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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慕易住是住在他一个本家哥哥白骏家里。并没什么不方便,他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很快乐,每天一早起来就把博士帽嵌在后脑上,跟白骏夫妇谈闲天。这里一切都没有梅轩老先生家那么黯澹:什么缘故?很难说。也许因为白骏有八十块钱一个月吧。

白骏是个长脸,是个好人。肩膀像金字塔似的尖削,武装带挂上去常要滑下来。

“你五舅真有些酸里酸气,不敢领教,”白骏说。

那个用鼻子笑一下。

家里每天下午五点钟以后总有些同事同乡来。有时候打牌。他们都是二三十岁一个,谈起话来有他们一套术语。白慕易虽然不大懂,可是只等一有机会就插了进去。

“老白,我们那里添了个女同志,”牙齿突出到嘴唇外的赵科员说。

“哦?”白慕易像很熟练地插进来。“还好不?”

坐在角落里的王老八在咬着指甲,他忽然跳起来:

“当什么的?”

“自然是司书。”

白骏的太太微笑着——她永远微笑着的,因为她有一次微笑照个相,个个说这相照得美极了。

“怎么‘自然是’?”她问。

“女同志总是当司书,”赵科员礼貌地笑着,牙齿似乎更突出,更长了点。 “男女平等平等,女同志究竟不同,她们办的事真不敢领教。有些—点事都不办,你送公事给她写,她相应不理。八点钟办公,她九点半钟来。时时刻刻要请天把两天假。她自己送假条子到长官那儿去。长官要是风流点的,还要搭讪几句。长官要是故意不准假呢,这位女同志就把屁股这么的一扭: ‘唵,不吗。我一定要请假。’这真只有女同志干得了:女权高于一切。要是我们,硬碰硬,不准就不准。你要是也学了女同志的把屁股一扭,‘唵,不吗。’这位长官一定要奇怪得昏过去:‘咦,这家伙真怪,怎么,神经病么?”’

“我不信,就有这种事,”白太太否认着。

“真的有,你不信问卫复圭,卫复圭是向来不扯谎的。”

大家的眼转向卫复圭。

卫复圭抬起他那张黑脸,把三四分厚的眼镜架上一点。

“女同志却是不同些,”他静静地。“不过像老赵那么说的我倒没看见过。……”

“哪里,我亲眼看见的:就是谁呢,就是那回你看见的那个李同志。你别给你的密司程辩护了罢。密司程倒也许是例外。”

“有或者有的,”白慕易马上插进来。他取下博士帽搔搔头又带上。还打算说些什么,可是想不出一句话来。他对他们每种谈话都感到兴趣,他觉得他在学习什么。

“现在机关里的男职员都把女职员另眼看待,”卫复圭还是那么静静地,像只有他一个在说话似的。 “女子比较上能力是差些,这是一点。这是难怪的:男子做了几千年的事,而女子才开始哩。还有一点是,现在的一般所谓女同志自甘做玩物。”

白慕易像炸药似地轰出来:

“玩物?”

“玩物,”那个冷冷地瞧他一眼。“这当然怪不得她自己:社会使她做个商品的。”

略为停一下他又:

“有几个女职员能力特别高,特别高,所有的男职员都赶她不上。”

“怎么会特别高呢?”——这又是白慕易。

那个微笑一下。

“或者是什么天才。”

“这天才当然是,”王老八说, “当然是说他的程同志了,对不对,老卫?”

白骏张大的嘴:脸子更拉长了。

“我们卫同志是女同志的忠实同志。”

“呃,是程同志一个人的忠实同志,”王老八忠厚地调侃,忠厚地笑起来。

白慕易觉得这些人每个都怪可爱的。每晚白慕易取下他的博士帽上床之后,他总得把日间大家谈的话温习一遍。想到他们都待他好,当他自己人看待,他心跳起来,皮肤上有泡在三十六七度的温水里的感觉。

他羡慕卫复圭:似乎大家都对卫复圭有种信仰,谈论什么总要征求他的意见。他是会说话,无论说什么总有一番道理,他妈的真怪。

“我要好好地学学,”白慕易想。

找到了事,他就是上等人,他得重新做人。他想到五舅说他有志气。他想到刘秘书跟他说的话。

星期日,老赵他们又来了。

“吓,我们新来的那女同志怕就会升官。”

想起升官,白骏拍拍王老八的背。

“保你的公事有没有批下来?”

