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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大兄皇子而言,真正苦难的日子从筑紫返回大和之后才开始。镰足派使者敦促皇子及朝廷尽快从筑紫迁返飞鸟京,不是毫无理由的。

镰足与少数朝臣前往难波港迎接皇子一行。皇子一行当天就从难波赶回飞鸟。尽管三年没有踏上大和的山川土地,但或许是心情沉重的缘故,作为战败的责任者中大兄对此竟毫无感触。皇子一行归京因事先没有公布,正在田间劳作的百姓自然无由知晓由全副武装的兵士护卫的一行人究竟是什么人。然而其漠不关心的态度仍令人惊讶,居然没有一个人停下手中的锄头或铁锹。那架势似乎在说,管他道路上什么人经过反正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中大兄皇子一行人连夜赶路。以往一般会在半路上某个豪族的公馆歇上一宿,但这次没有。一切都依照镰足的安排进行,途中虽有燃起篝火迎候的人群,但只有极少数的人。

京城仍旧显得那么冷漠,这点一如从前。习惯了在半岛作战大本营筑紫所感受到的那种充满野性的空气,京城的每条道路,道路上踟蹰的每一个男女身影,在中大兄眼里,全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看上去似乎都怀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恶意。

进到皇宫,不等拂去长途旅行的疲惫,中大兄皇子立刻与镰足二人促膝交谈起来。

“遵照你的建议,我从筑紫回到京城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山一样多,依你看最急迫的应该做什么?”中大兄问道。

“必须尽快请大海人皇子返回京城。”

“我就如此不值得信任?”中大兄皇子一本正经地说道,随即又笑起来。

“出师半岛,结果吃了大败仗,别人如今信不过皇子殿下也没办法呀。眼下不管是皇子殿下出面还是镰足出面,我想都无法说服大和以及其他各地方的豪族。大海人皇子之前至少表面上对政治决策一概没有参与过,所以,同各地方豪族打交道都只能由大海人皇子出面了。这一点非常要紧。”

“筑紫那边怎么办?”

“眼下,比起外敌入侵来,如何理顺内政更加重要啊!”

如果说,眼下没有唐国大军迫近筑紫的威胁,最为迫切的当务之急是理顺内政,那么自然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好!既然如此,就照你说的办。”中大兄说。

“接下来苦日子有得要挨了。”

“知道,之前也一直在挨苦日子。”

“和今后比的话,以往的苦日子简直算不了什么。”

“明白。”

“只恐会天下怨声载道,百姓全都斥骂皇子呐。”

“现在就已经怨声载道了。”

“嗯,比起现在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挨不过去的。”

“在这种时候,就必须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外敌入侵什么的有什么好怕的呢。”

接下来,镰足仿佛被什么东西驱使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停也停不下来,声音忽高忽低。当他压低声音的时候,低垂着头,眼睛紧闭,像是在喃喃自语似的。倘若换作别人,还以为他是在哭泣。唯独中大兄皇子十分清楚,这是镰足由衷的悲怆表白,而这也是中大兄每每不能不从心底被他打动的表白。

“不管发生什么,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忍的。新政施行以来,往长了说也不过只有区区二十年,现在的苦难是为了更加增长我们的信心。假如换作十年后再出师半岛的话,决不会蒙受此次战败的耻辱。筑紫一带港湾里必定泊满了军船,即使我们在白村江被击溃,还能源源不断地派出后续援军……不,甚至白村江会战都不至于发生,因为我们还缺少一举荡平新罗的足够兵力,所以才不得不在白村江展开决战。早了十年。十年,太遗憾了!这是皇子殿下的不幸,但事情既已至此,也无法再挽回了。此次出师失利,大失民心,豪族、宗族对新政的批评之声也日渐高涨,所以,我想新政不得不往后倒退几年了。虽然令人遗憾,但也是不得已啊。回到数年前,还得再从头来过。具体来讲怎么做,就是要让百姓每个人都切切实实从新政中获得好处,让豪族宗族们各有其位,融入到举国体制中来,耐心地等国力逐渐强盛起来——这样的时刻只不过晚几年到来而已嘛。”

镰足说到这里忽然声音更低了,仿佛中大兄皇子已不在眼前。他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望向半空,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必须笼络住中央豪族与地方宗族的心。从他们手上夺走的不妨归还给他们,位阶也可以给,私养贱民的权利也可以归还部分……除此以外,要想安抚人心动摇的豪族宗族没有其他的办法。为此,只有将大海人皇子推向台前,这样才能取得他们的配合协力,才能完成征兵。要想抵御外敌侵犯,没有兵员可不行啊。”

“还要征兵?”

“这就是第一件必须要忍的事情。”

“……”

“必须在边境各处建造要塞、堡垒。这不光需要人力,也需要财力,也只能从百姓身上征收,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好像已经听到百姓的怨声了。”

“这是第二件必须要忍的事情。”

“……”

“还有,不久应该再次迁都。一旦迎击外敌,大和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王城之地。必须另外寻找一处更适合展开作战的地方。”

“那岂不是又要出现鬼火了?”

“这是第三件必须要忍的事情。”

“……”

“在迁都的同时,皇子殿下应当立即即位,这件事情不能再拖延了!”说到这里,镰足抬起头,“皇子应该承袭天子之位,大海人皇子担起辅佐天子之责……这也许是几年后的事,但应该也不会太远了。一直到那时,苦难的日子都不会结束。在这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有闭起眼睛、忍耐再忍耐,朝着那一天一步步走下去!”

“好,一切都照你说的办!”

“臣不过是替殿下将思虑的事情说出来而已。”镰足说。

镰足并非不识情趣轻率地说出这番话的。精明的中大兄在从筑紫返回大和的船旅途中,一定慎重地考虑过这些事情,但镰足将它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整理一番后说了出来。镰足相信中大兄一定会如此。

事实的确如此。中大兄听到自己深藏心中的想法,由镰足一件一件说出,只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飞鸟皇宫中的这场促膝夜谈,对中大兄皇子和镰足来说,都是终生难以忘怀的特殊事件。它也令白村江战败的责任者更加坚定了迎接一场新的苦难的信心。

留守筑紫的大海人皇子,每隔三天就派使者来京报告一次。每当接到新的使者,朝廷首脑们就免不得一阵紧张,但之后又是一阵轻松。使者报告说,来自唐国和新罗联军的进攻迟迟不见到来,非但不见到来,似乎压根就看不出有这样的征兆。

转眼年开,朝廷发令让大海人皇子返京。对此,大海人皇子建议在筑紫再驻守半年然后回京。中大兄皇子则回复他说,有更加重大的使命等候着大海人皇子。现实状况便是,大海人皇子的登场已经刻不容缓。

