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主人正坐在长房子前露台上的一张桌子边,桌上有一瓶酒、一只酒杯和一只空咖啡杯,他在看《尼斯尖兵报》,这时那辆蓝色汽车在砂砾道上猛地开来,凯瑟琳和戴维下了车,顺着石板路走上露台。他想不到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差一点睡着了,但他就站起身来,等他们来到面前时,把首先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madame et monsieur ont fait décolorer les cheveux. c'est bien.”[法语:“太太和先生把头发的颜色染浅了。这样好。”]
“merci monsieur. on le fait toujours dans le mois d'août.”[法语:“谢谢,先生。在八月份人们往往会这么做。”]
“c'est bien. c'est très bien.”[法语:“这样好。非常好。”]
“这样好,”凯瑟琳对戴维说。“我们是好主顾。凡是好主顾做的事都是非常好的。你非常好。我的天,你就是好。”
到了房间里,海上正吹来适宜扬帆出航的好风,室内很凉快。
“我喜欢这件蓝衬衫,”戴维说。“就这样穿着它站着吧。”
“这是那汽车的颜色,”她说。“假使不穿裙子会不会更好看?”
“不穿裙子,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更好看,”他说。“我要出去,找那只老山羊,做个更好的主顾。”
他带了一桶冰块回来,桶里放着一瓶香槟,这是主人替他们订购的,但他们实在是难得喝的,他另一只手托着一只放有两只酒杯的小托盘。
“这该是对他们好好提出的警告,”他说。
“我们一向用不着喝这个的,”凯瑟琳说。
“我们可以尝尝嘛。用不着十五分钟就能冰好。”
“别逗了。请上床吧,让我看看你,摸摸你。”
她正拉起他的衬衫,从头上褪下来,他站起身来帮她。
等她睡着了,戴维爬起身来,到浴室的镜子前看自己的影子。他捡起一把发刷,刷自己的头发。除了顺着剪成的发式刷,没有其他办法。否则头发会被弄得很乱,但是总会回复那个样子,而它的颜色跟凯瑟琳的一样。他走到房门口,看看躺在床上的凯瑟琳。然后他走回来,捡起她的那面大手镜。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你啊,把头发搞成这副模样,让它给剪得跟你姑娘的一个样,那你感到怎么样?”他对镜子问。“你感到怎么样?说呀。”
“你很喜欢,”他说。
他望着镜子,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不过现在已不太陌生了。
“好吧。你很喜欢,”他说。“现在不管怎么样都要坚持到底,永远不要说是别人引诱你的,或者别人蒙了你。”
他望着这张已一点也不再使他觉得陌生的脸,认为的确是他自己的脸了,就说,“你很喜欢。记住这一点。别再弄错了。你现在可确实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感觉怎么样了。”
当然啦,他并不确实知道自己感觉怎么样。可是他凭着在镜中看到的模样的帮助,竭力想弄明白。
他们当晚在那长房子前的露台上吃晚饭,感到非常激动,两人默默无言,在桌上有罩台灯的灯光中彼此望着,总是看不够。晚餐后,凯瑟琳对端咖啡来的那大孩子说,“请到我们房里把那只冰香槟的桶找来,再冰上一瓶。”
“需要再来一瓶吗?”戴维问。
“我看用得着。你不这样想吗?”
“当然要。”
“你可以不必要。”
“你要来杯法国白兰地吗?”
“不。我情愿喝那种葡萄酒。你明天非写作不可吗?”
“到时候再说吧。”
“请写吧,如果你想写的话。”
“那么今夜呢?”
“到时候再安排吧。这一天可真够呛。”
夜间,一片漆黑,起风了,他们听得见松林中的风声。
“戴维?”
“嗯。”
“你好吗,姑娘?”
