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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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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里的朋友处借了钱,校长请朋加游过一趟西湖。

小学校里的经费,每月只有七十元,校长自己害肺病,得花钱,还有一个教员也害肺病,课不能上,薪可不能不领,只得另花钱请代理人,此外还得招待客人,当然校长是没有多钱化的。他欠了客人韩先生五十元,使得他至今没有路费离开那里。校长不但没有钱,而且没有精神招待客人了。怎样消遣,怎样养病,客人只好自己设法了。

起初,朋加能够和校长谈谈天,勉强韩先生出去走走,和学生们游戏,但学生们上课了,谁也没工夫闲谈,不愿走出门,他便独自到远处的山上去玩玩,到远处的江边去垂钓。野外,阳光虽是火一般热,但山林是幽静的,可听听禽鸟的唱和,江流永恒的流着,飘着来去的帆船。他虽倦怠不堪,累得满头是汗,而鱼们也始终不谅他的孤寂和苦衷,不肯上钩,但他觉得仍是有趣的;有幽闲的雅趣,有忘人我,忘世俗的雅趣。回家后,倦了,没法儿消磨日子啦,就不管人家肺病不肺病,躺在校长的床上休息着,因为他自己的床是在办公室临时搭的;睡醒了,就借着小事故将自己介绍给过路亭里的洗衣妇,介绍给附近闲在家里的汉子们,说长问短,探探他们的生活。他以为,只有将自己拖出忧思苦虑的冥想,只有使自己不停的温和的运用着肢体,便心身都得到相当的休养,病慢慢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比终日劳碌在轧轧的工厂的机器中间,比终日在家和拙荆相对,比时时刻刻听儿女的叽嘈,比不断的看着房租警捐的追索,比拖着箱子杂物运到当铺的时候,快乐多了,自由多了,暇逸多了!无拘束,无顾忌,以较有智识的人和愚笨的人们周旋着,以穿着旧西服的资格出入于破败肮脏的家户,他也易于博得人们的欢迎和尊敬。一个有闲者,一个有所为而然的有闲者,是尽有工夫以客观的态度,去体验他所不曾阅历的,尽有聪明才智在人类各种生活中去发现,去寻求启示的。人类的欲望虽是无止境,但在绝境中,却是容易得到安慰的,这时的朋加正是如此,觉着一切都有趣、新奇、快乐!

但,新的地域、新的事物、新的遭逢,在相当的空间和时间以内,也容易令人感觉到板滞,陈腐,而且厌恶。几天歇下来,失眠胃病照旧苦恼着他。他离开家庭,只是撇开旧的烦闷,重尝新的烦闷,冲出旧的贫穷喧扰的圈套,走入新的贫穷喧扰的圈套。比方晚上吧,他就在心里愤骂着,哭喊着:“难道我是来避难的吗?难道我只能到这里避难吗?难道我只能这样子避难吗?至少,我要弄一个固定的床位,无须早拆夜搭。这样子麻烦死了。而且,没有床,白天简直没有地方安葬!我也要弄一个蚊帐才行的。蚊虫香起码要六个铜板一圈,并且这蚊虫香有什么用呢?蚊虫全是已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无论怎样,它不吸人家的血总不能生活的。你把房门关得紧紧,熏死它们吧?窗纸得重糊过,房门得修理过。即令不须重糊修理,一点儿不透气,但人同蚊虫不将一样遭殃吗?再则谁受得住这闷热?再则,这臭虫、这跳蚤,它们也怕蚊虫香吗!那末,用火油浸透这床板吗!用毒药敷在自己身上吗?再则……敞开门睡吧,自然风凉得多啦,但是那样讨厌的残废的潮神,那上了霉的旧棺本,那黑暗,阴森,那令人作呕的潮湿气,那大厅上鬼魅似的耗子追逐的声音,种种、种种,敢于一个人闭着眼去推想吗?……天啦,我只好不睡,点着火油灯,关着门,眼睛望着破烂的纸糊的壁,看那畏光的臭虫向壁洞里逃,看那遭劫的蚊子触着蛛网,反正白天没有事,妈的,我通宵不用睡了。……”

比方吃饭的时候吧,他尽瞧着饭菜,瞧着吞吃这饭菜的人,念头转了又转:

“这饭,怎么这样脏、黑?怎么这样多的谷壳,稗子呢?那里来的这么多的米虫的尸体呢?这米虫的死法才别致啊!这也许能和虾米一样吃下肚的吧?这黄瓜,豆芽菜,咸菜,怎么老是吃不完,一辈子吃不完,吃来吃去总是这几样呢?——我身上是缺少不了脂肪的;蛋白质,维他命啊,全缺少不了的。我能象和尚们永远那末黑瘦,那末无生趣,那末不死不活吗?我要留着身体做工,做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大众的事的啊!——校长先生,我对你说,你最好买点牛肉,鲜鱼,鸡蛋或者火腿换换胃口,虽然这地方不见得样样有买,也得想想法子啊!你要知道你自己的身体,你的朋友的身体,实在不行,糟透了啊!为你自己打算,也得——至于我,自然,我,我是决不白吃你的。瞧吧,等我有钱的时候,瞧吧,我要用好的滋补的东西把你喂着,肚皮挺起象只河豚一样。我要使你把鱼肉厌恶得象豆芽菜一样。吓吓,我有钱的时候——”

比方是谈天吧?他没有见过象韩先生没主张没判断的人,什么都是“我全赞成”“我是无可无不可”。他也没有见过有病的姓钟的教员那末盲目的固执:“这些顽皮的小学生,简直是小猪猡,非打不行!”“古人云:鞭作教刑!现在呢,全都应该以军法从事!”女孩子都给他吓走。男孩子也在半路上啼啼哭哭不肯进庙门。学生的家长欢迎他。他有理由反对校长的办法,独行其是!朋加总觉着和他们谈不起劲!

和孩子们玩玩吧,起首,朋加觉着他们是可爱的,但是仔细体验起来,可又只觉可怜,渐渐的竟至有些厌恶。他们一身破烂,满身脏,臭。他常常不高兴的对他们说:“不要扰我,走开些吧,你们这些粪中之蛆!”

总之,一切人,物,山,水,天天接触着,游玩着,老是那样子,他觉着死板得可笑!庙的周围和内外,都象狗粪一般惹他厌!一切全变了、变了,变到不可思议的可笑的境界!闷、寂寥、枯燥乏味、烦杂喧嚣、好象成天紧逼着他,驱逐着他,他在庙门口出出进进,在白塔岭奔上奔下,在冷漠的街上生气似的有急务似的穿来穿去,象丧家的狗,灵魂没有归宿一般!无聊极了的时候,他情愿走进和尚们的卧室,看他们抽红丸,听他们讲出家的历史,和做道场时的奇怪故事,男女勾搭等等,差不多每天都去,每晚都去,坐到夜深,甚至羡慕他们每人都有蚊帐,虽是脏、黑、破旧,也想和他们睡在一起。有时,和尚们对他说:

“你抽一口红丸吗?这玩意儿顶有意思,可以消日子。”

他竟欣然答道:

“无聊得很,也好,我来抽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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