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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慕易一到梅轩老先生家,发见五舅躺在床上。

“我不好过,”梅轩老先生告诉他。

这位老先生比以前憔悴,颧骨和嘴唇突得更高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些。他对他外甥诉着苦,老叹着气,把眼睛无力地瞧着墙上那个红纸条——“元旦试笔”。

“真是不得了。……我已经走到了绝境。……”

白慕易想:

“为什么工作不努力呢,当然……”

梅轩老先生接着说到处借不到钱。到刘培本家里去过三次,还没开口,刘培本先生先对别人诉穷,叫你开不得口。去了三次的结果,借到了——

“你猜猜看:借到了几个?……人真是!……你晓得几个……一块几毛钱!——去了三趟,一块几毛钱!……人心真不可问!”

“娘卖mopi,我恨不能把这一块几毛钱对他脸上掷过去:娘卖……我姓梁的面子就只值这几文?……什么亲戚朋友!……”

那个热起来,把博士帽取下往桌上一放。可是五舅舅话多着,把白慕易当作裁判官,叫他判判这位舅舅的一辈子所经过的遭遇是不是公平的:像他这么一个好人,可走来走去走不通,现在走到了绝路。一肚子才具一点也没给发展一下地就此完了么?可是白慕易烦躁着,像有许多咬人的虫子在皮肤上爬着。他不该来的。这老头儿的不幸都是他自己不好——一点不想上进,脾气又那么坏,跟什么人都合不来:跟刚舅舅就合不来。……

“刚舅舅要是晓得我来找五舅舅,会不会不高兴?”对自己说。

大概不会:刚舅舅气量多么大,他是处长。

白慕易不插嘴,他想这么着别人也许会说得没什么趣味,就闭了嘴的。他眼睛不对着梅轩老先生,只移来移去:瞧瞧那灰色的帐子,瞧到满是水烟疤的地板,瞧到墙上那糊着的霉烂的纸,瞧到那条“元旦试笔”。

他想:

“他的小楷比我写的好。”

五舅舅的学问比他好!……

他生气似地瞧五舅舅一眼。

那个全没一点了不起的样子,只是哭丧着脸,嗄着嗓子,背书似地说着。

“……如今说不到什么天道:好人没路走,有才具的没饭吃。……我偏生生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事无成,一转眼年纪就来了。……”

白慕易站起来伸个懒腰,把博士帽嵌上后脑勺又坐下。他想着:五舅舅有学问为什么还不升官?对了,只有学问不行,第一个要有人——就是李益泰常说的“知已”。

“我比五舅舅不同。”

他心跳了起来。

天上云密密的像要下雨。房里的霉味儿更厉害。糊墙的纸上,仿佛瞧见有一条条的水流下来。格子窗永远关着,太阳光要穿进来怪不容易的:它费劲地透过糊窗的连史纸,只达到小半间房,并且还打了许多折扣。

梅轩老先生不知道是因为气压低还是愤怒,他喘起气来。他把眼睛移向白慕易,喷着唾沫星子:

“你去看看那些……你晓得……娘卖pi,如今那,哼,说不到什么学问,什么经济,木匠瓦匠——之无两个字也认不得—一偏生发迹!……猫屁不通的人偏生有出路!……”

“你老讲哪个?”白慕易问。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不一定讲哪个。不通的人多哩。”

沉默了一会,白慕易又把博士帽取下。

“如今世界是……是……”白慕易吞吞吐吐地说。“好像世界开……开……所以……这样一来洋文是很要紧的……用的人都要懂一点洋……洋……英文总要晓得。……”

梅轩老先生抽风似地一动,那张床就叽咕一声叫,使白慕易吓了一跳。

外面像在刮风。他们静静地听着。

“五舅妈出去了么?”白慕易应酬地问。

“两婆媳都出去了。”

五舅一双眼钉得白慕易很难受,他的一双躲了开去,可是偶然一瞧到五舅舅一那双红眼还死死地向他瞪着。他感到受了威迫,他就努力去想,这老头是个怪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就完了。这老头一辈子没成就半事件,没过过半天好日子。

“这种人真可怜。”

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录事没升官,可是现在连录事也没有了。

他白慕易比他好得多,该不该接济接济他?

