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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第五章 司马迁之体验与创作(中)——必然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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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司马迁的性格之本质

李陵案的悲剧是必然发生的。首先是由于司马迁的性格。我们试想想看吧,假定司马迁没受过儒家的薰陶,十岁时不曾去学孔安国的古文《尚书》,二十岁前也不曾去接触董仲舒的公羊派《春秋》,壮游时也不曾到齐鲁去练习乡射,后来也不曾到大行礼官去看三代损益的“礼”,甚而根本没有一个让他“祗回留之,不能去云”的孔子,就是有,他根本也不曾晓得,那末,他将是一个什么人物呢?我想,他恐怕是一个再放诞也没有的人物,像庄周;他恐怕是一个再多情也没有的人物,像屈原;他恐怕是一个再任性也没有的人物,可以超过陶潜了。

不过,事实上,他笼罩于孔子的精神之下了,他的横溢的天才,已经像泛滥的河流一样,终于入了一个峻峭的岩壁中了!

虽然如此,他的本来面目还是时隐时现的。孔子的精神是理性的——纵然根底上也不尽然;但司马迁终于是情感的。孔子的趣味,表现而为雅,这是古典的;但司马迁的趣味,表现出来,却是奇,这却是浪漫的了。

他的情感极浓烈,平常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极苦闷、极寂寞的郁结的烦恼在;德文所谓leidenschaft,最足以表现他这种心情。

他这种情感,又不止是愤懑的、破坏的而已,却同时是极为积极,极为同情,对一切美丽的,则有着极度的热爱,而不能平淡。他对于孔子吧,称为“至圣”,称“心乡往之”,称“想见其为人”,称“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对于屈原吧,称“能无怨乎”?称“盖自怨生也”,称“悲其志”,称“未尝不垂涕”;就是对于季札,也称“何其闳览博物君子”;对于韩非,也称“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对于苏秦,竟也说“毋令独被恶声”;对于游侠,更说“自秦以前,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同情,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深挚的怀念!至于他废书而叹的时候,更非常多,他读到《孟子》“何以利吾国”,废书而叹;他读乐毅《报燕王书》,废书而叹;他读到功令,广厉学官之路,也废书而叹;他读《虞书》,“至于君臣相敕,维是几安,而股肱不良,万事堕坏”(《乐书》),又未尝不垂涕——他的情感像准备爆发着的火山一样,时时会喷放出来!

他之作《史记》,也决不像一个普通平静的学者似的,可以无动于中而下笔者,看他的《自序》,“嘉伯之让,作《吴世家》”;“嘉父之谋,作《齐太公世家》”;“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势理,作《老子韩非列传》”;“天下患衡秦无厌,而苏子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强,作《苏秦列传》”;“六国既从亲,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作《张仪列传》”;“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传》”;“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作《李将军列传》”;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基于一种感情而去着手了的。

情感者,才是司马迁的本质。他的书是赞叹,是感慨,是苦闷,是情感的宣泄,总之,是抒情的而已!不惟抒自己的情,而且代抒一般人的情。这就是他之伟大处!不了解情感生活的人,不能读司马迁的书!许多责备司马迁的人,可以休矣!

因为司马迁是这样情感的,所以对于李陵的遭遇,不能不大声疾呼。加之,他的诚坦,使他不会说违心之论,使他不能(也不肯)观测上峰的颜色;他的正义感,更使他不能怯懦地有所含蓄或隐藏。所以,李陵案便决不是偶然的了!

二 好奇与爱才

李陵案之必然性,还不止上面所说的而已。

原来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一种浪漫精神之最露骨的表现。

最早提到司马迁好奇的是扬雄。扬雄生于公元前五二年,死于纪元后十八年。他之生,距司马迁之死只有三四十年。他的话是好极了:“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法言·君子篇》)多爱不忍,是司马迁的同情之广处,爱奇,尤其是司马迁的浪漫性格之核心。后来唐朝作《史记索隐》的司马贞也说:“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史记索隐后序》)

因为好奇,所以他在二十岁,在现在也不过一个高中学生的学龄,就遍游全国,而且专门“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厄困鄱、薛、彭城”,过一种冒险而浪漫的生涯了。因为好奇,所以他的文字疏疏落落,句子极其参差,风格极其丰富而变化,正像怪特的山川一样,无一处不是奇境,又像诡幻的天气一样,无一时一刻不是兼有和风丽日、狂雨骤飙、雷电和虹!

司马迁爱一切奇,而尤爱人中之奇。人中之奇,就是才。司马迁最爱才。司马迁常称他爱的才为奇士。例如:“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馀,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张释之冯唐列传》)

他对一切有才能的人,不论古今,一律在爱着。古代的是周公、召公,所以他对于李斯的惋惜,就是没做到周召,“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对于韩信的同情,也是认为他伐功矜能,不能做周、召,“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对于周勃的称赞,也以周公拟之,“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在近代人中,则萧、曹、陈平之才,都是他推许的。他说:“申屠嘉可谓刚毅守节矣,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张丞相列传》)其实这般人在人格上本来未必多末高的,但在才能上,都是不凡的;只要在才能上不凡,就为司马迁所欣赏了——像欣赏一种奇花异草然。这数人中,尤其是陈平,司马迁更倾倒地说:“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

司马迁之爱才,是爱到这样的地步,就是在他所痛恨的人物之中,他也仍抑不下对于“才”的品评。以司马迁那样多情的人,当然最恨冷板板的法家,可是他对于韩非仍是极其赞叹着。以司马迁身受酷吏之毒手,对酷吏应该是死敌了,可是他的《酷吏列传》,对酷吏仍按人才的眼光分出了高下:“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耗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虽惨酷,斯称其位矣。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成,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扑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司马迁不但在这里忘了仇恨和憎恶,评论起他们的人才来了,而且后来在《自序》中竟说:“民背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简直也赞许了他们的生存了!司马迁的心胸又有时这样广!

因为爱才,司马迁常有遗才之叹。《卫将军骠骑列传赞》中引苏建的话,说卫青、霍去病都不敢招选贤者,怕为天子所切齿,这隐约中就是暗示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了。

因为爱才,所以他对于一切自负其才者也都非常同情而有着共鸣:“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才,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

至于司马迁在所爱的才之中,最爱的是哪一种?一般地说,是聪明智慧,是才能,是不平庸,或不安于平庸,或意识到自己不平庸的。但尤其为他所深深地礼赞的,则是一种冲破规律,傲睨万物,而又遭遇不幸,产生悲壮的戏剧性的结果的人物。够上这个资格的,就是项羽和李广。他们的共同点是才气,而且是超特的才气。项羽吧,“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李广吧,也是“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而且“自负其能”。项羽不肯学书,书足以记姓名而已,不肯学剑,剑一人敌,要学是学万人敌;他不管什么兵法不兵法,他会自己被甲持戟,出来挑战,只要一瞋目叱之,那敌人就“目不敢视,手不敢发”,就“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他爱马,爱美人,爱故交,最后自刎而死!这是一个十足的让人快意的英雄!李广也不耐烦那些部伍行阵的束缚,也不愿意理会那些幕府文书的琐事,他之治军,是让人人自便;他有的是胆识,是箭法,是急智,他可以把石当作老虎,箭射到石头里;他可以在四万人的包围中,自己四千骑兵只剩了一半,敌人的矢下如雨,自己已弹尽粮绝,到了黄昏,什么人也吓得面无人色了,但他还意气自如;他的下场却也是自刭。又是一个可以让人拿着酒,而叹惋他的遭遇的好汉!这都是和司马迁的精神最相连属的,所以写到他们的文章——《项羽本纪》和《李将军列传》——也便是《史记》中最精彩的、最炫耀人的文章了!

