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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莱亚斯和海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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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格兰德南面的克瓦尔霍尔曼岛,曾经居住过一个贫困的渔夫,名叫伊莱亚斯,他妻子凯伦婚前在奥尔斯坦特豪格[奥尔斯坦特豪格的牧师是彼得·达斯,是描写挪威北方的长诗《诺尔兰的号角》的作者,死于1707年。]的牧师住宅工作。他们住在一间自己建造的简陋小屋里,伊莱亚斯被罗弗敦群岛的渔场按日雇用。

克瓦尔霍尔曼是一个孤岛,这里时有闹鬼的事情发生。有时候,当丈夫离家,善良的妻子会听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和哭喊,这肯定不是好的兆头。

他们每年有一个孩子降临人世,在他们结婚七年之后,家里有了六个孩子。不过他们两人都踏实苦干,到最后一个孩子诞生时,伊莱亚斯总算有了一些积攒,他觉得他可以买得起一艘六桨渔船,此后他就可以驾着自己的船,在罗弗敦群岛做打鱼的营生。

一天,他手拿一支大比目鱼鱼叉,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突然撞见了一只巨大的海豹,正在靠岸的一块岩石的背风处晒太阳,和他一样,它显然也非常吃惊。

伊莱亚斯毫不迟疑,从自己站立的岩石边缘,把又长又重的鱼叉不偏不倚地扎进它的后背,刚好在颈后。可这时——啊,多么猛烈的挣扎!只见海豹暴跳起来,尾巴顶着地直立起来,有船的桅杆那么高,还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怒视着他,同时露出牙齿狞笑着,模样是如此残忍和恶毒,吓得伊莱亚斯几乎灵魂出窍。接着,它突然扑进海里,消失在血水交融的浪花中。

这是伊莱亚斯最后一次看见它,然而,就在这天下午,那把铁尖折断的鱼叉又漂回岸上,离家不远,就在渔船码头附近。

很快,伊莱亚斯就忘记了这一切。同年秋天,他买了他的六桨渔船,而早在夏季他就搭建好了一个泊船的小棚。

一天夜里,睡觉时他想到了那艘新的六桨渔船,为了妥善地保护好它,也许该在棚顶下的两边再增加一根撑柱。他对这艘船的喜爱几乎到了痴狂的境地,他觉得起床点亮提灯去察看一番不啻为一件趣事。

当他举起手提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时,突然瞥见在一个角落缠结的渔网上,有一张特征和海豹完全相似的脸。它愤怒地对着他和灯光做了一会儿鬼脸,它的嘴似乎张得越来越大,没等他意识到更多的,就见一个庞大的人形消失在船库门外,但跑得不是太快,借助提灯的光亮,他终于辨认出来,突起在它背上的是一长段叉尖。

至此,伊莱亚斯根据前后发生的事做出了推断。但即便如此,他更关心的也还是他的渔船的安危,那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在一月初的一个清晨,他出发去浅水渔场,小船里还有另两个人在他旁边,这时他听见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对他叫喊,声音来自对着海湾口的一块礁石,他觉得那声音是在嘲笑他。

“伊莱亚斯,当你有了费姆波林[费姆波林(femboring),著名的诺尔兰渔船,其形状经过几个世纪的实践得以完善。]时,最好当心点!”

然而,过了很久,直到伊莱亚斯的大儿子长到十七岁,他才有了获得一艘费姆波林的指望。

那一年秋天,伊莱亚斯和他全家一起上了船,去拉南用他的六桨渔船交换一艘费姆波林。家里只留下一个刚刚行过坚信礼的拉普族小女孩,是几年前他们带来家里的。他对费姆波林特别感兴趣,那是一艘四人小船,就在这个秋天,那里最好的造船匠造好了它,并涂上焦油。他用自己的六桨渔船交换了这艘船,另用硬币支付差额。

接着伊莱亚斯开始考虑返航。他首先在乡村小店停下,为自己和家人购置了圣诞节用品,其中有一小桶白兰地。可能是对这天的交易感到满意,在离开之前,他和他妻子开怀痛饮,也让他们的儿子伯恩特尝了。

