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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田女王

近江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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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明天皇崩后,七年来中大兄皇子一直以皇太子的身份称制、统治天下。在称制第七年的正月三日,中大兄皇子终于正式即位,成为天智天皇。七日,群臣聚集在皇宫,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酒宴。时节正是寒冬,近岸的湖水冻着冰,湖上朔风呼啸,然而这一天却是个无风的晴朗好天气。从皇宫内的酒宴会场,可以看到琵琶湖平静的湖面,上面照洒着明亮的阳光。湖周遭的群山覆着白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大概是心情的缘故,似乎群山也一改往日的表情,不那么阴冷了。

群臣们直到这一天才感受到,原来近江竟也是个美丽的地方,飞鸟京和难波京都没有这么优美的自然环境呢。从皇宫眺望出去,不只有美景,还视野广阔。酒宴从白天一直进行到夜里。

这天,坊间的百姓也在自发庆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长达七年的中大兄皇子称制时代终于结束,天智天皇的时代开始了。想到这一点,百姓们心里不由得涌起一团新的期待。此前坊间流传的歌谣,内容无一不是诅咒时代、讽喻统治者的,而从这一天开始,人们口中的歌谣有了全新的歌词。不知道是谁创作,也不知道是谁传布的,但此类小事中所反映出的对时代的敏感性却不能不令人惊叹。噢,从今往后租税将一年比一年减少,各种劳役征募也不会再有了,以前光是口头上说,说了多少年百姓却总也享受不到一点新政的真正好处,但往后可不一样了。——人人心里充满了这样的期待。不光百姓,连朝廷的文官武将们也是同样期待。

二月,古人大兄皇子之女倭姬王被立皇后,苏我石川麻吕之女姪娘、阿倍仓梯麻吕之女橘娘、苏我赤兄之女常陆娘、栗隈首德万之女黑媛娘四人为嫔,后宫其余妃子们也各自得封其位。

立后立嫔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人们口中念念不忘提及的自然是额田女王的名字。五名后嫔中没有额田的名字,其他妃子中也没有额田的名字。对此人们既觉得顺理成章,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经过这一事件,人们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情,即额田原来不属于后宫女性之一。在众人眼里,额田的形象刹那间变得截然不同了。她既美貌,又自由自在、充满了女性活力。之前,人们总是将她与两位皇子联系在一起,肯定与其中一个有着特殊的关系,但往后只需专注于大海人皇子一人就可以了,但她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已经不再是人们关心的事了。自从迁来近江,人们从未听到关于大海人皇子造访额田住所的传闻,也不曾有人目睹过二人在一起的场景,额田总是被一群侍女簇拥着。

确实,额田女王身上有着给众人留下如此印象的地方,她自由、充满活力,总是给人新鲜的感觉。额田自身也感觉到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有着无穷的力量,朝迎夕送的每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都那么充实。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知道,对期盼已久终于到来的天智天皇时代,额田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全新的东西。随着天智天皇即位,他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存在,是额田难以触及的。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迎来宣召的使者,甚至连这样想都不可能了。

每次前往宫中主持神事之前,额田都要沐浴净身,虔诚地敬事神祇。她向神祈祷,请神祇保佑天智天皇的时代更加辉煌、更加美好,同时祈求祛除民众心中的一丝一缕不满,让万民一同讴歌这个时代。

额田很少出现在天智天皇面前。偶尔碰上这种时候,她也尽力躲在远处,只是偷偷看上天智天皇几眼而已。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令人不敢相信二人从前曾经有过特殊的关系。因为额田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拥有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皇子,而是不可亲近的崇高至上的神。

可是,额田命令自己这样做,从某种意义上讲却反而使得她愈加将对方视作自己最亲近的人。主持神事的时候,额田总感觉是同中大兄皇子在一起,她是在以中大兄的心情来敬事神祇,以中大兄的诚意向神祈祷。

主持神事时,有时候会有种不可思议的陶醉感袭上额田的心头。这对额田来说不是第一次。数年前在筑紫,额田曾与中大兄皇子一起被鬼火团团包围,后来一起跌倒在鬼火中。今时的陶醉感和当时那种陶醉感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在筑紫被鬼火包围的时候,正是中大兄皇子处在最艰辛的时期,额田是与皇子一同分担承受那种艰辛,而现在不一样了,皇子不得不承受的艰辛痛苦已经不存在了。

不只是主持神事的时候,自从进入新时代,额田较之以前更加自由自在地外出游逛街市和郊外,但不论走到哪里,额田都仿佛同中大兄皇子在一起。只要看到男女民众脸上露出快乐的神情,她就会为中大兄皇子而感到欣悦;看到男女民众脸上露出阴沉的神情,她就会为中大兄皇子而感到难过。她像中大兄皇子一样或欣悦,或难过悲伤。

因此,额田从来感觉不到孤独。她始终与称制时代的中大兄皇子在一起,并且是以那时所不可能有的灵魂与肉体同时紧密结合的方式,与中大兄皇子在一起。

进入三月,湖水一天比一天暖起来。这里的冬天远比大和寒冷得多,但同时冬季时间也短许多。当人们意识到春天即将到来时,冬寒迅即就真的衰败下去了。

一天,额田在自己的住处迎来了大海人皇子。自从迁都来到近江,这还是第一次。大海人皇子的到来,令额田住处的侍女们一阵忙乱,赶紧在庭院里张罗皇子的座席。

“梅花开了。”

正如大海人皇子所说,庭院里栽种的梅树上已经有了白色的小花。

“这梅树是建造这个房屋的时候种的?”

“是的。”额田答道,“原想着今年不会开花了,没承想您看竟然开花了呢。”

“你在飞鸟的住处也有梅树。”

“是。”

“额田喜欢梅花?”

“是。”额田回答,随后又补充道,“额田喜欢梅花,不过喜欢的是一朵两朵零星开放的梅花。”

此时的额田不知怎么忽然意识到,似乎不这样补充的话,心里总有些不安。

果然,大海人皇子大笑起来,接口道:“梅林的梅花不喜欢吗?”

“是的。”

“不喜欢也没办法喽,发生过的事情抹也抹不掉啦。”大海人皇子揶揄着道。

额田与大海人皇子相向而坐,两人之间隔着必要的距离。额田对大海人皇子多少还是怀着一丝戒备。以前对大海人皇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态度,不管对方说什么,她总能用她独特的应对技巧进行巧妙处理,但现在似乎不行了,变得情不自禁地戒备在先了。

“往后我会时不时过来观赏梅花的。”大海人皇子继续说。

“梅花的生命很短暂的。”

“生命短暂,那就趁它还没有凋谢的时候过来观赏嘛。”

“今晚只要风一起……”

“全部都谢了?”

“是的。”

“难道是那双白皙漂亮的手将花全部摧折掉的?”

额田情不自禁地将放在膝上的手缩了回去。

“时隔许久没见,你竟然这么健康,简直像换了个人……”

“……”

“变得更美了。”

“您是在说我吗?”

“这儿除了你没有其他人啊。既然没有其他人,我说的当然是额田啊。”

“时隔许久没见……”

额田说着抬起头来,面前是大海人皇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想不到您变得越来越大胆了。”

“还有呢?”

“还越来越会哄女人了。”

“我这不是哄你。我是真的这么想,才这么说出口来的。”

大海人站起身,在庭院里踱起步来。

“额田变得更美了,也变得胆小了。”

“……”

“为什么变得胆小了?”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啊,因为不肯交与任何人的你的心现在被夺走了。额田经常讲,你的心是决不会交给别人的。因为信了你的话我结果才酿成了大错。”

额田默默地低头垂目,此时抬起头来道:“不,不是这样的。”她拼命地辩解着。

“什么不是啊,你的心就是被人夺走了,真是遗憾哪。即使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大海人还是知道的。真遗憾!”大海人说着笑出来,“如今你的心已经被夺走,看来你自己给自己的承诺也变样了。”

“皇子殿下今天为何如此执拗?”

“没错,今天的大海人和平常的大海人是有点不一样。这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坐在这里,说不定嘴一滑就会脱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殿下既然已经观赏过梅花了,就请您返回吧。”

“好,今天就听你的,我这就回去。其实我是有事情想来和你商量的,那就等下次来的时候再说吧。”

“商量什么事情?”

大海人皇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这事必须要和你商量。我明天再来,也好再多观赏一下梅花。”

额田以为大海人皇子真的会明天再来,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这样。从眼前的大海人皇子身上,能感受到某种多年未曾有过的强烈气息,是当年硬生生将自己从梅林中掳走的年轻时的大海人皇子的气息。

“梅花今晚就会凋谢的。”额田说。

“不光是大海人我想观赏,还有其他人也想来观赏呢。”

“是谁呀?”

