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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见梁家龙在黑影里慢条斯理说:“不要慌!这是人家美国鬼子给咱打更来了,别不知道领情。不信你瞧,冷炮一响,准是熄灯的钟点到了,分毫不差。”

连部果然吹起熄灯的哨音,大家收拾收拾也就睡下。仇儿紧缠着高山河,只好让她跟高山河睡。昨儿夜晚,战士们修了一宿反坦克阵地,还没歇过乏来,不上一会儿,四下里一起一落,响起呼呼的鼾睡声。梁家龙也是困,矇矇胧胧想:这两个新来的战士是怎么回事?一个冷言冷语的,总拿话刺人;另一个连正眼也不望对方,好像有意躲避,难道两人中间会有什么仇,这样不和睦!正在半睡当中,有人一巴掌打到他脸上,把他吓醒。一摸,是紧挨着他的小牛睡梦里打起把式来,嘴里还咬着牙,咬得咔嚓咔嚓响。梁家龙心里好笑:这个刺儿头,睡觉也不老实。就把小牛的胳臂顺到被窝里,替他盖严被,一回眼,觉得眼前有个黑影晃了晃,不禁喝问道:“谁?”

那黑影轻轻说:“是我。”

梁家龙一听是高山河,便好言好语问道:“你怎么不睡?坐着做什么?”

高山河小声说:“我睡不着,略坐一坐。”

梁家龙又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高山河摇摇头说:“不是,我坐一会儿就睡。”接着长长地喘了口闷气,摸摸索索又躺下,再问,不言不语了。

梁家龙犯了疑。这个青年心里挽着个什么疙瘩,深更半夜坐着发愁?他跟小牛中间又挽着个什么疙瘩?疙瘩连疙瘩,梁家龙一时无论如何也理不清。他记起头几天到连里去开党支部委员会,连长孙少武曾经说:培养战士,就像培养花木一样,必定得先摸透战士的思想性格,几时该晒太阳,几时该浇水,然后才能在战士心里培养出花朵来。这自然不容易啊,可是古语说的: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慢慢摸吧。只是高山河心里那个疙瘩的乱头究竟在哪儿呢?

这倒不好摸。高山河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行动做事,别看他那么高大,手脚却是轻轻的,静得像是朵云彩。最喜欢齐整,衣服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生活也安排得有条有理。瞧他整天家摸摸索索的,一刻也不闲着。今天合泥,在掩蔽部里盘上个小灶火台,用子弹箱替大家烧水喝;明天又劈木头箱子,做个碗架,省得大家没处放碗筷。他是这样一种人:有他在旁边,从早到晚,悄没声的,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一旦他真不在旁边,你立刻会感到生活里缺少了什么重要东西。

凡是脾性好的人,大家免不了要开他的玩笑。马学文比较轻浮,又有点卖老,对高山河玩笑开得最凶。见了高山河喜欢说:“新鞋新袜,一看就是新兵。你修饰这样干净做什么?当志愿军是来打仗,也不是来走亲戚,串门子。”

梁家龙说:“干净好嘛,强似你满身油泥,大半从当兵帽子也没戴正过。”

马学文拍拍前襟说:“这是资格。不多吃志愿军几碗干饭,想挂点油还挂不上呢。”

小牛刚跟人摔跤玩,滚得浑身是土,白瞪了高山河一眼说:“就是嘛!也不是送给人相女婿,打扮给谁看?”