好奇和爱才是一事,因为爱才还是由好奇来的。这是司马迁之浪漫的性格所必至,于是李陵案,也就越发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天地间好像有一个好作弄人的造物者似的,好奇的人往往让他有很奇特的结束。好奇的金圣叹,最后是杀头,他说:“杀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这事是在公元一六六一年。好奇的司马迁,却也在金圣叹受刑的前一千七百六十年(公元前九八),有着比金圣叹还料不到的摧折——因李陵案而受了宫刑了!造物者不是太恶作剧了么?

司马迁好奇,遂有那末一个奇而惨的磨难。同时,司马迁爱才,爱奇士,向往李将军,逢巧李陵就也是在司马迁眼光中的奇士——“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而李陵也就是李广的孙子,也是“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的,就是汉武帝也认为“有广之风”,你想,这样一个人有了不白之冤,司马迁能够袖手旁观么?

三 司马迁与友情——司马迁交游考

再说像司马迁这样生来就富有情感的人,他之渴望人情的温暖是当然的。例如从前在卫宣公十八年(公元前七○二)时,因为宣公娶了前妻之子伋的未婚妇,就想趁伋使齐之便,派人在路上截杀他,后来为后妻之子寿晓得了,寿便劝阻伋之行,说:“界盗见太子白旄,即杀太子,太子可毋行!”可是伋答道:“逆父命求生,不可!”遂行。寿见太子不止,乃盗其白旄,而先驰至界,界盗果然看见白旄了,就把寿杀了。寿死之后,太子伋又来了,告诉刺客说:“所当杀,乃我也。”刺客便把他也一并杀了。这个故事为司马迁读了以后,就说:

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者!

人伦的感慨,立即充满在司马迁的笔端了。又如李广之口呐少言,恂恂然像乡下人,对士兵则仁爱到“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而且“宽缓不苛”,这又是司马迁在遭遇里所感觉缺少的了,也便为他梦寐以求而赞叹着!

友情!是枯燥冷冽的人生中的甘露,司马迁便更是渴望,而且要求得极为急切!你看他记载管仲、鲍叔的一段是多末动人: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友情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也是最难的了,然而不是司马迁酣畅之笔,也何能达之!假如不是他自己也同样幽囚受辱而渴望一个了解他之“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的知己,又如何能写得这样委宛曲尽?

不过文学的笔墨究竟只是文人的安慰而已,世界上的一般交游,却太可叹了!张耳、陈馀是刎颈交,后来张耳随赵王歇入巨鹿城,被秦将王离所围,希望陈馀来救,陈馀却以兵少不敢前,两人就不能相谅而互怨起来了,最后竟至相攻杀,张耳归汉,陈馀又竟以杀张耳为助汉击楚的条件,一到利害之间,友情的维系竟是这样脆弱!无怪乎司马迁感慨地说:

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杰,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背之戾也!岂非以利哉(1)?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

利害是真正友情的试金石,经得住一试的未免太少了!汉朝的汲黯,是一个难得的直言敢谏之士,有才能,有眼光,并曾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可是一到无势时,朋友就十分稀少起来。司马迁写道:

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为廷尉,宾客闻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贱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朋友的相知既难,聚散又以利,穷人就不该有朋友的份儿了。冯驩提醒孟尝君的话:“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够多末沈痛!更糟糕的是,一到人失败了,那些从前来依附的人,也便都来投井下石了。主父偃就是这样的例:“主父偃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这最惨,到死的时候,连收葬的人也几乎没有!可是也最足发人深省,就连治主父偃以罪的汉武帝也竟觉得一般人太刻薄了!司马迁说:

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这和李陵的遭遇:“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有多末相像!这又和司马迁自己为救李陵下狱,那时“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情况更多末如出一辙!叙到这种地方,那其中就有司马迁自己的血,司马迁自己的泪了!

在渴求与幻想中,他因而写了刺客和游侠。豫让为智伯变姓名为刑人,肯漆身为厉,吞炭为哑,让妻子都不能认出自己来,也无非是一点“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知己之感而已;这表示什么?不过表明友情太难得,所以一遇到(纵然不十分值得!智伯又究竟高去赵襄子多少?)就已足以牺牲个人的热血和头颅了!聂政只为了严仲子给母亲送了一点礼,夸奖了几句,就卖了死力,把韩累杀了,剜掉自己的眼,剖出自己的肠子,试想他是多末寂寞!刺客都是太寂寞了!其他像侯嬴,像朱亥,像毛遂,像荆轲,像田光,像高渐离……他们也实在太寂寞了,“相乐也,已而相泣”,这是什么滋味?后来一部《水浒传》也无非是写一种寂寞之感而已。你想,平白地一百单八个好汉,还不是都像阮氏兄弟一样,只要把一腔热血卖与识货的(自己认为)么?原因是太寂寞了!司马迁写这些人物,更是由于自己的寂寞,不过来消遣自己,正如施耐庵(假若做《水浒传》的人叫施耐庵)写一百单八人也是来消遣自己而已!至于司马迁之写游侠,更是因为士大夫中有血性有感情的人太少,倒不如这些市井之人,下层社会中,或可有点真味。“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后一句尤其道出了司马迁的心事。友情,友情,士大夫中既然渺茫了,便只能求之于那些寂寞(或者不意识到寂寞,那就更可哀!)的“江湖”中了!

至于在司马迁的当时,究竟交了些什么朋友?这也是值得我们清理一下的。大概见于记载的,是这样:

长一辈的,有唐都、孔安国、董仲舒、苏建、樊佗广、冯遂等。

唐都是方士。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即曾学天官于唐都(《自序》)。可是后来司马迁定太初历时(公元前一○四),唐都却也还健在,并且参加。“夫自汉之为天数者,星则唐都,气则王朔,占岁则魏鲜”(《天官书》),可知唐都必是颇为人称道的一个专家。

孔安国为汉武帝时的博士,官至临淮太守,早卒(《孔子世家》)。他在经学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因为“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起发以出)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儒林列传》)。这是经今古文之争的根源。据王静安先生的考证,孔安国之死,当在元光、元朔间(公元前一三四一前一二三)。司马迁曾从孔安国学古文《尚书》,应该是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的事,那时司马迁十岁(依我的考证),所谓“年十岁则诵古文”,就是这件事。十岁时的老师,当然是一位长辈了。

