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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尾沙丁鱼

每到周日的晚上,梅村亮作的妻子信子就会早早地钻进被窝蒙头大睡。女儿克子也效仿母亲的做法,赶紧把被子一蒙就睡下了。

大概在九点半或十点左右,有声音从后门传来:

“梅村兄,你还没睡吧?”

亮作正蹲在已经熄灭的火盆边,用烟袋吸着找到的烟头。听到有人喊,他便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兴冲冲地打开了门,说道:

“哎呀,您回来了。您快请进。”

他激动得尖叫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野口看到亮作乐不可支的样子,甚是得意。他举止彬彬有礼,又不失社长的淡定和稳重,听到亮作的话后并没有进门,而是打开一个包袱说道:

“给,这是鸡蛋!还有这个,今天早上捕到了不少沙丁鱼呢!”

他从包袱里拿出三个鸡蛋和一个纸袋,袋子里装有不到十尾的沙丁鱼。

“还有,这是自家田里种的白萝卜和胡萝卜。”

在亮作眼里,这些东西简直如金银财宝般珍贵。他愣愣地接了过来,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

“家里其他人都睡下了吧?”

“啊,不要紧,没关系。请进,快请到屋里来!”

“我刚从伊东(我)回来,所以是顺便过来的。我还没回自己家呢!晚安。”

野口带着笑容,默默地离去了。

这已成了每个周日晚上的惯例。信子和克子都不想看到这一幕,就早早地蒙头大睡了。

不过,野口送来的食物,她们母女都会尽情地跟亮作一起分享。而且,她们总会一边吃,一边大骂送东西的人和收下东西的人。

“既然那么讨厌送东西的人,那你们就不要吃!”

亮作气得浑身发抖,母女俩却毫不理睬。甚至,她们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野口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孩子刚出生那会,他还只不过是你的同事而已。那时候他处处碰壁,落魄得像个乞丐,还跑来跟我们借钱呢!现在送东西是什么意思?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混得好点了是没错,但不过就是发了战争财罢了,摆什么臭架子!”

“人家哪里摆架子了!”

“怎么没有!以前他跟你讲话,‘你呀我的’很随意。现在发了点儿财,讲话也开始见外了,开始说‘您,本人’。真让人受不了!还有,以前都是说‘刚从伊东回来’,现在成了‘刚从伊东的别墅回来,顺便过来’。听得让人想吐!”

“别胡说八道。人家那是谦逊!”

“怎么可能!那是装出来的谦逊,故意那样显摆自己!暴发户的心态,太明显了!克子,你说对不对?”

“对极了!那人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文盲,一个骨子里十分低等的虚荣之人!就知道显摆!”

“净瞎说!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首先,野口可从没说过什么伊东的别墅!他每次都是说‘伊东’的。人家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避免用暴发户的口吻,你们难道听不出来?”

“没意思!我只是揭穿了他的虚伪面具而已。”

已经在读大学的克子丢下这么一句话。

“他内心就是想说伊东的别墅,只不过后面的话忍住没说出来罢了,真是用心良苦!明明可以让佣人把东西送过来,却偏要自己拿来,还说顺路,这是故意要做人情,想让你感恩。他明明就是很想说伊东的别墅,还故意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鸡蛋每次都是三个,这也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是故意凑出来的。他做的这些全部都是故意的!”

“少自以为是!你在胡说什么?你看这沙丁鱼,这不是有七尾吗?哪有故意凑数字?你们俩就是典型的小人,太龌龊了!”

克子斜着眼,瞅了一下盘子上烤好的沙丁鱼,冷笑道:

“七尾?真是奇怪。”

然后夹了一块塞到嘴里,边嚼边说:

“是舍不得给九尾,所以才六尾加一尾,凑成七尾;还是说原本放了九尾,最后又拿了两尾出去呢?”

亮作很气愤,冲动得真想扑过去一把揪住她。

“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人家有故意凑成这个数目吗?”