“你不知道?”

“……”

“假如连一个母亲的心也被夺走,那可就太不应该了。”

额田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差一点脱口叫道:“啊!”

“我这就回去对她说,明天带她一起来观赏梅花,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要是带她来了,梅花却全谢了,她可就要伤心了。”

大海人皇子说罢转身离去。额田跟在后面送皇子离去。门外数名侍女已经站立成两排恭候着皇子,大海人皇子迈着轻松的脚步走过去。

额田回到庭院,像刚才大海人皇子在这儿踱步似的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想到明天不只大海人皇子一人来观赏梅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梅花谢掉。而且,还要祈祷今晚上千万不要刮风将花吹落。接下来,额田长长地沉浸在身为母亲的情思之中。

翌日,额田满心期待着十市皇女前来观赏梅花,可是却久久不见任何动静。额田望着阳光洒落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一整天心不在焉,很快这一天就过去了。

到了傍晚,额田灰心丧气,独自走到开着梅花却无人来赏的庭院里。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到十市皇女了。十市皇女是实实在在从自己肚子里掉下的肉,可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她一直悄无声息地呆在大海人皇子的居所里与侍女们生活在一起。那可是自己的女儿啊,作为母亲怎么可能不思念女儿呢。可是思念归思念,额田却一筹莫展,只能远远地为女儿暗暗祈祷。女儿只有远离自己这个母亲,她的命运才可能茁壮绽放。千万不要去接近她。千万不要去接近她。——这些年来,额田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艰辛地挨过了十五年岁月。不知不觉中,女儿已经迎来了十六岁的春天。

远远为女儿祈祷的额田,不想与女儿见面,也不想与女儿说话,事实上她很害怕和女儿会面。该和女儿说些什么?该怎样表达自己对女儿的感情?她不知道世上的母亲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是,听说对方主动来造访相会,额田仍情不自禁地翘首以盼,毕竟女儿是自己在这世上无可替代的最宝贵的东西,以致在没见到女儿之前,额田已经惴惴不安,难以平静。

额田怀着焦躁不安的心情站在梅树下。这时候,大海人皇子那边派来了传话的使者,是位中年侍女。

“明天,皇子殿下府邸一众妃子家庭聚会,请您前往。”侍女说。

额田并没有打算立即回复,可是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额田准时前去府上叨扰。”

侍女说的妃子们聚会,会是什么样的聚会呢?额田猜不出,但是无疑届时十市皇女一定会出现在会场的。想到大海人皇子昨天来访时的那副眼神,显然不答应这个邀请为好,但此时此刻额田心里母亲的意识又复活了。如今额田百孔千疮的心,只要见上十市皇女一面,立刻就能得到疗愈。

翌日,额田按照所说的时刻前往大海人皇子府邸。府邸近邻皇宫,外人以为这里也是皇宫的一部分,因而同样称之为御殿,但与皇宫之间有郁郁苍苍的树丛隔开,整然区分成两片。

额田这是第一次踏入大海人皇子的居所。这儿不同于皇宫,没有多余的人工修饰的痕迹。几栋屋宇散布于充满野趣的山野间,庭院内有山丘,也有成片的树林。

额田由出迎的侍女引导着,走在夹道而立的树丛中间的小道上。是麻栎树林。穿过这片树林,是一个广场。广场对面有片梅林,是片令人啧啧称赞的十分壮观的梅树林。梅树不高,数十棵,又或是数百棵梅树上都开着白色的小花。如此壮观的梅林自然不可能是自然生长的,因而这里看得出些许人工修饰的痕迹。

额田感觉自己被大海人皇子戏弄了。看到自己住处那两三棵梅树便说要来观赏梅花,而额田竟信以为真。现在想想,自己真是糊涂得可以啊。住在拥有这样壮观的梅林的府邸内,每日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观赏,十市皇女也不可能去自己的住处观赏梅花。

小道沿着梅林曲曲弯弯绕了一周。道路两旁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额田时而停下脚步,嗅一嗅梅花香气,或眺望一下梅林,侍女则在前方停下来等着额田。绕着梅林走了大概只半圈,额田忽然听到几个小孩尖厉的声音,像是从梅林中间传出的,但随即她就明白了并不是这样的。

“这边请!”

被侍女引导着走去的方向是梅林旁边的一座建筑。透过树林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主屋的屋檐,估计是专为赏梅而建的,完全是农家建筑的样式。额田略显踌躇,拿不准是否要随侍女进去。

“外面很暖和,我想在梅林中再走一会儿。”

见额田这样说,侍女立即接上茬说道:“若这样的话,那边刚好有块向阳处呢。”

于是额田跟随在侍女身后朝建筑后便门的方向走去。走了没有几步,额田又停住了:数名妇人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不清楚究竟是谁,但应该有妃子也有侍女,还有几个孩子。先前额田听到的尖厉的童声,就是从这里传过去的。

正如侍女所说的,面前这片空地夹在梅林与屋宇之间,正是个绝佳的向阳处。虽说与一般农家的后便门颇有几分相似,但散放于门口的几件物什,却截然不同于农家趣味,尽显艳丽、华贵。随处摆放着桌子椅子等,布置成了一个简洁的宴席会场。

额田暗想,自己来到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但已然进来,后悔也来不及了。额田思忖着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应对。她拿定主意,准备用自己的自由之身作为武器,不去拘执于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是十市皇女的母亲,大海人皇子是邀请我这个十市皇女的母亲来赴家庭聚会的。——额田自己对自己说道。

额田向聚会会场走去。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鸬野皇女,于是向对方颔首致意,鸬野皇女见到额田便朝她走近来。

“我正和高市皇子的母亲在说呢,不知道今天您会不会来。您有空就过来坐一坐呀,十市皇女怪可怜的。”

鸬野皇女语气十分和善,没有一丁点隔阂见外的感觉。额田完全没有预料到鸬野皇女对自己会是这样的态度。中大兄为父、大海人为夫的鸬野皇女,是大海人皇子所有妃子中最有权势的一个。当然并非出于她的主动追求,她自然而然就拥有这样的权势。和鸬野皇女同为中大兄女儿的,还有大江皇女、新田部皇女,但鸬野皇女的地位显然和她们不一样。她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这不光是因为她年纪稍长,还因为她天生的美貌,当然更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聪颖。

假如另一位中大兄为父、大海人为夫的妃子大田皇女没有仙逝的话,鸬野皇女如今集于一身的宠爱和人气或许就要减去一半。在这二人之中,比较起来额田还是对性格温婉的大田皇女更加多几分好感,而鸬野皇女给她的印象则是稍显冷淡、不大容易亲近,但这个先入之见看样子得改一改了。

眼前的鸬野皇女几乎令额田头晕目眩,天生丽质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这是美貌与聪颖完美地融合为一体的美丽。鸬野皇女今年二十四岁。

尼子娘也朝这边走过来。她是看见额田,特意过来和额田打招呼的。

“哎呀,您来了十市皇女该多高兴啊!”尼子娘一边说着一边朝四下里扫视,寻找十市皇女的身影,“刚才还在这儿玩呢,这会儿大概是去梅林那边了吧。”

大海人的妃子中数尼子娘最年长,额田以前就对她颇有好感。和其他妃子相比,尼子娘出身低微,父亲只是个地方豪族,因为这个缘故她历来非常谨小慎微。二人有一个相近之处,额田身为十六岁的十市皇女的母亲,尼子娘则是年方十五的高市皇子的母亲。

额田此时方才注意到,赏梅宴上没有其他妃子的身影。额田看到鸬野皇女之子、年方七岁的草壁皇子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向梅林方向走去。随后,八岁的大来皇女和六岁的大津皇子同样由侍女们伴侍着跑向梅林。这两位皇女皇子是大田皇女的遗孤,由此来看,他们的举止中似乎就带有那么一点凄寂的影子。同样被侍女们簇拥的草壁皇子显得天真欢快、毫无心事,而大来皇女与大津皇子手挽手一起往前走的情形,仿佛二人在齐心合力准备奋力迎接挑战似的。

额田心想,比起丧母的皇女皇子,十市皇女也许应该算是幸运的。十市皇女虽然远离母亲、生活在大海人皇子府邸,但终归平安健康地长到了十六岁。

年幼的皇子和皇女跑进梅林,随即高市皇子与十市皇女二人嬉笑着从梅林中走了出来。

额田浑身一激灵。差不多一年没见到,十市皇女已经稚气尽脱,怎么看都俨然一位成熟女子了。

“哎呀,十市皇女往这边过来了!”尼子娘提醒额田道。

“长得真漂亮,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呢。”鸬野皇女也附和着说道。

额田看见十市皇女发现了自己,似乎稍稍有点吃惊,往这边凝神注视了片刻,随后便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以往十市皇女看见额田,总是表现出有意无意要躲避的意思,但这次没有这样,相反倒是额田看见十市皇女朝自己走来却有一种想回避的冲动。她浑身颤抖着,恨不得立即转身离开这里。

