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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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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里有五个和尚,不打钟,不念经诵佛,当家老和尚专营茶叶生意。觉明爱喝酒。广明爱打牌,赌。寄世爱吃炖牛肉,烧蹄子。一幻什么也不爱,只爱拼命积蓄做道场所得的进账,爱将香云纱裤褂褶了又褶,包了又包,闲时爱讲点附近女人的故事:某女人脸上有三颗痣,某女人背上有一个疤,等等,他全记得牢。

朋加起首是很持矜的,时时提防着,生怕和他们同了流,合了污,可是听了一幻的话,他更苦闷烦躁。拘谨和放浪在心中交战着,心想即刻离开那里,又想着照和尚的说法探寻一些野史,也是很有趣的。他很同情校长所说的,“这地方真太不行了,真是委屈你了!”但他又这么盘算着;“我没有钱,我好到什么好地方去呢?无论如何,我得把一个月的假,在这里消磨了再回去,即令养不好病,我将这次旅行当社会调查吧!”于是,他唏嘘的试探着对一幻说:

“这地方怎么这样贫穷,这样龌龊呢?真没有意思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看得上眼的女人也没有。”

“女人吗?多得很!哼,这是庙里啊!你自己不出去吗!”一幻被打了吗啡针一样,兴奋的说:“今晚我们到不远的白塔寺做功德,你不妨同去试试看。我包你——自然,你如果要顶刮刮的,那还是到城里去。”

“那成什么样子?不去,不去!”

“不去,我就告诉你一个地方——明天早上,你到铁路那头卖小菜的地方,那里什么什么女人都有!很容易,看中了,你跟她到她的家门口,记住了门牌。到晚上,你在她屋门口什么地方站一站,她看见了,会出来的。然后,你把她带到火车箱子上。哈哈,再好没有,再便当没有!那就是这地方的义务旅馆。你笑什么?大胆解裤子,断不会光溜溜抱着在做梦,就把你开到杭州的,全是不曾修好的车箱啦!并且那箱子一排一排的,也不会有人看见。你笑什么?王八蛋扯谎。那又不花费你什么。四毛六毛尽够了!自然,你要花五块十块的,那还是到城里去!”

“那有这样的事!这真缺德呀!”

“不信也由你,你想,她们到什么地方寻外水啊,这些穷婆娘?”

虽不信一幻的话,那“社会调查”总在朋加心里作怪。翌日清晨,还是身不由己,一个人到一幻说的地方去溜了一溜。可是那里全是些蓬头散发的不受看的女人,忙忙碌碌的推挤着,没有谁睬理这绅士伟人一样的朋加,只不断的无意的将菜篮上的泥水擦在他身上。于是,他不高兴的走开了;立在行人来往的要道上,不自然的探望着,期待着。但他所期待的却是些乞妇向他伸出的手。于是,他走到庙前的过路亭,眼睛盯着那些洗衣妇,只想在她们身上的任何部份发现一点儿美,一点令人迷惑的表情动作。但那些黑瘦的脸,狗毛一般的发,流汗的粗蛮的肢体,震动着的龌龊破烂的衣服,徒然使他感到刺目,厌恶和怜悯,只使他更加觉得寂寞,无聊,和心灵的内疚!他在心里咒骂自己道:

“见鬼啊,我站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怎么这样无聊的想入非非使自家苦闷失望呢?傻瓜!安静一点过着庵寺生活不行吗?养养神不行吗?弄得自家整晚睡不好,整天吃不下,这为什么呢?说这儿不好养病,一切都不舒服,然而这也是无法的,不把身体弄好,这次的旅费,庙里的蔬菜饭,一个月宝贵的时间,不都白费了吗?检点些,安分些吧?……”

又把养病当为重大工作似的,两天以来,朋加又勉强快乐着,恬静的修养着;闲谈,游山、钓鱼等等,又有趣了;有时到江边去淴浴;有时带着书到山里去朗读;有时写信给朋友借钱,预备多住几天。他决计等病好了再回去。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无论怎样是跳不出象潮神庙那样的环境的,没有健强的身心,粗壮的手脚,也不能从这环境中开创一条光明的道路的。在无法避免的这种环境中,难道绝不能使生活美化吗?他相信一个人的坚强的意志可以战胜一切,可以改造一切!

闪电一般,日子又滑走了两星期。失眠、胃病,加剧的使他身体日益衰弱,天热,不能出游,从朋友得到的接济,吃过一顿鲜鱼鲜肉或者和校长再游一次西湖以后,所剩无几了。他只好成天伏在庙里,为自己的身体发愁,为一切的不如意事烦闷。想起穷苦的小家庭,想起工厂里的工作,想起潮神庙的杂乱,失眠胃病不但不好,而且加重,甚至腰酸背胀,头脑昏沉。他觉着老在渺无边际的幻想里过日子,成天苦闷着,究竟还是把灵魂寄托在各种社会情形的接触上好。虽然晚上睡不好,作怪梦,但白天尽不妨借着变化无穷的接触暂时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一切。

由于这种决心,他认识了学生陈子福的家属,这孩子的家就在庙侧。他常常拿他的衣服给他的母亲去洗。他自己放学后便到野外拾煤炭木柴,常常不在家。他和母亲,姐姐,全在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继父管理之下。母亲和姐姐从早到晚,努力于洗衣服的工作,兼贩烟酒糖果。继父便忙着消耗这些货品,忙着谈天,忙着往外面跑。谁也不知道他的职业,谁也不知他和这母女两人的关系。这是一个活泼,老练而且狡猾的有趣的人物。趁着朋加来买烟的时候,他总笑嘻嘻的对朋加说:

“住在庙里冷清噢,坐一歇儿,坐一歇儿!”

猜想出对方是想结纳自己这样一个人物,猜想出在一个陌生人家闲坐,有个男主人在,是较为冠冕堂皇的,朋加是无可无不可的坐下了。并且常常坐下了。

躺在竹椅上,看女人洗衣服,看人们的门前来往,虽然对过一块空地的恶臭给风送过来,灰尘盖满了一切,也扑进鼻孔、喉管,干燥发痒,鸡粪、鸭粪、浓痰、孩子的屎尿遍地狼藉着,然而这比庙里好,生动、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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