“这个嘛,也许……”

克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脸上挂着冷冷的讪笑,继续说道:

“这是对忠诚与顺从的一种特别赏赐。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一尾沙丁鱼,就喜出望外,老泪纵横。他以前的一个同事,开工厂成了一个小暴发户,他因为耿直和迟钝而被赏识,便被提拔坐上了会计这么重要的位子。当然,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员工而已,薪水超低。社长平时对他很客气,会用敬语跟他讲话,这让他倍感温暖。人家本来要给他六尾沙丁鱼,临时又给多加上了一尾,这位员工便感激涕零了。于是,每到周日的晚上,他必定在家望穿秋水,翘首盼望着社长从别墅回家时顺道而来。”

大学生得理不饶人,从对那位社长的挖苦转到了亮作身上。亮作最终失去了抵抗力,差点儿就被气昏过去,他低下了头,一言不发,以示抗议。

亮作与野口曾一起在东京近郊的农村担任小学教师。野口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便涉足企业经营,结果生意失败,落魄收场。他只好吹唢呐,摆中华面摊,有了一些收入后,又跑去做了殡仪馆的大伙计,还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病马搞起了货物运输,结果马很快就死了。因为事先就担心过马或许就会死掉,算是赌一把才把它买下,所以马真死掉时,野口并没想不开。那匹马临死前突然发狂,睁开血红的大眼,从稻草堆里站了起来,它是用后腿站立的,而前腿腾空蜷在胸前,脖子拧得像蛇一样伸向天空,就像身体里有人类一样的魂魄要升天似的。然后,马挣断缰绳,冲出马厩,笔直地向前跑了五六百米,随即倒地气绝。野口并没有找兽医检查马的死因,但对外一直说马得了脑膜炎。

后来,野口开了一家小工厂,最终也陷入了差点儿上吊自杀的绝境。就在此时,战争开始了。战争给他带来了绝佳的机遇。转眼间,野口成了一位腰缠万贯的富豪。

这时,野口提携一直翻不了身的亮作,让他做了会计。亮作资质愚钝,几乎连做坏事的能力都没有,野口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薪水是按当时的既定标准,只比小学教员多那么一点儿而已。

野口待人随和,但是天天捂着腰包,超级吝啬。大家都说他用敬语跟别人讲话只是为了弥补他的吝啬而已,即便大家如此议论他,他仍然一毛不拔。野口有时会给亮作一些产业报国会的酒券和餐券,但是白天上班的日常饮食,亮作必须要自己付钱。人们(包括亮作)觉得,这一切都是源于野口的吝啬鬼本质。不过,做成这样总比不这么做来得亲切,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亮作也知道,克子说的那些话都不假。野口每逢周日都会从别墅拿些农产品或着沙丁鱼来送给亮作,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在公司,每当到了午休时间,他就会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一些“在伊东,要捕到一尾沙丁鱼都已经是困难重重了”之类的话。

说一次两次还能让人忍耐,然而,如果你对此不予理睬,他就会每天都唠叨不停。

“所有装了发动机的船,就是那种热球式发动机的,全都被征用去做运输船了。年轻的渔夫都被抓去充军了,年龄大一点儿的也被连人带船征用走了。竟然还能捕到这么多沙丁鱼,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天,野口又开始唠叨起来。

最后,亮作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般,抬起头说道:

“前些日子,有人从那边来,听说仍然在撒网捕鱼,用的好像还是大谋网(前)呢!”

野口看出来了,这是亮作在向他挑战,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说道:

“那边?是指哪边?”

“啊,就是沼津那边(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的工厂上班,有时会来东京的总公司,所以就会顺便到我家来坐一下。”

亮作说得有些提心吊胆,脸上也充满了畏惧,犹如一只万一见到情势不对就准备马上缩进龟壳里的小乌龟,但他仍以顽强的口气继续说道:

“他说,用大谋网,幸运的话能捕到四五万尾狮鱼呢。海里的鱼真是无穷无尽啊!”

“第一次听说有人在沼津用大谋网捕鱼,沼津可不是渔场!”

“啊,不是在沼津,是在沼津附近的渔场。”

亮作哭丧着脸,像临终前快要断气似的,拼命挤出这句话来。他的样子有些可怜,不过也透着倔强,十分招人憎恨。

野口脸色大变,呼吸急促起来。

“我是亲眼目睹,你是道听途说,你是在用你听到的传言来否定我看到的实地情况?”