董仲舒是广川人,广川是现在河北中部冀县附近。他是孝景时的博士,乃是当时一位《春秋》公羊学的权威。他讲学的时候,曾经三年不窥园庭,专心到如此!武帝即位以后,他有著名的《贤良对策》,奠定了大一统思想和养士的政策的基础。《贤良对策》呈献于公元前一四○,到了公元前一三八,汉武帝就“招选天下文学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了;到了公元前一三六,就置了五经博士;到了公元前一三四,就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了;这都是他对策之次第实现。所以他不但在学术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即在政治史上也有不可磨灭者在。他曾和位至公卿的公孙弘相摩擦,公孙弘死于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廷尉张汤曾常向他请教,张汤为廷尉的最后一年是元狩三年(公元前一二○);这些事都在董仲舒的晚年,所以董仲舒大约就是在这时候死去的。以元狩三年计,那时司马迁十六岁,他之向董仲舒学《春秋》的大义微言,也一定是在少年。《刺客传》中有一位董生,和秦始皇的侍医夏无且有来往,曾亲自听到荆轲的故事(公元前二二七),《史记》中却说,他和太史公很有交情,这必是另一位董生无疑,即所谓“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为余道之如是”之“余”,亦必非司马迁。假如是司马谈,也必须司马谈活了七十几岁,而在早年听到了七十几岁的董生的话而后可,因为从荆轲之事到司马谈之卒也有一百一十七年。所以那个“余”实不知是何人。

苏建是有名的苏武的父亲。他曾在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跟随大将军卫青出云中(现在绥远的托克托),定朔方(绥远黄河以南之地),封为平陵侯。到了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又随卫青出朔方,大败匈奴,卫青被拜为大将军。第二年,苏建以右将军资格,再随卫青出定襄(归绥以南和林格尔之地),击匈奴。但苏建不幸所率领的一部分军队失败,他自己也仅以身免。还好,汉武帝未加诛,赎为庶人。这时司马迁十三岁。后来苏建又作过代郡太守,代郡是现在山西北部雁门一带。卫青死于元封五年(公元前一○六),大概苏建的卒年和这相去不远,这时司马迁三十岁了。苏武出使于天汉元年(公元前一○○),已经四十多岁(这是由苏武卒于汉宣帝神爵二年,即公元前六○年,《汉书》上说他“八十馀”推知的),则元封五年时,苏武年三十五六,苏武是苏建中子,其时苏建必已六十以上,所以他死于公元前一○六左右是可能的。苏建曾告诉司马迁以活的史料,那便是:“吾尝责大将军(卫青)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霍去病)亦仿此意。”这史料很可珍贵,因为可从而见出汉武之专权来。

樊佗广则是汉高祖时的功臣樊哙之孙。本来是世袭的舞阳侯,在孝景中元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废为庶人。这时距司马迁之生还有十年,所以他也一定是司马迁的长辈了。他曾告诉过司马迁关于汉之初起时的许多功臣的故事。

冯遂字王孙,是冯唐之子,冯唐曾在文帝时为中郎署长,向文帝陈说过从前廉颇、李牧之贤,借以谏正文帝对边臣应该宽大。是一个敢言的长者。到了武帝初立时,他已经九十多岁,乃以他的儿子冯遂为郎。司马迁说“冯遂亦奇士,与余善”(《张释之冯唐列传》);司马迁从他那儿晓得秦灭赵的原故是因为赵王迁的母亲是倡女,出身不正,所以轻信谗言,杀了良将李牧,因而大局才不可收拾了的(《赵世家》)。

以上六人,或则为司马迁的父执(唐都),或则为司马迁的师辈(孔安国、董仲舒),或则为司马迁友辈的尊亲(苏建),或则为贵族的后裔(樊佗广、冯遂),他们给司马迁的帮助是大都在学业和史料方面。

比司马迁晚一些的友人则有:壶遂、杨敞、杨恽。

壶遂是司马迁定律历时的同事(公元前一○四,时司马迁年三十二),司马迁称赞他“深中隐厚”,说他不愧是梁中的长者;又说他“官至詹事(掌皇后太子的家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韩长孺列传赞》)。可知是未得施展的一位有操行的政治家。壶遂之死,在司马迁之前,然而称司马迁为夫子(《自序》),请教过司马迁关于《春秋》的道理,以及司马迁著《史记》的来由,似乎是在弟子的行辈。他们这一段问答,似乎就在太初元年,因为下面紧接着有“七年而遭李陵之祸”的话,大概就是在定律历时所谈及的吧。长者不过是一个形容词,壶遂的年事或者根本不高。

杨敞是司马迁的女婿,陕西华阴人。先在霍去病的弟弟霍光的幕府中,霍光在武帝末年为大司马大将军,后来辅佐汉昭帝,助立汉宣帝,是汉朝大功臣之一。杨敞因霍光之故,官做到大司农、御史大夫并丞相,封为安平侯。他是一个谨慎小心而怕事的人,议立宣帝的时候,他吓得直出汗。他死于宣帝元年(公元前七三)。

杨恽则是杨敞之中子。杨恽的母亲,即司马迁的女儿,所以他给司马迁叫外祖。他还有后母,后母却没有儿子。杨恽的性格和他父亲却不同了,极有棱角,恐怕是受外祖的遗传。在宣帝五凤四年(公元前五四)时,杨恽因口祸被腰斩。他是宰相之子,因报知霍光后人的乱谋,封平通侯(公元前六六),那是在他死前十三年。只要他活了四十岁以上,那就是生于太始三年(公元前九四)以前,那时司马迁不过四十二岁,他是可以来得及见他的外祖的。据记载,他爱好外祖的《史记》,也致力于《春秋》,并且因为他的热心,《史记》才为人周知了(《汉书·杨敞列传》及《司马迁列传》)。

以上三人,一个是学生,一个是女婿,一个是外甥,都是晚辈。杨敞和司马迁的关涉不见记载,但一定是来往颇密的,否则《史记》的副本不会在他家。其他二人,则大多传受司马迁的史学,而杨恽在文学上尤受着司马迁很深的影响,这都是可以随着司马迁而永远在人记忆中的了。

现在说到司马迁的平辈朋友了,这是:贾嘉、东方朔、挚峻、兒宽、田仁、任安等,之外就是李陵。

贾嘉是贾谊之孙。贾谊死于文帝十二年(公元前一六八),在司马迁生前三十四年,只活了三十三岁。《史记·贾生列传》上说:“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或者只是司马迁通信的朋友而已。武帝所占的时代共五十四年,贾嘉到昭帝时却还健在,大概是年寿很大的。霍光在立宣帝时(公元前七三),那连名奏表上有长信少府臣嘉,或者也就是贾嘉,那末他所活动的时代就有六十年(武帝元年为公元前一四○,至公元前七三)以上了。

东方朔为司马迁的好友,是见桓谭《新论》。他是平原厌次(现在山东阳信县)人,他不只是一个滑稽人物,而且体格魁梧有力,并有直谏的勇气。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一三八)时,他上书自言“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那末,他应当生于文帝后元五年(公元前一五九)。他的死年不详。我们只知道在元封元年(公元前一一○)时,他谏过汉武帝不要去海上。在这时他年五十,司马迁年二十六。桓谭虽称他为司马迁的好友,可是《史记》并未道及,而且《滑稽列传》中也没有他的名字,大概未必为司马迁所重视罢。

挚峻是一个隐士,长安人,司马迁为太史令时(公元前一○八),曾劝他出仕,但却为他拒绝了。

兒宽和司马迁一块定过太初历。他是千乘(现在山东的高苑县)人,早年也在孔安国那儿受过学,可以说是司马迁的老同窗呢。他很刻苦自励,在读书时,曾为其他学生忙伙食,他对于经典的探研,那基础都是在耕地之馀打下的。他锄地,就带着书。人很平和、聪明,而没有棱角。擅长的是文学,不能的是口才。曾为张汤所知,曾赞助过封禅,元封元年(公元前一一○)也曾扈驾到过泰山,这时司马迁也在内的。他在这一年是御史大夫,过了九年,就是和司马迁订太初历的第二年(公元前一○三),死了。他死时,司马迁三十三岁,所以他应是比司马迁年长一些的。