随后他们乘上这艘新的费姆波林,启航回家。除他自己、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以及他的圣诞节用品,他没有其他压舱物。他的长子伯恩特坐在船头;他妻子在第二个儿子的帮助下控制着升降索;伊莱亚斯本人坐在船尾,而两个年龄小些的儿子,分别是十二岁和十四岁,在轮流舀水玩。

他们前面有五十多英里的海路要走,显然,他们一进入茫茫大海就意味着这艘费姆波林将投入它的首航测试。没过多久,一场风暴就降临了,很快,白色的浪尖在翻滚中变成了飞沫。这时伊莱亚斯看到了他拥有的是一艘怎样的船。船像是一只在海面乘风破浪的海鸥,连一滴水都没有打进来,他准备发誓,他甚至连一节帆都不需要收,在这样的天气里,任何普通的费姆波林都会被迫收帆。

随着时间过去,他注意到不远处有另一艘费姆波林,完全由人在操纵,就像他那时操纵的一样,那艘船在飞速前行,收了四节帆。它似乎是沿着和他相同的航线,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之前竟没有注意到它。那艘船似乎想要追上他,当伊莱亚斯意识到这点时,忍不住又张开一节帆。

因此,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疾驰而去,争先恐后地越过了海岬、岛屿和礁滩。对伊莱亚斯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豪情万丈地航行过,而费姆波林的每一个部分都获得了证明,它的确是拉南最好的渔船。

涨潮的同时,有几个巨浪扑向他们,撞在伯恩特坐的船头,水沫四下迸溅,然后消散在船尾附近的下风处。

自从黄昏的薄雾开始笼罩海面,那艘船已经和他们保持着很近的距离,现在两艘船彼此挨得如此之近,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把一只舀水的长柄勺从一艘船抛到另一艘船。整个夜晚,它们在风浪不断增大的海面继续并驾齐驱。

伊莱亚斯开始想,其实应该再把最后一节帆收起来,但是他不愿意放弃比赛,他决定尽可能等下去,直到看见另一艘船适时地收帆,因为那张帆也和他的一样承受着重压。现在,因为必须同时抵御寒冷和潮湿,他们就频频把白兰地酒瓶拿出来,相互传来递去。

磷光在他的小船附近的漆黑海面闪烁,也在那艘陌生船的周围怪异地跳动,那艘船处于白色的浪峰上,仿佛犁出了一道光的沟辙,并向两边喷出炽热的泡沫。在光的反射下,他甚至能够看清另一艘船的帆索末端,当那艘船被海浪掀起时,他还能看见船上戴着油布帽的船员,但因为他们是在他的下风处,所以一直背对着他,几乎隐在高高的船舷后面。

一个巨大的浪头突然撞向伯恩特坐着的船头,对汹涌而来的白色浪峰,伊莱亚斯已经在黑暗中注意了一段时间。刹那之间,整艘费姆波林似乎停住了,木头在重压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接着,这艘摇摆了一会儿的船恢复了平衡,向前疾驰,其间波浪又向下风处翻滚而去。

在这段时间里,伊莱亚斯觉得他听到了另一艘船上传来的恶魔般的喊叫声。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妻子坐在升降索上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天啊,伊莱亚斯,大海夺走了马塞和尼尔斯!”

这是他们的两个最小的孩子,前者九岁,后者七岁,一直坐在靠近伯恩特的地方。

“凯伦,抓紧升降索,否则你会失去更多!”这是伊莱亚斯唯一能有的回答。

现在,必须收起第四节帆了,伊莱亚斯刚一这么做,就立刻想到该接着收起第五节,因为海水在持续上涨。另一方面,如果他希望驾船避开汹涌而起的波浪,他就不敢轻易丢弃他的帆,除非绝对必要。

然而,结果证明,即使这样把帆收小,航行依旧很艰难。大海狂暴地咆哮着,一阵又一阵的浪花几乎淹没了他们。最后,伯恩特和二儿子安东——他曾帮助母亲控制升降索——不得不紧紧抓着帆桁端,只有当一艘船收了最后的帆——这艘船是第五节帆,依然处于巨大风压下时,才会使用这一招。