亮作不敢再吱声了。

“太平洋沿岸如今已被敌方潜艇包围,其中一艘在真鹤(太)撞上了大谋网,结果四面海螺声一片,敌军立刻乱作一团。那艘潜艇最后罩着大鱼网落荒而逃。所以,现在所有大谋网都被撒了出去,防止敌军偷袭,而且海上非常危险,没有一艘船敢出航。”

亮作脸上露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不过,好像只要能让野口气急败坏,他就心满意足了。野口同样如此,只要能让亮作哑口无言,他就满意了。顷刻之间,他又找回了社长应有的沉着和冷静。

野口为亮作斟上了茶,说道:

“怎么样?有时间请一定来伊东一游!下周日一起去一趟好了!那边可是别有一番风景!我那边的农地有三十亩,鸡也下了一周的蛋,等着我们去吃!”

“好,好,请一定让我陪您去一次!”

亮也恢复到忠诚员工的样子,微笑着说道。而且,他还确实感觉到了社长的善意关怀与体贴,一缕温暖涌上心头。

从周一到周六有六天时间,亮作都会被野口的吝啬搞得很不爽,很痛苦。即便如此,每周日这一天他都会等待野口的热情来访,并为之感到由衷欣喜。而且,每到晚上十点,当后门处传来渐渐清晰的平稳脚步声时,亮作就会高兴到极点。

或许,听到后门的脚步声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心中还闷闷不乐,咒骂着社长的吝啬以及他用敬语来弥补低薪水的行为。但是当确定那是社长的脚步声之后,亮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只剩下了感动。他的心跳不断加速,起身冲向后门,转眼已是老泪纵横,难以自已。

亮作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之人。他认定,相信别人的善意是重要的为人之道。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样想,但在面对社长时,一周之中有六天,他却在鄙视野口的吝啬与满嘴的敬语。其实,亮作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一尾沙丁鱼而哭是多么悲哀,可怜。

妻子和女儿用尽了恶毒的语言,讽刺他是一个为一尾沙丁鱼而哭的人,这让亮作感到了绝望。虽然怒火中烧,但他也只好垂下脑袋,不再作声。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

跟他拐弯抹角讽刺社长时的口气一模一样,亮作说话时有些畏惧,但又不肯就此作罢。

“你可以不吃那些沙丁鱼!”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但是难以压抑自己的亢奋,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

“既然如此厌恶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吃?比起你厌恶的这些鱼,你不觉得自己更让人瞧不起吗?”

听到这些,克子说道:“口水喷到食物上啦!”

然后,她以十分缓慢的动作将面前盘子里的沙丁鱼丢进了已经熄灭的火盆里,就像是丢掉了一堆垃圾。

“喂,慢着!”

父亲想要去揪住女儿的胳膊,却没有揪到。他大声嚷道:

“你现在把鱼看得比垃圾都不如,随手把鱼扔掉,但你掩饰不了自己刚才馋嘴的事实,还是说,你也瞧不起刚才贪吃的自己?”

克子的脸上变得血色全无,她“嚯”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饭盒。她已被征用,马上就要前往外地工作。

接着,克子把饭盒顶在膝盖上,打开盒盖,从菜里挑出一尾沙丁鱼,丢进了洗碗池内,紧接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了下来。抽泣了一会儿后,克子紧咬着嘴唇重新装扮了起来。

“这样欺负克子,你很开心是吗?”

信子尖锐的声音直刺心底。

亮作无言以对。

“你竟然把克子搞哭了,多不吉利啊!她可是就要到征用的地方去上班了!要知道,女子被征用去工作就等于男人上战场去打仗!你说吃一尾沙丁鱼跟瞧不起什么大人物有何关系?我就是瞧不上卖棺材的,连沙丁鱼都不如!吃一尾破沙丁鱼根本不需要高尚的道理,我就是看不起卖棺材的,不管青红皂白,就是看不起!只不过吃了一尾沙丁鱼,就说她贪嘴,真是不讲道理!嘴馋的其实是你!给女儿吃一尾沙丁鱼,就觉得可惜。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吃的米是克子乡下的姨姥姥特地送来给克子吃的?!你这不也吃得津津有味吗?”