田仁,赵陉城(河北定县之地)人,田叔之少子。田叔是一个黄老派,在高祖七年(公元前二○○)时露头角,到景帝时为鲁王相,数年才死。鲁王是景帝三年(公元前一五四)时才立的,距高祖七年差不多有五十年,可知田叔恐有八十左右的高寿。田叔死时,鲁王曾送来百金的赙仪;但为这少子田仁所拒绝了,他说:“不以百金伤先人名!”田仁就是司马迁的友人。田仁曾随卫青好几次出征匈奴,因卫青之故,田仁仕为郎中。后来做到二千石,当过丞相长史,京辅都尉和司直(佐丞相,举不法)。卫青为大将军,征匈奴,是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事,那时司马迁才十二岁。他们之认识,恐是后来同为郎中时的事。田仁很有政治才能,并且有不畏强御之称。到了征和二年(公元前九一),武帝与太子戾发生误会,父子大动干戈,前后死了数万人,当时田仁把守东南门,太子兵败,他觉得皇帝父子之争,不便操之过急,便让太子由东南门逃走了。但武帝在盛怒之下,把田仁腰斩。这时司马迁四十五岁。

任安即司马迁那有名的书札《报任少卿书》中的少卿。少卿是字。他也是征和二年时戾太子之变的牺牲者。他是和田仁一同被腰斩的。他死得更冤,他那时是护北军使者,太子给他节,叫他发兵,他受了节,但没敢出门。事后汉武帝听了却大怒道:“是老吏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有两心。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诛死。任安其实是一个很有气节的人,他本在卫青的门下,后来卫青的势力渐渐为霍去病压倒了,许多人都弃卫就霍,到那边就可以得着官爵,可是只有任安不肯(《卫将军骠骑列传》)。他和田仁,也是好朋友。他俩曾同时见武帝,彼此推许。田仁说:“提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仁不及任安!”任安也说:“夫决嫌疑,定是非,辩治官,使百姓无怨心,安不及仁也!”可知一个长于政治,一个长于军事。任安又是一个眼明手快的人,他曾为数百人分猎品,不但分得公平,而且到第二日再会合的时候,他能一眼看出有什么人缺了席。他又曾为益州(现在四川)刺史。

最后是李陵,李陵不用说,是关系司马迁的命运的一人。但关于他,我们却要留在以后再说了。

以上七人,都是司马迁平辈的朋友,任安和田仁都是和司马迁气味最相投的;兒宽、挚峻、东方朔则和司马迁的作风有些两样,贾嘉未必和司马迁有太深的交情,李陵则只是因为司马迁为他仗义直言,所以后来人把他和司马迁的关系看得密切了,实则司马迁明明说过“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深交的朋友,已够司马迁做了牺牲了!

老辈、晚辈、平辈一块算起来,见于记载的,是这十六人。此外像当时的老诗人司马相如(死于元狩五年,即公元前一一八,见《史记》馀广注,时司马迁年十八),枚乘之子枚皋(他也随着武帝封禅及塞河,时司马迁年二十六到二十七),李陵的朋友苏武(司马迁和他父亲苏建交好),以及其他在武帝周围的一部分名臣、大将、文人,恐怕都可能有着友谊的。至于《郦生陆贾列传》中所称的朱建之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却在文帝时使匈奴,因骂匈奴而死在匈奴中,和司马迁的年代颇有距离,这是和《刺客列传》中所称的见到刺秦始皇的故事的公孙季功和董生,同样不可能是司马迁有所往还的人了。

年代之不相及的不必说了,就是那些和司马迁可以有着来往的,也何尝可以填充司马迁之心灵上的空虚和寂寞?司马迁对于朋友太热心了,他一出仕,就劝挚峻也出来立功;为一个不甚有深交的李陵,就肯冒死去救,结果自己被了最可耻的刑罚;但是他所得于朋友的呢?“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这是多么刺心的!他除了“述往事,思来者”,又有什么可说?

感慨于友情的司马迁,渴望友情并笃于友道的司马迁,李陵案的一幕,是要逃也逃不掉了!

四 武帝时代之严刑峻法

假若不是处在一个严刑峻法的时代,司马迁也不会遭这样奇惨的命运。

猜忌和刻薄,几乎成了刘汉家传的法宝。从汉高祖到汉武帝,中间经过文景,面目虽异,骨子却都太相像了!黄、老之学,也不止文景为然,高祖是序幕,武帝是馀波,统统有黄、老精神在。说穿了,黄、老精神也不过四个字,这就是“外宽内深”而已,也就是表面马虎,与人无争,内心则十分计较,得机即施毒手而已。在这种太极拳式的社会中,最吃亏的,当然就是一般太直性、太热情的诗人,像司马迁了。

我们从汉高祖说起吧,汉高祖要废除秦之苛法,号称“大度”,号称“长者”,可是他本人乃是忌刻之极。他对于韩信,即随路收取其精兵,甚而有一次冒充汉使,趁韩信还没有起身,便在韩信卧房里把印符夺走了;他对于萧何,也深怕萧何得民心,迫得萧何故意用贱价买民田,才使他放心而且喜欢了。

文帝和景帝,则表面上是最和善,最仁慈的,但其实那真相却正相反。文帝,不用说,是对于黄、老之术最精的人,他的谦让和宽厚都只是手段。那时的政治家如晁错,如贾谊,如张释之,也都是申商刑名之学的法家,这是他的周围。周勃出了狱以后,说:“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这时是文帝三年(公元前一七七),可见那时的法也何尝宽?至于那个直言的老实人冯唐,便曾当面说文帝:“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吴王濞的使者也当面警告过文帝:“察见渊中鱼,不祥!”这都是可以看出文帝的真面目的。有着司法精神的张释之,并且一则对文帝说:“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二则对文帝说:“法如是足也!”可知严法重刑本是文帝的倾向。文帝对于削诸侯事,表面上好像不听晁错的奏书,可是他对于淮南王就车传送,“暴摧折之”(袁盎语),后来死在路上;更从贾谊的谏书上看,“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二事均公元前一七四),傅相便明明是派去了监视的;最后,又把周亚夫交给太子,说:“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后来周亚夫却就是平七国之乱的主将。文帝的表面做得那样好,其实早已处心积虑,准备收拾一切碍眼的势力了!晁错是被称为峭直刻深的了,实则文帝正似之。他之废除肉刑,好像是仁政了,其实更滑稽,原来“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斩右趾者又当死,斩左趾者笞五百,当劓者笞三百,率多死”(《资治通鉴》卷十五),这不是太可笑了么?此外,文帝相当荒淫,如宠幸邓通;也相当褊急,如怒责张释之;加上对改正朔,易服色的欲望,对封禅的向往(也有方士如新垣平等),对伐匈奴的设计用心;凡此一切,更都太像武帝的先驱了!