这时,那艘竞争的船从视线中消失了。然后,又突然在他们身边浮出水面,收帆的节数与他的完全相同。

现在,伊莱亚斯开始非常讨厌对方的船员。对两个站在那里抓着帆桁端的人,他能瞥见他们油布帽下面的脸,在浪花的怪异反射中,显得更像是幽灵而不是人类。他们一言不发。

突然,在下风不远的地方,他看见另一个水花四溅的巨浪在黑暗中朝他迎面涌起,他准备迎击。他转过船头倾斜地对着它,尽他所能把船帆张开,使船有足够的速度破浪而进。

海水雷霆般地呼啸着向他们袭来,一时间,船又开始进入摇摆不定的失衡状况。当一切过去,船再一次平稳下来,他的妻子不再坐在升降索上,安东也不在帆桁端那儿——两人都被冲到了海里。

这一次,他又感觉听到了来自暴风雨上空的同样的恶魔般的声音,但他还听到这些声音中夹杂着他妻子的痛苦呼喊,她叫着他的名字。当他意识到她已被扫下船的时候,他低声对自己说:“以耶稣的名义!”然后再也说不出什么。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宁愿随她而去,但同时意识到他得拯救另外三个还在船上的孩子,伯恩特和两个小点的儿子——一个十二岁,另一个十四岁。有一段时间,他们一直在舀水玩,不过后来他让他们待在他后面的船尾。

伯恩特此刻独自掌控帆的桁端,父子两人,必须彼此配合,尽可能做到最好。伊莱亚斯不敢松开舵柄,他用一只铁一般的手抓住它,由于过度紧张,它早就麻木了。

一会儿之后,那艘同行的船又突然出现,就像之前它在瞬息间消失一样。他现在比以前更清楚地看到那个坐在船尾的庞大身躯,和他完全一样地坐着控制舵柄。对方转动背部的时候,伊莱亚斯能够清楚地认出,在他的油布帽下面,从他颈部突出了一根大约四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2.54厘米。]长的铁齿尖,是他以前见过的。

此时,他内心深处对两件事深信不疑:一是,在自己的船旁,在那艘似真似幻的船里坐着掌舵的不是别人,正是海怪[海怪(draug),传说它和一组在海上失踪、没有接受基督教葬礼的船员驾驶着一艘似真似幻的帆船。根据诺尔兰的迷信,谁见到海怪,就会很快死去。],它正在引诱他趋于毁灭;二是,毫无疑问,今晚注定是他最后的一次航海,因为谁在海上看见了海怪,谁就是一个被死神打上标记的人。他对其他人什么也不说,为的是不让他们泄气,但是他在静默中把自己的灵魂交托给了上帝。

在最后一刻,他发现基于风暴的缘故有必要改变他的航道,当后来下起大雪时,他意识到,毫无疑问,他得把登陆的尝试推迟到天亮。

这期间他们像之前一样航行。

船尾的男孩们由于全身湿透,时时抱怨太冷,但又无计可施,而伊莱亚斯心事重重地坐着。他被一种无法遏制的复仇欲望所控制。要不是为了保障他剩下的三个孩子的生命安全,他真想突然掉转方向,撞沉那条该死的船,它一直在他旁边,似乎还在嘲笑他,而现在他完全明白对方的邪恶目的。如果那把大比目鱼鱼叉曾经起过作用,那么为什么现在刀和鱼叉不能起同样的作用呢?他觉得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和这个怪物一搏,它如此残忍地夺去他的一切,夺走了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的人,并且它似乎还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大约清晨三点钟或四点钟,他们又一次发现,一个波涛的白色波峰在黑暗中朝着他们滚滚而来,如此巨大,以至伊莱亚斯一度认定他们离岸不远了,海岸就在这些浪花附近。然而,没有多久,他就明白这实际上只是个巨大无比的海浪。

然后,他觉得他清楚地听到另一艘船里有人在放声大笑,在高声喊叫。

“伊莱亚斯,你的费姆波林完了!”