“没哩。”

“批下来你要相应请客才行哩。”

王老八笑笑:

“等情据此,两包花生米总有的。”

白慕易对白骏低着嗓子:

“我的事不晓得怎样。”

“你才来了十天,急什么,”白骏轻松地说。 “有人等什么半年一年的算不得一回事。况且你呢,第一,刘培本答应了你的,他总有点把握,第二……第二……”

“不过我……”

白骏太太对她男人用种可以使白慕易听得见的低声:

“刚舅舅的消息究竟怎样?”

“内是内定了,”白骏拼命遏住他那一脸高兴的颜色。他想像到他的刚舅舅当了个什么长,他准是个总务科科员,百多块钱,还有别的……

“慕易的事可不可以等刚舅舅来?”

“那等到什么时候去”那个用手抵住他的下巴,像要把他那张长脸压短些。“现在应当先钉住刘培本问他要差使。第一,宁可等刚舅舅的事有明命发表了再骑马找马。第二,我总以为……”

“打牌打牌!”老赵叫。

哗喇!——牌倾在桌上。

“来呀来呀,老白!”

“就来,”白骏装着很忙的办事样子,又向白慕易打着手势。“至于你呢……你呢……你可以……你可以那个的,可以……”

他说不下去了,就怪忙地去上了牌桌。

“底和多少,跟上回的一样么?”精明地问着。

白慕易张大了嘴瞧着白骏。王老八从他身边挤到牌桌上去,把他的博士帽弄掉在地上。他红着脸检起来。

“保你的公事什么时候呈上去的?”老赵瞥一下王老八。

“礼拜三吧。准不准还不知道哩。”

“照准照准,”白骏高声地。 “王八现在红光满面,还不升官么。这几年王八兔子都走运。”

白骏太太老在等机会笑,这里于是大笑起来。

“王八兔子都走运,”她说了又笑。

大家都没瞧她的笑脸,她便用脚在地上有节奏地踏着,一面装做用心看他丈夫的牌:可是不大方便,白慕易也坐在白骏后面,他的博士帽时时挡住她的视线。

老赵还说着升不升官的事。他表示升官是靠有背景,或者靠自己的运气,无所谓劳绩不劳绩,譬如像——

“譬如王日新,他总算努力的,但是他干了这么久晋过级没有!”

“升官自然困难的,”卫复圭说。“个个想升,你先升谁呢。”

白骏叹口气:

“这么干下去真没意味,有机会我一定要另外找个……”

他太太在他腰上推一下。他意识到些事,赶紧打住。

“另外找也要机会呀,”老赵粗声粗气地。

“是啊,”白骏马上接着。“真是!”

过会他脑袋转向白慕易一下:

“你五舅也是不得意。”

“唔,”鼻子里说。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你五舅呢,我当你的面说,你五舅的脾气也太不敢领教了。你五舅脾气真坏:差不多同乡里面都闹过意见的。他跟我也吵过。”

“为什么事?”

“呃,不说罢:说起来太无谓。……我倒毫不介意,他却非常恨我,不到我这里来。他说我摆架子,真笑话。第一,我这样可怜,摆什么架子啊,见了鬼的。第二……第二……”

“他五舅是谁?”

“梁梅轩先生。”

“哦,鼎鼎大名的梅轩居士!”

“他跟我……”

白骏太太突然像啦啦队似地大叫:

“hay,怎么可以打五万呢!”

“不打五万打什么?”白骏不高兴。

“怎么打五万?”她又恢复她的微笑。“这里……又是这里……这里是个边张……怎么可以打五万?……你专门讲话,牌都不晓得了。你怎么会不输钱?……让我来打罢,还是。起来起来,让我打。”

“内阁下令撤差查办了,”王老八说了,自觉这句话非常俏皮,一个人大笑起来。

“我不,”白骏。

他一个劲儿不让。吃晚饭的时候他赢了十二块钱。到十二点钟又把赢来的输了出去。

白骏沮丧地说:

“生个儿子又死了!”

