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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初在故都城南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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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民国初年在北平住过的主儿,大概全都逛过城南游艺园。民初有人在北平香厂万明路盖了一所六七层高的大楼,仿照上海的大世界,开了一个综合游乐场,取名新世界。京班先后由金少梅、福芝芳挑大梁,杂耍由白云鹏当老板。开张之初,车水马龙,盛极一时,但是过了不到一年,因为白云鹏行为不检,勾引良家妇女,被判坐牢,以致生意一蹶不振,换了几次经理人,始终开不起来,最后终于关门大吉。

当时有粤商彭秀康认为城南一带,正在走向繁荣趋势,新世界之所以赔本,第一是人谋之不臧,第二是北平人保守,坐电梯、上高楼听玩意儿,心里总有点嘀咕。于是彭秀康在香厂万明路西南方买了几十亩荒地,一部分盖剧场、杂耍园子,一部分挖地筑池,引水成湖,加盖竹篱茅亭,野意盎然,另辟跑驴场、溜冰场,使得游客,无论男女老少,一进园子,都能各得其乐。当时门票要卖两毛钱,小孩免费,逢年按节,并可照票摸奖。大概过年时,头奖总是火狐皮筒子一件,中秋节是月饼礼券一百元,端午节则头奖华生电风扇一台,等等。日场十一点开锣,五点散场,晚场六点半开始十二点散。如果看完白天,还想连看夜场,只要不出园子,仍旧免费招待。

园里吃中餐有小有天、宾宴春,西菜有冠英,一客西餐仅四角五分,吃素菜有香积厨。不但物美价廉,而且各有各的拿手菜。小有天除烧四宝、羊肚菌为拿手菜外,包子馄饨,亦为一绝。冠英之鸭肝饭,是北里娇娃特嗜品,而京剧场门前五香带汤热豆腐干,文明戏场里小贩所卖的去皮甜橄榄、香烂卤牛肉,都是别具一格、百吃不厌的小吃。

谈到京剧场,楼上两厢是大包厢,可坐十人,每厢一元五角,昼夜按两场算钱,楼下池子前排是小包厢,每厢一元,可坐四人;后坐两廊,就不另买票了。京戏台柱坤角,早期是金少梅、云艳琴、金友琴、孟丽君,后期是碧云霞、绮鸾娇、蓉丽娟、琴雪芳挑大梁。马连良出科到福建唱了一阵子,倒呛回北平,曾经在城南游艺园唱开场,笔者就曾听过他唱《借赵云》、《断密涧》一类老戏,那一段大概是连良最倒霉的时期。

当时在园子里唱的,有一个叫郭瑞卿的坤角老旦,扮相清丽脱俗,唱两口也颇受听,不料把京师警察厅总监李寿金迷着了。李身躯伟岸,五柳长须,为当时有名的美髯公,只要郭瑞卿一上场,李就入座捧场,郭一下场,李就出园,风雨无阻,准时不误。后来郭看破红尘,皈依三宝,削发为尼,李还给她置了一份庙产,了却这段香火之缘。

名坤伶碧云霞,貌虽中姿,但台风冶荡,风骚入骨,九城少年,备至倾倒。碧云霞一出《纺棉花》,九腔十八调,加上广东戏的大锣大钹,大家都觉得非常新奇。有一位青年,正当碧云霞在台上大卖风骚的时候,忽然情不自禁,跃上戏台,拥紧碧伶强吻不已,大众因事出意外,全都目瞪口呆,幸亏台上饰演张三的吴桂芬粗谙拳术,三拳两脚,才把这位急色儿,打下台来。碧云霞因为遭此突来惊吓,不敢再唱,不久就嫁了豫督寇英杰。胜利后,笔者在天津朋友家里,遇见这位寇太太,闲话当年,缅怀城南往事,彼此都不胜今昔沧桑之感。