亮作哑口无言。克子获胜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亮作却是欲哭无泪。

他也站起身,收拾一下准备上班。他可不能像克子丢弃沙丁鱼那样,把饭盒中的米饭丢弃掉。

亮作觉得,与能否逃离这种痛苦比起来,就连战争的输赢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书本与鸡舍

亮作是坚信日本皇军会胜利的一派,信子和克子却坚信日本皇军必落败无疑。

获悉塞班岛战况不妙后,母女俩迅速开始收拾行囊,将其转移到别处。

信子拼命把旧衣服往包裹里塞。克子见状说道:

“带那些东西干什么?”

“还能穿呀,以后你也可以穿,早晚能用到。”

“我才不穿这些东西呢!”

女儿白了母亲一眼,咂了一下嘴。

“姨姥姥就是喜欢攒衣服,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攒了这么多像艺术品一样的衣服,全都送给了我。事实上,这些东西连女佣人都不会穿!”

“胡说什么!这些全都是我出嫁时带来的,这样那样改一下,可以穿一辈子呢,多么令人怀念啊!话说回来,你这个爸爸可从来没买过衣服送给我,一次都没有!”

女儿似乎无暇顾及母亲的感伤,但她对父亲却好像更加瞧不起了。

“这些,真的是从出嫁起放到现在的?”

“当然是真的!”

“要是从你出嫁到现在一直穿这些衣服,那么,它们的年龄自然比我还大呀。”

“那当然啦!”

“哼,那个人也真够愚钝的啊!”

母亲的沉默表示了认可。

战争期间,夜晚异常幽静,母女俩人的话全部传到了那个愚钝的人的耳朵里。

亮作打算去参加资格考试,通过的话便可成为中级教师。事实上,他成为小学教员后,就马上开始准备考试了,而少得可怜的薪水几乎全部花在了这上面。他的志愿是历史和地理两科,后来连国文科也考了,但都无功而返。

信子当初也是深信亮作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才决定嫁给他的。她认为,亮作成为中学教师自然不在话下,高一级别的考试一定能通过,说不定将来他会成为教授,学者呢。信子相信这些是因为媒人的花言巧语。然而,当她亲眼看到亮作的书斋内堆积如山的书籍时,心里更加相信了一切。

在亮作三十岁上下时,世人都对他报以很高的期望。大家都认为他博学多才,绝非平庸之辈,不会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所有人都仰视他。

当他到了四十岁左右,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人物、地点全部相同,生活状态亦无明显改变,大众对他的评价却令人难以置信地颠倒了过来。过去世人对他那么宽容,现在却是如此冷淡。

连同情亮作的人都没有,被轻蔑和辱骂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教务委员向校长投诉,说亮作为了准备毫无希望的考试荒废了现在的教学,并说这种意见是全体家长的心声。

校长并未替亮作辩护。他说:

“这位老师的确令人头痛,我早就想把他调走了,但没有哪个学校的校长愿意接收。说什么用代课老师都比用此人好。”

“不想听这些!我们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你们,你让我们如何是好?”

“我正在想办法,会跟他本人好好谈谈,请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每次教务委员这样抗议后,亮作都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向教务委员以及那些有势力的家长赔罪道歉。

他的薪水永远都和刚上任时差不多,那些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师都已经超过了他。每次新学期开始,接替他的班级继续授课的年轻老师都会破口大骂,说他一年来根本就没教什么。

信子曾对克子说过,若不是姨姥姥出手相助,早就带着她一死了之了。

克子的姨姥姥即信子的姨妈,嫁了一个有钱人,条件优越,过着十分潇洒的生活。老伴儿已经过世,膝下并无子女。这位年事已高的姨姥姥,一心要收克子为养女。

尽管是把独生女送去给别人当养女,信子对此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让梅村亮作的姓氏荡然无存,于人于己都是好事。这个姓氏代表了耻辱、贫贱,带来的只有悲哀和怨叹,信子为此受尽了世人的冷眼。梅村亮作充满耻辱的一生,应该由他一个人来背负和结束。

克子靠着姨姥姥给的教育费进了女子大学读书。世人对亮作如此冷漠,但是和姨姥姥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姨姥姥眼里全是对亮作的厌恶,她对亮作可说是完全无视,甚至否定、抹杀他作为一个人的人格。

