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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第二天,王老八请白骏夫妇吃晚饭。同席者都是些熟人:像白慕易,卫复圭,李益泰,赵科员等。还有一寸五分丁。还有一位老先生——梁梅轩。

白慕易说:

“我不去。”

“怎么不去呢,别人好意请你,”白骏太太忙着梳头发。

“当然去的,”白骏插进一句。

白慕易知道去了他一定会要跟他们不调和的:他们都是官,而他白慕易是,连下士都没有了。

那位太太把衣换了,照照镜子,做出三四种不同的微笑姿势:她想选一种来应用。

“好,走走,时候不早了,”白骏带上他的帽,对白慕易说。右手却搭上太太肩上。

“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白慕易感到心头有点酸痛,又有点怨恨,仿佛他的不能去是白骏或者是他太太害他的。

“去,去!”

“我又没有衣裳穿……”

“笑话!谁有衣裳。……都是几个熟人有什么要紧,又不招女婿。……”

要是不去,他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这是很难解决的。他们是几个熟人,多半是同乡,都是官,都是……

“好,去罢。”

他们到王老八家,人已经到齐了。梁梅轩老先生正在发什么议论,李益泰像在很同意地听着他。

梅轩老先生绷住脸跟白骏夫妇点个头,又继续他的话。

“这真是洪水猛兽,一点不错。……”

“我主张捉到了就杀,”李益泰英雄地说,瞧了卫复圭一眼。

王老八笑起来。王老八对什么事都没有意见,对那件事总没说过是或者不是:别人发的议论他老觉得是对的,他可以同时相信两种最相反的话。可是也有例外,这是对李益泰而言——他的每一句话,王老八总以为它靠不住。王老八想对这位少校说句笑话,可是想不出一句适当的。

一寸五分丁似乎不屑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坐在角落里抽烟,哼着戏,用右手的三个指头在自己膝头上打板。

这个哼着戏的小小身材一落到白慕易眼里,白慕易就莫明其妙地窘起来,鼻上突出了三四粒汗颗子。

“不该来,”他想。

可是那个在专心他的唱工,哼着哼着,声音也大了起来。

“……一唷人,逃哇走……连累呀他……啊……”

白慕易对了这有点神秘的小个子总得联想到刘秘书,想到给柯科长送信。他直觉到这位小人儿准得知道他白慕易当过传令下士,送过给信他朋友,因此这位先生就装做什么人都没有瞧见,大模大样的劲儿。他也许还知道他是给开除了的。

“难怪的,”他对自己说。“别人是科长,是……”

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了,即使在五舅面前。

梅轩老先生在兴奋里会钻起嘴来的,因此他现在嘴就突得挺高:映个大影子在壁上,像神话里的什么魔兽。

“我呢……我讲起来固然是的:我没一个钱,”他找着李益泰当个谈话的对手, “我没有一点产业。我是无产可共的。讲起来不当怕赤匪,那当然。……然而……”

李益泰反对着:

“怎么不可怕?”

“是啊,你听我说,”梅轩老先生摆摆手,对大家瞧瞧。“我虽无产可共,然而……然而……我总以为他们是可怕的:四十以上的人,杀无赦。……他们不但杀人放火,还要公人家的妻……”

“真么?”赵科员插进来问,随意地。

“当然真。那当然,那当然。”

他点着一枝烟卷。

“我要是……”他烟熄了,又插根火柴。“我要是……如果赤匪一来,我先要把勇嫂杀死了,免得给那些禽兽糟塌。……然后再杀死我的老娘,然后自刎。……”

王老八说:

“那就是烈士了。”

“那倒不然!”老先生纠正他。“我何必在现在做烈士。……我是个旷达的人,要做烈士早做了,何待今日。……然而到那时候,你非自刎不可:实迫处此,并非想名垂青史,把事迹送到太史公那里去。……与其死于狗彘不若的人手里,倒不如我自己来……”

白慕易摆了付非常难受的脸色瞧着他:仿佛怕他五舅马上要自刎似的。

可是尽管放心:他们的题目已经变了——由公妻到现在的女人。

“如今的女人真太文明了,”梅轩老先生吸足一肺的气说。“新文化也有是处,也有不是处,应当取长舍短。一味盲从是不得了的。……我并不反对新文化,我还提倡过的。然而现在,那些女人……”

“老八,”白骏突然地,“今天有醋溜鱼吧?”