文帝如此,景帝也差不多。他在位只有十六年,比文帝还少七年,可是那种外宽内深的作风,酷肖其父。不过他做得没有文帝那样圆滑,狞恶的面孔容易被人识破而已。例如把民间许多游侠杀了的是他,把信任的晁错骗去斩了的是他,把周亚夫逼得绝食五日而死的也是他。这时有名的酷吏已经出现了,在景帝七年(公元前一五○),做中尉(仿佛首都的卫戍司令)的是郅都,他专用严酷的刑罚以对待列侯贵戚,外号是“苍鹰”。到了中元六年(公元前一四四),继任是宁成,他也是让宗室豪杰,皆人人“惴恐”的一位毒手。这时因为宗室强暴,不用严法是不能慑服的,然而自此种下根子,就成了一种相传的心法了。

于是到了武帝。武帝统治时期最长,一共有五十四年,而酷吏也多。先是“外宽内深,为人所忌”的公孙弘由对策为博士,一年之内,迁至左内史(仿佛首都市长),他以《春秋》之义绳臣下,这是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亦即司马迁年六岁时的事。同年张汤为太中大夫,与赵禹一块改定律令,专主严刻,这便是武帝时用法趋于峻烈的开始。但起初还只是守法,后来便慢慢变为舞法,最后是避法。巧于舞法和避法的,也就是张汤这般人。他是一个典型的官僚,他会推荐人,他会装假,他会逢迎,他用了不少爪牙,作为他实行舞法避法的工具。张汤在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为廷尉,当时司马迁十岁。他后来树敌太多,为人排挤,遂于元鼎二年(公元前一一五)自杀了,这时司马迁二十一岁。最险恶的是,张汤在元狩六年(公元前一一七),那时司马迁十九岁,定出一种腹诽的死罪来,在张汤的任内,有义纵,他就连法也不顾了,专讲斩杀,但他却在张汤死的前一年,被弃市。张汤底下,又有一位王温舒,更是贪杀的,从前都是冬日才决囚,他于是到了春天便叹息:“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王温舒却因为受贿,在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也自杀了。那时司马迁三十二岁。更有一个杜周,也曾在张汤的底下,他在元封二年(公元前一○八)时为廷尉,京师的监狱中,逮捕的人有六七万。他在太始二年(公元前九五)才死去,那时司马迁已经四十一岁,受过刑罚四年了。中间的酷吏还有无数,总之,都是张汤培养出来的。其初的酷吏也只是酷而已,后来酷就包括贪。我们的大诗人司马迁就是毁掉在这些贪官污吏的毒手中了!汉武帝本人更是极其忌刻的,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在他手下都是畏罪自杀,当公孙贺被拜为丞相的时候(太初二年,公元前一○三),竟不敢受印,跪着不肯起来,勉强受了以后,便说:“我从是殆矣!”至于武帝之多酷吏,又和景帝时的背境不同,那时是由于宗室之强,这时是由于国家经济力量之膨胀,吏治的庞杂,以及武功的盛大,不这样便不能统治了,但是司马迁却作了这个时代中的牺牲了!

司马迁处在这严刑峻法的忌主之下,身受其祸,所以不能不写《酷史列传》,把他们的面谱刻画一下了。像张汤那样典型的“诈忠”的官僚,又要以公孙弘为开端,所以他又写了《平津侯列传》。更为表示武帝时严刑峻法之社会背境起见,他写了《平准书》。——司马迁能越过了个人爱憎,而从大处着眼,这是他究竟不失为一个大历史家处!

可是他到底是受这一方面的打击和刺戟太深了,所以他在有机会时便抑不住说出自己的感慨来。秦二世时,因为要续作阿房宫,度用不足,也就“用法益刻深”,结果陈胜等便反攻荆地为张楚了;陈胜所用的人也是以“苛察为忠”的,他们的作法是:“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可是“陈王信用之”,司马迁便道:“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这都是暗讽汉武的。司马迁在叙《晋世家》时,更说:“灵公既弑,其后成景致严,至厉太刻,大夫惧诛,祸作;悼公以后,日哀,六卿专权;故君道之御其臣下,固不易哉!”这是尤其明显地在说汉朝了!文人的笔诚然厉害,可是有什么用?李陵案终于发生了!

五 李陵案的原委

原来当汉武帝对西域的经营告一段落之后,就转而再注意到匈奴了。本来通西域的动机之一,也就是为的纡回了,好包围匈奴,并使其孤立的。

在太初四年(公元前一○一),汉武帝便想以伐大宛的馀威,去从事伐匈奴,因而下诏道:“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汉高祖曾为匈奴困于平城,平城在现在山西大同),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匈奴这时是且疑侯初立为单于,自从有了这个风声以后确很担忧,便说:“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更为表示好感起见,又把从前所拘留了八年的汉使郭吉、路充国等也放了回来,自己并派了修好的使臣来。

汉武帝就也在第二年,即天汉元年(公元前一○○)派了苏武、张胜、常惠等一般人,到匈奴去。苏武之去也是把汉朝所拘留了的匈奴使臣带了过去的。可是匈奴的好意并非真诚的,却仍然很傲慢,又因为汉的降将虞常要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事情业已发觉;不幸虞常又把这事早告诉过和苏武同去的张胜,因此就又牵涉到苏武了。苏武要自杀,终于被放在一个大窖里,要不是苏武用雨雪当水,把旃毛当饭,早饿死了。匈奴这时已不敢加害,便把他迁到北海(现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无人的地方去牧羊。羊是公羊,却告诉他:羊生了奶,就放他回去!后来把他一直留了十九年。他去的时候不过四十岁左右,回来时却发须全白了。他活到八十多岁!苏武是苏建的儿子,苏建是司马迁的朋友。

苏武使匈奴的这一年,司马迁年三十六,汉武帝曾到过甘泉,去祭泰乙,又到过河东,去祭后土。次年即天汉二年(公元前九九),司马迁年三十七了,在春天,汉武帝又去东海和回中巡幸,大概司马迁都是陪奉着的了。

就在这天汉二年的夏五月,汉武帝对匈奴再用兵。这次用的大将就是征大宛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他带了三万大军,由酒泉出兵,击左贤王于天山。当时却有一个自负而要急于单独立功的人物出现了,这就是李广的孙子李陵。

李陵是早死了的当户之遗腹子。当户即李广之长子。李陵在年轻的时候当侍中,所以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上有“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的话。李陵长于骑射,谦和而仁爱,人缘极好,武帝觉得他有些像他的祖父李广,因而很喜欢他。他曾带着八百骑兵,深入匈奴二百多里,去探察过地形。于是拜他为骑都尉,叫他在酒泉、张掖一带练五千兵以备胡。当李广利出发征匈奴了,汉武帝便又想命李陵去管辎重。

可是那有着李广之风的李陵,极不高兴做这样屈居人下的事,便向武帝叩头请求,说他所练的兵,都是荆楚之地的奇才剑客,且是力能搏虎,射法奇巧的,他却很愿意带他们去独当一面,到兰于山前,以为分兵,这样便可以让匈奴不致专战李广利的大军了。

汉武帝听了道:“将士难道怕隶属于什么人么?现在我发的兵多,分不出骑兵给你!”

李陵说:“也用不着骑兵,臣愿以少击众,只带步兵五千人,去直捣单于的巢穴就是了!”