十市皇女来到额田面前,对着她微展笑容,随后转向尼子娘说道:“一起去看梅花吧!您来不就是为了观赏梅花吗?可是却在这儿光顾着说话了。”完全是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您想见的人来了,这多叫人高兴啊。”鸬野皇女在一旁说道。

十市皇女没有顾上回答,她又对着额田笑了笑,然后才转向鸬野皇女:“您也一块儿去看梅花呀,好不好嘛,快点呀。”

额田没有作声。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是心里却充溢着满满的幸福感。十市皇女对她笑了两回,这样额田就已经很满足了。这微笑分明表明十市皇女意识到她这个母亲的存在,这是只对母亲才展露的笑容,笑容里包含了亲近、欣喜,以及些许羞怯,这些情感混合在一起形成这样的笑容。额田仿佛能感觉到,十市皇女的眼睛在对自己说:我现在不能和您说话,因为旁边有其他人在呢。

高市皇子走过来了。皇子也早已脱去了稚气,虽说还是个少年,但身材魁梧,而且十分稳重,不愧是大海人皇子的第一皇子。高市皇子向额田微笑着以示寒暄,随后对十市皇女说道:“快,现在我们去爬后山去。”

“不去!”十市皇女回答。

“为什么?不是你自己说要去爬的吗?”

“你瞎说,我可没有说过。”

“嗨,你不是刚刚才说过的吗?”

二人你来我往地逗了几句嘴,随后一同离开了。额田她们看见二人在梅林周边的小道上跑起来。

少年少女的身影消失后,额田这才回过神来。她只觉得刚才的一幕像是幻觉一样。十市皇女看上去很幸福,一点也不像失去母亲的皇女。和鸬野皇女及尼子娘说话时口吻里还带着撒娇卖乖,也许是为了给母亲看而故意撒娇的,但从一旁看起来,既没有任何不自然,也没有半点卑屈的感觉。她与高市皇子一溜小跑离去的背影,也透着纯朴、自然和幸福。这样不是很好吗?十市皇女是幸福的,这样不就足够了吗?——这个念头一瞬间令额田的面部僵住了。

这时候,散在各处的侍女们一起站起身,四下的空气也变得紧张起来。不用问,额田立即知道是大海人皇子出现了。

额田赶紧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她想,应该站在稍稍远离鸬野皇女和尼子娘的地方恭迎大海人皇子,但鸬野皇女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对她说道:“今天就和我们在一起恭迎皇子殿下吧。他应该有些事情想和您商量,所以特意请您过来的呢。”

听到鸬野皇女这样说,额田就不好再移换位置了,只得转个身退到鸬野皇女的身后去,不料尼子娘正站在那里,于是又将尼子娘礼让至前面,自己站在了尼子娘的后面。这样做,既是出于礼仪,同时想通过这一形式清楚地表明自己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一方面是向二位妃子表明,另一方面也是向大海人皇子表明。

大海人皇子来到面前,在场的妇人们一起颔首向他致意,额田也垂下了头。

“殿下您想见的人来了。”

额田听到鸬野皇女的话音。

“谁呀?”这是大海人皇子的声音。

“呵呵,您睁大眼睛找找看啊。”

“哦……”

额田感觉到大海人皇子的视线停在了自己额头。额田低着头,鸬野皇女的态度令她意想不到,她心里剧烈悸动着。

这时鸬野皇女带点恶作剧的清脆笑声又响起来:“不要做出这副可怕的表情嘛。”

“我没有做出可怕的表情。”大海人说,随即又道,“额田来啦?”

这次清清楚楚是对着额田说的。额田抬起了头。

——好久没见到殿下了。

额田想这样接口回答,但是话到嘴边停住,终于还是说没出来。

鸬野皇女接着说:“皇子殿下和我商量来着,想请您过来坐坐,可是犹豫着以什么样的形式请才好。刚才听尼子娘说起,皇子殿下为这事和尼子娘也商量过呢,照这样看起来,应该同其他妃子也都有过商量吧。在这个世上,十市皇女的母亲好像是最可怕的人了,皇子殿下对她一筹莫展,真叫人可怜呢。”

额田的视线并没有朝向大海人皇子,但她不用看也知道大海人皇子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被鸬野皇女抢了话头,一副垂头沮丧的样子。

额田后悔自己跑来参加这个聚会。她知道鸬野皇女这番打趣的话并无恶意,但是对方比自己年轻十岁都不止,这令额田不能不显得有些拘谨。假如不是对自己既年轻又美貌抱有极其强烈的自信,鸬野皇女肯定不会如此开玩笑。

不过,听到鸬野皇女嘲弄大海人皇子的话,额田却松了一口气。看来大海人皇子与自己目前没有任何暧昧的关系这一事实,鸬野皇女并没有半点怀疑。当然,聪明伶俐的鸬野皇女也会有疏忽之处,因为就在最近、就在两天之前,大海人皇子还前往造访了额田的住处。想到这里,额田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侥幸。谁料想这侥幸仅仅只存在了数秒钟,下一个瞬间就被一掌打飞了。

“听说皇子殿下打算领着十市皇女一同去拜访额田女王的住处,有这样的事吗?凭我的感觉好像不至于吧。”

刹那间额田仿佛感到周身血液都冻结了,这位年轻美貌的妃子竟然什么事情都知道!

“怎么可能……”

大海人皇子才说了一半,就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额田依旧低着头,她好像看到了大海人皇子那张困惑而无奈的面孔。

额田抬起头来,低低地笑了。是情不自禁发出的笑声。以前,每当捅到自己的软肋时,大海人皇子就会露出这种难以形容的困惑表情,额田知道,此刻的大海人皇子一定又重现那种似曾相识的表情来了。

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再掩饰也于事无补。

额田向鸬野皇女说道:“幸好皇子殿下没有造访过我的住处。托您的关照,让额田受邀来到御殿赏梅,真是非常高兴。”

虽然额田巧妙地将自己情不自禁的笑化解了过去,但她还是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说话,毕竟年轻的鸬野皇女是位令人畏惧的妃子,在她面前大意不得。今天这个家庭聚会,究竟是大海人皇子邀请自己来的,还是鸬野皇女邀请自己来的?额田想到昨天那个传话使者冷冷的表情,那个中年侍女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令来的?

很快,额田恢复了平静。回想起来,让人担惊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海人皇子两天前造访自己住处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当然不妨对大海人的妃子们隐饰一下。况且那也是大海人皇子自说自话登门造访的,与自己无关。只不过,此事能隐则隐的初衷只是不想引起误解,令所有人感觉不快而已。

仅此而已嘛。额田自己对自己说道。的确,事实就是仅此而已。然而不管额田如何试图自己说服自己,但仍有一丁点她自己也想不透彻。是什么呢?额田没有意识到,应该说是额田心里下意识地想替大海人皇子解困的袒护心理。这种心理如果说包含爱的成分,那就等于说额田对大海人皇子下意识中仍藏着爱。毕竟二人之间诞有十市皇女,此时此刻面对昔日的爱人用炽烈的眼眸望向自己时的那种爱。

在这个赏梅家宴中,额田对于大海人皇子的态度极为自然。从不主动向他搭话,对方搭话上来,她也坦率大方地应答。

太阳渐渐西沉。太阳一落,户外的宴会就显得有些凉意了,于是众人进到室内。借着家宴由户外移至室内这个时机,鸬野皇女向大海人皇子说道:

“我和尼子娘就此先告退了。接下来,皇子殿下和额田女王慢慢聊一聊重要的事情吧。”

随后,她转向额田:“皇子殿下是想和您商量有关十市皇女的事情。关于十市皇女,还是由诞下皇女的您二位当事人面对面商量最合适啦。”

听到鸬野皇女这样说,额田立即意识到十市皇女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十市皇女已经十六岁了,为其考虑终身大事一点也不奇怪。

“明白了。会是什么事情呢?”

