:

“你以为怎样呢?我还是愿意随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懒懒答应了一句,于是事情便通过了,毫无问题。以后只应该安心的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进行,这是说单对于子彬的一面。既然自己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又对于自己极有把握,生来性格又不相宜于做别的争斗的勾当,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为要达到自己的野心的完成,若是还要这么一个人关在小屋子发气,写点牢骚满纸的信,让时间过去了,别人越发随着时间向前迈进了,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远和牢骚同住,终一生在无聊的苦痛中,毫无成就可言,纵有绝世的聪明也无用。至于美琳,她是不甘再闲住了,她本能的需要活动,她要到人众中去,去了解社会,去为社会劳动,她生来便不是一个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了,做一个比她大八岁的沉郁的人的妻子,她已经觉得自己比过去安静了许多,已经会忧愁烦闷了一些,但还是不能了解她丈夫,这生活对于她是不相宜的。自从春天来,自从她丈夫开始了新的苦痛来,她就不安起来了,不安于这太太的生活,爱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动,但是她缺少机会,缺少引路的人,她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她烦恼,她又明白这烦恼是不会博得子彬的同情的,于是更不快乐。

前几天还能一下会想到西湖去,当然还比较好,慢慢时间拖下来,倒又觉得别的许多人都忙着工作,而自己拿了别人的钱去陪一个人去玩,去消遣时日,仿佛是很不对,很应该羞惭的事。现在既然子彬已不愿去了,当然很合适,不过子彬说他不能去的理由,是因为没有空,因为要写文章,而自己则无论去留与否,在事实上看来,都是无关紧要,因为自己好像是一个没有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觉得羞耻。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总该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应该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暂时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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