又带上博士帽,站起来踱着。他暗暗叹口气,偷瞧五舅舅一眼。

“一个人到了这地步也没味了。”

接着想起昨天他对白骏夫妇说了五舅舅许多坏话:他心里一软。可是不该说么?五舅舅给了他什么好处?五舅叫他去当下士。五舅舅常幸灾乐祸地提起他从前学过什么手艺。……

“昨天你在哪里过节?”五舅舅突如其来的一句。

白慕易吃了一惊。

“啊?唔,我昨天在刚……在云……”——应该称“刚舅舅”,还是称“云处长”?

那个笑一声——用鼻孔笑,不用脸笑。似乎咕嚕了一声“娘卖pi!”

停停又问:

“你一个月寄几个钱回家去?”

“十……十……二十块。”

“那你还可以留几个钱。我也劝你留几个钱,不要同我一样。我是……”摇摇脑袋叹口气。

“留钱留不住哩,真糟了心,”他心在狂跳,可是怕把这快活劲儿流到脸上,他就努力地苦笑着。 “一共只有这几十块钱,又要寄钱回去,又要吃饭,又要应酬。真是!……还是没有生路。……一百块钱一个月也留不住哩,这样子。在外头做官是死路一条。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钱不够用。……”

梅轩老先生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白慕易可只背他的账:马科长死了娘,他送了两块,蒋秘书讨媳妇送四块,陶科长的老子忽然做起寿来,至少也得送两块,真糟了心。

“唔,不错,康科员生了个儿子,也要送。……有人讲陶科长的爷去年年底做过寿的,今年才过了端午又要做寿。……”

梅轩老先生瞧着白慕易的那双眼一直没移开过,他忍住了好一会的话这里才送了出来:

“你能不能够……你或者可以……我的情形你是晓得的:家里早就断了炊……”

“什么?”

“断了炊。”

“唔。”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而我又是个讲气节的:穷是穷,要我到那些忘八蛋面前去低头我是不来的。我借钱也看人借。你呢……我的景况你是晓得的,你当然……我平素待你像自己的儿子一样,你是……那当然,我对你开口不怕你笑……你像我的亲生儿子……伯勇是不挣气的家伙,只有你有希望……我以为对你开口是不要紧的,你晓得……”

“不过我……”

“是的是的,我晓得你也不宽裕,”梅轩老先生勉强微笑着,低着声音,像怕那些桌子板凳窃听了去似的。“然而,你究竟比我好得多。……至于我的数目是不拘的,无论几个都行。”

白慕易站住在房间的中央,不好怎么对答。他似乎应当借给他几个。可是现在的白慕易不比从前的白慕易:现在的白慕易有了一班新朋友——个个都是有身分的。要和这班有身分的朋友们生活打成一片,他必得准备一点钱:譬如去玩玩,打打牌,看看电影,送送礼,这都得花几个钱。并且他还打算再做一套洋装。他上个星期就想买一部《公文程式大全》,可是一直没买。他有许多事得做,得花钱。……

“我……我……端午一过,我一个钱都没有。“

“我是不拘的:连一毛钱都是好的——一家人买几个烧饼吃。……”

那个红着脸,从学生装的口袋里掏两个双毛子,还从裤袋里拿出一把铜子——大概有三十几个,他数了二十个,连着毛钱放到床上。

“这里四毛大洋,”他一面把剩在手里的十几个铜板叮叮当当敲了一会,塞进裤袋里。

梅轩老先生叹口长气。

“你看,想不到穷到这样子。”

“这里四毛大洋。”

“唔。”——他极力忍住怒气。肚子里可冒着火:“娘卖……他想叫我打收条哩!”

“他嫌少,”白慕易想。 “我不该来的:借了钱还不讨好。……”

他白慕易总算对得五舅舅起,他白慕易是——

“我是‘以……’‘以……’”

有句话叫“以”什么“报怨”的。

“这是下江话,我总不记得,真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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