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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海宗杂论集

近代化中的脑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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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来我们谈维新,谈变法,谈西化,谈新文化,谈科学救国等等,有意无意间可说都是一种使中国成为一个近代的国家的企图,对于近代化的方案,容或还有许多不同的看法,但对近代化的目标,今日已无人否认。然而我们一向对于近代化中人的因素,似乎只是偏重脑,而忽略心;偏重近代文化的认识,忽略近代人格的造就。传统的心理学,认为人格有三方面:思想、感情、意志。由常识的立场来看,还仍不失为一种便利的人格分析法。思想虽然重要,但一个人格的特殊点,往往在乎情感与意志。受了外物的刺激,情感被冲动,因而发动意志,表现为行为。在这全部的过程中,思想不过是情感与意志的工具而已。我们判断一个人,说他好或坏,善或恶,和气或粗暴,慷慨或吝啬等等,这都是关于情感与意志的评判,与思想并不相涉。我们即或说一个人头脑不清,实际也不专指他的思想混乱而言,乃是说他对于情感的冲动与意志的运用不能善自驾驭,因而行为失常。并且按最时髦的心理学的说法,认为我们的思想大半只是情感与意志的辩护者,我们做一件事,往往只是高兴如此,并没有充足的理由,所举的一切理由都是意志决定之后,甚至事成之后,自圆其说的辩解而已。可见无论按传统的说法,或按最新的学说,人格的要点都不在思想,而在情感与意志。要中国近代化必须中国人近代化,空由西洋各国搬运许多制度名物的架格,绝不足以谈近代化。例如近些年来,谈民主或立宪的人很多,许多专家能把欧美各国一切的民主理论,宪法发展,政党组织,立法程序,说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但他们一旦从政,把这一切很快的就忘得干干净净,举止行动无意间又返回到中国传统政治的旧轨。他们即或不从政,在一般日常的生活与行为上,往往也不能发挥民主的或守法的精神,旧日士大夫的许多恶习大半仍不能去掉。此种矛盾的现象,原因何在?就是因为连多数所谓专家也只是脑中充满了一堆专门术语与抽象知识,他们的心,他们人格的最深处,情感与意志,并没有近代化。又如生活须有规律,精神应该振作,这是每个近代国民都当具备的习惯。这个道理大家都能明白,国中人少数得有机会到欧美去留学或服务的人,也都亲眼见过一个比较规律振作的社会,他们自己或者也会无形间度过几年规律振作的生活。但回国之后,这一切也渐都忘记,饮食起居并无定节,在职服务并不振作。职务机关的刻板工作应付过了之后,剩余的时间大多不能用于自修与晋修,上焉者平白虚度,下焉者则在戏院赌桌消耗了大好的光阴,把大有可为的才学弃置荒废,丝毫不知顾惜。虽了不是所有的人,一闲起来,就手足无措,但如此类型的人物绝非例外。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对于规律振作只有抽象的认识,但规律振作的精神一向并未渗入他们的人格深处。

又如自重与互信,是近代复杂社会的必需条件。人人自重,分内的事无需别人督催而自动去做,非分的事不去偷机妄作。同时大家都能互相信赖,相信别人都能自重,自己也当然自重。许多国人所崇拜的民主国家,此种精神特别发达,民主精神所以能浸入这些国家的政治社会的,也就是因为多数的国民都能自重互信。否则人人都投机取巧,相互猜忌,各人大半的精力都费在互相的防备与明争暗斗上,各种的努力都相互抵消,更有何近代化或民主可言?这个道理,我们何尝不明白?但明白自明白,却不能见诸实行。学校的团体较小,各分子的程度较齐,应当是发挥自重互信精神的最好环境。撇开一言难尽的中小学不论,专讲最高学府的大学,在有的学府中,考场往往是一个令人痛心的场所。一二十人的小班大致还无问题,百人左右或再大的班上,夹带与各种作弊的现象是时常发生的。一部分人既不能自重,互信的风气何从产生?比较单纯的学校中尚且如此,我们何能希望复杂的社会中能养起自重互信的精神?在真正近代化的国家中,考试作弊虽非绝无,但的确是例外的现象。考试时教师不监堂,是很平常的事;因为学生自重,师生间能够互信,同学间也能互信。美国某校有一名教授,双目失明,但他的班上多年之间向无考试作弊的事发生。这不只是自重的问题,并且也牵涉到侠义的问题,教授失明,是弱者,若在他的班上作弊,就是欺侮弱者,是不侠义的行为,是不自重的极端例证。所以连在其他健目教授的班上或可作弊的人,到这位盲师的班上也绝不肯作弊。一般学生的此种态度,与思想毫无关系,完全是情感与意志的根本问题。

类此的例,可以继续列举,多至无限。但举一反三,大家都可体会。从政的人,各种的专业人员,大学学生,都是政治社会的领导者或候补领导者,对于近代化的理论都有相当清楚的认识,但表现在具体的行为上的,仍多是传统的一切。这并不一定是可令人悲观的现象。文化的惰性,传统的磨砺,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打破的。所谓近代精神的种种,中国在春秋战国列国并立互争的时代,大半都有。荀子在疆国篇讲到秦国的情形说:“入其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入其家门,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我们若把上面这一串“古”字改读为“近代化”,仍照样的通顺!并且此种“近代化”的情形,不会是秦国所独有;列国莫不如此,最多也不过有一些程度上的分别。秦汉大一统以下,中国的社会日趋沉寂,政治日趋消极,战国以上“近代化”的精神已没有维持的绝对必要。二千年来,近代化的各种道理,如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仁义礼智信,如礼义廉耻,虽仍谈得很热闹,但大半都成了文章资料与口头禅,实际一离开家族的范围,就几乎完全是尔诈我虞敷衍了事的世界。我们在此种僵化的世界过了二千年的生活,今日忽然又被卷入与春秋战国相似的一个新的近代化世界,一统独尊之下的传统办法当然全不适用。但根深蒂固的陈旧风习,一时又不能全部改变,各种使人不满意的现象自然发生。此种缺憾的补救,并无捷径可循。思想与知识,可靠教育来充实。情感与意志,虽也可受教育的影响,但教育的影响究属有限,最少也是很慢的。抽象的知识,可以灌输;人格的转变,须靠潜移默化。灌输可以速成;移化不能性急。大家若能自觉,认识自己情感上与意志上的弱点,这种移化的过程或者可以稍微缩短,十足近代化的中国就可比较早日的实现。

(原载《北平时报》1947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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