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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轩老先生由白慕易想到一个姓石的同事。

“娘麻皮,这姓石的也配录事,当勤务兵都不晓得够不够资格哩。”

他吐口唾沫——

“呸!”

把一张嘴紧紧闭着,嘴因此显得更阔。眼睛还红着,有时发烫:他拿那蓄着长指甲的手去揉着。过会他坐到桌子边,拿出信纸,用种怪儒雅的姿势吮着他的小禄颖。可是他并不写,笔在纸上的空间打着圈,像个要想抓到什么食料的鹰。这么看三四分钟,梅轩老先生把笔向桌上一摔,那笔就毫无顾忌地尽滚着,一直滚到地上。

他不检。他轻蔑地瞧了它一眼又站起来。

“我刚才要做什么?”他对自己的举动都诧异了。接着忽然又诧异到另一件事上去:日子为什么忽然一下子过得那么快起来。他结婚到现在足足有三十年,天知道怎么一来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结婚的一晚像就是昨天,他跟新娘都螺蛳似地害臊,吃酒的人大声调笑他们。保险灯上的玻璃珠子给风吹得飘荡。桌上放着许多糖果。

梅轩这里又沾上点乡愁,他希望能在那保险灯亮着的新房里过一辈子。他想到一些传说:世上的事过几万年轮回一次,每次的人物,历史,都是一样的。

“下回轮到了我……”

下回轮到他,他得好好消受这三十年。他无论如何不把田产变卖,老住在故乡,喝酒,还做点诗,后门外的竹山上他得去栽点菊花什么的。他还得每天向太太……

又揉揉眼睛,接着用小指掏鼻子,他考虑着下次的轮回里,他要不要讨现在这个太太。这个太太许是好人。可是——

“连累了我一世!”

太太喝了酒常跟他吵嘴,这是要败家的预兆。有一次三十几岁的时候,他太太不肯给他补衣袖,他俩就骂起街来。两个人在这种事上已经练成了老手,恶毒的咀咒便像钟摆似地在他俩中间两边摆。梅轩先生觉得生平没那么发怒过:他一面咒到了岳母,一面从衣柜里抢出他所有值钱的衣,浇些油,点个火烧。

“横竖我没有穿衣衫的命!”他漬着唾沫。

绸面的皮袍棉袍发怒地冒着火。满院子黑烟。到处窜着烧鸡毛似的臭味。

太太有点伤心,嘴里可说:

“哼,烧把哪个看!”

“我烧我的衣,干你屁事!”

“烧,烧,好!你想我会可惜它!……烧,烧……怎么不把房子也……房子也……也……”

她就哭了起来。

房子可没烧,卖掉的。衣裳是,梅轩老先生三十年来没做过件把光烫的。有时到街上去,他红着脸瞧着别人的袍子——走到什么地方去都不会惭愧。——去赴什么宴会之类他就难受得要发抖。见了朋友的大绸皮袍,他便得想到这就是烧掉了的那件,衣襟上有块油迹;对,那是引火的豆油。仿佛他就闻到了烧时的臭味。

“那时候,家里怎么有那多的豆油存着?”他想。

“伯勇的娘也太……”似乎答自己。

不过近几年来,伯勇的娘像把脾气变好了一点,一天到晚不大开口。喝酒可进步多了,喝酒!……现在她还不回,也许醉倒在马路上。……

梅轩老先生皱着眉,攒着嘴,一直到晚上。勇嫂带着她不断的咳声进房出房。桌上的闹钟急促地响着,把时间一分一分带走。那支小禄颖还躺在桌下,不耐烦地瞧着梅轩老先生。

“她一定醉死了,那当然,那……”

他喘起气来。为要进放出心头闷着的些什么,他很很地在桌上訇地打拳:正打在一串钥匙上,痛得赶快缩回。

“娘麻皮,钥匙放在这里!”他说。

断定她是醉死了,他就仿佛亲眼瞧见她躺在马路边。她旁边一定围着些下流人看热闹,用粗话谈着:反正她自己不爱面子,管他!躺着躺着也许有个巡警过来了:他得弄醒她,问她哪里的。她说什么呢:她说她是梁梅轩的太太!她或者还要告诉别人,梁梅轩在什么衙门里当职员——录事,三十几块钱一个月,而且……

“糟糕!”梅轩老先生在肚子里说。 “糟糕,糟糕,糟糕!”