额田将鸬野皇女、尼子娘以及簇拥她们的一众侍女送至门口。年幼的皇子皇女们也高高兴兴地一同返去。

回到屋里,额田忽然感觉屋内一下子又暗又冷,几乎和刚才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额田坐在靠近入口的椅子上,与大海人皇子的座位有不小的距离。室内仍旧留有不少侍女,其中一定混杂有鸬野皇女身边的侍女,因此,额田在落座这些细节上也必须十分小心。

大海人皇子开口了:“你坐得那么远怎么说话?不是光吃东西啊。”

假如只有两个人在场的话,额田肯定会用她特有的方式回击大海人皇子。和鸬野皇女毫不客气地轻侮大海人皇子不同,额田会表面漫不经心,然而恶狠狠地向他刺出一两针,但此刻她不露声色,完全没有流露出来。屋内只有二人相对而坐,看不到其他人影,但跨出一步门外就是众多的侍女。不消说,她们正调动起全身的神经监视着这二人,连门内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逃不过她们的耳朵。

仿佛早已看透额田的心思,大海人皇子笑着对她说道:

“我已经命令侍女们都退得远远的,你放心吧!因为要谈的是关于十市皇女的事情,我不会那么不小心的。你如果还不放心,可以在屋内转一转自己看看。”

见大海人如此说,额田心想也是啊。不过,她并没有改变态度。侍女归侍女,不去管她们了,但还有更需要小心的事,眼前的大海人皇子比侍女更加可怕。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后,大海人皇子开始换了一种眼神,咄咄逼人地盯视着额田。

“不是说商量十市皇女的事吗?是什么事呀?”额田问。

“重大事情。你再往这边坐近一点。”

“这里也听得清楚啊。”

“我不想大声说。”

“您不是说这屋子周围没什么人吗?”

大海人皇子站起身来。额田见状也站了起来,对大海人皇子说:“额田今天只想听有关十市皇女的事情,假如皇子殿下想说其他事情的话,请殿下下次去额田住所时额田再诚意聆听吧。”

虽然这并非真心话,但倘若不这样说,今天恐怕逃不出这个地方了。

大海人皇子只得打消了其他念头,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后开口说道:“我想将十市皇女许配给大友皇子,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表情是非常认真的。

“大友皇子殿下?”

额田反问道,随即噤口不语。一时间,好或者不好都说不上来。

大友皇子是中大兄皇子与伊贺采女宅子娘所生的皇子,中大兄即位成为天智天皇之后,他即毫无争议地成为天皇的第一皇子。今年二十一岁,长得体格魁梧,肌肉发达。由于母亲宅子娘出身低微,他虽说是第一皇子,但将来势必会遇到诸多局限,基本上君临天下是无望的。

现在天智天皇的后继者是大海人皇子,这是众目昭彰的事实。尽管没有正式举行过立太子的仪式,但不光大海人皇子自己这样认为,朝臣百官也都这样认为。天智天皇的其他几位皇子,像川岛皇子也好,志贵皇子也罢,都还只是少年。即使不考虑众皇子的母亲出身、年龄,大海人皇子跟随中大兄皇子这么多年,鼎力襄助,一同度过了漫长的艰辛岁月,其出众的经历和功绩使得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天智天皇的后继者。

额田许久没有说话。在她沉默的当口儿,大海人皇子也沉默不语。看起来他是想给额田充足的时间,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额田陷入了独自沉思中。大海人皇子口中的这位大友皇子,现在成了十市皇女的命运主宰。大友皇子拥有幸福的命运,十市皇女也将拥有幸福的命运。相反,大友皇子若是不幸,十市皇女也将不幸。

蓦地,额田眼前浮现出有间皇子年轻俊美的脸。没人敢断言,有间皇子的悲惨命运,只是有间皇子一人独有的。

额田沉浸在独自一人的沉思中,似乎已经忘记大海人皇子还在屋里。她一直沉默无语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迄今为止,额田从未去揣测过大友皇子将来会拥有什么样的命运。大友皇子完全看不出只有二十一岁,他英武堂堂,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像一位成年男子。母亲宅子娘原是伊贺的一名采女(1),所以他又被称作伊贺皇子。不过,他似乎从来没有受到母亲身份低微的任何牵连。即使被冠以“伊贺”的名字,伊贺这个地名对这位皇子也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眉目清秀,双眼炯炯有神,但这并不像母亲,更多是从父亲天智天皇身上继承来的。两三年前他还稍稍带有些许少年的稚气,但差不多从去年开始变得成熟稳重起来。最近朝臣们也开始将目光集中到这位皇子身上。聪明、英武等等,对他的赞美之词也时常传进额田的耳朵。确实,他既聪明又英武。

事实上,额田曾经在一旁听过大友皇子与朝臣们就为人之道而进行的一场辩论。大友皇子关于人伦之道与天训的关系的论述简洁明了,其他人谁也插不上嘴,只得噤口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论述,似乎讲到这个问题就成了他的独擅胜场。众人忍不住讶异,他怎么会接触到这些并将之变为自己的知识的呢?

然而,当额田将大友皇子与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液的十市皇女的命运联系起来考虑时,却感觉那命运仿佛是片看不清真相的大海一样。究竟是平稳如镜,还是会惊涛狂澜不止?额田实在猜不透。

额田抬起头,直视着大海人皇子的眼睛,缓缓说道:“确实是位非常聪明的皇子。”

“没错。”

“假如十市皇女能得到幸福的话……”

“天智天皇的皇子,和我大海人的女儿,他们的结合,难道不是天作之合吗?”

大海人皇子坚决地说道,似乎对此充满了信心。

额田又将头低下,沉思起来。确实,再没有什么样的结合能超过这个了。然而,将十市皇女许配给大友皇子这个主意,究竟是怎么提起的呢?大海人皇子将之当作自己的主意来和额田商量,但显然不能就此信以为真。也可能是天智天皇提出来的呢,正如这一方大海人皇子是十市皇女的父亲一样,那一方天智天皇是大友皇子的父亲啊。

无论这个主意出自谁之口,额田总觉得这桩姻缘蒙着一层暗影。这其中,并不存在利益交换,也不存在一方有所得另一方有所失的情形,应该说对于天智天皇和大海人皇子双方来说,都是有望进一步强化纽带、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额田对这桩姻缘却并不热心,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想来想去,无非是有间皇子的悲剧像个前车之鉴一样横在那里。

当然大友皇子与有间皇子不能相提并论,二人的境遇截然不同。有间皇子所处的立场令他一听到别人夸赞自己聪明机智,便不得不佯装疯癫,以此来保全自己的性命,但即使这样仍无法扑灭燃烧到自己身上的火苗。而无论旁人如何夸赞大友皇子,他都无须介意。

这时额田再度抬起头来,因为她听到了屋外传来两个清脆的声音:

“你骗我,把我骗到那么冷的地方去玩!”

“没有骗你啊。因为太阳落山了,所以才变冷的嘛。”

“哎呀呀,害得我的手冻得要命。你看都冻成紫色了!”

“哪里哪里?”

随后,听到一声清脆的尖叫,接着是从庭院跑上廊檐的慌乱脚步声。不等反应过来,十市皇女冲进了屋子,紧随其后高市皇子也跑了进来。二人忽然发觉大海人皇子和额田在屋子里,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呆立在那里。

“我们去那边吧!”高市皇子提议道。

“好的。”十市皇女点点头,然后二人快步奔出了屋子。

“先听听十市皇女自己的想法,然后再做决定怎么样?”额田说。

“估计她压根儿还没好好想过吧。”

“不管怎么样也总得听一听呀。”

“嗯。”

大海人皇子想了想,隔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屋子。好长一阵子,额田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她以为大海人皇子是去将十市皇女叫进屋子来问话的。结果不是,大海人皇子独自回到了屋子里。

“十市皇女说了,大友皇子以外,嫁给谁都可以!”说罢,大海人皇子哈哈大笑起来,“换句话说,就是不愿意嫁给大友皇子。看来大友皇子让她非常讨厌呢。”

大海人皇子又笑起来。这是遇到十分可笑的事情,实在忍俊不禁而发出的笑。额田也对十市皇女的回答非常惊讶,但她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十市皇女的想法。

大友皇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神采奕奕的面容、壮实得近乎笨重的体格,能令未成年的少女产生恐惧,却实在没有魅力可言。

“可是,就算她不愿意……”大海人皇子说,“其他哪儿还有跟十市皇女般配的合适的人呢?要是再过五六年,那几个现在还没有成年的皇子们倒也长大成人了,但是不可能等到那时候的啊。”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十市皇女的配偶只能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挑选,虽说有点遗憾但也无可奈何。这样一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得落到大友皇子身上。

“要不,尽管十市皇女还像只小鸟一样幼稚,我们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到底该怎么办,就由你来决定吧!”

这样一说,额田也感到十分为难。如果尊重十市皇女本人的意愿,与大友皇子的姻缘就必须告吹,但那样又似乎过于轻率了。再等几年,等其他皇子成年后成为其中一人的妃子也是一种选择,但可以列入考虑的人选无非就是志贵皇子和川岛皇子。志贵皇子今年十四岁,川岛皇子比他还要小两三岁。再考虑到他们的母亲的出身,也绝对不比大友皇子更理想。不管怎样,大友皇子头脑聪明,又是天智天皇的第一皇子,拥有其他人无法撼动的独特魅力。

“由额田来决定,这也是十市皇女的意思。作为她本人来讲,当然不喜欢大友皇子。但是,假如非要她嫁给大友皇子,她也没办法只好遵从。所以说,这件事情还是交给你这个母亲来决定。”

“是十市皇女这样说的吗?”