“我很好。”
“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姑娘。是谁剪的?是让吗?剪掉了这么多,显得这么紧凑,跟我的一个样。我来吻你吧,姑娘。啊,你的嘴唇多可爱。闭上你的眼睛,姑娘。”
他没有闭上他的眼睛,但是房间里很黑,外边树林里风刮得正猛。
“你知道,如果你真是个姑娘,要做个姑娘可不大容易。如果你真有所感受的话。”
“我知道。”
“谁也不知道。你做我的姑娘时,我才这样告诉你。这可不是说你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我是极容易满足的。我只是说有些人感觉得到,而有些人感觉不到。依我看,人们关于这个常常说谎。不过光是摸摸你,搂搂你,就妙不可言。我快活极了。就做我的姑娘吧,用我爱你的方式来爱我。更深地爱我吧。照你现在能做到的这样。你现在这样。是的,你。请吧,你。”
他们正一路下坡朝戛纳驶去,等开到平原上,绕过那些没人影的海滩时,风刮得很大,长得高高的草给吹弯了,平伏在地上,这时他们跨过河上的桥梁,在快到镇子的末一段快车道上加速前进。戴维找出那瓶酒,它还很凉,包在毛巾里,他喝了好一会儿,感到汽车把写作工作抛在后面,离它而去,随着这黑色路面上坡,登上一小片高地。这天早晨他没有写作,这时她驾车使两人穿过镇子,又驶上乡野,他打开酒瓶的瓶塞,又喝了一口,把酒瓶递给她。
“我用不着喝酒,”凯瑟琳说。“我感觉好极了。”
“很好啊。”
他们驶过有家好酒店和露天小酒吧的儒安湾,然后穿过松林,沿着朱安莱潘未经整修的黄色沙滩行驶。他们在这黑色快车道上跨过那个小半岛,开进昂蒂布[昂蒂布在戛纳以东,是法国地中海海岸又一著名避暑胜地。],傍着铁道行驶,然后穿出该城,开过海港和那古老的防御工事的方塔,又驶上开阔的乡野。“这段路总是不耐开,”她说。“我总是很快就把它吃掉了。”
他们停下车,在一堵旧石墙背风处吃午饭,那石墙是什么建筑废墟的一部分,就在一道从山间流出、穿过荒凉的平原一路流向海洋的清溪旁边。风穿过山间一个漏斗状的缺口强劲地吹来。他们在地面铺上一条毯子,紧挨在一起坐着,背靠着墙,越过荒芜的土地眺望被风吹刮着的平展展的大海。
“这地方可不大值得来玩,”凯瑟琳说。“我不记得当初料想会是怎么样的了。”
他们站起身来,抬眼望着山丘,只见山坡上悬着一个个村庄,后面有道灰紫色的山脉。风抽打着他们的头发,凯瑟琳指指一条山路,她开车到那高原地区曾经走过。
“我们原可以到那边高地上的什么地方去的,”她说。“但是那地方太闭塞,不过倒是风光如画。我讨厌这些悬在半空中的村庄。”
“这是个好地方,”戴维说。“这是条好溪流,这墙也不能再好了。”
“你存心在讨好。用不着这样的。”
“这里避避风挺好,我喜欢这地方。我们就要告别那一大片风光如画的景色了。”
他们吃着有馅的蛋、烤子鸡、泡菜、新鲜的长面包,他们把面包掰成小块,涂上索伏拉芥末酱,还喝了玫瑰红葡萄酒。
“现在觉得好过了?”凯瑟琳问。
“是啊。”
“那你没感到不快?”
“对。”
“连对我说过的什么话也没感到不快?”
戴维喝了一口葡萄酒说,“对。我想也没想过。”
她站起身,迎风朝前望,以致风把她的毛线衫吹得紧贴在她乳房上,并抽打着她的头发,跟着她低头望着他,棕黑的脸上绽出笑容。然后她掉过头去,朝被风吹得平伏起皱的海面眺望。
“我们去戛纳弄些报纸,在咖啡馆里看吧,”她说。
“你想引人注目。”
“干吗不呢?这是我们俩第一次一起出游啊。我们去,你介意吗?”
“不,魔鬼。干吗要介意呢?”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想去。”
“你说过想去来着。”
“我要做你愿意做的事。我不可能比这样更迁就了,是吗?”
“没人要你迁就啊。”
“我们可以住口了吗?我今天只想乖乖的。干吗要把什么都糟蹋呢?”
“我们把这些东西都吃了就走吧。”
“去哪儿?”
“什么地方都行。那天杀的咖啡馆。”
他们在戛纳买了几份报纸和一份新出版的法国版《时尚》杂志,还有《法兰西猎人》月刊和《体育镜报》[这两种是法国出版的法文报刊。],坐在咖啡馆门前一张背风的桌子边,看看报刊,喝喝酒,又和好如初了。戴维喝的是装在三面有凹痕的瓶中的黑格牌威士忌加矿泉水,凯瑟琳喝阿马涅克白兰地加矿泉水。
两个姑娘开车过来,在路上停下,走到咖啡馆,坐下来,要了一杯尚贝里黑醋栗甜酒和一杯兑苏打水的白兰地。喝白兰地的是两人中的那个美人儿。
“这两位是谁?”凯瑟琳说。“你可知道?”
“从没见过。”
“我见过。她们一定就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在尼斯见过她们。”
“其中一个姑娘长得俊,”戴维说。“她还长着双美腿。”
“她们是姐妹俩,”凯瑟琳说。“她们俩都实在好看。”
“那一个可是个美人儿。她们不是美国人。”
那两个姑娘正在争论,凯瑟琳就对戴维说,“我看这场口角还挺凶呢。”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姐妹?”