近畿一带的豪族和宗族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多少不满,然而,朝廷发出的命令可以说全遭到了他们的无视。不仅如此,甚至有传言说某豪族与某豪族暗中串联似乎在密谋什么,某豪族私下招募兵丁,等等。一时间传得甚嚣尘上。骚动不安的还不只是豪族,朝臣公卿也有人近乎公开地对新政发出诘责。这样的事情以前是无法想象的。百姓就不用说了,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对于一无所获的半岛出师更是不甘沉默。

大约从岁末起,坊间便有消息传说大海人皇子要从筑紫返回京城了。等到开年,这一传言传得就更广了,并且不再局限于返京,而是增加了五花八门有关大海人皇子的内容。什么大海人皇子对此次出兵半岛是持反对意见的,什么皇子对新政也不乏抨击,所以独自留在筑紫耽搁如许之久才返京,等等。不一而足,且煞有介事。没有人知道传言的出处,但是,因为这些传言的煽动给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似乎大海人皇子返京这件事情多少给百姓带来了某些期盼。

一月上旬,大海人皇子终于返回京城。仿佛传言到处扩散,将人们对于皇子的期待推到相当高的程度,然后挑准了这个时机才现身一般。

与中大兄皇子相比,大海人皇子的入城显得相当隆重热闹。从难波至飞鸟的道路上,沿途有好几队武装兵士前后护卫,所到之处也受到各个村落首领的恭迎,朝臣公卿也纷纷来到郊外迎候。战败已过去将近半年,加之一直坚持驻守在筑紫防范敌军来袭,因此大海人皇子的返京给世人的感觉似乎他与战败一事没有什么牵连。然而,细细斟酌的话就不难发现,他怎么可能与战败没有牵连呢。

当然,之所以有这样大的魔力,关键还是在于去年年末种种关于大海人皇子的传言,而如今众人迎候大海人皇子的态度似乎从另一个角度对传言提供了印证。百姓脑中已然有了这样的潜意识:大海人皇子总算归来了!

以中大兄皇子、镰足为首的战败责任者,为了消除豪族们的不满、让民众从战败的阴影中重新站立起来,迫于压力不得不实施新的怀柔政策。大海人皇子从筑紫归来的第二个月,以他的名义颁布了两项新政。

其一是分别赐予大氏、小氏、伴造等不同身份等级的豪族以大刀、小刀、盾牌、弓矢,针对豪族统治者则认定了民部、家部(1)的合法性。换句话说,豪族可以拥有私自课税的私有部民,这些在大化新政后一度被取缔的东西现在又部分归还给了豪族。这正是豪族最期盼的。为了消除豪族的不满,这个便是赠予他们的最好礼物。

另一项则是将之前分为十九个等级的冠位阶名增为二十六个等级。这样一来,冠位多出来不少、越来越烦琐了,但是却为原先不满甚多的下级贵族和宗族拓宽了出路,他们也有机会作为朝廷官僚得到重用了。

不消说,这两项新政赢得了豪族和宗族的向心力。同时,这些新政以大海人皇子的名义颁布也自有良苦用心,即由年轻的弟皇子来矫正之前实行过头的新政,改变以朝廷为中心的政治体制,使得地方宗族和贵族的希望和主张也有机会被朝廷所吸纳采用,反映到政务中去。

与这一系列新政并行的,自然是朝廷首脑们为了防范外敌侵入愈加加强了边境的防备。翌年三月,当初与丰璋一同入朝、之后便一直在大和居留下来的善光王被迁往难波,对于国破家亡的百济王一族而言,如今他是仅存的遗族了。

这月某一天夜晚,一颗亮度极高的流星在天空划向北方。由于目击者众多,一时间成为坊间的谈资,但不管怎样,没有人视之为凶兆,因此传言也并不怎么耸人听闻。就在传言四散之时,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京城的男女老幼纷纷冲出家门,宫城内的侍臣、女官等也统统跑到庭院中避险。按照之前的常套,人们肯定会将此次地震与流星划过联系起来,霎时间街巷便充满了种种新的蜚语,但实际上并没有如此。虽然距离败战过去时日无多,仅从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人心似乎已经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稳定。

五月,作为唐国镇将(2)、百济征讨军指挥者之一刘仁愿的使者,唐国官吏郭务悰抵达对马岛。筑紫方面立即派人上京向朝廷报告。唐使一行仅三十余人,另有百济兵士百余人伴随。

听闻这个消息,飞鸟朝廷登时陷入了混乱。假如唐国大军来袭,倒是之前一直预料中的事情,然而唐军并没有来袭,相反却派出使者且只携少数兵士随行而来,同时却有百余人的百济兵士伴行,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目的是避免刺激大和朝廷。

两三天后,从筑紫方面又派出第二批使者,紧追前一批使者的踵迹而至。原来筑紫方面派官员赴对马岛向郭务悰问询,却是奉了大唐朝廷之命携带牒文和礼物,特来奉书云云。筑紫使者此来便是请示应当如何应对。

朝廷重臣立即聚集于庙堂进行商议。所有人都觉得此事颇有诡异。有人建议不要将事情弄僵,还是客客气气为好;有人反对这一建议,认为唐国使者此来目的无非是打探大和虚实,一旦被对方觑破弱点,随后唐国大军势必向我发起进攻,因此不如表现出我方的凛然正气。总之,一派主张强硬,一派主张和缓,但双方的主张中却都隐含着一个意思,即如何才能避免唐军的侵入,这点是毫无二致的。

很快,筑紫方面又派来第三批使者。原来唐使者不是大唐国派来的,而是唐将刘仁愿派来的,具体情况不明,总之表面上就是如此。眼下这种时候,作为战败国,究竟是唐国派使者前来好还是唐将派使者前来好,谁也无法做出判断。唐国派遣正式使者前来,也许令人心生忧惶,但唐将刘仁愿派出非正式使者前来,可以说更加令人心生忧惶。

但听罢筑紫方面第三批使者的报告,中大兄皇子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等群臣们自由发表完意见之后,中大兄皇子开口道:“这个问题商议来商议去,始终不会有结果的。我主意已定。”

随即,大海人皇子也抬起头来说道:“大海人也主意已定。”

镰足立即说道:“二位皇子都已经拿定了主意。既然如此,我且来听听二位皇子的主意,才好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随后,镰足走到中大兄皇子面前,身体前倾,侧耳细听中大兄说出他的主意,同时使劲点头道:“说得极是。”

接下来又走到大海人皇子面前,以同样的姿势听取大海人的主意,同样使劲点了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缓缓开口说道:

“二位皇子的意见完全一致,分毫不差。眼下诸位商议的是件关乎国家命运的重大事情,二位英明的皇子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儿,我等只需遵从二位皇子的意见去处理就是了。”

停顿了片刻,镰足继续说道:

“唐使并不是由国家派来的使者,只是区区一位将军派出的使者。既然如此,我们便没有必要理会他,牒书和礼物统统不接受!”