白慕易始终坐在白骏的后面,他吃力地看着他的牌,可是没看进去。他时时伸到口袋摸着他那一块二毛钱带几个铜子:糟透了,他只有这几个大了。把铜子敲着响,很低微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敲着敲着拿出手来嗅一下:一股闻了要坏胃口的铜腥气。那顶博士帽老要碰着白骏的脖子,白慕易把帽取下再带过,可又碰着别人的脑袋。他老偷偷地瞧王老八,肚子里似乎非常耽心别人发现他的偷看。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他太太从前做新娘的那一晚,他几次几乎要笑出来。可是放心,没人发现:大家的全生命全注在牌上。王老八一点也不会想到有人在悄悄地嫉妒他羡慕他,他脸子和手都在起劲,很响地把牌拍在桌上。白慕易在想着王老八这家伙凭什么升官。这家伙现在或者正走眉运。可是他眉毛长得乱七八糟,像在热水里烫过的鸡毛。嘴倒有点像……

“像那个的,像……”

可记不起了,总而言之这张嘴以前瞧见过。

这晚白慕易没睡着。他闭着眼,跳着心,老记起他的太太:他出来的时候,他太太对他那迷信劲儿!她庄严着脸色送他好几里路,仿佛送个英雄到土尔其去夺圣地似的。

“现在她一定等钱用。”

桌上的表静静地响着,杂着白骏的鼾声。这使他烦躁得要命。

“听说男子打鼾要背时的,”他肚子里说。

可是他自己也有点糢糊:也许是说女子打鼾要那个的。他记不上了。

刘秘书……

“哦,王老八的嘴像刘秘书!”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轻松起来。他有点热,把被掀开一点。一个人在轻松之中常要想起些使自己舒服的事来。他计划他要是一当了录事就做什么:寄钱回去,第一是:他太太得了钱定得告诉午生: “你爷做了官,做了官!”乡里的人也许不敢再叫他白六娘子,要叫什么太太不太太了。他自己是:老爷!他妈的多够味儿!

有点风,凉了起来。他把被又封得紧紧的。外面鸡叫。有几条狗在嘶声吠着,仿佛怪伤心地。过不一会听见汽车学牛叫,至少每两三分钟有一次。

“坐汽车也不过是个官。……刘秘书有不有汽车坐?”

说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委员也得,录事也得,都是衙门里办公事的——上等人。他可以对得起他死去的老子。以前他在学手艺的裁缝老板定得: “我讲过白老六家里是大户人家,白六是有出息的,你看,现在,哼,不是么?”他还得翘起他的大指头。

心跳得床都几乎震倒了,他盼望天快点亮,马上就可以起来。真奇怪,干么要有夜,永远是白天不好么?

翻个身。

所想的也似乎翻了身,他在埋怨死的母亲干么要送他去当裁缝。觉得自己太可怜,没一点主意就去学手艺,年纪那时也有十二三岁了——古时候有个什么甘的十二岁就当一品宰相哩。

额头上全是汗。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天对不起地的事,内疚透了地心疼着。要是他没自觉心,他也许……也许……

“怎么尽想这些背时的事!”

第二天他仿佛很骄傲地跑到五舅那里去:没有消息。五舅只说了如下的话:

“你看勇嫂还像个做小辈子的么!我要她拿洋火把我,她先睬都不睬,既而……既而……哪,这样,一扔,像把钱给花子一样的,这样。真太……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娘卖……世界固然不同了,但是总有个长幼尊卑之分,那当然。……像……像像像……还而且你五舅妈要说勇嫂有理。”

五舅妈接着向白慕易说了什么。勇嫂吞着痰也喃喃地咕嗜着些什么。白慕易都没听进去。他似乎有点头晕,摇摇地瞧着五舅妈的头顶——脱了发,便用些黑涂着,光得像漆过了黑漆。白慕易两条腿有站在雪地里的感觉。

可是到了二十四日,白慕易落子到了。

“你五舅打个电话给我,叫你去,刘培本那里有信。”

他没工夫去瞧历书这天可是好日子。天气倒挺不错的:不热不冷,太阳起劲地晒着,街上那些人似乎个个都还可爱。

“哪,这里一封信,”梅轩老先生说。“刘秘书说录事没找得到,只有文书上士缺。”

“文书上士?上士是……?”他想问上士是官还是粗人干的玩意,可想不上怎么措词。

“文书上士也是抄公事,比录事要小些,”那个把这句大声地重一遍:“比录事要小些!”

“钱不晓得有……”

“二十块,”很快地。“你当然够了。……固然你是有向上之心,但是也不可操之太急,那当然。而且少年人也不能一下就居高位:得官忌早。……”

信是写给一个副官的。

“恭喜你恭喜你,”白骏太太微笑着。

白慕易拼命忍住笑:

“这是毫无意思的官。还不晓得忙不忙哩,真糟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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