高山河只当没听见,不声不响躲到一边去,从口袋里掏出青年团支部发的一本小册子,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起来。这是他的习惯,不大声念,意思懂的就不深。

正念着,马学文走到背后,探着头问:“学习什么呀?”却用两手抓住高山河的肩膀,下死劲地攥。高山河笑着皱了皱眉,摇摇肩膀说:“别闹!”继续大声念下去。

马学文望着大家笑道:“简直是条老黄牛啊!皮有半尺厚,你指头抓痛了,好像给他搔痒。”又正正经经说:“老高,你来,我有点事跟你谈。”

高山河怕马学文又玩什么花样,迟疑一下,见他神气挺认真,才跟着走过去。马学文引着高山河转了一圈,哈哈笑道:“够了,溜好了。吃了一肚子草,别积下食。”

高山河忍不住笑,也不言语,瞅冷子冲过去,抱住马学文的腰把他撂倒,倒骑在背上,抡起拳头就捶马学文的后屁股,捶得马学文杀猪一般地叫:“哎呀!这是谁家的老黄牛,也不拴住,出来咬人!”

高山河笑着问道:“还敢不敢啦?”

马学文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算什么本领?”

高山河说:“我的口钝,偏跟你动拳头。”

马学文说:“罢!罢!快放我起来,再也不惹你了。”一面挣扎着爬起来,笑着对大家说:“了不得!瞧他软绵绵的,像个大姑娘,想不到比老虎都凶。”

从此谁也不敢跟高山河动手动脚了。

朝鲜的天气,三寒四温,七冷八热的,最难捉摸。头些日子落过场桃花雪,一转晴,雪化了,又刮起大风来,吹到脸上,却是舒服得紧。春天可真来了,一个绝早的清晨,亮光从草帘子缝透进来。不知几时有只蜜蜂闯进掩蔽部,想出去,围着那线亮光扑来扑去,又出不去,便用两只后脚搔搔肚子,又用两只前脚像京戏演员耍翎子似的舞弄着两根须,舞弄一会又飞,还是飞不出,急了,便嘤嘤叫起来。

仇儿见了要去扑。梁家龙说:“别动!大小也是个生灵。”便把蜜蜂引到一张纸上,轻轻托出去放了,又朝里面说:“哎!咱们比蜜蜂落后了。”

战士们听见这一声,收拾利落,立刻出发。今天他们接到任务,要去砍柴火,好给连部伙房用。本来在前线上,都是夜晚活动。砍柴火要往山里钻,正好防空,因而一早去。原本不想带仇儿,可是梁家龙一见孩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想哭又忍着不哭,心就软了。带就带着吧,丢在家里大伙也是挂牵着。

仇儿也真灵,才几天,眼面前的中国话都学会了。吃的又胖,小脸变得又红又圆,甜甜蜜蜜的,一见人,张着两只小手,活像只养熟的小雀亮开翅膀,唧唧喳喳扑上来,抱住你的腿叫:“叔叔!叔叔!”难怪叔叔都爱,有的给毛巾,有的给袜子,梁家龙还从背包里寻出一条珍藏几年的花被面,剪剪裁裁,细针密线,替孩子缝了件乡里乡气的小花衣裳。只有小牛对孩子总是大声小气的,哼啊哈的,可又最爱跟孩子闹。捧着孩子的头“拔萝卜”,托着孩子的腰教弯腰,手没轻没重的,有时把孩子搓弄痛了,吱哇乱叫。连长孙少武见到孩子也爱,几次三番吩咐送到连部去,战士们寻方设法不送。最后送去,一转身,孩子又跑回来。从此孩子一听见孙少武的声音,乱躲乱藏,躲不迭,急得把头藏到墙角落里,偷偷拿眼溜。

当天清早晨,战士们离开前沿,来到靠后面一带山上,太阳刚把满山的松树梢染红,四下里散发着一股湿润的清气。砍了半天柴,都热了,脱下棉袄,散坐在树阴里歇乏。山坡向阳的地方,开着几丛叫不上名儿的紫花,一只白蝴蝶飞来飞去,轻飘飘的,像是朵雪花。从山嘴望出去,是一溜平地,正冒着雾腾腾的地气。这光景,要不是远处传来滚滚不断的炮音,会使人沉醉在春天的气息里,忘记眼前的战争。

梁家龙说:“好地脉啊!要在我们家乡,谷子早耩上了。”

马学文伸手一比说:“麦子也该有——”

小牛抢嘴说:“——这么高了。又该用马尾扣套鸟儿啦。”

马学文笑着说:“你这是打雷啊。我又不聋,直着嗓子嚷什么?”