镰足所说的也是两位皇子的决定。

满座寂静无声。在场的人心里都在寻思,看起来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不得不上阵迎击唐国大军的来袭了。苏我连大臣上下两片嘴唇翕动着,似乎准备说什么。大概他想说,尽管不是国家派来的正式使者,但按照礼节起码应该将牒书和礼物收下,这样也不至于把关系弄僵呀。

可是,他嘴唇动了好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以手在膝上捶打了数下,最后还是跨前一步匍倒在地。他匍地的样子在一座朝臣的眼里显得十分滑稽,这位接替巨势德太坐上大臣宝座的苏我连大臣这时突然接近了死亡。作为一名性格懦弱、从不表露自己想法的朝臣,此时却破天荒地试图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岂不是自己将自己送入死神的巨爪中吗?不过,这对于苏我连大臣来说,或许算是件幸事吧。

“对方不过是唐国的半岛派遣军一将而已,为什么这样一介武人,我们不能收下他携来的牒书和礼物呢?”苏我连大臣说。

大海人皇子不愧是大海人皇子,他当即厉声呵斥道:“难道对方不是在白村江击溃我军的唐将吗?假如从他手上接受了牒书和礼物,我军溺死于白村江的那些将士们的英魂将永世得不到安息!”

镰足并不打算当众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既赞成两位皇子的决定,也同意苏我连大臣的建议。他的想法是,拒收牒书,而礼物则姑且收下,以礼相待,然后将唐使者送返。最终,镰足还是照自己的想法这样做了。

十月,大和朝廷派出使者面会郭务悰,并以其并非正式国使为理由,拒绝接受牒书。与此同时,又暗中派沙门智祥好生款待了郭务悰一行,并赠送其礼物。至十二月,郭务悰一行人离开对马返国。

唐使离境后,飞鸟朝廷的关注力重新聚焦于海防上,这次是正儿八经地商议起如何加强防卫设施来。朝廷面临的情势依旧如前,唐国大军随时都有可能向大和发起进攻,加上此前拒绝使者入朝、挫辱了唐国,唐国一怒之下发兵报复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令大唐使者两手空空无功而返,对于让朝臣武将们绷紧神经、一心一意备战却大有好处,因为这样能让他们牢记:战争并没有结束,眼下仍处于战时。

筑紫建造起了一座水城。先修筑一道大堤,堤内开挖壕沟,灌满水,以此来阻止敌兵挺进。堤坝蜿蜒数十里连通数个城镇村落。而在筑紫海滨地带的要塞处则用石块和石板垒起一座座防御城堡。

此外,还在对马、壹歧两岛上修建了烽火台,并配属了驻防兵,专门负责边境的防卫。修建烽火台、配属驻防兵,不仅仅限于距离半岛较近的这两岛,筑紫一带也采取了同样的防备措施,并且这项制度后来逐渐推广至全国所有的海岸沿线,而作为对半岛最前线的筑紫以及长门一带只是先行了一步而已。

中大兄称制的第三年至第四年,大和朝廷举全国之力加强了海防;至第四年秋八月,长门也建起了城堡,筑紫又分别建造了大野城及椽城。边境防务由精挑细选的武勇将士担任,采用每隔数年交替轮换的制度,几乎全国各地都可以看到这些驻防兵雄赳赳地开赴边境的英姿。

就在国防设施及体制总算大致整备完善之时,唐国又派刘德高出使大和。此次的使者是由国家派遣的正式使节,随从及护卫兵士总计二百五十四人。使节团抵达对马岛的时间是七月二十八日,九月二十日抵达筑紫港,唐使立即派人将国书呈递大宰府。

在这期间,筑紫方面几乎每天都派使者往来于京城之间。而此时,位于飞鸟的朝廷已经有充裕的准备迎接唐使入京了。

唐国使者一行入京这天,从难波通往飞鸟的道路上有好几处配备了全副武装的兵士,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保护唐使,另一方面也多少含有示威的意思。一脸严肃的唐国使者在林立的刀枪下,被引导进入王城之地。进入京城后,沿途兵士更加密集,使节团一行无论望向哪里,除了队列整齐的兵士什么也望不见。

十一月至十二月,使节团都留居在京城,其间数次进入宫内进行礼节性拜访,每次都是既设飨宴又赠予礼物。朝廷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唐国使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国家兵强马壮,而且兵士操练有素,不容小觑。

唐国使节团一行于四年岁末离开京城踏上归国之途。一路上,既热情优待,又庄重严正,并辅以一定的武力威慑。朝廷派出数名送行使一路护送。

通过此次唐使来访,中大兄皇子获知了一些讯息:唐国军队在日本撤军后的半岛经营这件事情上,目前面临着若干棘手的问题。百济灭亡后,新罗野心勃勃,试图将百济旧有的地盘吞为己有。唐国自然不答应,唐国出兵半岛原本就不是为了扶持新罗一国独强。另外,唐国有意讨伐高句丽,但一时也无法付诸行动,因为讨伐高句丽就意味着新罗将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发言权。

除了这些外交方面的事件,说到这一年的国内大事则有,间人皇女于二月归天。间人皇女是孝德天皇的妃子,又被称为“间人大后”,是中大兄皇子的妹妹,极受朝廷尊重,可怜年仅三十六七岁便登遐了。

又到开年,是中大兄皇子称制的第五年。女帝驾崩之后,大位虚悬,中大兄以皇太子之名摄位称制,转眼已进入第五个年头了。

刚刚新春,高句丽便早早地派遣使者能娄携贡物来朝。这是战败后来自高句丽的第一次朝贡。虽然不清楚高句丽对于白村江之役吃了大败仗的大和朝廷究竟作何想,但朝贡之举至少说明高句丽对大和朝廷的信赖并没有一扫而光。这与前一年的唐国遣使前来一样,都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唐国与高句丽依旧处于敌对关系,但双方如今都对大和朝廷伸出了亲善之手。唐国使者刘德高一行上年岁末才刚刚离去,假如唐使再稍许耽延一阵,大和朝廷同时面对两个敌对国家的使者的态度会复杂许多,幸好错开数日,一个离去一个前来,这让中大兄皇子不由得感觉浑身轻松。

尽管如此,想让高句丽的使者不知道唐国使者来访是不可能的,因此,在接待高句丽使者的时候必须多加留意。镰足负责接待使者,比接待唐国使者更加热情,同时还要让对方清楚地知道,大和朝廷如今拥有足以令大唐国两次派使前来的实力,这一点镰足做得非常成功。