“我在尼斯时就认为她们是姐妹。现在可吃不准了。那辆汽车挂的是瑞士牌照。”
“是辆伊索塔牌[这也是当时的意大利名牌。]旧车。”
“我们要等着瞧下文吗?好久没见过什么活剧啦。”
“我看不过是一场意大利式的大口角吧。”
“该是越来越严重了,因为声音放轻了。”
“就会发作起来的。那一个真是俊得要命。”
“对,她真俊。现在她走过来啦。”
戴维站起身来。
“对不起,请原谅我,”那姑娘用英语说。“请坐下吧,”她对戴维说。
“你坐下好吗?”凯瑟琳问。
“我不能。我的朋友正对我发火呢。可是我跟她说你们会理解的。你们会原谅我吗?”
“我们该原谅她吗?”凯瑟琳对戴维说。
“我们原谅她吧。”
“我早知道你们会理解的,”姑娘说。“只不过是想打听一下你们的头发在哪儿理的。”她脸红了。“要不,就像做衣服那样自己复制的?我朋友说这样问更是唐突无礼。”
“我给你把地址写下来,”凯瑟琳说。
“我真感到害臊,”姑娘说。“你不见怪?”
“当然不,”凯瑟琳说。“陪我们喝一杯可好?”
“我不能。问问我那朋友好吗?”
她回到她的桌子边,待了一会儿,两人狠狠地交换意见,时间不长,调门很低。
“我的朋友非常遗憾,她不能过来,”姑娘说。“不过我希望我们还会见面。你们待我真好。”
“你怎么说?”等那姑娘回到了她朋友身边,凯瑟琳说。“因为这是在一个刮风天发生的。”
“她会回来问你的宽松长裤在哪儿做的。”
另外那张桌子边还在争论。过了一会儿,她们俩站起身,走过来。
“我来介绍我的朋友。”
“我叫尼娜。”
“我们姓伯恩,”戴维说。“太高兴了,你们来陪我们坐。”
“你们真客气,让我们过来一起坐,”那长得俊的说。“这样做是很冒失的。”她脸红了。
“这叫我受宠若惊,”凯瑟琳说。“那人可是个挺出色的发型师。”
“一定是的,”那长得俊的说。她讲起话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她又脸红了。“我们在尼斯见过你,”她对凯瑟琳说。“我当时就想跟你说话来着。我是说想问问你。”
她不可能再脸红了,戴维想。但她又脸红了。
“你们哪一位要理发?”凯瑟琳问。
“我要,”那长得俊的说。
“我也要,笨蛋,”尼娜说。
“你刚才还说不要。”
“我改变主意了。”
“我真的要,”那长得俊的说。“我们该走了。你们常来这咖啡馆?”
“有时候来,”凯瑟琳说。
“那我们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们,”那长得俊的说。“再见,谢谢你们这样客气。”
两个姑娘走到她们的桌子前,尼娜叫来招待,她们付了账就走了。
“她们不是意大利人,”戴维说。“那一个挺好,不过她红起脸来可以叫你神经紧张。”
“她爱上你了。”
“当然。她在尼斯也看到了我。”
“得,如果她对我有好感,我也没办法。这姑娘也不是第一个了,对她们好处可多着哪。”
“尼娜怎么样?”
“这条母狗,”凯瑟琳说。
“她是条狼。我看会是很逗的。”
“我可没想过有什么可逗的,”凯瑟琳说。“我原以为这是可悲的。”
“我也这样想过。”
“我们可以另找一家咖啡馆,”她说。“反正她们已经走了。”
“她们多怪啊。”
“我知道,”她说。“我也觉得是这样。不过那一个姑娘不错。她长着双美丽的眼睛。你留意到了?”
“可她怪会脸红的。”
“我喜欢上她了。你没有吗?”
“我看是这样吧。”
“不会脸红的人可一钱不值。”
“尼娜脸红过一次,”戴维说。
“我原该对尼娜挺不客气的。”
“这可伤害不了她。”
“对。她自我保护得可好呢。”
“你想再喝一杯才回去吗?”
“用不着。不过你来一杯吧。”
“用不着。”
“再来一杯吧。你通常在傍晚喝两杯。我来一小杯陪陪你。”
“不。我们回去吧。”
夜间,他醒过来,听到狂风刮得正紧,就翻身把单被拉得盖住了肩膀,又闭上眼睛。他感觉到她在喘气,就又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她呼吸得又轻柔又均匀,然后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