“是,是她说的。”

额田猛地浑身发出一阵震颤。十市皇女竟然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是额田做梦也想不到的。十市皇女真是这样说的吗?皇女真的愿意将命运托付给自己这个母亲,然而却是什么资格也不具备的母亲吗?

时间一点点流逝。额田只觉得时间是那样的沉重。她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必须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了,但她之前并不知道,做一个母亲还要经历如此艰难的时刻。是尊重女儿本人的意愿,还是无须斟酌女儿的想法,统统由母亲做出判断,然后向女儿灌输说:这样做才是最有利的?

额田不得不在这两者中做一个抉择。

“我觉得理应同大友皇子成婚。”

额田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脸色苍白,现在她将十市皇女的命运托付给了大友皇子。

“大海人也这样想,天皇也是这样考虑的。”大海人皇子说。

照大海人的话来看,这件事情已经提到了天智天皇面前。

这天,额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一直惴惴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大错事。她极度不安。这股不安的心绪持续到深夜仍未散去,并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第三天……

十市皇女嫁作大友皇子的妃子住进皇子御殿是四月中旬的事情。差不多眨眼之间,事情就这样被办结了。

这一天,额田终日紧闭大门,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宫中在举办盛大的贺宴,但额田没有出席。额田没有这个资格。尽管她是十市皇女的母亲,这件事早已是远近皆知,但她从来也没有正式成为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哪怕是一天都没有过。

不论如何,十市皇女的命运已被决定。虽然不清楚这命运是喜是忧、是幸福还是不幸,但额田终归是将十市皇女的命运托付出去了。

今天对于额田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额田没能够出席贺宴,但如今她在天智天皇的第一皇子面前,站在了母亲的立场上,皇子的妃子是流淌着自己血液的亲生女儿。

额田早已猜到这件事情缘起于天智天皇。是天皇同大海人皇子商议,大海人皇子再找自己前去商议的。天皇是想通过将十市皇女嫁给大友皇子来进一步巩固自己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同时,也给处于二人之间,但仍旧缺乏确定身份的额田一个相对确定的位置。

——嗯,就这样定了吧。这样,一来十市皇女的未来可以得到保障,再者她母亲额田也可以因为这事而安定下来。

对于天皇的计虑,额田了如指掌。既然天皇已有这样的想法,十市皇女的婚事就根本不是额田的意见能够决定的。可以说,这是十市皇女与生俱来就不得不背负的命运。

这天午后,额田由三名侍女陪伴着来到湖畔散步。她缓步走着。

过去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直到今天额田才第一次有种终于自由了的感觉。不光从大海人皇子那里获得了自由,也从中大兄皇子那里获得了自由。曾经,她有过受享弟皇子恩宠的时期,也曾有过受享兄皇子恩宠的时期,而现在,不用再受两位皇子的任何束缚了。一切都已成过去。由天皇、大海人皇子、大友皇子以及十市皇女这四人构成的星座中,额田如今拥有了自己的位置,分毫也不会受到任何东西撼动。以往所有人际关系的均衡业已打破、崩决。额田感到自己再也无须倾向天皇或者大海人中的任何一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今日今时,额田才真正拥有了自由。

迫临湖边的群山上的树木一天比一天翠绿。翠绿的树木被风吹拂,摇曳着发出“沙沙”的林涛声。额田在湖边散着步,一直到黄昏将近。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点也不感觉累。就在她准备返回住处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额田正站在芦苇丛生的岸边,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落进靠岸的湖中,湖水溅起一柱水花。隔了一会儿,又飞来第二颗石子。

侍女朝四下张望了一遭,不解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啊?差一点就砸到您肩上了。”

这时候,额田才意识到石子是冲着自己飞过来的。

“真是好危险呢。这是怎么回事啊?”

额田说着也朝周围扫视,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周围是一望无边的芦苇丛。如果说藏着人的话,只有可能是在藏匿在芦苇丛中。可是,莫名其妙地朝这边扔石子过来,总是让人心里不安。

“我们还是回去吧?”

“走,回去吧。”

几位女性赶快离开湖边,踩着小路穿过芦苇丛,急急地往回走。这时候又有石子飞过来,而且一连三颗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几个人的面前。

“谁?!”

一名侍女叫道。虽说有点距离,但她还是看见了右手前方那边芦苇丛好像有点异样。

“谁在哪里?”

侍女又叫道。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波蠕动由近而远向前推进。很明显,有个人躲藏在那片芦苇丛中,此时正弓着身子逃离那里。

几个人继续赶路。蓦地,又有石子掷向身后。真是执拗。看来对方不再逃离,而是换了个藏身处继续伏击着。

“是什么人?!”

随着这声厉喝,一个勇敢的年长侍女拨开芦苇,朝犯人藏匿的地方摸了过去。

“不要过去,快回来!”

额田叫道,另两名侍女也一同高声阻止,然而老侍女依旧在芦苇丛中行进。从这边看去,只看见老侍女的半截身体露出在芦苇上,走着走着,终于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在老侍女面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和她面对面站着。额田她们离得比较远,看不见那人是谁,并且那人恰好被老侍女的身体遮挡住了。

额田几个人屏息静气地注视着前方。不一会儿,老侍女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往回走来。她回到额田她们面前,忐忑不安地说道:“是皇子殿下!”

难怪,原来此刻上半身露出于芦苇丛上方,以倨傲之态扬长而去的那个身影,才不是什么街头的淘气鬼呢。

“皇子?你说的皇子殿下……”

“是高市皇子殿下!”

额田吃了一惊。高市皇子?额田心中怪疑,呆呆地在原地站立了许久。

返回住所的路上,额田始终在琢磨高市皇子为什么要向自己投掷石子。那样的执拗不舍,显然不是通常的嬉戏或恶作剧,应该是出于对自己的泄愤。额田眼前,不止一次地浮出那个半截身体露出在芦苇丛上、傲然宣示敌视、忿然而去的少年皇子的身影。

额田不记得自己什么地方曾经得罪过高市皇子,令他记恨自己。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高市皇子一直暗恋着十市皇女,如今十市皇女成了大友皇子的妃子,高市皇子为此感到悲伤,并将此事归咎于额田,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如此想来也就不足为怪了。

倘若高市皇子暗恋十市皇女,而十市皇女也……想到这里,额田只觉得有股难以名状的不安。假如十市皇女对高市皇子也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她原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按自己的愿望去走的路,却被旁人强行扭曲了。这样想的话,浮现在额田眼前的高市皇子的身影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内涵:在十市皇女成婚之日,偷偷跑出住处独自一人来到湖畔,黯然伤神。恰巧看到额田的身影便忍不住做出了那样的举动,所有这些都蕴含了一种令人同情的哀戚。身为已然成了大友皇子妃的十市皇女的生身母亲,额田也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哀戚。不过,关于高市皇子的判断可以说八九不离十,但十市皇女方面则仅仅只是额田自己的猜测。十市皇女对大友皇子没有好感是十分明晰的,但她对高市皇子是否怀有超出一般关系的特殊感情,这是谁也不知道的。

高市皇子的这件事情,令额田此后一连数天都变得心情森然阴冷。额田只要一想到高市皇子,就赶紧将思绪转向别处,希望逐渐将此事淡忘掉。再怎么说,毕竟只是个未成年皇子的失恋事件,年幼皇子的创痛不必时时挂念在心,随着时间流逝一定会不药而愈。现在额田一心祈盼着,十市皇女早日培植出对于大友皇子的爱情,其他的什么都无暇考虑了。

五月五日,朝廷在蒲生野举行游猎活动。这是大友皇子与十市皇女大婚的时候起就开始筹划的,一时成为人们口中的谈资,也是朝廷迁都近江以来第一次令上上下下感到兴奋的一大游乐活动。

人们说出蒲生野这个名字时,心里就欢快地跃动起来,然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蒲生野是什么样的地方,大部分人只知道它是位于湖畔的一片原野。大家不止一次听过蒲生野这个名字,凡是到过那里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说它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游猎还没有开始,有人就开始为此忙活开了。数日前派往蒲生野的差役们每天都派快使往回报告最新情况:

——野鸭的数量看上去比去年多,湖畔所有的沼泽地里都群集着大量鸟类。

——山下的狩猎场昨日和今天只发现三只鹿和十数只野兔。

——药草田所有花卉全都开得正盛。若现在的晴朗天气再持续一段日子则毫无问题,可一旦刮起山风来恐怕一多半花就要谢了!