武帝觉得他的话很壮,便答应了。为万全起见,却又派了强弩都尉路博德带了兵,作为李陵的接应。可是路博德从前曾是伏波将军,有过伐破南越(现在的两广)的大功,也不肯屈作李陵的助手,便奏言现在正是匈奴秋高马肥的时候,不如待到来春,和李陵各带五千人,到浚稽山(现在蒙古阿尔浑河与土拉河之间)去夹击匈奴,那是一定可以大胜的。

汉武帝看了奏书大怒,以为李陵自己后悔了,故意托路博德这样上书的。于是命令路博德立即出兵西河(绥远境黄河以西之地),又命令李陵在九月里出发,到达东浚稽山南龙勒河,观察敌势,如无所见,即先回到受降城(在绥远西北),休养士卒。

李陵带了步兵五千人,便从居延(在现在宁夏北部)向北进军,行了三十多天,直到了浚稽山。把营安下,把所经过的山川地形都画了,使他的部下陈步乐来报告武帝。武帝见说李陵的士兵很肯效死,也便很高兴。陈步乐也因此拜了郎官。

可是不久李陵就遭遇了六倍以上的敌人,被包围了。那三万多敌骑是在山上,用大车做营寨。李陵看见情势不好,便让前列的人都拿了戟盾,后尾的人都拿了弓弩,下令道:“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打算突围而出。敌人看出李陵的兵并不多来了,便更围上来。于是李陵命他的步兵千弩齐发,匈奴大都应弦而倒,其馀的则逃到山上去了。汉军又追杀了数千人。单于大惊,又调了八万多骑兵来攻李陵。李陵一路战,一路向南退却。过了好几天,退到山谷里。因为连战的结果,士兵多半中了箭伤了。他让受了三处伤的,就放在车里,受了两处伤的,扶着车走,只有一处伤的,就仍然接战,李陵说:“我们士气有点不旺,怕不是军中有女人么?”原来出发的时候,有些徙边的关东强盗的妻子,随军藏在车里,经李陵搜出,都斩了。第二天再战,便又杀了敌人三千多。

李陵又引兵向东南撤退,想沿了到龙城的故道回师。走了四五天,却走到一个有芦苇的湖沼地带,敌人便在上风里放起火来,李陵为自救计,也预先放起火来,为的是先把草烧掉,好免得烧到自己。这样又往南走,便到了南山(当是阿尔泰山的一部分),单于即在山上,命他的儿子带兵击李陵。李陵在树林里带步兵肉搏还击,又杀了好几千人。李陵更命人发连弩(弩之可连发数矢者,用意有点像机关枪),以射单于,单于只好下山逃去了。

这一天据捕得的俘虏报告:“单于曾说:‘这怕是汉的精兵,攻是攻不下的,只顾引我们南下进塞,会不会有伏兵呢?’匈奴的其他长官却说:‘单于自己带数万骑兵,和几千汉兵作战,假若还不能胜,岂不更遭汉人轻视了?现在还可以利用在山谷里和汉兵拼一下,再过四五里,就是平地了,假如到那时打不过,再退兵也不迟!’”

因此战事又趋凶恶,匈奴仗着骑兵多,每每冲开了,就又围上,这一天就这样有数十次。可是敌人又死伤了两千多,他们看看打得不利,便真正要收兵了。

谁知道李陵的部下有一个刺探军情的管敢,因为受辱而投降敌人了,他告诉匈奴说,李陵实在没有后援,箭也快完了,只有李陵和跟随的校尉韩延年各带八百人,这是前锋,分别打着黄白旗子的就是,倘如用精骑把他们射中了,就可以一气解决。

单于一听,高兴极了,便大胆带骑兵再围攻李陵等,一面大叫着:“李陵、韩延年快降!”把李陵拦截了,就立刻加以猛攻。当时李陵处在山谷中,敌人居高临下,箭从四面射,像急雨似的。在汉兵还没到鞮汗山的时候,一百五十万枝箭早已用光了。他们便把军车放弃了,人还有三千多,于是只拿了车轮的撑子作为武器,只有将官们才有刀拿。他们慢慢走到山谷里了,单于从后面赶上来,检山路的拐曲处就投石而下,士兵死得更多,走也没法走了。

到了黄昏,李陵穿了便衣,单独走出营寨来。叫左右都不要跟随他,他说大丈夫应当一个人去把单于擒来。可是过了颇久的时间,李陵又回来了,叹口气说:“兵是败了,只有死了!”他的部下就有人向他说:“将军威震匈奴,现在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以后总可以归还,像浞野侯赵破奴为敌人所得,后来逃回,天子不仍是对他很好么?”李陵答道:“你叫我不死,这是不配称一个壮士的!”他于是把所有旗子都毁了,把所有贵重物件都埋在地下了,叹道:“假若再多几十枝箭,就一定可以突围了!现在连作战的东西也没有了,挨到天明,便恐怕只有受缚了!现在不如作鸟兽散,有跑得脱的,还可以给天子报个信儿。”

他让士兵每个人都带二升干饭,一块大冰,准备支持着到达遮虏障(就是居延城)。他们等到夜半,待要出发,可是鼓也敲不响了。李陵和韩延年都上了马,跟随着的壮士有十来个人。后边追上来的敌人却是好几千。

韩延年战死了!李陵看着这狼狈的样子,说:“无面目见天子”,便降了。部下则四散而逃,逃到边塞上来的,只有四百馀人而已。李陵战败的地方,隔边塞不过一百多里,边塞上便立刻报告了。

武帝本来的意思是希望李陵不成功便成仁的,于是把他的母亲和妻子招了来,让相面的相了相,她们却没有家里遭丧的气色。武帝已很不快,后来听说李陵投降了,立即大怒。先是责问以前回来报信的陈步乐,陈步乐吓得自杀了。又问其他群臣,其他群臣也吓得没有一个敢说李陵的好话的。

只有问到太史令司马迁的时候,司马迁却觉得李陵是一个“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的奇士,奇士是好奇爱才的司马迁所放不过的呵,所以虽然彼此平素没有什么交情,既没有饮过酒,也没欢聚过,可是不能不早已在神交着了;加之这一次李陵之冒万死去赴公家之难,更唤起他的钦敬;而一般自私的只知道保全个人和一家老小的群臣之随声诬伤,尤让他觉得伤心和不平;假若李陵就为一般达官贵人所不齿,倒也罢了,然而在他未败的时候,凡有信使来,大家都是奉觞上寿,在武帝跟前夸赞李陵的,可是一到败的消息来了,武帝的兴致完了,大家也就不开口了;司马迁深晓得李陵之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的苦况,也深晓得李陵得士卒爱戴之诚,就是到了那种绝境,只要李陵说一句话,士兵都是个个流着泪,带着伤,张了没箭的空弓,去和敌人的刀锋去拼的,司马迁为这而感动着;他再不出来说话,是没有人来说话的了,武帝的忧心也是没人能给解慰的了。——因此,他便诚坦地答复武帝的垂问了,他说:“现在许多人之说李陵的坏话,只是因为他平日少与人应酬而已,假若有人吹嘘,他不减于古代任何名将,他现在虽然败了,一定是想将来得机会好立功而归的,况且无论如何,就他现在的功劳论,杀了匈奴那么多,也可以到什么地方都说得过去了!”

出乎司马迁的意料之外的,是武帝更大怒,认为司马迁的话只是给李陵讲情,尤其疑心他言外在讥讽这一次功少的李广利——武帝所爱的李夫人之兄贰师将军。因而武帝立刻把这太热心,太多情,太爱好正义,太笃于友道,太好奇爱才的司马迁交给狱吏了!

