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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论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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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论中国群治不进之原因》

泰西某说部,载有西人初航中国者,闻罗盘针之术之传自中国也,又闻中国二千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入泰西不过数纪,而改良如彼其屡,效用如彼其广,则夫母国数千年之所增长,更当何若。登岸后不遑他事,先入市购一具,乃问其所谓最新式者,则与历史读本中所载十二世纪亚剌伯人传来之罗盘图,无累黍之异,其人乃废然而返云。此虽讽刺之寓言,实则描写中国群治濡滞之状,谈言微中矣。

吾昔读黄公度《日本国志》,好之,以为据此可以尽知东瀛新国之情状矣。入都见日使矢野龙溪,偶论及之,龙溪曰:“是无异据《明史》以言今日中国之时局也。”余怫然,叩其说。龙溪曰:“黄书成于明治十四年。我国自维新以来,每十年间之进步,虽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则二十年前之书,非《明史》之类如何?”吾当时犹疑其言,东游以来,证以所见,良信。斯密·亚丹《原富》称元代时有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游支那,归而著书,述其国情,以较今人游记,殆无少异。吾以为岂惟玛氏之作,即《史记》《汉书》二千年旧籍,其所记载,与今日相去能几何哉!夫同在东亚之地,同为黄族之民,而何以一进一不进,霄壤若此。

中国人动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则为浇末,为叔季,此义与泰西哲学家进化之论最相反。虽然,非谰言也,中国之现状实然也。试观战国时代,学术蜂起,或明哲理,或阐技术,而后此则无有也;两汉时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责任,地方有乡官,而后此则无有也。自余百端,类此者不可枚举。夫进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抛物,势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从而搏之,有他物焉从而吸之,则未有易其故常者。然则吾中国之反于彼进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滞之现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讨论焉,发明焉,则知病而药于是乎在矣。

论者必曰:由于保守性质之太强也。是固然也。虽然,吾中国人保守性质,何以独强?是亦一未解决之问题也。且英国人以善保守闻于天下,而万国进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见夫保守之必为群害也。吾思之,吾重思之,其原因之由于天然者有二,由于人事者有三。

一曰大一统而竞争绝也。竞争为进化之母,此义殆既成铁案矣。泰西当希腊列国之时,政学皆称极盛,洎罗马分裂,散为诸国,复成近世之治,以迄于今,皆竞争之明效也。夫列国并立,不竞争则无以自存。其所竞者,非徒在国家也,而兼在个人,非徒在强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并趋,人自为战,而进化遂沛然莫之能御。故夫一国有新式枪炮出,则他国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操胜于疆场也;一厂有新式机器出,则他厂亦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求赢于阛阓也。惟其然也,故不徒耻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优于甲,今日丙驾于乙,明日甲还胜丙,互相傲,互相妒,互相师,如赛马然,如斗走然,如竞漕然,有横于前,则后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蹑于后,则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实进步之原动力所由生也。中国惟春秋战国数百年间,分立之运最久,而群治之进,实以彼时为极点。自秦以后,一统局成,而为退化之状者,千余年于今矣,岂有他哉?竞争力消乏使然也。

二曰环蛮族而交通难也。凡一社会与他社会相接触,则必产出新现象,而文明遂进一步,上古之希腊殖民,近世之十字军东征,皆其成例也。然则统一非必为进步之障也,使统一之于内,而交通之于外,则其飞跃或有更速者也。中国环列皆小蛮夷,其文明程度无一不下我数等,一与相遇,如汤沃雪,纵横四顾,常觉有上天下地唯我独尊之概。始而自信,继而自大,终而自画,至于自画,而进步之途绝矣。不宁惟是,所谓诸蛮族者,常以其牛羊之力水草之性,来破坏我文明。于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于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献,汉官威仪,实我黄族数千年来战胜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无可师法以为损益之资,内之复不可不兢兢保持以为自守之具,则其长此终古也亦宜。