城南游艺园,最能吸引人的,还不是髦儿戏,而是魔术团跟益世社文明戏。这两档子玩意儿,共占一个场子,早晚两场,都是先变魔术,后演文明戏。魔术团由韩秉谦、张敬扶两人分早晚班主持,配角有“小老头”、“大面包”,最受小孩欢迎。从城南游艺园开幕,就是韩秉谦的魔术团,一直到园子关门,仍旧是他。一个变戏法的,能够在一个地方维持了六年之久,实在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谈到益世社,真可以说一句多彩多姿了,演正旦的有夏天人(电影明星夏佩珍的叔叔)、薛苹倩、陈秋风、周婷婷,正生有胡化魂、李天然、刘一新、胡恨生,泼旦有张双宜、王慧影,丑角有江笑笑、王呆公、钱痴佛等人。所演文明戏,全无台词,即景生情,就能长江大河,澎湃奔放,甚至痛哭流涕,台上台下相顾唏嘘。一时名门贵妇、北里名花,对于文明戏趋之若鹜。演员观众兼有行为欠检者,于是五光十色,艳事频传。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对于这一类事写得很多,虽然不完全是事实,可是蛛丝马迹,也不能认为他全都是胡说八道。此外园子里杂耍场子,也极精彩,京韵大鼓有刘宝全、小黑姑娘、张金环,梅花调有金万昌,单弦有荣剑尘,快书有常澍田,巧耍花坛有骆树旺,踢毽子有王永龄父女,抖空竹有李安泰,还有华子元的“戏迷传”,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奎星垣的八角鼓,“抓髻赵”的什不闲,常旭久的莲花落,“张麻子”、“万人迷”的对口相声,郭荣山、徐狗子的双簧,五花八门,可以说极视听之娱。现在想起来,像这样子一堂杂耍,可真应了古人一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了。

说到电影场,也是一绝,所演的片子,全都是若干本连台大戏。我记得有一部《蛮荒异迹》,一共有六十多本,每期演两本,一星期换一次片子,整整演了近十个月,才把这部片子演完,此外《宝莲女》、《红手套》、《就是我》等一律是大部本戏,一演就是几个月。最奇怪的是这些片子在北平都是独家放映,如果有两本没看,情节就接不上了。据说有位阔少爷,只要电影看脱档,就赶到天津下天仙去补看一场,一时传为笑谈。

每年元宵佳节,城南游艺园的花盒子、纱灯,也是轰动九城的玩意儿。花盒子最多的有十一层,都是从广东请来巧匠精制的,放盒子的架子,约五丈多高,用引线点燃,有戏出,有灯彩,放完一层又一层,一个花盒子可以放四五十分钟,加上烟花火炮,足足放两小时,这种壮大的场面,也是不经见的。说到纱灯,一律白纱黑框,笔者曾看过全本《西游记》、《封神榜》、《红楼梦》,手笔完全出自廊坊二条宫灯名手,跟台湾现在宫灯上的画,那简直没法比了。

大约民国十年的正月初五的晚上,大戏场正在上演琴雪芳、琴秋芳、胡振声的《宝蟾送酒》,西楼忽然哗啦一声坍了下来,楼下散座恰巧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燕三小姐,不幸被当场压死。燕三小姐敏而好学,从来极少到游乐场所的,因为到舅舅家拜年,被表兄妹勉强拉来。这么一来可糟了,游艺园第二天就停业,燕三小姐的棺柩,就停在戏台上,天天请和尚道士唪经超度,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出殡的时候,还要园主彭家顶丧驾灵,才算了事。经此事件,彭秀康再也无意经营,此一热闹繁华场所,从此就关门大吉。

在城南游艺园鼎盛时期,前门大栅栏观音寺一带繁荣,渐渐移向香厂万明路一带,最显著的就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陆续迁到大森里营业;素菜馆的六味斋、新丰楼,把致美楼、泰丰楼的买卖都顶了;最妙的是观音寺原来是鞋铺大本营,自从香厂开了一吃素人鞋店,所有青年男女,都以穿小吃素人的鞋为时髦,观音寺的鞋店,只有老年人才去光顾了。城南游艺园给香厂带来莫名其妙的繁华,不及十年,一霎时又烟消火灭了。民国二十年,笔者曾往凭吊,据当地派出所说,城南游艺园一度改为屠宰场,现在连遗址都认不出来了。夕阳残照,蔓草荒烟,真令人有说不出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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