这一年,司马迁三十七岁了。他的家是穷的,没有钱去贿赂出狱;他的所谓朋友是冷血的,没有人去给他说话;他的地位不高,势力不大,也惊动不着那些达官贵人去疏通;渴望人间温暖的司马迁,自此以后,却只好时时看一些冷酷的狱吏的面孔,处在冰湿而凄惨的囹圄中了!

更不幸的是第二年。虽然在有一个时候武帝悔悟过来了,他说应该让李陵先出塞,以后再叫路博德去接应就好了,上次只因为给路博德的命令太早了,所以有了让一个老将卖弄奸猾的机会,于是一面赏赐逃回来的李陵部下,一面又叫因杅将军公孙敖去深入匈奴迎接李陵;可是谁料公孙敖毫无成功,并且从一个捕得的俘虏的口里,所说李陵在教匈奴练兵,准备和汉军对敌了。汉武帝得了这个报告,益发怒不可遏,立刻把李陵的全家,什么母亲、弟弟、老婆、孩子,统统杀了。同时叫司马迁也受了腐刑(2)。

这在司马迁是再奇耻大辱也不过的了!所以后来司马迁一再沈痛地说:“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又说:“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更说:“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他现在直然是“闺阁之臣”了,在“身残处秽”中,孤寂而抑郁,肠一日而九回,卧立都是恍惚的,出了门,也不晓得到那里去,总之,他是陷于最大的悲愤和耻辱中了!

他觉得也未尝不可以自杀,可是他想到他的文学天才,还没有表现出来,那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第二部《春秋》——《史记》,也还没有脱稿,他于是倔强而坚忍地,“就极刑而无愠色”了!

在这时,司马迁并转而悟到古人的一切著作正都是产生在苦痛和寂寞里,在郁结而不通的时候,只好“述往事,思来者”;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只好“垂空文以自见”了!

司马迁的受刑,在他个人当然是一个太大的不幸,然而因此他的文章里仿佛由之而加上浓烈的苦酒,那味道却特别叫人容易沈醉了!又像音乐中由之而加上破折、急骤、悠扬的调子,那节奏便特别酣畅淋漓,而沁人心脾了!

司马迁这一年三十八岁,距他父亲之死已有十三年,距他身为太史令恰在十年以上,可知他那惨澹经营的《史记》已有十馀年的时光,恐怕业已成了大半了。但受此刺戟以后,却恐怕更思如泉涌、笔如奔马地加速完成起来了。

至于李陵这一次全家被族,事后证明也仍是冤枉,因为那个教匈奴练兵,准备和汉军对敌的,并不是李陵,乃是另一个降将李绪。李陵痛心于因李绪受祸,便使人把李绪杀了。后来到了武帝死后,昭帝既立,霍光和上官杰辅政当权,他们和李陵素来是不错的,便派李陵另一个老朋友任立政去招李陵。任立政到了匈奴那里,单于置酒招待,可是没法和李陵私谈,便只好给了李陵几个眼色,故意用手摩了好几回刀环,又抓了抓脚,暗示他可以归还。李陵等也有一次慰劳他们,任立政便乘机大声说道:“汉朝已经大赦了,中国很安乐,主上也还年少有为,现在霍子孟、上官少叔(霍光和上官杰的字)主持一切呢!”李陵很默然,过了一会,拍着自己的头发说:“我已经改了装束了!”又过了一会,座上的降将卫律(本是胡人)退去,任立政便又说:“少卿(李陵字)也太苦了,霍子孟、上官少叔都问候您!”李陵说:“他们两位还好么?”立政说:“只等你回来,一块享富贵呢。”李陵叫着任立政的字道:“少公,回来容易,就是怕再受辱!”话没说完,退去的卫律又回来了,把这话也听见了一些,便说:“李少卿是能干人,不只在一国立功。范蠡还曾遍游天下,由余不也是由戎入秦么?你们有什么话说得这么亲热!”这样,席便散了,立政又跟在李陵身后说:“有没有意呢?”李陵说:“大丈夫不能再受辱。”于是李陵仍然留在匈奴那里(前后二十六年),到元平元年(公元前七四),病死了。

李陵案给司马迁的印象太深,有意无意间,他的整部《史记》里,都有这件事的影子。在《冯唐列传》里,冯唐说文帝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那一段话是:“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友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这里的魏尚,还不是像李陵么?这里的文帝,还不是如武帝么?司马迁生怕这样还不大明显,更在赞里说:“冯公之论将卒,有味哉!有味哉!”直然是责呼武帝而为李陵伸冤了。

又如《王翦列传》中说:“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其后受其不祥。”这还不是隐约间指李陵么?《穰侯列传》中说:“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人臣之受毁是太容易了,这也有李陵案的馀波在荡漾着。更如《主父偃列传赞》中说:“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这和公卿大夫起初为了李陵而向皇帝奉觞上寿,到后来“举事一不当”,这般“全躯保妻子之臣”,就“随而媒孽其短”,不也太相似了么?

此外《伍子胥列传赞》中所谓:“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不啻是自己受了迫害以后的一种泄忿,所谓“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叟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也正是自己发愤著书的心情的剖解。至于《虞卿列传赞》中有:“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尤容易让人想到,这里所谓料事揣情之工,是说自己并非见不到要受祸,而不忍魏齐,是说自己对李陵终于不忍不为一言,而穷愁著书,就又是自己越发埋头写《史记》了。

大概自从李陵案以后,司马迁特别晓得了人世的艰辛,特别有寒心的地方(如赏识韩信,劝高祖登坛拜将的是萧何,骗了韩信,使之被斩的,却也是萧何),也特别有刺心的地方(如李同告诉平原君的话:“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得耳”),使他对于人生可以认识得更深一层,使他的精神可以更娟洁,更峻峭,更浓烈,更郁勃,而更缠绵了!——这也就是我们在《史记》里所见的大部分的司马迁的面目。总之,这必然发生的李陵案,乃是他的生命和著述中之加味料了,他的整个性格是龙,这就是睛!

六 两个英雄的晚年

在司马迁受刑的这一年,汉武帝六十岁了。这老英雄也已经是到了垂暮了!

到了垂暮之年的人,先是背戾,后是宁静。天汉三年(公元前九八)的三月,武帝仍巡幸,到了泰山。方士们一般迂怪的话,已为汉武帝所厌倦,不过却仍然希望能到海里,找到蓬莱,遇到神人,像鸦片的吸食者一样,一时未能戒绝而已。司马迁既然入狱受刑,所以这一年,他没跟着。

天汉四年,又大征匈奴,主将是李广利,可是没有什么大成就。

司马迁入狱后的第四年是太始元年(公元前九六),六月有大赦。司马迁因此便出狱了,这时他年已四十岁。出狱之后,被任为中书令,中书令就是中官——宦官——而任尚书事者,对外是接受尚书之事,对内则奏之于皇帝,一切诏奏机密都要经过他的手。就官说,比太史令还阔一些,未尝不可称得起“尊宠任职”(《汉书》本传)的,但是和宦者同官,也就仍是大大的侮辱了。

司马迁无论在狱中,或在当中书令,当然不会忘掉他的著述。也许这时正是他写作最勤快的时候了!