以上由于天然者。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为发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简难易,常与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为比例差。列国文字,皆起于衍形,及其进也,则变而衍声。夫人类之语言递相差异,经千数百年后,而必大远于其朔者,势使然之。故衍声之国,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国,言文必日以相离。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或从积累而得,或从变换而来,故数千年前一乡、一国之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拏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描之,此无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言文分,则言日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达,故虽有方新之机,亦不得不窒。其为害一也。言文合,则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识,其古文之学(如泰西之希腊罗马文字),待诸专门名家者之讨求而已,故能操语者即能读书,而人生必需之常识,可以普及。言文分,则非多读古书、通古义,不足以语于学问,故近数百年来学者,往往瘁毕生精力于《说文》《尔雅》之学,无余裕以从事于实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声者,识其二三十字母,通其连缀之法,则望文而可得其音,闻音而可解其义。言文分而主衍形者,则《仓颉篇》三千字,斯为字母者三千,《说文》九千字,斯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万字,斯为字母者四万。夫学二三十之字母,与学三千、九千、四万之字母,其难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妇孺可以操笔札,车夫可以读新闻,而吾中国或有就学十年,而冬烘之头脑如故也。其为害三也。夫群治之进,非一人所能为也,相摩而迁善,相引而弥长,得一二之特识者,不如得百千万亿之常识者,其力逾大而效逾彰也。我国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学难学之文字,学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犹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此性灵之浚发所以不锐,而思想之传播所以独迟也。

四曰专制久而民性漓也。天生人而赋之以权利,且赋之以扩充此权利之智识,保护此权利之能力。故听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则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贼之者,始焉窒其生机,继焉失其本性,而人道乃几乎息矣。故当野蛮时代,团体未固,人智未完,有一二豪杰起而代其责,任其劳,群之利也;过是以往,久假不归,则利岂足以偿其弊哉!譬之一家一廛之中,家长之待其子弟,廛主之待其伴佣,皆各还其权利而不相侵,自能各勉其义务而不相佚,如是而不浡焉以兴,吾未闻之也。不然者,役之如奴隶,防之如盗贼,则彼亦以奴隶、盗贼自居,有可以自逸、可以自利者,虽牺牲其家其廛之公益以为之,所不辞也。如是而不萎焉以衰,吾未之闻也。故夫中国群治不进,由人民不顾公益使然也;人民不顾公益,由自居于奴隶、盗贼使然也;其自居于奴隶、盗贼,由霸者私天下为一姓之产而奴隶、盗贼吾民使然也。善夫,立宪国之政党政治也!彼其党人,固非必皆秉公心、禀公德也,固未尝不自为私名私利计也。虽然,专制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一人,立宪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庶人。媚一也,而民益之进不进,于此判焉。政党之治,凡国必有两党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党欲倾在朝党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以掊击在朝党之政策,曰:使吾党得政,则吾所施设者如是如是,某事为民除公害,某事为民增公益。民悦之也,而得占多数于议院,而果与前此之在朝党易位,则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进一级焉矣。前此之在朝党,既幡而在野,欲恢复其已失之权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隐,悉心布画,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党之所谓除公害、增公益者,犹未尽也,使吾党而再为之,则将如是如是,然后国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悦之也,而复占多数于议院,复与代兴之在朝党易位,而亦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又进一级焉矣。如是相竞相轧,相增相长,以至无穷,其竞愈烈者,则其进愈速。欧美各国政治迁移之大势,大率由此也。是故无论其为公也,即为私焉,而其有造于国民固已大矣。若夫专制之国,虽有一二圣君贤相,徇公废私,为国民全体谋利益,而一国之大,鞭长难及,其泽之真能遍逮者,固已希矣,就令能之,而所谓圣君贤相者,旷百世不一遇,而桓、灵、京、桧,项背相望于历史。故中国常语称一治一乱,又曰治日少而乱日多,岂无萌蘖。其奈此连番之狂风横雨何哉!进也以寸而退也以尺,进也以一而退也以十,所以历千百年而每下愈况也。

五曰学说隘而思想窒也。凡一国之进步,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而风俗、政治皆其子孙也。中国惟战国时代,九流杂兴,道术最广,自有史以来,黄族之名誉,未有盛于彼时者也。秦汉而还,孔教统一。夫孔教之良,固也,虽然,必强一国人之思想使出于一途,其害于进化也莫大。自汉武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尔后束缚驰骤,日甚一日,虎皮羊质,霸者假之以为护符,社鼠城狐,贱儒缘之以谋口腹,变本加厉,而全国之思想界消沉极矣。叙欧洲史者,莫不以中世史为黑暗时代。夫中世史则罗马教权最盛之时也,举全欧人民,其躯壳界则糜烂于专制君主之暴威,其灵魂界则匍匐于专制教主之缚轭,故非惟不进,而以较希腊、罗马之盛时,已一落千丈强矣。今试读吾中国秦汉以后之历史,其视欧洲中世史何如?吾不敢怨孔教,而不得不深恶痛绝夫缘饰孔教、利用孔教、诬罔孔教者之自贼而贼国民也。