三月,大化政变时的功臣佐伯子麻吕连病重,中大兄皇子听说后立即前往探视这位老功臣,想到政变以来同甘共苦二十年,不由得感慨良多。

六月,高句丽使者能娄刚归国没有多久,至十月高句丽又派使者携贡物来朝,估计是听取了前次的使者能娄的报告而采取的进一步措施。

这年秋天,不知什么原因暴雨下个不停。一连数日,京城不用说了,包括东北地方、北陆地方、筑紫一带也都受到暴雨袭击。此时恰是秋收时节,各地因暴雨而蒙受的损失十分惨重。中大兄皇子与镰足商议后,在全国实行免除租赋的政策,因徭役而背井离乡的男女也统统令其返回家乡。

田地被冲毁,牛马被冲走,这个秋天令人个个悲愁垂涕。而就在此时,京城出现了奇怪的传言,据说所有的老鼠成群结队地向近江方向迁移。坊间将这种异象与京城很快将从飞鸟迁往近江联系到了一起。

事实上究竟有没有人亲眼看见老鼠结队迁往近江不得而知,但京城一时间到处都是这样的传言。渐渐地,大约是老鼠跑得差不多了,人们口中老鼠两字几乎不再提起,而转到了迁都上。

——听说很快要迁都往近江去呢。

——京城所有的土木工事一下子都停了,应该就是因为迁都才这样的吧。

迁都这件事,对于朝臣或百姓来说都不怎么情愿,因为正常的生活将从根本上被打乱,租税也势必越来越重,同时,男女民众又要被强征劳役去从事营造新都的工事。

出于什么理由迁都不得而知,从百姓的立场来讲,总之迁都有百害而无一利。在不赞成迁都这一点上,朝臣们也不例外。十年前,京城从难波迁到了飞鸟,那时候说穿了是还都,即迁回到原先的旧京,虽然负担同样不少,但毕竟是回大和地方,心理上有一种无法反对的情愫。因为大和从古代起历经数代一直是王城之地,换句话说,大和地方才是大和朝廷的故里,许多朝臣的祖先生于斯、长于斯、至今灵魂还长眠于斯,好不容易回到这个故里,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却又要因为说不清楚的理由而迁都到其他地方,而且非迁不可!

朝臣和百姓对大和的山川既熟悉又充满亲近感,除了大和,其他所有地方的自然环境都不如这里的来得顺适。迁都难波的时间不长,但至今回想起那些日子,心里就不是滋味,有时候回过头来想,那时候竟然能在那种环境下生存,实在不可思议。难波的风土是那样糟糕,那里的生活自然也是糟糕透了。

出师半岛结果遭遇惨败,好不容易日子渐渐走上正轨,谁承想又要迁都!无论朝臣还是百姓,每每口中说出迁都这个字眼时,总是伴随着诅咒,同时一门心思希望朝廷能够打消这个念头。

坊间的传言也传到了额田女王的耳朵里。此时的额田,已经搬离皇宫,在京城西北的一处山脚下垒屋而居。自从战败责任者中大兄皇子从筑紫撤回大和之时开始,额田便结束了深居宫内的生活。不管如何,她不想按照中大兄皇子心底的热望住进宫内。一来她深知,决不能因为自己使得中大兄与大海人两位皇子之间产生任何一丁点的龃龉;再者,假如抛弃自己的自尊与中大兄众多妃子一样生活在宫内,这也是她万万不情愿的。但尽管如此,额田并没有任情随性,每当中大兄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无法回绝,因而始终难以摆脱掉以中大兄的秘密情人的身份而存在的境况。在众人包括朝臣眼里,额田仍然是个原形不明难以辨清的特殊女子。既有人认为额田是中大兄的妃子,也有人认为额田曾经是但现在已不再是中大兄的妃子,甚至还有人依旧认为她是大海人皇子的心上人。虽然五花八门,但人人各执己见,都坚信自己所认为的不是胡乱猜测,而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事实上,额田的举止也的确让人难以捉摸。每次中大兄皇子离开皇宫前往数座离宫中的某一座时,人们大抵总能看到额田也在一行人中,而换作大海人的场合可以说也是如此。尽管有段时间人们没有看见他们在一起,但自从朝廷从筑紫迁返飞鸟之后,额田数次被人看到与大海人在一起,故而既被看作是二人之间没有特别关系的明证,更多的还是被认为二人确实存有某种关系。总之准确来说的话,谁也弄不清楚额田与两位皇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任在谁的眼里看来,额田都是无忧无虑的、自由自在的,一点也看不出她还有着另一面生活。偶尔,额田脸上也会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这种时候,她看是上去仿佛胸中藏着一眼深不见底的悲伤之泉似的,但悲伤一旦过去,她的神情不可思议地比之前显得更加欣悦。可以说,她心里既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她的悲伤,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她的欢愉,她会因时而异、各不相扰地将这两种情感流露出来。

然而,就是这样的额田也免不了有时候会感到难言的寂寞,那是她身边一个旁人也没有,只有她独自一人的时候。

——听说要迁都了呢,要离开这丰饶美丽的大和……

第一次听到迁都的传言时,额田这两三年来愈见丰腴的两颊上,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令人窒息般的凄寂。三十二岁的额田流露出的不是悲伤,而是凄寂。

这天,额田在数名侍女的伴侍下,行进在京城的道路上。过往的男女行人,看到她明显一副贵妇人的模样,于是纷纷向她颔首,为她礼让道路。街巷比平常更加热闹些,大约是这座很可能即将变为废都的城市,在挣扎着迸发出最后一点激情吧。百济灭亡时,百济的男男女女不远千里跨海东渡,逃亡来此地,当时京城百姓纷纷跑出家门,一睹这些异邦人,街巷为此也曾热闹非凡。百济人靠着官府的接济过上了有所保障的正常日子,很快他们也将随都东迁,各谋生计了。

进入中大兄皇子称制的第六年,坊间关于迁都的传言越来越具体详尽了:据说京城将迁往近江,并且迁都之事将很快付诸实施,今年之内飞鸟京就会变成一座冷冷清清的空城。这些传言的依据则是,有大批劳力匠役被送往近江,那里正在营造新的宫殿。

说到营造宫殿,朝廷以前也时常在各地建造离宫,只是半岛战败后才停顿了一阵子,所以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但是此次,人们却不是将营造宫殿与建造离宫联系起来,而是直接同迁都联系到了一起。

虽说整个社稷渐次安定平稳下来,但是仍未从战败的阴影中完全恢复,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考虑,眼下都不是忙于建造离宫的时候,与其建造离宫,倒不如再建造几座用于海防的水城呢。这些事情飞鸟朝的首脑人物们不会不懂得。这样一想,在近江湖畔进行的土木工事就不是件普通的事情了。大凡亲耳听到传言的人,脑子里都会划过这样的推断。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迁都的传言。人们聚在一起动辄议论起迁都之事,议论者的心底都潜藏着这样一种期待: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啊?然而,近江正在营造宫殿的传言不断传来,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人们的期待:不仅仅是在营造宫殿,而且还开始建造道路街市了,还有数以百计的民居,这些民居不得不让人们想到是朝臣们的住所。以前碰到类似无根无据的传言大量传布时,朝廷会张贴告示进行取缔,但是这次朝廷毫无动作,任由传言越传越广、越传越厉害,完全不像之前的做法,这更加剧了人们的恐慌。