梁家龙忍不住发笑,想起有一天黑夜,小牛放哨,梁家龙去查哨。怎么人不见了?走到紧跟前一看,小牛正趴在地上。原先只当他睡了,弯下腰再一看:瞪的两个眼溜圆。

梁家龙问道:“你怎么躺着放哨?”

小牛低声说:“我怕。”

“怕什么?又没有鬼。”

“你听,这个大风,忽忽的,我老觉得背后有人。”

到第二天,小牛挺难为情,生怕班长揭他的短。梁家龙却一字不提,只是背着人对他说:“你是乍来,也难免。论起你的工作,可真不错。再锻炼锻炼,就会更好。”这一鼓励,小牛的劲头来了,从此干什么都跟人比赛,甚至于吃饭也要比:你吃五个馒头,他一定要吃六个;你吃七个,他就要吃八个。这个小鬼!原先见他性子躁,嘴又刻薄,还当他是个刺儿头呢。实际上一点没心眼,经不起半句好话,一听见好话,豁出命去也肯干。

梁家龙几个人正说着闲话,仇儿叫着跑过来,冲着小牛一扬手说:“我有个好玩意儿。”

小牛问道:“什么好玩意儿,给我看看。”一看是个用草编的骆驼,就问:“这是谁给你编的?”

仇儿说:“那个叔叔。”一面朝远处指指高山河。

小牛一撇嘴说:“这算什么,我给你编个大的,比这个还好。”就拔几把草,动手来编。他是个矮胖子,十根指头也是又粗又短,像是粪叉子,不听使唤。又不会编,想看看高山河那个骆驼是怎样编法,一拆开头,乱了,再也编不起来,气得他把个骆驼一下子扯烂。

仇儿含着泪叫:“我要我的骆驼!”

高山河在远处叫道:“你来,我给你另编一个。”

小牛横着眼说:“一张纸画一个鼻子,好大的脸!就仗着会编个破骆驼,也不能当真的骑,神气什么!”

梁家龙微微一笑:“别不服气。人家有长处,应该看得见。”

小牛不当真不当假地说:“他有什么长处?那点老底,还瞒得住我,别叫我给他连箱底抖搂出来,那才有好戏看呢。别看他粘糊糊的,装的老实,肚子里比谁都坏,净想邪门。”

正嘟嚷着,高山河忽然从树后闪出来。他想来领仇儿,都听见了,气得望着梁家龙说:“班长!还兴背后骂人么?”

小牛冷笑说:“我也没骂你,你管得着!”

高山河转身冲着小牛,脸色煞白,直瞪着小牛说:“你没骂我你骂谁?我又不是没长耳朵,还当我没听见。”

小牛忽地站起来,把胸脯一挺说:“骂你就骂你,看你敢怎么着?”

高山河说:“骂我就不行!”

小牛说:“不行你敢枪毙我!”

马学文赶紧跑上来,笑着推开高山河说:“起咒不灵,骂人不痛——芝麻粒大的事,变脸变色做什么?”

这时梁家龙也跑到高山河和小牛中间,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脸色特别严厉,皱着眉说:“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都是中国人,一起来参加的志愿军,又是从一个县来的……”

小牛冷笑一声说:“还是一个村一条街上长大的呢。”

梁家龙说:“这就应该更亲。你们两个可倒好,总像有天大的冤仇似的,一见面就是死对头,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难道这个仇比对美国鬼子的仇还深么?”

几句话说的两个人都低下头,撅着嘴不出声。半天,小牛猛一仰脸说:“实告诉你吧,班长,论关系,我们两个还算弟兄呢。”

高山河一听,脸色刷地变得通红,大声说:“你算我哪门子弟兄,我高攀不起!”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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