以上由于人事者。

夫天然之障,非人力所能为也,而世界风潮之所簸荡、所冲激,已能使吾国一变其数千年来之旧状。进步乎,进步乎,当在今日矣!虽然,所变者外界也,非内界也,内界不变,虽日轰动之鞭策之于外,其进无由。天下事无无果之因,亦无无因之果。我辈积数千年之恶因,以受恶果于今日。有志世道者,其勿遽责后此之果,而先改良今日之因而已。

新民子曰:吾不欲复作门面语,吾请以古今万国求进步者独一无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正告我国民。其例维何?曰破坏而已。

不祥哉,破坏之事也;不仁哉,破坏之言也。古今万国之仁人志士,苟非有所万不得已,岂其好为俶诡凉薄、愤世嫉俗,快一时之意气,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盖当夫破坏之运之相迫也,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既终不可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早破坏者,其所破坏可以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迟破坏者,其破坏不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弥寡。用人力以破坏者,为有意识之破坏,则随破坏随建设,一度破坏而可以永绝第二次破坏之根,故将来之乐利,可以偿目前之苦痛而有余。听自然而破坏者,为无意识之破坏,则有破坏无建设,一度破坏之不已而至于再,再度不已而至于三,如是者可以历数百年、千年,而国与民交受其病,至于鱼烂而自亡。呜呼,痛矣哉破坏!呜呼,难矣哉不破坏!

闻者疑吾言乎?吾请与读中外之历史。中古以前之世界,一脓血世界也。英国号称近世文明先进国,自1660年以后,至今二百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长期国会之一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英国,不为十八世纪末之法兰西也?美国自1865年以后,至今五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抗英独立、放奴战争之两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美国,不为今日之秘鲁、智利、委内瑞辣、亚尔然丁也。欧洲大陆列国自1870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绵亘七八十年空前绝后之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耳曼、意大利不为波兰,今日之匈加利及巴干半岛诸国不为印度,今日之奥大利不为埃及,今日之法兰西不为畴昔之罗马也。日本自明治元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勤王讨幕、废藩置县之一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本不为朝鲜也。夫吾所谓二百年来、五十年来、三十年来无破坏云者,不过断自今日言之耳,其实则此诸国者,自今以往,虽数百年、千年无破坏,吾所敢断言也。何也?凡破坏必有破坏之根原。孟德斯鸠曰:“专制之国,其君相动曰辑和万民,实则国中常隐然含有扰乱之种子,是苟安也,非辑和也。”故扰乱之种子不除,则蝉联往复之破坏,终不可得免。而此诸国者,实以人力之一度大破坏,取此种子芟夷蕴崇之,绝其根本而勿使能殖也。故夫诸国者,自今以往,苟其有金革流血之事,则亦惟以国权之故,构兵于域外,容或有之耳。若夫国内相阋糜烂鼎沸之惨剧,吾敢决其永绝而与天地长久也。今我国所号称识时俊杰,莫不艳羡乎彼诸国者,其群治之光华美满也如彼,其人民之和亲康乐也如彼,其政府之安富尊荣也如彼,而乌知乎皆由前此之仁人志士,挥破坏之泪、绞破坏之脑、敝破坏之舌、秃破坏之笔、沥破坏之血、填破坏之尸以易之者也!呜呼,快矣哉破坏!呜呼,仁矣哉破坏!