就在有关迁都的传言甚嚣尘上之时,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大田皇女殒殁。这位拥有中大兄皇子为父、大海人皇子为夫的皇女,因为这层关系,在宫内可以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的美貌妃子,却抛下大来皇女和大津皇子两位幼孩,年纪轻轻便玉陨香消了。大田皇女的遗骸被葬于齐明天皇陵前。其时,驻留在京城的外国使者也全都参加了葬礼。寒风披拂的京城,因为这位美丽的贵妇人之死,一连好几天都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朝廷没有为大田皇女专门兴造坟冢,据说这是中大兄皇子顾虑到可能为百姓增加负担而决定的。这个小道消息也在坊间广泛流传开来。

借着这次入葬,去年故去的间人大后也一并合葬于齐明天皇的陵前。朝臣百官也参列了合葬仪式。这次合葬也被认为是出于和大田皇女同样的考虑。

因为顾虑到百姓,所以连间人大后和大田皇女的坟冢都省掉了,可中大兄皇子为什么会费财费力非迁都不可呢?人们情不自禁生出这样的疑问。但也有人觉得,因为迁都这件更重要的大事迫在眉睫,中大兄皇子为了笼络民心,所以才不得不出此计策。

距离三月只差两三天,朝廷突然公告,将于近期将京城迁往近江。很久以来,一直以小道消息的形式流传于坊间的决定,终于明白无误地昭示于天下,成为真真切切的事情。街头巷尾一时间难得平静了两三日,不再有迁都的传言了,只有人人必须面对、迫在眼前的现实。剩下的问题只是何时付诸实施了。

公告迁都的这天,额田女王前往宫中打探情况。伴随迁都,少不得要举行好多次神事,作为巫女她必须详细请示。

额田在一间冷得要命的屋子里等了几个时辰,才终于得以进见中大兄皇子。

“额田也要忙碌起来啦。”中大兄对她说,“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必须每天呆在宫内了。这样也好,我正好可以经常看到你美丽的面孔了。”

“这阵子没见到您,您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额田深深地俯着首说道。

“有没有见过大海人皇子呀?”

“没有见过他。”

“那样的话大海人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大海人可有福了,他可以每天都看到你了。”

额田觉得中大兄皇子这话说得言不由衷。他越是全部身心都投入于某件重大事情,就越是喜欢打诨开玩笑。此刻他的心里与嘴上说的截然不同,一定是在为迁都而苦恼。

“大海人皇子殿下哪里顾得上额田呀,刚刚死了妃子……”

话刚说出一半,额田戛然停住了。大田皇女之死,比起身为丈夫的大海人皇子,身为父亲的中大兄皇子所承受的悲伤肯定更加深重。

“我今天是来请示有关迁都要举行的一系列神事的事。”额田转换了话题。

迁都的具体时间不确定,与之相关的神事也无法预先准备起来,因此额田想从中大兄口中先了解下大致的安排。

“所以不是说了嘛,从明天起你就每天到宫里来。”中大兄的表情有点生硬。

“这样说来……”

“马上就要迁都了。”

“夏季之前?”

“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三月就迁!”

“啊?!”

额田抬起头。还有两三天就是三月了,竟然三月里就要迁都!

“那……如果再等一个月……”

“等不及一个月了。大概三月中旬左右你选好一个吉日。”

额田心想,假如百姓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京城不知道会发生多么大的混乱哪。虽说迁都之事已经公告,但大部分人还一心以为是比较遥远的事情呢。

“在筑紫时,曾经和额田一起被鬼火包围还记得吧?也许,我们还会被鬼火包围呢。”

“这个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额田答道。

若干年前,那个被鬼火团团包围的可怕的夜晚,如今却伴随着一种陶醉感再次浮上脑海。那是中大兄皇子所经受的痛苦,自己也可以与之一同分担的陶醉。

中大兄皇子是做好了再次被鬼火团团包围的心理准备,决定迁都往近江去的。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毫无疑问,对中大兄皇子来说,不管如何,必须要将京城迁往近江。街头巷尾议论到迁都的理由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说是为了让政治中枢远离大和一带的豪族而迁都,有说是为了防备外敌侵扰而迁都,还有的则说,是想通过迁都令朝廷人心一新,彻底改变他们的意识。也许,这些统统都是迁都的理由。为了中大兄皇子,即使再一次被鬼火缠身,额田也会心甘情愿地投身于鬼火的包围中。

第二天,额田便来到宫内,开始着手进行为配合迁都而必须进行的神事的准备工作。进入三月,有关迁都的时间仍未见公告。街巷中平静得令人诧讶。与迁都传言满天飞的时候相比,人心似乎安定下来了,不管哭还是笑,反正迁都近江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飞鸟旧都将被废弃,近江新都已然开始营造了,百姓将因此不得不再过上好几年的苦日子,但是也没有办法啊。和出兵半岛那时候比起来,家中有男丁的至少不用被征募去当兵送死,已经是上上大吉了——百姓的这种心情,使得京城也露出了难得的沉静表情。

然而进入三月没多久,迁都的日期终于公告了,朝廷各机构迁往新都的时间定于十天之后。只留出十天时间的匆促迁都,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几乎都不敢相信。

公告的这天,京城一片混乱。居住在京城以及京城附近的百姓自不待言,就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左冲右突,茫然无绪,而随着公告发布,朝廷的一部分机构即时开始了迁移,随之而来的则是人口的大移动,大和通往近江的道路上登时塞满了衙门差役和兵士等。

当天夜里,鬼火又出现了。这次的鬼火与筑紫的不同,出现在城内好几个地方。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但是一处鬼火熄灭,立即别处又出现新的鬼火,显然是人为制造的鬼火。这一晚城内并没有失火,鬼火是对迁都心怀不满的人故意制造的。

不仅仅是这一晚,翌日的白昼黑夜都出现了鬼火,第三天也是同样情形。毫无疑问,是有人故意点燃的鬼火,但由于始终没有捉拿到点火者,于是坊间又有传言,认为这不是人为点火,而是真的鬼火。鬼火的形迹也出现了变化,忽而在半空中呈现奇怪的形状,忽而骤然熄灭,忽而闪着幽光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浮,有时坠落在民房屋顶上,屋顶随即喷溅起火花来。

