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蓝君,尝著论辟复古之谬,登载(大中华)第一号。海内人士读之,多骇汗谯
河,即鄙人乍见,亦不免失色相诧,思宜有所以折衷之,乃为平议如次:
吾以为蓝君所言,洵诡激而失诸正鹄,吾不能为之阿辩也。然此种诡激之言,曷为
发生于今日,则固有使之者焉,亦不可不深省也。蓝君之论最骇人听闻者,彼对于忠孝
节义,皆若有所怀疑,而对于崇拜孔子,亦若有所不慊。此其持论诚偏宕而不足为训也。
盖忠孝节义诸德,其本质原无古今中外之可言。昔人不云乎,天下之善一也。凡道德上
之抽象名词,若智仁勇、诚明、忠信、笃敬、廉让乃至若某若某,虽其涵孕之范围广狭
全偏或有不同,然其同于为美德,则无以易。盖事理善恶之两面,譬则犹光明之与暗黑,
讨论事理者,辩析若何而足为光明之标准焉可也,研究若何而能使光明之焕发赓续焉可
也,若乃贱斥光明而尊尚暗黑,则岂惟螫理,实乃拂情。即如忠孝节义四德者,原非我
国所可独专,又岂外国所能独弃。古昔固尊为典彝,来兹亦焉能泯蔑?夫以忠孝节义与
复古并为一谭,揆诸论理,既已不辞;以厌恶复古故而致疑于忠孝节义,其瞀缪又岂仅
因噎废食之比云尔!若夫孔子教义,其所以育成人格者,诸百周备,放诸四海而皆准,
由之终身而不能尽,以校泰西古今群哲,得其一体而加粹精者,盖有之矣。若孟子所谓
集大成,庄生所谓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备,则固未有加于孔子者。孔子而可毁,斯真虽
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也!且试思我国历史,若将孔子夺去,则暗然复何颜色?且使中
国而无孔子,则能否抟捖此此民族以为一体,盖未可知。果尔,则二千年来之中国知作
何状?又况孔子之教,本尊时中,非若他教宗之树厓岸、排异己,有以锢人之灵明而封
之以故见也。然则居今日而教人以诵法孔子,又岂有几微足为国民进取之障者?故蓝君
此论,实诡激而失正鹄,其说若昌,弊且不可纪极,吾断不能为之阿辩也。
顾以吾所知,蓝君盖粹美君子人也。其钻仰孔子之论?且尝传诵于世(见《庸言
报》)。今曷为而忽有此诡激愆谬之论,且其论既出,而国中一部分人,犹或于骇责之
中含怒谅之意。吾默察世变,觉其几甚微,而逆想回环激荡之所由,乃不禁栗然以惧,
是故不得不折其衷而两是正之。
夫提倡旧道德,(道德本无新旧之可言,“旧道德”三字,实不成名词,但行文之
便,姑就时流之名名之耳。)宁非谋国知本之务。然此论何以忽盛于今日,则其机有不
可不察者。自前清之季,举世竞言新政、新学,竺旧之徒,本大有所不慊,而壁垒无以
自坚,日即靡状。虽欲靡伏,而谋所以堙遏之者,卒未尝怠,以不可堙遏之势而强事堙
遏,故激而横决,以有辛亥之革命。又正惟以堙遏之结果,其迁流之势,不轨于正,故
其所演生之现象,无一焉能餍人望。其间桀黠轻儇之辈,复乘此嬗蜕抢攘之隙,恣为纵
欲败检之行,乃益在在惹起社会之厌苦,而予人以集矢之的。一年以来,则其极端反动
力之表现时代也。是故吾辈自昔固汲汲于提倡旧道德,然与一年来时流之提倡旧道德者,
其根本论点,似有不同。吾侪以为道德无时而可以蔑弃,且无中外新旧之可言。正惟倾
心新学、新政,而愈感旧道德之可贵;亦正惟实践旧道德,而愈感新学、新政之不容已。
今之言旧道德者不然。彼睹目前社会泯棼之象,曾不深求其所以然,不知其为种种复杂
原因之所和合蕴酿,而一切以府罪于其所不喜之新学、新政。其意若曰:天下扰扰,正
坐此辈横议处士,兴风作浪,造言生事,苟不尔者,吾国今日固犹是唐虞三代也。又若
曰:吾国自有所以善冶之道,可以无所待于外,今特患不能复吾故步耳,苟其能焉,他
复何求!此非吾故为深刻之言,试质旧多数老辈之良心,是否有此两种见地蟠据于其脑