此犹仅就政治一端言之耳。实则人群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教、学术、思想、人心、风俗,小而文艺、技术、名物,何一不经过破坏之阶级以上于进步之途也!故路得破坏旧宗教而新宗教乃兴,倍根、笛卡儿破坏旧哲学而新哲学乃兴,斯密破坏旧生计学而新生计学乃兴,卢梭破坏旧政治学而新政治学乃兴,孟德斯鸠破坏旧法律学而新法律学乃兴,歌白尼破坏旧历学而新历学乃兴,推诸凡百诸学,莫不皆然。而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者之后,复有破坏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者。其破坏者,复有踵起而破坏之者,随破坏,随建设,甲乙相引,而进化之运乃递衍于无穷(凡以铁以血而行破坏者,破坏一次则伤元气一次,故真能破坏者,则一度之后不复再见矣。以脑以舌而行破坏者,虽屡摧弃旧观,只受其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坏之事无穷,进步之事亦无穷)。又如机器兴而手民之利益不得不破坏,轮舶兴而帆樯之利益不得不破坏,铁路电车兴而车马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公司兴而小资本家之利益不得不破坏,“托辣士特”(trust)兴而寻常小公司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当其过渡迭代之顷,非不酿妇叹童号之惨,极棼乱杌隉之观也。及建设之新局既定,食其利者乃在国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坏之损害者,亦往往于直接间接上得意外之新益。善夫西人之恒言曰:“求文明者,非徒须偿其价值而已,而又须忍其苦痛。”夫全国国民之生计,为根本上不轻摇动者,而当夫破坏之运之相代乎前也,犹且不能恤小害以掷大利,而况于害有百而利无一者耶!故夫欧洲各国自宗教改革后,而教会教士之利益被破坏也;自民立议会后,而暴君豪族之利益被破坏也;英国改正选举法(1832年),而旧选区之特别利益被破坏也;美国布禁奴会(1865年),而南部素封家之利益被破坏也。此与吾中国之废八股而八股家之利益破坏,革胥吏而胥吏之利益破坏,改官制而宦场之利益破坏,其事正相等。彼其所谓利者,乃偏毗于最少数人之私利,而实则陷溺大多数人之公敌也。谚有之:“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于此而犹曰不破坏不破坏,吾谓其无人心矣。夫中国今日之事,何一非蠹大多数人而陷溺之者耶?而八股、胥吏、官制其小焉者也!

欲行远者不可不弃其故步,欲登高者不可不离其初级。若终日沾滞呆立于一地,而徒望远而歆,仰高而羡,吾知其终无济也。若此者,其在毫无阻力之时,毫无阻力之地,而进步之公例,固既当如是矣。若夫有阻之者,则凿榛莽以辟之,烈山泽而焚之,固非得已。苟不尔,则虽欲进而无其路也。谚曰:“螫蛇在手,壮士断腕。”此语至矣!不观乎善医者乎?肠胃症结,非投以剧烈吐泻之剂,而决不能治也;疮痈肿毒,非施以割剖洗涤之功,而决不能疗也。若是者,所谓破坏也。苟其惮之,而日日进参、苓以谋滋补,涂珠、珀以求消毒,病未有不日增而月剧者也。夫其所以不敢下吐泻者,虑其耗亏耳,所以不敢施割剖者,畏其苦痛耳。而岂知不吐泻而后此耗亏将益多,不割剖而后此之苦痛将益剧,循是以往,非至死亡不止,夫孰与忍片刻而保百年,苦一部而养全体也!且等是耗亏也,等是苦痛也,早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轻,缓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重,此又理之至浅而易见者也。而谋国者乃昧焉,此吾之所不解也。大抵今日谈维新者有两种:其下焉者,则拾牙慧,蒙虎皮,藉此以为阶进之路,西学一八股也,洋务一苞苴也,游历一暮夜也。若是者固不足道矣;其上焉者,则固尝悴其容焉,焦其心焉,规规然思所以长国家而兴乐利者,至叩其术,最初则外交也、练兵也、购械也、制械也。稍进焉则商务也、开矿也、铁路也,进而至于最近,则练将也、警察也、教育也。此荦荦诸大端者,是非当今文明国所最要不可缺之事耶!虽然,枝枝节节而行焉,步步趋趋而摹仿焉,其遂可以进于文明乎?其遂可以置国家于不败之地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披绮罗于嫫母,只增其丑;施金鞍于驽骀,只重其负;刻山龙于朽木,只驱其腐;筑高楼于松壤,只速其倾。未有能济者也。今勿一一具论,请专言教育。夫一国之有公共教育也,所以养成将来之国民也,而今之言教育者何如?各省纷纷设学堂矣,而学堂之总办提调,大率皆最工于钻营奔竞、能仰承长吏鼻息之候补人员也;学堂之教员,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窃甲第武断乡曲之巨绅也。其学生之往就学也,亦不过曰此时世妆耳,此终南径耳,与其从事于闭房退院之诗云子曰,如何从事于当时得令之abcd!考选入校,则张红然爆以示宠荣(吾粤近考取大学堂学生者皆如是),资派游学,则苞苴请托以求中选。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业开宗明义第一章,而将来为一国教育之源泉者也。试问循此以往,其所养成之人物,可以成一国国民之资格乎?可以任为将来一国之主人翁乎?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义竞争之潮涡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则有教育如无教育,而于中国前途何救也!请更征诸商务。生计界之竞争,是今日地球上一最大问题也,各国所以亡我者在此,我国之所以争自存者亦当在此。商务之当整顿,夫人而知矣。虽然,振兴商务,不可不保护本国工商业之权利;欲保护权利,不可不颁定商法;仅一商法不足以独立也,则不可不颁定各种法律以相辅。有法而不行,与无法等,则不可不定司法官之权限;立法而不善,弊更甚于无法,则不可不定立法权之所属;坏法者而无所惩,法旋立而旋废,则不可不定行法官之责任。推其极也,非制宪法,开议会,立责任政府,而商务终不可得兴。今之言商务者,漫然曰吾兴之吾兴之而已,吾不知其所以兴之者持何术也。夫就一二端言之,既已如是矣,推诸凡百,莫不皆然。吾故有以知今日所谓新法者之必无效也。何也?不破坏之建设,未有能建设者也。夫今之朝野上下,所以汲汲然崇拜新法者,岂不以非如是则国将危亡乎哉?而新法之无救于危亡也若此,有国家之责任者当何择矣!