公告迁都的日子之前三天,额田在侍女和兵士护卫下来到城内游逛。此时鬼火已经不再出现,因为这时候人们已经无暇关心鬼火了,城内到处是另一番混乱景象,商人们因为这里即将成为一座废墟,留在城内已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不论是否已有居所,纷纷争先恐后地迁往新都。

百姓们被迫离开生活惯了的美丽家园,不得不与大和做最后告别,这份悲伤对额田来讲感同身受,她觉得就像是自己的悲伤一样。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美丽的城市了,额田也很悲伤。额田怀着极度的悲伤眺望着不远处平缓的山丘和山丘上的松林、天空、白云、河川,自己将不得不与它们告别了。这一天,也是额田与大和的美丽自然以及飞鸟旧都做最后的惜别的日子,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大和三山、飞鸟川了。

额田还怀着一种在街道上东来西去的百姓所没有的感受,就像中大兄皇子必须含垢忍辱一样,额田也不得不强迫自己濡忍,濡忍百姓的悲伤、百姓的诅咒。中大兄皇子独自承受的巨大压力,额田哪怕为他分担掉几分之一也好。——即使这样,迁都近江也不能不付诸实施。作为新政的最高责任者、战败的主要责任者,这是中大兄必须要做的。

额田在街道上走着。天色渐暗,她仍不想返回宫里,因为,她要替中大兄皇子倾听神的声音,要吟咏一曲告别大和之歌。

迁都近江的日子到了。三月十九日。从前一晚开始一直到拂晓,朝廷所有重臣、武将一个不落全都聚集在宫内。一旦真正开始迁都,要做的事情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假如提前一年两年便定下迁都,还可以从容地进行各种准备,可是迁都公告出来只有区区数日,要说准备,完全是来不及的。但明知如此匆促仍决意迁都,在即将被抛弃的旧都度过的最后一夜,朝臣武将谁都无心入眠,哪怕是闭上眼睛瞌睡一小会儿。

天亮了。这是春天的清晨曙光,空气中略带着暖意。天边开始露出些许微弱的曙光时,天空中仍飘浮着浓浓的夜雾,随着天色渐白,就仿佛一层薄纸被揭去一样,夜雾开霁,空中布满了淡云。

在皇宫广场上举行了告别旧都的酒宴。正面摆放有祭坛,数名负责神事的人员进进出出,在祭坛前忙碌着。

祭坛有两座,一座是祭祀天照大神、倭大国魂二神的,另一座则是祭祀三轮山神的。建都于飞鸟的这些年间,三轮山一直是飞鸟人心目中的神山,从城内的道路上看不到,但是登上小山丘,或者行至郊外,就能眺望这座山。它具有一种独特的美,令人感到神圣不可侵犯,因此人们在心里都对三轮山的山神怀着一丝畏惧。它是护佑这座城市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神。对三轮山神心怀崇敬和畏惧的不仅是普通民众,就连当政者及朝臣们也一样,为了祈求国家安泰,必须供奉三轮山神。

这一天,朝廷向天照大神和倭大国魂奉告了迁都之事,为即将迁往新都的国家祈求安泰,同时,恳请三轮山神应允朝廷告别飞鸟京,请三轮山神为国家在新都继续繁荣昌盛而祈祷,几项仪式合并在一起进行。倘若不举办这个法事,朝廷这天是不会从飞鸟启程的。

仪式现场聚集了众多朝臣和武将,各就各位。虽然大家都严重睡眠不足,但迁往新都的紧张感却令在场所有人精神焕发,个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向神祇敬奉音乐的时候,恰好一抹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来,随即又隐入云中。这天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略带春寒的天气,环裹着京城的群山在云翳下仍露出它们的身姿,只有毗连着奈良群峰的三轮山,始终躲在云层中不肯露一露脸。

中大兄、大海人两皇子以及镰足等朝廷重臣都在现场。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响。神事所花费的时间长得叫人害怕。列坐在场的人好几次站起身来,深深垂首鞠躬,有时候垂下去好长时间却一直不能抬起来。

神事结束后,每人分到一只素陶制的酒杯,杯中注入了神酒。此时每个人心里痛切地感到,再过不多时就要离开这座旧都了!一位年纪足可称之为老翁的老臣脸上写满了弃都而去的悲伤,口中一刻不停地念念有词,周围的人非常理解,离开京城让这位老人伤心欲死。

这时候,音乐再度响起,等这段音乐奏毕,一个已酝酿多时的清澄声音响起,人们无须转头望向那里,都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的,不消说,只有额田女王。

钟秀三轮山,

碧峦曲隐奈良山;

我欲逞一望,

山际迷蒙失通路;

可恨无情云,

蔽匿尊山遮望眼,

使我不得瞻翠颜。

感伤的骊歌连唱了两遍。

啊,美丽而尊贵的三轮山哟,每日每时我们在这里仰望你;三轮山哟,你隐遁于环抱奈良之都的群峰之间。去往新都的道途既曲又长,我们将一路眺望着你去往新都,远远地眺望你。我们是如此不舍与你告别,你为什么却隐在云层后呢?

老臣们以手掩面,一直没有拿下来。额田的歌直击老臣们的心里,道出了他们此时此刻的不舍情感。人人都是以这样的心情,恋恋不舍地告别这里、去往新都。

一时间老臣们举座安静下来,静得令人为之动容。

这时候,额田的歌声又响起来。

钟秀三轮山,

清姿深掩云翳中;

我今祈请汝,

浓浓云翳若有情,

幸勿遮蔽吾秀峰。

云啊,你为什么要将三轮山遮蔽起来?云若也有情,请不要再将它遮蔽住吧。

额田的声音越来越激越,似乎将她对惜别旧都和三轮山的悲伤,瞬间都化作了对笼盖着飞鸟京、遮蔽了三轮山的云翳的不满。在场的人们猛然发觉,额田的激越的情绪渐渐融进了自己心里,自己也对这云翳产生了不满。云翳将三轮山遮蔽的确令人不爽。

——可是,云翳终归是要散去的。

人们心里都在这样期盼着。从情感上讲,告别大和、迁往新都的今天,人们总希望万里无云、给人们展露出一个天清气朗的春阳好日子。人人都怀着这样的心情。

神事结束后不一会儿,大和朝廷的首脑们排着长长的队列,离开深深眷恋的飞鸟京,向城外进发。道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今天的这个时刻,全城百姓都被禁止自由外出,所以看不到人影。尽管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仍给人旧都已然成为一座弃城的印象。

