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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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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睡起午觉,或者夜饭以后,人们集聚在一起,总是很机密地谈论着同一件事。

“张大爷真糊涂,怎么不把李德斋那个坏蛋起走!”

“可就是呢!那死东西这一两年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鬼知道!”

“他想必听说红军开走啦,才敢回来,哼!”

“看着吧,那癞蛤蟆一肚子稀屎,一定又回来捣什么鬼!”

想起李德斋的可笑的容貌,女人们把嘴角往下一位,顽皮的孩子便缩紧脖颈,仰起脸,突出眼球,摇摇摆摆地晃着肚皮,装得活像一只蛤蟆,惹起大家的一阵哗笑。

他们曾经把这件事当面质问张大爷。老头儿嚼着烟袋杆,从容不迫地说:

“我也知道他先前不是个好东西,这回可不像先前了。俗语说得好:‘咬道狗,也怕揍’,别说是人呢!他算是教训过来啦。”

贵生的态度就和父亲不同了。浮在李德斋脸上的过分殷勤的微笑总使他感到一点不愉快。每天李德斋来到区政府,他总是尽可能地回避他,不和他接谈。但是李德斋却不那么生冷。他好性情地向他招呼,虽然张大爷说话,眼光也不时地转过来,表示对于他的存在的尊重。

李德斋曾经不止一次地用他的沙哑的喉音对张大爷解释说:

“从前都是误会,我也不是坏人哪!就是红军不说话,我也要把田地拿出来大家分分。我不能一个人吃饱饭,眼看旁人挨饿呀!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噪着打土豪啦,土地革命啦,我不能不避避风头。说句实在话,我放钱的欠帖还都好好地存在手里,不过我决不再向谁讨一个大钱!”

张大爷并不相信他的话。他的急切的态度却使老人明白他是极力在向大家讨好。第一次见面时,张大爷问起他的家眷,他叹息着说:

“都在洛川,还够吃的。不过哪里生,哪里长,老忘不了哪里的土。女人家心眼窄,没有一天不叨念。这次我先回来看看,收拾收拾家,打算明年开春就接她们回来。啊,说起家,红军真不含糊,住了一年多,一点没给糟蹋,真真难得!”

他赞叹地摇摇头,因为脖颈太短,脸又向上腆着,耳唇差不多擦到他的肩膀。接着,他挪动一下粗短的身子,突出的眼球小心地望着张大爷,带笑说:

“你老人家不要多疑,我随便问问就是了。听说--听说如今放弃土地革命啦,我的地还能再归我有么?”

“不行,没收的就算完了。你开荒好啦。荒地挺多,能开多少开多少,统统归你。”

“对!对!”他连连地说。此后,这个含有绝大尊敬和顺从意味的字眼便时常挤出他的沙哑的喉咙,飘荡在区政府里。

不过他现在对谁都是那么和气。一见面先打招呼:

“吃啦?”

即使路上遇见瞎六子--那个全乡都不欢喜的独眼醉汉--他照样朝他点头说话,而且好像特别开心他。一天,他对张大爷慨叹着说:

“嗐,瞎六子太不走正道啦,大家也该劝劝他呀!”

不久,果然有人看见他摇摇摆摆地走进瞎六子的窑洞,丝毫没有嫌恶的神气,虽然这个窑洞并不比猪圈干净许多。

在乡里人的眼中看来,瞎六子是个像壁虎一样可憎的东西。每次当他闪动着浑浊的独眼,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跌跌撞撞地出现在村里,人们的心脏便不自觉地收缩起来。这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厌憎所引起的自然的反感。他的行动也像壁虎一样的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村镇的初夜是寂静而和平的,当疲劳的农夫把乱发蓬蓬的脑袋搁上粗糙的草枕,他们往往听见瞎六子鬼嚎一般的唱着淫秽的小调,不知在哪儿喝醉了酒,脚步重重地走过街前,激起了阵暴怒的犬吠,仿佛村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变。

早上,广阔的天空还像病人的脸面那么苍白,农夫便都背着一根粪叉,叉头挑着一个破筐子,走到村头或者大道上拾取下田的肥料--人粪或者兽粪。在这种场合,他们永远不会遇见瞎六子。他正在窑洞里打呼噜,写意地好睡呢。

做工的时间,人们也难得看见他。在他土地革命时分得的田地中,常常只有刘婆子一个人吃力地耕种,锄草。她苦丧着脸,狠狠地咒骂儿子。咒骂他跌断腿,或者叫雷击死,她总是不落半滴泪。这天夜晚,儿子一闯进窑门,她立刻便要狠毒地用菜刀背敲击他的脚胫。儿子失声地狂叫,抓紧母亲的灰发,于是娘儿两个无情地扭打起来。

村里有些妇女很可怜刘婆子,看见她一辈子受苦,到老没有一天安静日子,她们走去安慰她:

“可真是,咱们就没看见这样少教的孩子敢打他妈!哎哟,你的脸也叫他挠破了!”

刘婆子却以为她们是故意来说俏皮话儿,把脸拉得更长,撑大鼻孔,没好气地给她们一个难为情。

“我们自己家里事,用不着旁人管!”

经过这样一场打闹,最初几天,瞎六子居然在田里操作起来。但他挥不上几十锄头,忽然就像鬼怪一般的消失了。刘婆子尖起嗓子呼喊,他却平躺在一块土坡后,闭上独眼不做理会。

他有两只小小的耳朵,每只里面巧妙地塞着一粒骰子。没有钱喝酒是他最大的苦恼。这时,他便无聊地坐在门前,从耳朵里取出骰子来,偷偷地掷着玩。孩子们站在一边惊奇地看望。他用手揉一揉红红的鼻头,粗声骂道:

“滚开,小猴崽子!看什么?”

孩子们惊散了。妈妈警告他们说:

“再别上他眼前吧!他不是人,他是蝎虎子变的妖精,专吃小孩!”

然而李德斋的热情和关切却似乎把这一对没有人缘的母子大大地感动了。乡里人时常看见他很受欢迎地走进他们的窑洞,胖脸上挂着微笑,没有一点从前的傲气。他对待他们是比对待其他人更加亲切而和善。

“李德斋变了!”人们全在背后这样议论。不过瞎六子的酗酒和无赖的习性却不会改变,虽然他对李德斋是例外的驯服。

不感到一点失望,李德斋曾经笑着对张大爷说:

“俗语说得好:‘咬道狗,也怕揍,’别说是人呢!慢慢地来,不会教训不好。不过咱不用鞭子,单用嘴,这--这不正是红军的老方法:不讲强迫,只讲说服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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