“没有。怎么?”

“我闻到了酸味:真酸,不敢领教。”

他瞧瞧大家,大家没笑,甚至于他自己的太太都没有笑。

“你们觉得冷么?”白骏又问。

“你冷么?”

“好像是,”他要暗示别人这句话的用意,他自己先笑着。“我好像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回一寸五分丁和白太太笑了起来。

梅轩老先生仅只可惜别人打断了他的话。这里于是又赶紧接了下去。

“我家里的女人,我还是要叫他们讲道理的。”

大概由于兴奋,梅轩老先生就不大去选择他的话了:他竟拿勇嫂来举例。

他说他不准勇嫂在买菜的时候跟菜贩子说话,因为菜贩子是男的——即使是女的,也不必多说,那些女人往往可以勾引上等人做坏事。又有一次,一个挑水的挑水来的时候,老瞧着勇嫂——

“虽然未必可以讲他居心不良,然而戒心不可不有。我于是乎换了一个挑水的。……”

在叙述这些的时候,他老偷偷地去瞧白骏太太几眼。

白骏太太完全没听着他的:她在跟卫复圭说什么。

这位老先生忽然意识到自己起劲得过了份,他失悔地想:

“糟糕,我怎么把这些话也背出来谈了?”

像要补过似的,他就把嘴闭住。

“糟糕,”过会又想,“糟糕,糟糕!”

走出了王老八的家,梅轩老先生这种失悔变成更尖锐。他觉得自己做了件无可饶恕的坏事。他无非是要努力使勇嫂能毫不惭愧地做个梁家的媳妇,可是这年头太可怕:一个不留神就得……

他打了个寒噤:他认为勇嫂是有危险性的,或者她竞已经……

可是这些只能放在肚子里的,怎么今天忽然——他自己认为是“忽然”——对那些不相干的人说了出来?真见鬼!他诧异自己先为什么就那么起劲。他那番话要是从白骏夫妇嘴里传出去,就会变成怪悲惨的故事了:

“勇嫂相好一个挑水的:梅轩老先生自己告诉我们的……”

听的人准得问:

“真的么?”

他们一定是:

“怎么不真,叫我赌咒都可以。”

听的人得轻篾地摇摇头:

“梅轩先生真老糊涂了!”

于是他们还要说些猥亵的话,还要大笑,说不定眼泪都笑出来。……

梅轩老先生希望听谣言的是些明白人,他们听白骏夫妇恶意地捏造了这故事之后,他们能够这么想:

“啊呀,白太太你不要说别人了,你自己也偷人哩。”……

梅轩老先生感到稍为轻松了点。他对自己原谅着:他那番话的用意不过是,五成宣扬他自己的家教,五成用来挖苦白骏太太。措词没有得当倒是有的。

他抽了口气。

虽然原谅着自己,可是他心头的阴影似乎更黑了。他的五脏仿佛也愈加沈重了起来。打算要赶去那些不快的感觉,他便想:

“路真远。”

过会又:

“真远,真远!”

“车子!”他叫。

一辆洋车飞跑地到了面前,梅轩可又想到自己做错了事:

“怎么叫起车子来了?”

他不停步,还走着,嘴里轻轻地说了地名:他希望车夫没听见,—方面是他已经说了地名,就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车夫。

然而车夫竞听得明白。

“两毛半罢。”

梅轩老先生依然走着,而且加了速,嘴里轻轻地说:

“一毛!”

车子跟着他。他嘴突然很高。

跟了什么七八丈远,车夫说:

‘一毛我拉去。”

“真可恶!”梅轩老先生自言自语,跨上车。

接着他怪伤心地想:

“上了当:一毛太贵了。……真贵,真贵!”

他在车子上急切地希望车夫走错了路,让他去跑点冤枉腿,或者想个什么法子使这路延长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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