队列穿城而出时,太阳终于钻出云层。不知不觉,天空片云不剩,一望无际光朗朗的晴天。果然如额田所祈祷的那样,原来云亦有情呢。

队列在春阳照映下走出京城。所有朝臣及武将的心情也变得晴朗起来,离别京城的悲伤之情渐渐淡薄,代之以走向湖畔新都的向往和期待。

队列在奈良坂停顿下来。人们在这里向大和以及三轮山做正式的最后告别。此时的三轮山已经没有了云层的遮蔽。

额田坐在队列最后的舆车内,晃晃悠悠地行进着。她脸上依旧洋溢着昂奋之情。不是因为离别大和而昂奋,是因为刚才歌咏出了中大兄的情感,歌咏出了百姓的情感,当然也歌咏出了自己的情感。她对此感到很满足。

对额田女王而言,这一天既是告别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和国的日子,也是迈向新生活的发端日子。额田打算以离别飞鸟这一天为分水岭,为自己与中大兄皇子的爱情生活划上一个休止符。之前也曾有过一次打算与中大兄斩断关系,那是因半岛战败,中大兄不得不从筑紫撤返飞鸟的时候,但结果额田没能迈出这一步,仅仅将住所从宫内搬到了郊外,而中大兄向她伸出爱情之手时,她却做不到坚决地将其拂开。

额田不清楚世人是如何看待自己与中大兄皇子的关系的。她也无意去知道。依旧有人认为自己与中大兄皇子有着特殊关系,也有人恰好相反,反正不管别人怎样看,额田都不介意。正因为这点,额田在世人的眼睛里是自由自在的。

额田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假如继续保持之前的关系的话,一旦中大兄皇子即位,自己就必须入宫,换取一个妃子的名分,而成为众多妃子中的一员,额田无论如何也是不情愿的。

额田乘坐在舆车里从飞鸟向近江行进。春意正浓,太阳暖融融地照洒下来,田野间、农家的小院前,到处都绽放着春天的花。迎面吹向舆车的风也是和煦的春风。

队列在一个村落停下时,额田从舆车上走下来。大海人皇子骑着马来到她身旁。

“等到了新都,额田的住所会在哪里呀?”大海人皇子问道。

“还没有想好呢。”额田答。

“会不会在宫内选一处住所?”

大海人这个问题的真意显然是想试探自己的哥哥中大兄皇子与额田的关系处于什么状态。对此,额田没有回答。说话永远是这样暧昧不透明,不禁让人觉得可笑。同大海人皇子的关系暂且不去考虑,但额田觉得,同中大兄皇子的关系必须干干净净地做一个了断,就像过去曾经有过的那样,今后仍旧仅止于那样的关系。假如大海人皇子知道自己与中大兄的关系真的断了,不知道他对自己又会是什么态度?额田与大海人皇子之间,过去曾经诞下过一名皇女,所以说,对额田而言,没有人比大海人皇子更加不容易相处的了。

在来到这儿的所有人眼睛里,近江新都就像一个萧索凄凉的村落。虽然新都还在营造中,不能过于苛求,但只有正后方傍倚着山,前面则是一方湖水,毫无遮挡,令人实在无法安下心来。即使是背后的比睿山,也远不如环抱飞鸟京的大和群峰那样秀美,只有一种荒秃秃的感觉。新都所在的湖畔这片平原,树木稀少,放眼看去,尽是芦苇及杂草,在草丛下面则到处隐匿着沼泽、水塘。

——这是野狐狸住的地方吧?!

众人悄声议论道。原本理应优美如画的湖泊,在众人眼里看起来也并不怎么优美。原来优美的琵琶湖只不过是路经此地的旅人的感叹,实际上真正来到湖畔住下来的话,人人都会发现水汽太重,湿漉漉的,令人心生讨厌。

三月至四月间,新都显得混乱不堪,到处是从大和迁来近江的人。这期间,还下了一场暴雨,平静的湖水显出其狰狞的另一面,水面泛着浊浪、溅起水沫,数根巨大的水柱咆哮着直冲向天。不习惯水泽边生活的人们心里都在暗暗思忖,这下完了,竟然迁到这么一个该死的地方来!

——这分明就是那些穷得叮当响的渔民为了生计不得不搭个棚户凑合栖身的地方嘛!

——从大和迁到难波,再从难波迁回大和,接着是筑紫的行宫时代,好不容易盼到从筑紫返回大和了,这下倒好,又迁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了。

朝臣和武将们虽然口头不说什么,但是心里都在这样咕哝。自从实行大化新政以来,京城已经数度改易,每次改易都令百姓的生活更加贫苦,营造都城百姓陷入苦楚,出师半岛百姓陷入苦楚,如今新都营造又不知道要让百姓苦上多少年哪。

但是,就在所有人都这样不看好的时候,唯独额田觉得近江新都景色很美。额田踏足近江的第一个印象,便是由衷赞叹中大兄选择这里作为新都的决定十分英明。虽然新都尚在建设中,这座城市还没有展示出它的轮廓,额田却感觉,琵琶湖畔的这片平原一望无碍,没有半点人工矫饰的痕迹。阳光照射下来是那么的清新,拂过耳边的风声也是那么清新,都城面对着一片湖泊,这种豁然敞怀的感觉同样是那么清新。总之所有的一切,都给额田以之前大和之都所不曾有过的全新感受。不光是大和之都,难波旧都也不曾给人这样的感受。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中大兄实现他尚未取得最后成功的新政的舞台,近江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

额田在新都一隅拥有了自己的住所。和大和一样,这里也位于山脚下,地势不怎么高,但是可以毫无遮拦地饱览平阔的湖面。

迁都近江以来,额田变得经常外出。不进宫的日子,大致总会携一两个人同行,终日游逛近江的山野。在这里与在大和之都不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引来旁人注目。她会拨开湖畔密密麻麻的芦苇丛,湖畔毫不惹人留意的小路她会试探着一路走去,直到尽头。新都拥挤混杂着匠役苦力等,每天忙着各自的生计,但是额田的每一天几乎都这样清闲地度过,丝毫感觉不到烦恼。

六月,与近江新都相距迢远的葛野郡献来白燕。古时,白燕与白雀一样都被视作瑞吉之兆,因此献上白燕自然是令人高兴的喜事。小小的白燕被装入一只大笼子,安置在新近建成的宫殿庭院内。一连数天,几乎每天都有人前来观赏,庭院里好不热闹。

次月,也就是七月,耽罗国派使者前来朝贡。这是在新都迎接的首批外国使者,因而受到了格外隆重的款待。每天,这些使者都被安排参观兵士操练,因为新都还在建造中,朝廷首脑除了向外展示大和朝廷的兵力充实之外,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展示的。

匆匆迎来夏天,又匆匆送别夏天、迎来秋天。夏秋交替之际,新都的营造工事不分昼夜地忙碌进行着。到了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琵琶湖畔终于拔地而起好几栋建筑,虽然与大和之都无法相比,但毕竟有了那么一点点王城的气势,并且在这些建筑周围还建成了若干道路、街市,街市的布局与大和完全同出一辙。在王城外围区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建起一片商铺,会集到这里来的百姓日益增多。与大和不同的是,这里的商铺店肆贩卖的多是从湖中捕捞上来的鱼介类商品。

此时,筑紫方面派来使者报告,驻扎百济的唐国将领刘仁愿自唐国将数年前派往唐国的遣唐使副使境部连石积等人送返来了。原以为再也回不到故国的石积等人平安归来,是这一年继白燕、耽罗国来朝之后的第三件喜事,也表明了大唐国对日本并无大开战端的意思。

这件事情很快在坊间传开了:

——这下子唐国大军再不会向我们进攻了!