际而确乎不拔者?此种见地展转谬演,于是常觉新学、新政之为物,恒与不道德相缘;
欲挫新学、新政之焰而难于质言,则往往假道德问题以相压迫。坐是之故,引起新学家
一部分人之疑惑,亦谓道德论与复古论相缘,凡倡道德,皆假之以为复古地也,非起而
与角,则退化之运将不知所届。此所以互相搏激而异论日起也。
然则新思潮与旧道德果有不相容者存乎?道德论与复古论果有何种之缘系乎?请得
而博论之。
今都会之地,士大夫群居相语,每一矢口,辄相与太息于人心风俗之败坏。败坏云
者,劣于昔之云也。吾以为全国多数小民之风俗,固不敢谓视前加良,亦未见其视前加
坏,于营营蹙蹙之中,仍略带浑浑噩噩之气,与他国风欲相校,各有得失,不能尽诬也。
然则今日,曷为以风俗特坏闻?曰:特坏者,惟吾曹号称士大夫者流耳。盖日日太息于
人心风俗败坏之人,即败坏人心风俗之主动者也。而如吾曹者,其亦孰不诵孔氏之书,
服忠孝节义之训,而其所造业,胡乃适得其反?譬言某药可以辟疫,而常备此药之家,
乃即为播疫之丛。
是必所备药或非其真也,或备而未尝服也,或服之不以其法也,或其他不良之起居
食息与药力相消也。不探其源以治之,而但侈言置药以御疫,疫不得御,徒反使人致疑
于药而己。夫孰不知提倡道德为改良风俗之大原,然以今日社会周遭之空气,政治手段
之所影响,中外情势之所诱胁,苟无道以解其症而廓其障,则虽日以道德论喃喃于大众
之前,曷由有效?徒损道德本身之价值耳!尤可异者,竺旧者流,侈然俨以道德为其专
卖品,于是老官僚、老名士之与道德家,遂俨成三位一体之关系。而欲治革命以还道德
堕落之病者,乃径以老官僚、老名士为其圣药,而此辈亦几居之不疑。夫此辈中固多操
行洁白之士,吾岂敢尽诬。要之,当有清末叶,此辈固多已在社会上占优越之地位,其
言论行事,本有风行草偃之资,此辈诒谋苟臧,中国岂至有今日?
平心论之,中国近年风气之坏,坏于佻浅不完之新学说者,不过什之二三;坏于积
重难返之旧空气者,实什而七八。
今之论者,动辄谓自由平等之邪说,深中人心,将率天下而入于禽兽。申令文告,
反复诵言,坐论偶语,群焉集矢,一若但能廓清此毒,则治俗即可立致清明。夫当鼎革
之交二三年间,此种狂焰,固尝披靡一时,吾侪痛心疾首,视今之论者未多让焉。今日
则兹焰殆尽熄矣,而治俗又作何象者?盖今日风气之坏,其孽因实造自二十年以来,彼
居津要之人,常利用人类之弱点,以势利富贵奔走天下,务斫丧人之廉耻,使就我范围。
社会本已不尚气节,遭此诱胁,益从风而靡;重以使贪使诈之论,治事者奉为信条,儉
壬乘之,纷纷以自跻于青云;其骄盈佚乐之举动,又大足以歆动流俗,新进之俦,艳羡
仿效,薪火相续,日以蔓滋。俗之大坏,职此之由。故一般农工商社会,其良窳无以大
异于前,而独所谓士大夫者,日日夷于妾妇而沦于禽兽。此其病之中于国家者,其轻重
深浅,以视众所指目之自由平等诸邪说何如?夫假自由平等诸名以败德者,不过少数血
气未定之青年,其力殊不足以左右社会,若乃所谓士大夫居高明之地者,开口孔子,闭
口礼教,实则相率而为败坏风俗之源泉。今谋国者方日日蹈二十年来之覆辙,汩流以扬
波,而徒翘举方严广漠之门面语曰尊崇孔子、曰维持礼教者,以相扇奖,冀此可以收效。
殊不知此等语者,今之所谓士大夫,人人优能言之,无所施其扇奖;其在一般社会,则
本自率循,又无所深待于扇奖。而欲求治俗之正本清源,要视乎在上位者之真好恶以为
祈向,义袭而取,恐未有能济者也。
读者勿疑吾谓此种扇奖之可以已也,吾固日日从事于扇奖之一人,此天下所共见也。
顾吾谓扇奖之道,贵用其中而蕲其平,一有所倚,则弊之所届,恒出意外。譬诸树表,
表之敧以分寸,影之斜以寻丈,此最不可不慎也。今指当道为有意复古,必且龂龂自辩
曰:吾曷尝尔尔。然而事实所趋,遂章章不可掩也。此亦无待吾一一胪举其迹,吾但请
读者闭目以思,最近一二年来,上自中央地方各级机关之组织,下逮各部大小行政之措
施,曷尝有一焉非尽反民国元二年之所为?
