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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自己躺着打滚,别人围着走,谈故事自然更好,——这大概孩子们都是喜欢的罢。

小林现在便是在这个欢喜之下。

只可惜三哑跑去睡觉去了,史家奶奶又老是坐在椅子上栽瞌睡。还有琴子,但她不说话,靠着灯札纸船。

小林望天花板,望粉墙,望琴子散了的头发。

“哈哈哈,你看!”

“看什么?”琴子掉过头来问。

小林伸了指头在那里指,琴子的影子。

“呀,我怕。”

“你自己的影子也怕?”

影子比她自己大得多多。

琴子仿佛今天才看见影子似的,看,渐渐觉得好玩,伸手,把船也映出来,比起自己算是一个老鼠。

“你坐在你的船上,你会沉到水里去!”

这时他也映在墙上了,一站站起来了。

“你笑它也笑。”

琴子看着小林的影子说。

“我哭它也哭。”

他又装一个哭脸。奶奶突然睁开眼,慌忙着一句——

“唔,哭什么?好好的玩。”

“哈哈哈,我们是在这里玩哩。”

奶奶又栽了下去。

“你看奶奶的影子,——奶奶的白辫子同你的黑辫子一样是黑的。”

“你真是胡叫,要我的才叫辫子。”

琴子看着奶奶的白发,惘然的说。

“你走开,我替你掉一个,看你认不认得。”

琴子就掉到灯的那边去了,一看墙上没有她,拍手一叫道:

“不见了。”

“你看那边墙上。”

“你真掉了,比先前小得多哩。”

“哈哈哈,——你到这里来,我再替你掉一个。

他叫琴子到他的面前来,他站在灯面前。琴子道:

“我不玩,我要困,——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把灯挡住了,我哪里还有影子呢?”

一面说,一面拿手揩眼睛,要困。

“我同你说正经话,昨天夜里我听见鸡叫,今天我不睡,听听哪一个鸡先叫。”

“鸡叫,鸡天天夜里叫。”

“我在我家里总没有听见。”

“夜里还有夜火虫,你在你家看见吗?我们坂里非常之多。”

“夜火虫,我们常常捉夜火虫玩哩。”

“还有一样东西,别个看不见,它也能够亮,——你猜是什么东西?”

小林使劲的答:

“鬼火!”

琴子又怕了,两手一振。

“不要吓我,——我是说猫,猫的眼睛。”

“我看花也是夜里亮的。”

“你又哄我,花怎么会亮呢?”

“真的,不是哄你,我家的玫瑰花,头一天晚上我看它,还是一个绿苞苞,第二天清早,它全红了,不是夜里红的吗?

所以我说花也是夜里亮的。不过我们睡觉去了,不知道。”

“我们不睡觉,也看它不见。”

“它总红了。”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服琴子之心的。

“今天我真不睡,这许多东西都不睡觉。”

“你不睡,你就坐在这里,叫影子陪——”

琴子话没有说完,瓦上猫打架,连小林也怕起来了。

史家奶奶醒了,抬头见了两个小人儿面面相觑。

“送路灯”小林只不过那么说,他不睡觉,然而在睡觉之前,又跑到大门口玩了一趟。邻近村上一个人家送路灯,要经过史家庄坝上,他同琴子拉着奶奶引他们去。

“昨天,前天——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哩,明天没有了。”

琴子这么说。

“送路灯”者,比如你家今天死了人,接连三天晚上,所有你的亲戚朋友都提着灯笼来,然后一人裹一白头巾——穿“孝衣”那就现得你更阔绰,点起灯笼排成队伍走,走到你所属的那一“村”的村庙,烧了香,回头喝酒而散。这所谓“村”,当然不是村庄之村,而是村庙之简称,沿用了来,即在街上,也是一样叫法。村庙是不是专为这而设,我不得而知,但每数村或数条街公共有一个,那是的确的。

倘若死者是小孩,随时自然可来吊问,却用不着晚上提灯笼来,因为小孩仿佛是飞了去,不“投村”。

那么,送路灯的用意无非是替死者留一道光明,以便投村。

村庙其实就是土地庙。何以要投土地庙?史家奶奶这样解释小林听:土地神等于地保,死者离开这边而到那边去,首先要向他登记一下。

“死了还要自己写自己的名字,那是多么可怜的事!”小林说。

但三哑前天也告诉了琴子,同史家奶奶说的又不同。琴子道:

“三哑叔说是,死人,漆黑的,叫他往那里走起?所以他到村庙里歇一歇,叫土地菩萨引他去。”

“我怕他是舍不得死,到村庙里躲一躲!哈哈。——那土地菩萨,一大堆白胡子,庙又不像别的庙,同你们的牛栏那么大,里面住的有叫化子,我一个人总不敢进去。”

史家奶奶预备喝小林,说他不该那么说,而琴子连忙一句:

“你到村庙里去过吗?”

说的时候面孔凑近小林,很奇怪似的。

奶奶的声音很大——

“不要胡说。”

“真的,奶奶,我家隔壁就是一个村庙,我时常邀许多人进去玩,打钟,我喜欢打钟玩。”

琴子更奇怪,街上也有村庙!

“我那个村庙里那个叫化子,住了好几年。”

“他不害怕吗?”

“害怕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没有房子住,只好同鬼住!”

说得琴子害怕起来了。

“嗳哟,人死了真可怜,投村!倘若有两个熟人一天死了倒好,一路进去,——两人见面该不哭罢?”

他说着自己问自己。忽然抬头问奶奶——

“奶奶,叫化子死了怎么投村呢?他家里不也有一个村庙吗?他又住在这个庙里。”

这叫史家奶奶不好答复了。他们已经走出了大门,望见坝上的灯,小林喝彩:

“啊呀!”

史家庄出来看的不只他们三人,都在那里说话。在小林,不但说话人的面孔看不见,声音也生疏得很,偏了一偏头,又向坝上望。

这真可以说是隔岸观火,坂里虽然有塘,而同稻田分不出来,共成了一片黑,倘若是一个大湖,也不过如此罢?萤火满坂是,正如水底的天上的星。时而一条条的仿佛是金蛇远远出现,是灯笼的光映在水田。可是没有声响,除了蛙叫。

那边大队的人,不是打仗的兵要衔枚,自然也同这边一样免不了说话,但不听见,同在一边的,说几句,在夜里也不能算是什么。

其实是心里知道一人提一灯笼,看得见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灯,是比萤火大的光,沿着一条线动,——说是一条线,不对,点点的光而高下不齐。不消说,提灯者有大人,有小孩,有高的,也有矮的。

这样的送路灯,小林是初见,使得他不则声。他还有点怕,当那灯光走得近,偶然现一现提灯者的脚在那里动,同时也看得见白衣的一角。他简直想起了鬼,鬼没有头!他在自己街上看送路灯,是多么热闹的事,大半的人他都认识,提着灯笼望他笑,他呼他们的名字,有他的孩子朋友杂在里面算是一员,跑出队,扬灯笼他看,谈笑一阵再走。然而他此时只是不自觉的心中添了这么一个分别,依然是望着一点点的光慢慢移动,沿一定的方向,——一定,自然不是就他来说,他要灯动到那里,才是走到了那里。

“完了!没有了!”

最后他望着黑暗,怅然的说。

“到树林那边去了。”琴子说。

许许多多的火聚成了一个光,照出了树林,照出了绿坡,坡上小小一个白庙,——不照它,它也在这块,琴子想告诉小林的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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