伊莱亚斯预见到大灾难将要来临,大声重复地说:“以耶稣的名义!”他命令他的儿子们用力抓紧,告诉他们,如果船沉下去,抓住桨架上的柳条环,不要松手,直到它重新浮上来。他让两个孩子中较大的一个去伯恩特那里,年幼的那个跟着自己,黑暗中他摸了一两次孩子的脸颊,确认孩子紧紧地拉着柳条环。

船真的被埋在高耸的卷浪下面,然后直立着升上去,船头在最后落下去之前,高高地升到波浪上面。当船再度浮起来时,它的龙骨升到空中,伊莱亚斯、伯恩特和十二岁的马丁也露出水面,还紧紧抓着柳条环。但是兄弟中的第三个已经消失了。

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首先,要把一边的索具砍掉,这样他们可以去除桅杆,否则它会从下面把船掀翻;然后,爬到船体上,把封闭在船里的空气放掉,否则它会使船一直高高浮着,不能安全地驾驭。历经很大的困难,他们成功地做到了,伊莱亚斯第一个爬上来,然后帮助另外两人爬到安全的地方。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夜,当波浪一个接一个向他们横扫过来时,他们拼命用痉挛的双手和麻木的膝盖紧紧贴着船体。

几小时之后,马丁因筋疲力尽而死,滑进了海里,虽然这段时间他父亲都在竭尽全力照顾他。

他们有好几次尝试呼救,但意识到这是徒劳无功的,最终放弃了。

就这样,只剩下孤零零两个人坐在船体上,伊莱亚斯告诉伯恩特,他知道自己注定要“跟随母亲而去”,但他坚信伯恩特最终会得救,只要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坚持下来。然后他把有关海怪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儿子——他怎样用大比目鱼鱼叉刺伤了海怪的脖子,以及现在海怪怎样复仇,在完成对他们的清算之前是决不会收手的。

快到早上九点钟了,天尚未大亮。伊莱亚斯把他的银表交给坐在旁边的伯恩特,他在把挂表从紧扣着的背心里抽出来时把它的铜链扯断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但天色亮起来时,伯恩特看见他父亲的脸苍白得可怕,头上的头发有几处分开了,就像人临死前经常有的那样,手上的皮肤也因为要拼力抓住龙骨而磨破了。伯恩特意识到他父亲濒临死亡,在船的倾斜度许可的情况下,他试图侧身向他父亲移动,要帮助父亲。但伊莱亚斯注意到了,挥手要他回去。

“你待在原处,伯恩特,紧紧抓着!我要去你母亲那里了!以耶稣的名义!”

说着,他朝后仰面翻下了船。

当大海由自己主宰的时候,风平浪静了一阵子,谁都知道是谁跨坐在船体上。伯恩特要坚持下去不怎么难了,随着黎明的到来,新的希望在他心中燃起。风暴变弱了,在明亮的阳光下,他觉得他认出了周围的环境——事实上,他正漂浮在自己的家乡——克瓦尔霍尔曼岛的岸边。

他又开始大声呼救,但他确实对涌向岸边的海潮有更大的信心,因为他熟知它们,岸就在海岛突出的地方,挡住了汹涌的海浪。

他漂浮着,离岸越来越近,最后,距一块礁石如此之近,近到那根还在船边漂浮的桅杆,能随着海浪的起落在岩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尽管肌肉和关节因为坐得太久和紧紧抓住船体而僵硬,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自己转移到了礁石上。然后,他用力拽着桅杆,终于使这艘费姆波林靠了岸。

拉普族小女孩独自在家,她感觉听到有人足足呼救了两个小时,当叫声还在持续的时候,她爬到山顶眺望大海。她看见了礁石上的伯恩特,看见翻了身的费姆波林在忽上忽下地撞击着礁石。她立刻奔到船库,推出一只旧划艇,沿着岛岸,划着它驶向礁石。

漫长的冬季,伯恩特卧病在床,得到她的精心照料,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参加捕鱼活动。人们总是议论,从那以后他似乎有点怪怪的,再也不出海,他害怕大海。

他和拉普族女孩结了婚,然后搬往马林根。在那里,他开辟了新天地,建立了自己的家。他依然住在那里,过得很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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