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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物语

与德哥派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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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美人辩

德哥派拉曼修:豫丰泰握别以来,忽忽经旬,其中事故,诚有出人意外者矣。犹忆是夕畅饮绍兴,吃螃蟹外,席上有数位誉冠一时之上海名媛东方玛但拿,因思及大着小说《夜车中之玛但拿》,曾劝君作一篇素描,名为“螃蟹与玛但拿”,而君于螃蟹则无意,于玛但拿则倾耳以谈,座间玛但拿诙谐百出,意兴酣豪,教我饮酒,教汝吃蟹,虽汝我皆不可教,而此情此景,何能忘之?岂料半月之间,先生离沪赴平,遂有风云不测,大祸临头也耶?

当君抵掌谈心之时,窃谓先生幸得与中国风雅名淑见面,对于中国女子,或可翻然得新认识。岂知曼修竟因此入迷,褒扬过甚,语无忌惮,遂为召祸之由耶?现竟有北平潘女士向曼修示威,以褒扬为暗讽,虽曰中国人善读反面文章,曼修毋亦惊愕不知所以乎?兹特为先生解释中国摩登女郎之心理如下,以释疑惑。

据余所见西方文人游华,未有不窃窃称道,中国女子幽娴秀娟之雅致及其凌波曲线之娉婷,以为东方个别风韵,为西土所无者。惟曼修而外,未有公言中国女子之美者。报载曼修悍然无忌,再四声明既好中餐,又好中国女人,甚谓或且将放弃终生独身主义而娶吾国女子,是诚吾国报界所未之前闻。盖向来上海西人未闻有称赞中国人之衣食宫室或中国女子者,即使有之,亦不刊之报章。英人密室闲谈,赧颜供认中国肴馔之佳烹调之美者,固或有之,但若有英人在俱乐部公然声明好中菜,或好中国女子,或好中国人民,则未有不蒙“半痴”(queer)之讥,而失其社会上之位置者。

故如美国每一小城必有两三家中国“杂碎”饭店,上海则一家亦不可得。闲尝见欧人便衣粗服,东张西望偷入南京路新雅饭店,虎噬狼吞,大啖大嚼,至杯盘俱空,拂须而去。但谁曾看见体面西洋士女高帽燕服公然跨入新雅之门聚宴者乎?盖自英人视之,社会直无此礼法,公论亦所不容。今者风俗既成,即中国人亦不敢在外人之前,依吾国风俗食华餐,穿华服,说华语,居华宅矣。

曼修乃于此际,出而扬言中国女子之美,其谁信之?最不信者,尤莫如中国女子。中国女学生以曼修为戏言,北平潘女士以曼修为讥讽。群雌粥粥,佥谓曼修滑稽成性,且——此最令人难堪者——有意戏弄中国女子。大晚报“火炬”有女士投稿,问曼修何不讥讽巴黎女子?潘女士质问:曼修为文人,何以不谈文学而谋女子,恰似大学二年级课室向话。且曼修既言欲娶中国女子,何以不言恋爱?未言恋爱先言结婚,亦失文明人态度。

有一作者附和反诘曰:曼修以为中国女子服装“裹身”,然巴黎女服何尝不“裹身”乎?《时事新报》“青光”作者则取反躬自省态度问曰:何以曼修不讥西洋女子,独讥吾国女子?吾国女子其深思猛省乎?某女士亦发辞严义正之呼声曰:吾辈虽要体面,不可容人任意侮辱,然亦自身须有彻底之觉悟,其辞可悯,其诚亦可哀。种种怪论,轩然大波,皆由曼修尝谓幽默之东方美人为曼修之理想女子一语所掀起。事之怪,有怪于此者乎?

德哥派拉曼修,吾人遭人侮辱欺凌,固早已心灰意冷,故谁有说一句中国好话,亦不敢相信。风俗所趋,积重难返,今者吾辈见有欧人游观天坛祈年殿,神魂怡荡,恭立不语,亦觉得祈年殿应赧颜低首,觳觫屏营,不知所措矣。吾所悔者,祈年殿非铜骨洋灰所筑成,吾所羞者,祈年殿楼仅有三层,不及沙逊大楼之高耳。假使此洋人果发一语,称赞该殿之美,该殿有知如潘女士者,亦必抗议曼修之戏言,或且将控以有意侮辱之罪。其情景恰似苦命丫头一旦遇人拍肩,亦必反唇相讥而诬为非礼,曼修固已出于非礼矣。为曼修计,惟有再三申明东方美人确为曼修所崇拜,始可取信于天下,而下次再有西洋小说家,发表与君同调之意见,庶几不被中国英雄大兴问罪之师乎?

自然,曼修知吾意。潘女士之豪迈不肯示弱,正是外强中干,西俗所谓infeiority lpex也。曼修为小说家,当知有逊色之观念者,固不必真逊色于人。只要时时日日向一人曰“汝不若人”,不久其人亦自以为不若,此教会星期日校之所以养成许多“魔鬼子”也。小儿到校,闻师言好糖饵游玩即系魔鬼子,故废然返家以魔鬼子自居,以告父母,父母愕然。不有星期日校师,何来魔鬼子?

先生之白种同胞,即东方之星期日校师,日日刮脸修胡,高帽白领以告我边幅不修之同胞曰:黄肤平脸者魔鬼子,而吾人亦几置信。自然上海英人俱乐部之所以夜郎自大以矜我者,非尽出于博爱,有所为而然也。夫生活竞存至不易,吾辈常人大都又系碌碌庸才。对镜自览,能无汗颜?以此治事,何事可治?故或托庇于名门显族以自慰曰,吾固贤人之子孙也。至若此层办不到,如东方外人不必皆有名门显族可以托庇,则进一步托庇于上古之祖宗曰,吾固优种民族之子孙也。如此则借镜生辉,吾心泰然,万事如意,人人自信而不复致疑于自己之庸碌。

美国心理学教授之言曰,自信即系成功之母,东方外人岂可无自信?故其卑人,非欲卑人,乃欲以矜己而已。且如此自信,对中国文物亦可放心不必研究。此姑勿论,余所欲言者,潘女士之何以心虚。上海英人既如此矜伐以骄我,又加以西洋裸体画及西洋电影明星如梅薇丝,嘉宝之丽质以炫我,遂使中国女生正自悔父母生我无金发碧眼以为恨。潘女士岂料到黑发柳腰之中国女郎亦可使欧人销魂动魄乎?

且纵使称赞异邦女子可算为侮辱,则使梅薇丝,嘉宝见到中国电影广告称赞彼姝之肉感香艳,非起诉讼不可,此又岂潘女士所想到者乎?此姑勿论。然电影广告固已移我风而易我俗,其最明显证据,即潘女士之抗议曼修表彰东方美人也。东方美人,何言之虐!曼修何不谈文学,而仅讥讽吾辈弱质女郎乎?

中国女郎心理,已为君解剖。故以先生夸奖东方女子之幽娴风雅反遭不测,亦可释然。曼修谅不致灰心乎?曼修回巴黎,应即努力发明染金发碧眼之新术,则不但将发一笔大财,得中国女子为曼修主顾,且将使中国女子衔环结草没齿不忘曼修之功德。下次莅华,将见中国女生派遣代表团,高执标语到码头作热烈之欢迎也。尔时中国女子将颂扬曼修,不复以戏言罪曼修也。

语堂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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