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将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藉,然后能涤荡肠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摇笔弄舌、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而其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无血之破坏,二曰有血之破坏。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人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中国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绖而哀之。虽然,哀则哀矣,然欲使吾于此二者之外,而别求一可以救国之途,吾苦无以为对也。呜呼,吾中国而果能行第一义也,则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则吾所谓第二义者遂终不可免。呜呼,吾又安忍言哉!呜呼,吾又安忍不言哉!

吾读宗教改革之历史,见夫二百年干戈云扰,全欧无宁宇,吾未尝不蹙;吾读1789年之历史,见夫杀人如麻一日死者以十数万计,吾未尝不股栗。虽然,吾思之,吾重思之,国中如无破坏之种子,则亦已耳,苟其有之,夫安可得避?中国数千年以来历史,以天然之破坏相终始者也。远者勿具论,请言百年以来之事。乾隆中叶,山东有所谓教匪者王伦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时有甘肃马明心之乱,踞河州、兰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起,诸将出征,皆不有功,历二年(五十二年),有福康安、海兰察督师乃平。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廓尔喀又内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诏天下大索白莲教首领不获,官吏以搜捕教匪为名,恣行暴虐,乱机满天下。五十九年,贵州苗族之乱遂作。嘉庆元年,白莲教遂大起于湖北,蔓延河南、四川、陕西、甘肃,而四川之徐天德、王三槐等又各拥众数万起事,至七年乃平。八年,浙江海盗蔡牵又起,九年,与粤之朱濆合,十三年乃平。十四年,粤之郑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数年,而回部之乱又起,凡历十余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同时湖南之赵金龙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凋敝之既极,始稍苏息,而鸦片战役又起矣。道光十九年,英舰始入广东,二十年旋逼乍浦犯宁波,二十一年取舟山、厦门、定海、宁波、乍浦,遂攻吴淞,下镇江,二十二年结《南京条约》乃平。而两广之伏莽,已遍地出没无宁岁,至咸丰元年,洪、杨遂乘之而起,蹂躏天下之半。而咸丰七年,复有英人入广东掳总督之事。九年,复有英法联军犯北京之事。而洪氏踞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而捻党犹逼京畿,危在一发,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乱犹未已,复血刃者数载,及其全平,已光绪三年矣。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尔后民教之哄连绵不绝。光绪八年遂有法国安南之役,十一年始平。二十年,日本战役起,廿一年始平。廿四年,广西李立亭、四川余蛮子起,廿五年始平。同年,山东义和团起,蔓延直隶,几至亡国,为十一国所挟,廿七年始平。今者廿八年之过去者,不过一百五十日耳,而广宗、巨鹿之难,以袁军全力,历两月乃始平之,广西之难,至今犹蔓延三省,未知所届,而四川又见告矣。由此言之,此百余年间,我十八行省之公地,何处非以血为染;我四百余兆之同胞,何日非以肉为糜。前此既有然,而况乎继此以往,其剧烈将仟伯而未有艾也。昔人云:“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吾亦欲曰:一破坏之不忍,而终古以破坏乎!我国民试矫首一望,见夫欧美、日本之以破坏治破坏而永绝内乱之萌孽也,不识亦曾有动于其心,而为临渊之羡焉否也?