每逢假期,克子就会和母亲一同去姨姥姥家居住,亮作总是被姨姥姥排斥在外,甚至连在门前站一下都不行。而且,在克子放假期间,亮作除了每天上班之外,还必须自己烧饭。但是,倘若没有耻辱,亮作觉得一个人生活虽不方便,倒也不会那般痛苦。

姨姥姥规定,给克子的教育费不准用做包含亮作在内的生活费,信子一直都是坚守此禁令。随着战况日益激烈,姨姥姥开始给克子寄来粮食。这样一来,克子不用吃国家发放的粮食,家里的口粮就相对比较充足。因此,亮作虽未直接受惠于姨姥姥,但也等同于间接受益。

母女俩每晚都在整理行李,准备随时疏散到其他地方。行李自然是要寄到姨姥姥那边。毫无疑问,亮作的所有物品都被排除在外了。

即使她们把行李全部寄走,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会有不便之处,因为炊具和吃饭用的矮饭桌属于亮作。

母女俩从不劝亮作疏散物品。一方面是因为那样会妨碍她们的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即便亮作那些东西全部燃成灰烬,她们也丝毫不会觉得可惜。

母女俩把自己的行李寄走后,家里明显宽敞多了。亮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也开始盘算着疏散的事情。他觉得,至少应该把书先转移到别处去,那些书可是留着他一生生活的印迹。亮作一想到书可能会被战火烧掉,就如同是自己被烈火焚身一样,痛苦难当。

这二十多年来,他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购入了大量的书,藏书已达两千多册。

“喂,信子啊,这些书能不能也寄放到克子她姨姥姥那边?”

信子很吃惊,叹了一口气。她说:

“你在说什么?真是的,这种话也能从你口中说出?简直不知羞耻!我还想拜托b29轰炸机把这些书一烧而光呢!你自己想想看,就是因为这些书,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掉了。你知道我有多懊悔吗?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你到底还是舍不得烧掉啊!把我们母女害得这么惨,你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到头来不但一文不值,自己也成了笑柄,不是吗?这些书上面,每一本都盖上了印章,印着你是低能儿几个字!你每天都望着这些表明自己低能的证据,竟然还能无动于衷,真是不可思议呀!真不知道你准备低能到什么程度!我和克子能够活到现在,全是因为她姨姥姥!如果靠这些书,我们母女俩早就自杀了。”

这些都是信子的真实想法,不过克子早就听腻了。信子总是不厌其烦地这样抱怨,克子觉得自己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听这些话似的。信子的语气十分激动,但在克子听来,这些话已经是陈腐的词调,她已经对此麻木了,丝毫提不起兴趣。

“爸爸要疏散到什么地方去?”

克子问道。

这句话里面没有讽刺,因为她知道父亲不可能和她们疏散到同样的地方去,并对此深信不疑。克子只不过是对父亲的去处稍感兴趣罢了。

“他怎么可能疏散到什么地方去!”

信子继续不依不饶地说着。

亮作稍微缩了一下脖子,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说道:

“没有必要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皇军就要展开全面反攻了,说不定此刻已经开始了。等利用敌人的物资建好半永久性机场以后,就要反攻了。现在虽然要花点儿劳力和时间,不过要节约大量的物资就必须这样做。皇军正按计划进行作战。”

日本的反击就是亮作的反击,他的脸上洋溢着些许得意的光芒。这是他唯一的反击,他开始回击了。

克子并没有将这种孩子气十足的回击放在心上,说道:

“那么,你不疏散吗?”

她只追问自己的兴趣所在。

“他是没地方可去!你还不明白?他只不过是嘴硬而已啦!”

“这有什么!我只是问问看罢了。”

“只是问问?太不知趣了!”

“人家想问嘛!”

“问了又能怎么样?”

“谁会代他保管这些书啊?真不知什么人会收留这些毫无价值的垃圾!真无聊!”

亮作从乌龟壳中探出头来,说道:

“人应该有理想,没有理想的人生便没有方向。我知道这些书值不了几个钱,但它承载着我的梦想,你们这些人是无法体会的。等战争结束,我就又可以与这些书一起生活下去了。世事变迁,像我这样的老书生说不定也会通过考试,进入新时代,东山再起。虽然话说得很愚蠢,但是怀抱着梦想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得了吧。真无聊!”