报告的内容每天有所不同,有时候报告说野兔数量很多,有时候又称群集的鸟类向何处何处移动了,等等。差役们不可谓不尽心尽力。日期一天一天逼近五月五日,所幸这期间既没有下暴雨,也没有刮大风。

游猎的前一晚,全副武装的骑兵队分成数个小队疾驰向东,环复其外,将蒲生野一带的紧要处统统戒备起来。

当天一早,衣装华丽的人群或骑马或乘舆,施施漫漫向京城外进发。一群人马刚刚离去,间隔不多时,后面又一群人马跟随其后迤逦而行。单是天智天皇一家便分成了数个集群,再加上大海人皇子、大友皇子和朝臣百官,人数众多。其中有的集群多达三四十人,也有少的集群仅十来人。

男人们都身穿神官服(2),妇人们则穿着郊游的轻便服装,不过妇人们大都乘坐在舆车内,究竟如何敷粉妆饰,在路旁看热闹的百姓是看不到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湖畔排开一字长列,时停时行,在初夏的暾阳和熏风中缓缓前进。来到湖畔某处,那里早已有数十艘舟船等候,一行人又分乘舟船向着湖中划去。船有大有小,稍小的船上参加游猎的人和兵士挤得满满的。

船队陆续驶抵蒲生野入口的停泊点,此时尚不到午时。队伍重新分成马阵和舆车阵,排成长列沿湖畔在原野中穿行,缓缓地离湖越行越远。当要登上山丘方能看得见身后的湖时,队列停下,数以百计的妇人一齐从舆车中涌溢出来,原野登时化作一片五颜六色艳灿灿的花的海洋。山坡上拂来凉爽的轻风,欢声笑语随着轻风不断向下方飘去。

身穿各色服装的男男女女向着预先设置好的第一个休憩处走去。年幼的皇子皇女们也或自行或被大人抱着,顺着低低的山丘脚下蜿蜒而去的小路缓缓而行。

休憩处位于低矮的山丘上,可以清晰地眺望到琵琶湖。山坡上到处支起了幔帐,甚至还有临时的小屋。

男人们开始分头行动。有的进入东边的原始森林,有的没入一望无边的大原野,也有的折返向湖畔走去。狩猎的场所离开休憩处都有一定的距离。

休憩处四周都是原野,开满了鲜花。既有人工栽培的药草田,也有完全未经过人工修整的自然花田。

额田和大约十名侍女一同走进幔帐更衣准备一番,随后与侍女们一起往花的原野走去,选了一块中意的地方,侍女们铺上垫子,撑起了遮阳伞。

周围都是同样的荐席。荐席的主人那些女官们有的额田认识,有的不认识。或许相互间还是稍稍有点顾忌,幔帐与幔帐都隔着适当的距离。因此,有时候笑声会乘着轻风飘浮过来,但是说话却相互听不到。

“那个是大友皇子殿下的荐席吧?”一位侍女说道。

额田将视线投向那边。别说,还真是大友皇子的荐席。华丽而热闹的一大群人,有二十来人,大友皇子的身影也在其中。出于母亲的本能,额田立即寻找起十市皇女的人影来,可是没有发现。

等额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那里翘首顾眄。为什么没看到十市皇女的人影呢?额田急于想弄清楚原委。

“我过去向大友皇子殿下打个招呼。”

额田说罢离席走了过去。但走了没几步便停住了脚步,她看到了十市皇女的身影,正由数名侍女簇拥着朝这边方向走过来。额田松了口气,这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于是准备返身回到自己的荐席。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十市皇女大约因为晕眩,弯下身子,好像快要倒下似的。额田仿佛听到低低的“啊!”一声惊叫,也不知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从十市皇女口中发出来的。

额田站在原地踌躇着,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十市皇女那边走过去。事实上,她即使不过去,也有众多侍女簇拥着十市皇女。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额田看到大友皇子急急地朝十市皇女身边走去。大友皇子看到十市皇女身体似有不适,朝她身边走去原本很正常,没有什么奇怪的,称之为“事情”的实际上是同时发生的另一件事:额田看到,从相反方向还有另一个人匆匆跑向十市皇女,那个人是高市皇子。

大友皇子与高市皇子相向而立,将佝偻着身子的十市皇女夹在中间。这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但额田却感觉非常漫长,并且她感觉两位皇子互相盯视着对方,仿佛要对决似的。场面非常微妙,感觉气氛有点紧张。大友皇子体格魁梧,与任何一个男子汉相比都绝不逊色,而高市皇子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十五岁少年,怎么看都是成年人与少年横眉怒目对视的场面,而在额田的眼里则不是这样。她仿佛看到的是两个成熟男人摆出了架势准备决斗一场。

下一个瞬间,额田看到一个转身、踏着蹇缓的步履离去的高市皇子的背影,和此前在湖畔的芦苇丛中看到的傲然而立时同样的背影。也许刚刚看到的这一幕毫无意义,只不过令额田有这样的感觉而已,实际上无法从中引申出任何含义,称不上什么“事情”。

但这件事情却令额田感觉十分疲顿。十市皇女会不会是因为无意中看到远处的高市皇子的身影,猛地吃了一惊,所以才感觉像晕似的?嗯,一定是这样的。原本是想与侍女们一起无忧无虑地度过轻松快乐的一天,但现在,蒲生野游猎对额田而言却变了味道。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景色倏忽间都失去了色彩,空气也骤然冷了下来。

这令额田感觉发冷的空气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额田看到大友皇子与十市皇女手牵着手走向初夏原野的背影。年轻的皇子与年轻的妃子,二人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和睦,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十市皇女的背影与先前的事情似乎完全扯不上关系。

额田的心头敞亮起来。那一对年轻男女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哩。十市皇女当时也许恰好感觉到有一点晕眩,但很快已经恢复了正常,此刻正快活地陶醉在这山野间的游乐活动中。

额田怀着母亲特有的心情目送着二人。在她此时的心里,高市皇子的影子已经彻底消失,十市皇女与大友皇子结合并感到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和这个相比,高市皇子的事根本不能称为是问题。未成年皇子的一个小小失恋插曲而已,很快就会失去它的意义。

好了,我也该好好享受下这山野游乐了——额田想。照洒在蒲生野原野的阳光,拂过蒲生野原野的风声,现在又变得与之前不同了。

额田吩咐侍女们自由活动,随后自己也漫无目的地,朝着年轻皇子和年轻妃子手牵手走去的相反方向随意而行。无论走向哪里都用不着担心,蒲生野一带的山野布满了警备兵士。尽管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但不管走到哪里都有警备游猎地的兵士护卫。整个蒲生野处于安全地带,妇人一个人独自漫步也毫无问题。事实上,不论人走到那里、视线投向哪里,总能看到不远处的人影,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分散在原野各处。

额田走在长满紫草的原野上。紫草开着白色的小花,惹人怜爱,感觉每踏一步都像在蹂躏它似的。听说紫草的根可用来提取紫色染料,可是看着眼前的白色小花,额田实在无法将它与紫色联系在一起。

额田走在紫草织就的地毯上。成片的紫草连畴接陇,一望无涯,也不知道是人工栽培的还是天然野生的。额田时不时地听到乘着轻风传来的人声,停下脚步。附近空无人影,远处则可以看见许多小小的妇人身影,不是集中于一处的,看上去宛如紫草的白色小花一样,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原野上。

额田猜想着天智天皇的休憩席会在哪里,那儿周围一定还设置着众多的妃子们的休憩席。她眼前浮现出倭姬王、姪娘、橘娘、常陆娘、宅子娘的一张张脸孔,还有一众皇子皇女在那里嬉戏玩耍的情形也浮现在眼前。

而自己,此刻正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游散。为什么想象着众多妃子及其一家人的热闹场景之后,马上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自己呢?额田植足沉思着,想弄清楚自己的真实内心。四下依旧是白色的小花开满原野。

紫草乱平野,

铺染禁苑成紫野。

额田随口诵道。她并不是为了吟诗而诵,但这诗一般的句子却自然而然地涌上舌端。哦,自己走在紫草盛开的原野,走在树有标牌、禁止闲人随意进入的皇家禁苑,还要继续走下去,独自一人也要走下去。脑海中想象着天智天皇与妃子们一家团、其乐融融的游乐情形,发现自己却独自一人在开满紫草的原野上游散,这是多么强烈的对照啊。与其说额田是俄然间这样意识到的,不如说她是有意要让自己认清这一事实。

额田扫视了一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一坐,但一想到这样将蹂躏这片开满白色小花的原野,她又于心不忍。就在此时,额田发现有人正策马向这里驰来。她心想,可能是参加今天游猎活动的猎人或者负责警备游猎场的兵士,随着人影越来越近,才渐渐发现来者并非那些身份低下的人。

额田呆然不动地望着来者的身影,这骑马的姿势像极了大海人皇子。只见那匹马划出一个大大的半圆形,缓缓向她靠近。这样的驱驰习惯除了大海人皇子还会有谁?