八点多钟太太回来了。酒是喝过一点,可不像梅轩老先生想的那么糟。

这你当然可以猜得到,他们像发条开足的机器一样,非吵嘴不可了。老太太有这么个脾气,她犯了什么过失,她最恨别人说她,反是平常没做错什么事的时候,说她几句倒满不在乎。所以梅轩一作起势说她回家太晚,她就非常流利地说:

“晏了么,晏了么,晏了么?你看看几点钟。你倒常常半夜里才回来,我一出去你就这样讲那样讲!……现在就晏了么,你看看再说话罢!……这回我随你怎样要去买个手表来,当当都要买。……动不动就讲是晏了!….看到底是哪个回来得晏,看看!……你当我……”

就这么着闹开来。梅轩老先生以为她不该喝酒,他自己喝几杯倒并不在乎,因为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人。他有点气促,把这理由结里结巴叫了老半天,别人还听不出什么所以然。他说着拍着桌子:上面那串钥匙早扔到了地上,他手捶着不会疼了。

“哼,男人家!”太太用了短音阶的调子。“你还当如今是老古板时候么,你还当我是……”

梅轩老先生很重地在桌上一拳:墨合,烟匣,桌上的一切,都吃惊地跳了一下。

“好好好,那你去学时髦好了,你去你去……你去学那些娼妇,去剪发,去去去……去穿……去穿……”

“什么,你骂我娼妇,你骂我……”

一些现成话在两个人嘴里往返。两个人都有点疲倦:这些话是三十年来常常挂在嘴里的,每星期总有三两回要把这些老花腔向对手掷去,老是这么一套,老没有变化。彼此都料到自己这句出了口对方一定答什么,像梅轩老先生在衙门里抄写的例行公事。

吵着吵着他们声音小了下去。梅轩老先生右手发胀,不再敲桌子了。

话还在说着:两个都想要对方先闭嘴。

勇嫂对梁老太太咳嗽着:

“khurkhur, 算了罢,你老。khurkhur,你老尽讲……khurkhurkhur。”

“是他要吵末,是他要……他要……”梁老太太用手摸摸头发,一面哭了起来。

梅轩老先生叹了口很长很长的气。

沉默。

“勇嫂你倒杯茶把我,”梁老太太说。

似乎很口渴,她把茶一口气灌下肚。她老拿眼去瞧瞧梅轩老先生,两对眼碰在一起的时候她又赶快移开。她想他近年来脾气变成更坏了。他凭什么来发脾气?如果他地位高,钱赚得多,他爱吵就让他吵一点,她还服气些,可是现在……

她又要第二杯茶。喝下了的酒似乎把她全身的水份都挥发干了。

梅轩老先生又抽了口不比先前短的气,接着反着手在房里踱起来。脸上像涂了一层灰色的油。眼睛红得发光。他仿佛在想什么,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的。

梁老太太眼珠跟他走。瞧着他那苍白的画满了皱纹的脸,她知道他给近年来的牢骚把身子都磨弱了。他少年时很觉得他自己伟大:有一肚子“经济”,将来的生活是光明得耀眼的。可是一下子就是几十年,并没机会用到他的那经济。现在只能切实点地希望着最目前的事:譬如加十块钱薪,或升个办事员之类。她现在已死去了前几十年的对他的信仰,代替的是,五成轻视,五成怜悯——梅轩老先生这么大年纪还得把家人的肠胃背在背上,撑持着门面。

她老瞧着他。忽然她泪腺里挤出了几滴水,就怕人发觉地赶紧揩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世,追怀往年的盛况,她心头永远印下一块阴影。

梅轩老先生站住了。他绷着脸。

“都是为了背时,”他叹气。“真背时啊!”

还想要说什么,可是闭住嘴又走了起来。

勇嫂把后房的灯灭了,到这房里来就着灯光补袜子。她头低着干她的,仿佛房间里只她一个人在着。似乎为怕太吵,她拼命把咳忍住,一呼一吸听得见她肺里呼卢呼卢痰响。有时忍不住咳起来,就爆裂什么似的一大声,痰就像弹丸地射了出来。

静默了十多分钟,梁老太太问:

“明天买什么月饼?”

梅轩老先生嘶着声音说:

“多买点枣泥的罢:你喜欢吃枣泥。”

他们都平静下来。梅轩老先生想这么吵嘴不是好兆头:愈吵愈背时。第二天拜了祖,他提议两个人在祖宗面前赌个咒,以后彼此都让步一点,使家庭和睦起来。

“还有呢,你下回少吃点酒,”他说。

梁老太太笑,脸有点红。

“那你呢?”

“我也……我倒……好,我也少吃点。”

他们这天都很快活,相对坐着啃着月饼。梁老太太眼泪淌出来一下,没给谁瞧见。梅轩老先生偶尔瞧瞧她,不知怎么就联想到明天八点钟又要去办公,他就全身发了一阵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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