岂惟民国元二年而已,前清光、宣之交,凡所规画所建置,殆无不废变停顿。夫光、
宣之政,诚不足以餍人望也。民国初元之政,诚尤不足以餍人望也,然岂必其政之本体,
绝对不适用于中国,毋亦行之非其道非其人耳?既察某制度为今后所万不可不采行,前
此行之而有弊,只能求其弊之所在而更张补救之耳。若并制度其物而根本摧弃之,天下
宁有此政猷?
例如民选议会制度,既为今世各国所共由,且为共和国体所尤不可缺,前此议会未
善,改正其选举法可也,直接、间接以求政党之改良可也,厘定其权限可也,若乃并议
会其物而去之,安见其可?例如司法独立,既天下之通义,前此法庭未善,改变其级制
可也,改变其程序可也,改变其任用法可也,若乃并法庭其物而去之,安见其可?推之
百政,莫不皆然。
彼其制度,既为早晚必须采用之制度,今虽废之,不旋踵为时势所迫,必胥谋所以
复兴之。而一废一兴之际,第一,则使国运进步迟阻若干年;第二,则隳已肇之基础,
将来作始更难;第三,则使人民彷徨迷惑,减国家之威信耳。昔吴淞铁路初建,政府以
二十余万金购而毁之,在彼时曷尝不以为有所大不得已者存!既毁之际,曷尝不多数人
称快!由今思之,所为何来?夫今日众共集矢之制度,后之视今,必且与吴淞铁路同感,
可断言也,而狐埋狐抇,天下其谓政府何?
又或有所瞻顾,不敢悍然径废其名,遂复换面改头,指鹿为马,此其为弊,殆更甚
焉。夫作法于真,其敝犹伪;作法于伪,敝将若之何?今凡百设施,多属创举,即非夙
习,运用倍难,苟诚心以赴,期于必成,使当事者怀靖共毋忝之心,使社会作拭目观成
之想,其庶黾勉,日起有功。今也不然。于其本所不欲之事,阴摧坏其实而阳涂饰其名,
受其事者曰,此敷衍吾侪耳,吾毋宁以敷衍应之。而自爱之心与践职义务之观念,日趋
薄弱。社会亦曰:某项事业,所以敷衍某类人耳,先怀一种轻蔑之心以对此事业;甚者
从而掎之,而进行乃益以艰;及其挫跌,则抚掌称快,曰:吾固谓此种制度之不可采,
今果如是也。呜呼!凡今之所以应付各种新政者,何一非尔尔耶?则旁观者嚣然以复古
为疑,亦何足怪!
以言夫用人耶,鼎革之交,万流杂进,羊胃羊头,见者呃逆,谋澄叙之,宜也。而
一矫其弊,遂乃以前清官历为衡才独一之标准。问其故,则曰尊经验也。夫前清官吏中,
其洁白干练通达治理者,原大有人在,吾诚不敢挟主奴之见,漫为抵排。虽然,其中大
多数,锢蔽龌龊,儉黠偷靡,晚清之败坏,岂不以此辈?革命之局,宁非此辈实助长之?