从太始二年到太始四年,武帝又有巡幸之事,司马迁也又都扈驾相从。二年,到回中;三年,幸东海,登之罘(现在山东的烟台),浮大海而还;四年,春天三月到泰山,十二月到雍,又到了西边的安定(现在甘肃固原),北地(现在甘肃东北角环县)。在这太始四年(公元前九三),司马迁年四十三,有《报任少卿书》。这是因为在司马迁刚为太史令时,曾有援引朋友出仕的念头,现在既出狱当中书令,所以任安遂给他信,又叫他推贤进士了。殊不知现在已不是二十八岁时的司马迁了,他在悲愤之馀,除了著述以外什么心也淡了,他的答书里有:“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俊哉!……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他觉得应该荐士的时候早已过了。信中所谓“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就是指春天扈驾泰山之事,所谓“仆又薄从上上雍”,就是指十二月随从到雍之事。至于信中“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恐卒然不可为讳”数语,却并非指太子狱,因为那一年并没有巡幸泰山及雍之事,就武帝的话看,“任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田叔列传》后,褚先生所记),则任安之抱不测之罪,固不止一次,至于这一回原因何在,我们却也不能详悉了。

司马迁四十四岁这一年(征和元年,公元前九二),武帝已六十六岁了。晚年的武帝,对选择人的标准已与前不同。这时赵王死了,赵王之子淖子,武帝听说他“多欲”,便说:“多欲,不宜君国子民。”没有立。立的是昌,原因呢?是因为他“无咎无誉”。这不啻是开始对过去自己的检讨之反映了。这一年有所谓巫蛊案,据说丞相公孙贺之子敬声和武帝之女阳石公主私通,他们在路上埋了些木偶人,准备诅咒武帝。这很像大观园里到了衰败的时候一样,一切妖妄便都出现了。

到了第二年,便把公孙贺父子及其全家杀了。阳石公主等也因巫蛊伏诛。不过这事情在后来又牵涉到太子。太子戾是武帝年二十九岁时所生的,本来很为武帝所喜爱,但长大了,因为有些仁恕温谨,武帝觉得他的才能赶不上自己,太子有些不自安,可是武帝仍然对卫青说:“汉家庶事草创,加以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这样也就没有什么芥蒂了。太子又每每谏伐四夷,武帝就笑道:“吾当其劳,以逸遗子,不亦可乎?”大概武帝的作风是严刻的,太子的作风是宽厚的,因此素来宽厚的大臣就多半拥护太子,而一般喜欢用严刑峻法的大臣就多半加以毁坏了。前者无联络,后者有党羽,于是说太子坏话的便多起来。起初,武帝还不十分相信,到了这时,巫蛊案既起,在宫中的女巫很多,每每叫人埋木偶,作为报仇消恨的手段,当时后宫及大臣因而被杀的已有好几百人。武帝被这事闹得身体也很坏,白天便也常做梦有数千木人来挑战,同时武帝也渐渐多怒善忘了。这时有一个督察贵戚近臣的直指绣衣使者江充,想借巫蛊案排除异己,收捕验治,因而处以死刑的,多到数万人。他最后往皇后和太子的宫中去掘地,掘得连放床的位置都没有了,他说木人最多的就是太子,并且说太子还有无礼的话写在绢帛上呢。太子也害怕起来,恐怕武帝已在甘泉病笃,所以奸臣才敢如此悖乱,因而亲自把江充斩了。这时宣传着太子已有反心,武帝也大怒。于是武帝的兵和太子的兵在京城里大战起来,战了五日,又死伤数万人。这时武帝也从甘泉赶回来了,太子兵败出走。司马迁的朋友田仁和任安,便都是因为这事被腰斩的。太子出走以后,逃到湖县泉鸠里(现在潼关以东阌县之地),因为搜捕得急,自缢了。

有太子兵事这一年,是征和二年(公元前九一),司马迁年四十五。次年为征和三年,这一年李广利带兵七万,出五原,击匈奴,兵败而降。这是《史记》中所记最晚的可信为出自司马迁手笔的事,可能司马迁就是在这一年死去的,那末他只是活了四十六岁而已了。这时距《报任少卿书》已有四年,那时说:“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可知他在就极刑(三十八岁)之前,百三十篇的《史记》组织,虽早已粗具,但到了《报任少卿书》(四十三岁)时,还没有完成,更没有藏传,大概完成就在现在这四年间。《史记·自序》中又说:“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书的字数都计算出来了,书是完成无疑,而且“副在京师”,可见在生时已不止一个抄本。《自序》可能就是作于征和三年(公元前九○)的,那最后的话是:“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大有书稿写成后,搁笔而踌躇满志的愉快在!

四十六岁以后的司马迁如何,我们却一点也不晓得。他是自杀还是病死?我们也没有丝毫记录。以他的倔强,自杀也很可能。他觉得任务已了,或者就不必苟活了的吧。——《史记》的创作,差不多占了他半生!

那活了七十一岁高龄的汉武帝,再过了四年,也长眠了。武帝的最后几年,理智很澄澈。在征和三年,他的游兴并不衰,到了雍,到了安定北地;因为想到太子无辜,盖了一个思子宫,并在阌乡太子自杀的地方建归来望思之台,这也够伤心的了!这时武帝六十八岁了。次年征和四年,武帝再到东莱、海上并泰山,举行最后的封禅。他告诉大臣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最后对方士也不信了,一律遣散。这时有人建议屯田轮台(在新疆迪化西南),武帝也失掉了兴致,认为:“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遂,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朕不忍为!”自此以后,对国家便只在休息富养,也不再出兵了。再一年是后元元年(公元前八八),武帝到了甘泉、安定。武帝想立钩弋夫人之子弗陵为太子,因为他年幼,便让人画了一张周公负成王朝诸侯的图给霍光,霍光是一个忠厚老实人,当时并不晓得是何用意。过了几天,武帝便把钩弋夫人叫来了,忽然赐死,钩弋夫人百般请罪,也还是没赦。别人都很奇怪,立她的儿子,为什么杀他的母亲?武帝说,这是因为主少母壮,怕再有吕后之祸!这代表了远见而惨忍的武帝作风之最后表现,这时武帝年七十。第二年,武帝在甘泉官,朝过诸侯王,又到了盩厔(在长安之西),这是这位老英雄的最后旅行了,即在这里长逝。死以前,以沈静详审的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以笃慎的金日为车骑将军,武帝晚年的择人和以前多末不同!

武帝的长处是聪明、决断,而且守法。他的妹妹隆虑公主之子昭平君犯了法,终于定了死罪,他说:“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女弟)故而诬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庙乎?又下负万民!”所以就在悲哀不能自止之中而行法了。

武帝的确是一个英雄,他的一生像几幕剧。前几幕那样威风浪漫而奇幻,后一幕却是这样宁静而澄澈了!

在武帝这样一个英雄之旁,却又有一个可以把武帝讥讽得哭笑不得,玩弄于笔头之上的,这就是司马迁!他们的生命,差不多是相为终始的。说是讲他们的晚年,这有点错,司马迁似乎并没有到晚年,他是圆满地在精壮的青春中结束他的生命的,汉武帝在精神上也始终是富有活力,最后还不失为一个大政治家的手腕,最后还在奏那求仙漫游的尾声,也何尝有晚年?——这时是浪漫的大时代,他们都是浪漫精神的象征,浪漫精神原是只有青春,而无所谓衰老!

【注释】

(1)中华书局本《史记》此句作“岂非以势利交哉”。——编者注

(2)据荀悦《前汉纪》卷十四及王国维《太史公系年考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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