且夫惧破坏者,抑岂不以爱惜民命哉!姑无论天然无意识之破坏,如前所历举内乱诸祸,必非煦煦孑孑之所能弭也。即使弭矣,而以今日之国体,今日之政治,今日之官吏,其以直接间接杀人者,每岁之数,又岂让法国大革命时代哉!十年前山西一旱,而死者百余万矣;郑州一决,而死者十余万矣;冬春之交,北地之民,死于冻馁者,每岁以十万计;近十年来,广东人死于疫疠者,每岁以数十万计;而死于盗贼与迫于饥寒自为盗贼而死者,举国之大,每岁亦何啻十万。夫此等虽大半关乎于天灾乎,然人之乐有群也,乐有政府也,岂不欲以人治胜天行哉!有政府而不能为民捍灾患,然则何取此政府为也(天灾之事关系政府责任,余别有论)!呜呼,中国人之为戮民久矣,天戮之,人戮之,暴君戮之,污吏戮之,异族戮之,其所以戮之之具,则饥戮之,寒戮之,天戮之,疠戮之,刑狱戮之,盗贼戮之,干戈戮之。文明国中有一人横死者,无论为冤惨为当罪,而死者之名,必出现于新闻纸中三数次乃至百数十次,所谓贵人道重民命者,不当如是耶?若中国则何有焉!草薙耳,禽狝耳,虽日死千人焉万人焉,其谁知之!其谁殣之!亦幸而此传种学最精之国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林林总总者如故也,使稍矜贵者,吾恐周余孑遗之诗,早实见于今日矣。然此犹在无外竞之时代为然耳。自今以往,十数国之饥鹰饿虎,张牙舞爪,呐喊蹴踏,以入我闼而择我肉,数年数十年后,能使我如埃及然,将口中未下咽之饭,挖而献之,犹不足以偿债主,能使我如印度然,日日行三跪九叩首礼于他族之膝下,乃仅得半腹之饱。不知爱惜民命者,何以待之?何以救之?我国民一念及此,当能信吾所谓“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者之非过言矣。而二者吉凶去从之间,我国民其何择焉?其何择焉!昔日本维新主动力之第一人曰吉田松阴者,尝语其徒曰:“今之号称正义人,观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拙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图占地布石之为愈乎!”日本之所以有今日,皆恃此精神也,皆遵此方略也(古田松阴,日本长门藩士,以抗幕府被逮死。维新元勋山县、伊藤、井上等,皆其门下士也)。今日中国之敝,视四十年前之日本又数倍焉;而国中号称有志之士,舍松阴所谓最大下策者,无敢思之,无敢道之,无敢行之。吾又乌知其前途之所终极也!

虽然,破坏亦岂易言哉!玛志尼曰:“破坏也者,为建设而破坏,非为破坏而破坏。使为破坏而破坏者,财何取乎破坏,且亦将并破坏之业而不能就也。”吾请更下一解曰:非有不忍破坏之仁贤者,不可以言破坏之言;非有能回破坏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坏之事。而不然者,率其牢骚不平之气,小有才而未闻道,取天下之事事物物,不论精粗美恶,欲一举而碎之灭之,以供其快心一笑之具。寻至自起楼而自烧弃,自莳花而自斩刈,嚣嚣然号于众曰:吾能割舍也,吾能决断也。若是者直人妖耳。故夫破坏者,仁人君子不得已之所为也。孔明挥泪于街亭,子胥泣血于关塞,彼岂忍死其友而遗其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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