其尤无耻者,则朝失清室之官,暮入同盟之会,极口骂项,胁肩美新,及事势一迁,又
反颜下石,第其品质,宜在豺虎不食之班,即予优容,亦惟高阁束之已足。而今皆弹冠
联翩,专城相望,且俨然以挽回风习、主持大化自命,为上游所器赏,为社会所欢承,
不旋踵而赃证狼籍,对簿跄踉,而败落相寻,继踵犹昔。叩其所谓经验,则期会簿书,
钩距掊克,对面盗贼,暮夜苞苴,乃至以财政厅长而不解预算之字义,以兼理司法之知
事而不知有新刑律其物。类此笑柄,更仆难罄,犹且能名鹊起,一岁屡迁,俯睨新进,
视如无物。呜呼!凡今日登庸人才之标准,岂不如是耶?则旁观者嚣然以复古为疑,又
何足怪!
甚矣国人之善忘也。《记》有之:不知来,视诸往。”彼晚清以来之陈迹,岂不犹
历历在人耳目耶?使其所操术而可以措国家于治安,则清室其至今存矣。二十年前,而
所谓旧法者,已失其维持国家之功用,国人不胜其敝,乃骇汗号吁以求更新;今又以不
胜新之敝也,乃更思力挽之,以返于二十年前之旧。二十年前所共患苦者,若全然忘却;
岂惟忘却,乃更颠倒歆慕,视为盛世郅治而思追攀之。(此非吾过言,试以一年来所规
画之政策,与二十年前政象比较,其刻意追攀之点不知凡几,吾他日更当为文列举评
之。)夫目之于色,有同美焉。二十年前共指为甚恶者,二十年后忽能变为甚美,此宁
非天下大可怪之事!而或者曰:
清之亡,非亡于其恋旧也,而实亡于其鹜新。使清廷非惟新是鹜,而坚持其旧者以
相始终,夫安得有今日?若此论者,微论其言之终不能成理也,借曰事理或然,尤当知
清廷之鹜新,本非其所欲也。非所欲而曷为鹜之?则以旧制之作用已穷,事势所驱,不
得不出于此。譬诸行旅,所遵之路,荆棘已塞,乃始改从他涂。夫在今日,彼路之荆棘,
是否能刈除?能否不为事势所驱,更折而出于骛新之举?终已不能,则将来几经波折之
后,卒亦取清廷所回旋之覆辙而次第一一复蹈之,可断言耳。夫清廷曷为以骛新而得亡?
正以其本不改新,非徒以大势所迫勉趋于新。虽勉趋于新,而于新之性质、新之价值,
实未有所了解,常以恋旧之精神牵制于其间,故新与旧之功用两相消,进退失据,而一
败涂地也。今以恋旧责当局,而当局决不肯自仞。虽然,试静气一自勘其心理,其有以
异于二十年前老辈之心理者几何?凡所设施,又何一非新与旧功用相消者?此复古之疑,
所以虽晓辩而终无以自解于天下也。
或曰:病斯有待于药,药求已病而已。复古论虽曰可议,然以药数年来骛新太过之
病,安见其不可?应之曰:斯固然也,然在一二年前病象颇剧之时,服之或不失为良药,
今则病征已变,犹服之不已,则药反成病矣。大抵一时偶感之病,来势虽勇,而祛除实
易;积年蟠结之病,不甚惹警觉,而绵久遂不可复救。夫恋旧者人类之通性也,当其一
时受刺激于外,骛新太过,就令任其自然,不加矫正。非久必为惰力性作用所支配,自
能返其故态。然此惰力性作用猖獗之后,欲更从而振之,恐非加以雷霆万钧,莫之能致。
夫惮于趋新而狃于安旧,圆颅通性,固已有然。况我民族尤以竺旧为特长,而以自大为
夙禀,而坐谈礼教,吐弃学艺,又最足以便于空疏涂饰之辈,靡然从风,事有固然。若
详推其利害之所届,则此种方严广漠之门面语,其于矫正末俗,实际上收效能几,殊未
敢知;而惰力性或且缘此大增,率国人共堕入于奄奄无生气之境,此则吾所为睊睊而忧
者耳。
若夫蓝君所论之诡激,吾既已不惮辞而辟之。要之此两者,皆社会心理之病征而已,
而其病则不能相尅而常相生。蔑古论昌,则复古论必乘之;复古论昌,则蔑古论又必乘
之。以极端遇极端,累反动以反动,则其祸之中于国家社会者遂不可纪极。孟曰:“生
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
是以君子慎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