奔马毫不留情地践踏着开满紫草花的原野,来到额田近旁。额田依旧呆然站立着一动不动。逃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站在原地恭迎来者。

大海人皇子在距离额田大约五六尺的地方勒住马,仿佛腾空跃起一般飞身下马,站住后劈头便问:“你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我和很多人在一起呢。”

“可是谁的身影也看不见啊。”

“不,我看见了很多人的身影,”额田略略一停顿,继续说道,“鸬野皇女、大江皇女、新田部皇女、冰上娘……”

“行了行了!”大海人皇子急忙打断额田。

“还有……”

“不要说了!”

“还有是谁呢?啊,对了,五白重娘、尼子娘……”

“不要再说了!”

“还没说完呢。”

额田终于不再提大海人皇子的妃子的名字。她对大海人皇子说道:“您和额田在这种地方会面,我会挨那位年轻又美丽的鸬野皇女骂的。”

额田从心底里希望大海人皇子赶快离开这里。

“说话不要这么刻薄。你如果真的是害怕众人眼睛的话,我带你去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殿下您在说什么呀?”

“为这个我才骑马跑过来的啊。”

“我怎么可以同大海人皇子殿下做这样的事?”

“上马吧!”

大海人说罢,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呵呵一笑说道:“我也已经一把年纪了,我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此通情达理的人当然不会把你带到哪里去的。”

听到这话,额田方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的确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如果是在以前,我立马将你抱起横在马背上就跑了。”

对额田而言,被大海人皇子从地上提溜上马,强抢去共度一宵的那晚的情形,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她没有接大海人皇子的话。她只觉得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触碰不得的危险。然而这危险丝毫不顾额田的戒惧,反而向她逼来。额田向后退了两三步。她感觉到大海人皇子炽烈的目光正向自己射来,于是再往后退。

“很多人看着呢!”

额田怀着绝望的心情向四周环视。

接下来的一瞬间,大海人皇子仿佛被弹开一样,迅速从额田身边离开。

“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很遗憾,我只得离开了。”

也不等额田反应过来,大海人皇子已经跨上了马:“下次我会去你住处的。”

丢下这句话之后,大海人拍马飞驰而去,真是来得也急捷,去得也急捷。

额田目送着疾驰而去的大海人皇子。途中大海人皇子回身扬起衣袖朝向这里挥了挥手,随即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额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大海人皇子匆忙离去。只要向那个方向眺望一眼,立刻就会明白,可是她并没有往那边看,因为那样做会显得极不自然。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将视线投向那边,发现不太远处有二三十个骑马的人影正渐渐远去,而周围原野上并无其他异象,因此可以断定,大海人皇子是看到这一票人马驰近才进退失据,不得不仓忙离去的。

额田向自己的荐席方向返回去,打算与侍女们一道采撷野花。行至半途,侍女们已经汇拢来迎接她了。

“您上哪里去了呀?这么长时间都看不到您的人影,我们都在担心啊。”一名侍女说。

另一名侍女也接口道:“所以大家分头出来寻找您呢。”

“我在那边紫草盛开的地方呆了很久,实在太美了。”额田答,“不是说好了今天不用管别人,你们就只顾自由自在地玩就好了吗?”

额田用略带责怪的口气刚说完,马上有侍女接着说道:“听说刚才有位大人物还跑过来巡视呢。”

额田吃了一惊:“然后呢?”

“刚才在这一带每一个休憩处都张望查看了一遍,然后才离开。”

“是一个人吗?”

“不,是骑着马来这里巡视的,身后还跟着至少二十来人,都骑着马呢!”

额田此时恍然大悟:大海人皇子之所以那样狼狈周章,因为刚才骑马在原野上巡视的那队人马,是天智天皇及随行的朝臣。

蒲生野令额田再一次体味到了不一样的意味。一望无际的美丽原野沐浴在夏日辉映下,习习的微风送来阵阵清爽,然而对额田而言,阳光、轻风,全都成了虚空的幻觉,所有的快乐登时烟消云散,只有无尽的凄寂和不安袭上心头。

侍女们伴同额田一起去采撷夏草野花。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开着红色或黄色的小花,侍女们将它们摘下来编织成花环。不仅仅额田和侍女们在采撷野花,原野上到处可以看到采花的妇人的身影。

此时的额田却纠结于一个念头,始终无法自拔。无疑,刚才自己与大海人皇子说话的场面恰好被天智天皇看到了。如果天皇看到了这一情景会怎样想呢?自己与大海人皇子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只是面对面站着说话而已。而当时天皇及随行朝臣们正在向这里驰来,从大海人皇子狼狈慌张的反应看,天皇一行人应该距离这里不远。

额田感觉绝望了。她仿佛看到了天智天皇一眼瞥见二人站在茫茫原野,随即拨转马首飞驰而去的身影。悻悻离去的天皇心里一定在想,自己撞见了一个极不愿看到的场面。啊!额田不由得双膝跪倒在原野上。侍女们急忙围拢上来,簇拥着她返回休憩处,在遮阳伞下坐下。

原野上响起铜锣声,不知是从哪里传过来的。这是今天游乐活动的一个信号,接下来是游艺时间。既有女子和儿童喜爱的游戏节目,也有竞技表演,还有众多女子一起表演的群舞。既有个人的单独表演,也有众人一同表演。

铜锣声仍在鸣响。

“一定会玩得很开心的,大家全都去玩吧!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不过还是小心一点为妙,我就呆在这里歇息一会儿,你们去吧。”

额田留下一名侍女陪伴自己,将其他人赶去参加游艺活动。侍女们纷纷跑向原野上设置的游艺场、竞技场或演艺场。一时间,原野上因众多妇人和儿童纷纷移动而热闹得不得了,有的人甚至拔起插好的遮阳伞、收拾席蓐干脆另换场地了。

四周终于恢复了安静。尽管到处可见插着的遮阳伞,但大多数伞下空无人影,都跑去参加游艺活动了,只剩下空空的伞星星点点散落在原野上。额田在伞下坐了半晌,随后走出伞下,重新踏足先前走过的开满紫草花的原野。

紫草乱平野,

铺染禁苑成紫野。

额田口中又情不自禁吟出一句和歌的只辞片语,后面却接不上来。额田此刻的心情与刚才吟出这一句时截然不同,刚才是摹想着参与今日游猎的天皇身边珠围翠绕,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而咏出的,此刻则不一样了,额田心头压着一块也许被天智天皇误解了的沉重石头,口中又情不自禁吟出这一句。

紫草乱平野,

铺染禁苑成紫野。

额田漫无目的地走着。怀着一筹莫展的绝望心情,凄寂地走在长满紫草的原野,走在欢快热闹的禁苑。

日头渐渐西斜,一天的游乐也结束了,所有人像早晨来时一样分成若干群陆续离开蒲生野,在下船的船只停泊处登船。船行湖中时,看到一大群由湖的南边向北边高飞的候鸟,像撒在天空的罂粟粒一般,小得几乎令人不敢相信是鸟儿。船靠岸时,夜幕开始降临,湖上好多地方能听到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

众人进入京城的时候,漫长的夏日已经入暮,街道都笼罩在深深的暮色中。一行人直接来到皇宫,望得见湖的大庭院中布设的酒宴早已在等候着他们。

宴会场四周燃着篝火,将周围映照得如同白昼。除了年幼的皇子皇女,参加今日游猎的所有人都出席了酒宴。尽管稍显混杂,但很快便各就各位,安静下来了。

额田坐在背靠湖面的位置,侍女们也在她身后落座。这儿距离天皇的玉座较远,看不到天皇的身影,和大海人皇子的位子也有较远距离,同样看不到大海人皇子的身影。篝火的火光时强时弱,火光亮时周围男女的身影便清晰地跃入眼帘,当然不是每个人的脸都能看清。每一桌各自成为一个热闹欢快的群落,时不时地会从暗处浮出一张张脸来。

酒宴正酣,不分身份、不拘礼节的游乐仍在持续中。这天的酒宴有着一种以往宫中举办的宴会所没有的轻松、闲适的氛围,就连包围着宴会场的周围的空气仿佛也感觉到了。

到了诵咏和歌的环节。参加者以今日游猎为主题,献上各自创作的和歌。第一个诵咏的人由天皇指定,诵咏完毕后再由此人指定下一个人。这样的接龙一般由上一人指定下一人,所以,凡是在座的人都随时可能被点到名字。这多少有点令人不安,因为对缺乏诗才的人来说毕竟是件很头疼的事。由于此类节目以前就有过,参加的人必须做好心理准备,预先准备好一两首和歌,但看现场闹闹哄哄的样子,估计还是有不少人来不及准备。