人们用各色各样的语言议论这件事情。对百姓而言,飘浮于头顶的一大片阴影终于移走了,这不能不说是件大喜事。阴影除掉一片少一片,越少越好。新都的营造与之前齐明天皇的时候比起来,规模也没有那样宏大,长久的苦难时期眼看就要显露曙光,日子会好起来的!——每个百姓心里都怀着这样一种期待。

然而,百姓们很快知道自己似乎过于乐观、高兴得过早了,因为就在人们起劲地议论这一传言时,朝廷告示因在大和高安山筑城,所以又要征用劳役。而紧随其后,赞歧国的屋岛和对马国的金田也都告示要筑城,据说很快就要为此而在进畿一带大规模征用劳役了。这些都是为防御外敌来袭而进行的筑城工事,所需的劳役较之营造都城还要多上好几倍!

筑城的消息很快令坊间弥漫的乐观气氛一扫而空,人们感觉头顶上重新笼盖着片片阴影。恰逢此时冬季来临,大和地方很少有大风乱作的日子,而这里因为空旷没有遮拦,狂乱的寒风从湖面、从山上凶猛地奔袭而来,几乎每天都要将街市洗荡一遍。

这时候,鬼火又出现了。新近建成的皇宫一栋建筑,不知什么原因失火,所幸火很快被扑灭了。但之后一连数日,街巷中每晚都发生了火灾,有朝臣的住家被烧,也有武士的住家被烧。

与此同时,朝廷向此前来朝进贡的耽罗使者赠送了大批礼物,计有锦十四匹、绞染布十九匹、朱色染布二十四匹、蓝色染布二十四端、桃色染布五十八端、斧子二十六把、厚刃刀六十四把、长刀六十二柄。负责准备这些礼物的是镰足。朝臣中有一部分人认为好像赠送的太多了,镰足则坚持认为既不少也不多。

“耽罗国如今全指望着我朝,你们好好想一想,它可是唯一臣服于大和朝的国家了!”

镰足的话自然没有错,但是恰逢鬼火出没、街头巷尾传言乱飞的时候,人们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又招致百姓误解。所幸,这件事情倒没有在坊间流传开,不过朝臣中仍然有不少的责难声。

这事也传到了额田的耳朵里,额田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于其他人。之前中大兄皇子何时即位始终叫人捉摸不透,听到向耽罗国使者赠送礼物的消息,额田立即产生了一种直觉:看来皇子即位的时候不远了,或许等耽罗使者归国的时候,中大兄皇子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新政最高统领者了。

对于心中倏然冒出的这个念头,额田没有轻易让它一晃而过。

——中大兄皇子要即位了!

——中大兄皇子很快要即位了!

额田全身震颤,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异样激动。这也是额田期盼已久的事情。对中大兄皇子来说,长久以来始终处于充满痛苦和艰辛的时代,尽管这样的时代仍将持续下去,但眼下总算已经看到了一线曙光,属于中大兄皇子自己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两串热泪从额田眼眶中溢出,落了下来。额田任由它们在脸颊上流淌。

两三天后,额田应中大兄皇子的宠召前往皇宫。自从迁来近江新都,额田与中大兄皇子二人还没有单独相处过。这是额田踏上近江土地时为自己规定的戒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打破这个戒忌。她数次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了中大兄皇子的召幸,这次却是她接到宠召后自己主动决定前往皇宫的。

在宫内一间远远望得见暮色渐合的湖面的屋子里,额田与中大兄皇子面对着面,这是他们两人离开飞鸟京以来的第一次。

“真难得呀,今天这么爽快就来了。”中大兄皇子说。

“今天是有话想和您说……”

额田刚要说下去,中大兄立即接口过去说道:“我知道,额田想和我说什么,我不用听也知道的。”

“我想您大概不知道吧。”

中大兄皇子哈哈大笑:“你是想去当一名尼姑,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对吧?可以啊。额田如果想那样做的话,我不会阻拦你的。”

“但您时不时地还是在宠召我。”

“可是我宣召了好几次,你不是都不肯来吗?”

“以前我只能这样呀,今后应该用不着再这样了吧。皇子殿下就要成为现世之神了。”

听到这话,中大兄皇子瞬间两眼发光:“嗯,不能一直这样子下去啊。”

“是啊。而且,这个时刻应该很快就会到来吧……”

“没错。”

“皇子殿下成了现世之神,额田就不能违忤您的命令了。在皇子殿下成为现世之神前,请允许额田我不再承蒙您的宠召可以吗?”说到这里,额田抬起头继续说道,“额田的心情皇子殿下能理解吗?”

“明白。”

“既然皇子殿下理解,那我就不多说了。额田将站在百姓的立场,以百姓的心声由衷咏赞皇子殿下所进行的伟大事业、皇子殿下的这个辉煌时代。除此以外,额田再没有其他的奢望。额田是为了完成这一使命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所以我对皇子殿下只有这一点要求。”

“明白了。”

“皇子殿下不高兴的时候,总是喜欢说‘明白了’。”

忽然,额田落下了两行眼泪。在中大兄皇子面前落泪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怎么哭了?”

“是额田身体内的女人在哭。”额田抬起被眼泪打湿的脸庞望着中大兄,“今后决不会让皇子殿下再看到额田这个样子,只有这一次。”

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令额田决心从中大兄的宠爱中抽身退出,额田没有一句像样的解释,但中大兄皇子一切都明白了。中大兄皇子即位的话,继承皇太子位置的除了大海人皇子不会有其他人。考虑到中大兄和大海人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额田只能回绝掉中大兄皇子的宠爱,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此外,中大兄皇子一旦即位,他为数众多的妃子的身份立时就不同于现在了。额田也势必会碰到同样的问题,作为一名倾听神祇声音的特殊女子,之前好歹能保住自己不受到任何伤害,太太平平地度过,但今后就不可能再这样幸运了。

* * *

(1) 民部、家部:均为日本律令制之前豪族拥有的私有民,从事劳役的同时还须向豪族缴纳租税。民部的地位略高于家部。

(2) 镇将:唐朝于边防要地设置有军镇,其统辖军民的指挥官称为镇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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