额田也没有准备。不过,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心急忙慌。如果要吟咏的话,她顷刻间就可以吟出好几首呢。

紫草乱平野,

铺染禁苑成紫野。

额田口中在默默吟诵着。今天一天这几句诗句额田已经默默吟咏了数遍。这只是上半部分,要续上下半部分也易如反掌。她马上可以吟出好几首。她要做的只是从这几首中挑选出一首最佳的就是了。

宴会场静了下来。一名武臣被点名首先出场。只见他身材魁梧、容貌堂堂,浑身上下都似乎与诗没有半点缘分。他站起身,用洪亮通透的声音大声咏出自己的作品,听上去与其说是吟诵和歌,倒不如说是在高声嚷嚷着什么。歌的大意是,在蒲生野采撷鲜花、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希望今后还有机会再次共享如此美妙的游乐体验。听上去似乎像是旁人代他作的,因为用词啦语气啦都显得女里女气的。他吟诵完毕后,举座响起一片哄笑声,持续了好长时间。

接下来是一位老女官。老女官的面孔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女鬼似的,令人悚然。她的歌虽是自己作的,但主题不明,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今日的蒲生野游猎盛事光辉照耀,愿这光辉永远不会消失——大致是这个意思,但却含含糊糊的没有表达清楚。

接着又有好几个人站起来吟诵自己的作品。有的依照和歌的格式,中规中矩,有的则没有严格依照格式。

额田抬起头,因为她听见叫到了自己的名字。额田起身,走到宴会场正中央,朝着玉座的方向鞠了一躬,估计天皇的视线扫向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开始了诵咏,可是咏出来的却与之前低吟的片段截然不同。她在一瞬之间完成了整首和歌的创作,仿佛不是她想出来的,而是这些句子自己跳入额田脑海中似的。额田将她想向天皇表达的话语,嵌入了这首和歌中:

紫草乱平野,

铺染禁苑成紫野;

生恐守苑人,

劝君紫野莫乱心,

劝君禁苑莫挥袖。

额田用徐缓的声音吟诵着。星星闪烁的夜空既高又暗,只有酒宴会场现出一片明亮。额田感到自己的歌,从明亮的会场飘向了高邈而黑暗的夜空。独自走在花香漾漾的深红色紫草原野,独自走在皇家禁苑。君在远处舞袖挥手,如此恣意大胆的举动,小心被守苑人发现哦。

额田又重复吟咏一遍。这歌声穿过整个酒宴会场飘向天智天皇——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这首和歌不是为别人而咏,它完全是献给昔日的中大兄皇子、而今的天智天皇。您听到了吧?事情是这样的呀:我独自走在花香漾漾的深红色紫草原野,独自走在皇家禁苑,那一位在远处向我摇袖挥手,可是我却担心被守苑人发现。借着此刻的机会我向您解释,您能理解吗?其他人也许不理解,可是您应该清楚的啊。

额田回到自己的座位,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首本意希望天智天皇消除误解的和歌,未承想同时也可以当作一首爱情诗来解读。它咏赞了大海人皇子对自己的爱情,又流露出自己对此难以抗拒的心曲。尽管如此,事实上,自己是以此歌来表达对天皇坚定不移的爱情。

会场一片鸦雀无声。人们都讶然了,额田竟然在这种场合用和歌大胆地表达她的爱情。那个舞袖挥手的人是谁呢?所有人都对此怀着浓厚的兴趣。那个向额田舞袖挥手的人,应该正是额田真正的意中人——人们很自然地这样思忖着。

额田认为,即使其他人不理解这首和歌,但天智天皇一定能够理解。天皇不可能不理解的啊。

额田吟咏过后隔了数人,大海人皇子也被叫到了名字。额田看到大海人皇子走到会场中央,她很想听听大海人皇子会咏出什么样的作品。

休怪侬造次,

无赖紫草乱侬心;

恋妹深不悔,

哪管禁苑眼杂多,

哪管嫁作他人妇。

大海人皇子也重复吟咏了一遍。额田认真地听着。没有听错,大海人皇子吟咏的正是:像从美丽的紫草提取的紫色一样动人、惹人怜爱的你啊,假如说对你怨艾在心,为什么明明你已经嫁作他人妇我仍对你如此恋慕?对你毫无怀怨,才会不顾你是否已经嫁作人妇而仍旧对你一往情深呀。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精彩不输额田的又一首情诗,因为其中同样咏到“紫草”,故而举座都猜到这是大海人皇子咏给额田听的,应该是与额田刚才那首情诗唱和的作品。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首作品流露出对爱情的大胆可谓令举座皆惊,却没有人认为有什么不得了的,无非是额田与大海人皇子一同商量好、一唱一和为酒宴助兴的爱情诗。大海人皇子的数位妃子也在场,她们也没有觉得这超越了情诗的程度。

在座的参与者中唯有额田对大海人皇子这首和歌有着与众不同的感受。众人皆把它当成了嬉戏之作,但额田知道这不是嬉戏,而是一种曲隐的表达。大海人皇子在咏给天智天皇的同时,也在咏给额田听的。从这个角度来听的话,大海人皇子这首和歌写得极其巧妙:吟咏的对象是“他人妇”,这就清楚地点明了对方是天智天皇的人,先以此表明自己的恭正态度。随后语气一转,即使这样的“他人妇”仍令自己神不守舍、情不自禁地产生爱慕之心,从而给听者造成一种游嬉、戏谑的感觉。

额田从未想到大海人皇子竟然还有如此高超的吟歌技巧,大海人皇子是在以这种方式替额田解围,消除天智天皇心中可能存在的误解。

另一点令额田咋舌称奇的是,大海人皇子这首和歌既是诵给天智天皇听的,同时也是诵给额田听的。额田能够感受到大海人皇子诗中的强烈情感:众人都以为这不过是首戏谑之作,但是,在戏谑背后藏着我的一片真心,这一点只有你才会明白的——大海人皇子想对额田说的正是这样一层意思。

因为有额田和大海人皇子的两首作品,整个酒宴的气氛更加轻松活泼了。蒲生野游猎日之夜,对近江朝的朝臣百官来说,对各位皇家妃子来说,对宫中所有女官、侍女来说,都是一次前所未有、无拘无束的游乐活动,沉浸在这场欢宴中的人们早已忘了时间。

额田已经疲顿不堪。她祈盼着酒宴赶快结束,可是,似乎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样子。额田无所事事地抬头仰望天空,差一点“哦”地叫出声,夜空中有数颗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或许其他人没有注意到,只有额田一个人看到了流星雨,从夜空划过的长长的青色光芒久久没有从视野中消失。额田不由得感到一阵不安,同时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蒲生野游猎的欢庆酒宴结束后,额田返回住所,浑身的疲顿感却似乎愈加厉害了,人躺下了,但是头脑仍十分清醒,怎么也无法入眠。

先前看到的流星的闪烁青光,将今天蒲生野游猎的所有欢乐都蒙上了一层凄冷、不祥的青色,随处都显露出不安之色。自己所诵咏的和歌,也没有证据能够表明天智天皇准确无误地领会了。万一自己的衷曲没有准确地传达到天皇耳朵里,那首和歌就变成是在述说大海人皇子向自己求爱,或者被理解为自己与大海人皇子的一场爱情游戏,岂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吗。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和额田想对天皇表明的心迹大相径庭。至于大海人皇子的和歌也一样,稍有误解,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在向天皇的权威发出挑战:虽然是您的女人,可我不在乎,我想喜欢就喜欢——这样理解也完全说得通啊。

而在座的所有参加酒宴的人,也许当时觉得那两首和歌是互相唱和的戏谑之作,为的是给酒宴助兴,但随着时间流逝,天知道人们的看法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说不定人们会觉得,它其实意外地暴露出兄天皇与弟皇子二人之间围绕同一个女人而引发的不睦和争执。

就在此时——

额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腾地翻身起床,感觉好像有几颗流星飞进了漆黑的屋子。一切都按照另一种理解去解读也无不可,甚至会更加自然。想象着天智天皇与大海人皇子二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情景,此时却令额田感到有股说不出的恐惧。

* * *

(1) 采女:日本古时宫中女官之一,为从事日常杂务(如侍候天皇膳食等)的后宫低级女官,从各地采选入宫。

(2) 神官服:又称布衣,因最早以布制而得名,为日本古代文武官服的一种,衣服宽大,袖口饰有收口绳,原为民间用于狩猎等场合的服饰,后演变为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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