克子当即否定了他,说道:

“战争结束后再通过考试,岂不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到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理想!”

“克子,你是没有理想的吧?”

亮作语气中透着几许沉稳。他微微抬起了因畏惧而缩成一团的脑袋,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固执的抵抗。

克子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便将他那勉强抬起的头又给压了下去。

“难怪你会被别人瞧不起!竟说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没有理想?我常常梦想着到了你这个年龄可以通过考试呢!再过两年,我就也可以拿到中级教师的证书了呢,虽然我从没想过要去当什么中级教师。”

克子此番打趣也许并无恶意,但亮作的骄傲已被击得击碎,他再也无以抵抗,只好哑口无言。

亮作想,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书疏散到别处,这俨然成了他抵抗那两个女人的一个手段。当然,他对这些书的无限爱惜是毋庸置疑的。

亮作每天都在为书的事费神。

“社长,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有一天亮作对野口说道。

“其实,是关于疏散的事。”

“你要疏散到其他地方了啊?好极了,的确是越早越好。你要去哪边?”

“不是,这个嘛……”

“肯定是去你家夫人的姨妈那边吧?听说她是一个大富豪啊。真羡慕你呢。有好处可别忘了分我一些。”

“嗯,内人和小女要疏散到那边,我想到再远一点儿的地方去。”

亮作隐瞒了家庭的不和。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你说远一点儿的地方?为什么?这可是持久战,只能到有物资的地方去!因为有这家小工厂,所以我动弹不得,实在可怜。其实我也很想躲到乡下去,可以天天吃到新鲜的东西,还能抛开一切烦人的事。”

“只要您能把伊东别墅的一个角落借给我就很好了。厚颜提出这般要求,还请多多包涵。”

此话完全出乎野口的意料,他脸上的微笑顿然消失了。接着,他马上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这个实难应允。寒舍仅有四间房而已,又破又小,简陋不堪,光是我自己家人就住不下了。”

“轻井泽(轻)那栋别墅也可以。”

“那个,已经租给别人了。”

野口撒了一个谎。

他在轻井泽和伊东各拥有一栋别墅,过去多年来他一直梦想着能那样,夏季在北方的山庄避暑,冬日赴南海的别墅迎接新年。

这个梦想现在已轻松实现了。

轻井泽那边是一处中等别墅,算是豪华。原来的房主过世,别墅被便宜出售,野口便以低价购入了。

伊东方面,因买不到合适的别墅,他便买下了一块带有温泉的土地。那块地位于平原的深处,成年男子从车站徒步走到该处,也要花四十分钟以上。附近三面环山,几无人烟。

在那个地方,有温泉从田地中涌出来。野口买下的就是以这露天温泉为中心,方圆近三十亩的农田。

靠近伊东车站的地方,人口密集,已经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未来城市应该会往郊区发展,这块农田有着可以期待的繁荣远景,而且愈靠近平原的深处,泉水质量就愈佳。

这块农田位于平原的尽头,现在附近人烟稀少。但是,野口脑筋转得快,想到了战争结束后,人们游山玩水的需求会大增,届时游乐区的发展一定会马不停蹄,飞速向前。于是,他将温泉连同周围的土地一起买下了。他在心里盘算,将来要建一个大饭店,到时候只要游客来泡温泉,财富就会滚滚而来。当前为了应一时之需,便先盖起了小别墅,派人耕作看守,顺便养了一些鸡,把这里当作了战时的营养供给基地。实为一石二鸟之计。

但是,出了伊东车站,穿过长长的平原一直走到尽头,要步行足足四五十分钟的路,才能抵达别墅,这段路未免太远了。战争胜利后,全国各地的人们肯定会蜂拥而至,来欣赏这里别具一格的风景。可是自己在有生之年真的能亲眼看到伊东繁荣起来吗?这还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也正因如此,野口才能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这么一大片带有温泉的土地。

这栋别墅,亮作曾被邀请来过一次,是名副其实的临时简易住宅,只有四间房。

鸡舍有两间,大一点儿的养了二三十只鸡,小的那间已然荒废掉了。亮作已经走投无路,突然想起了那间小的鸡舍。他已经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

“好像,有一间鸡舍是空着的吧?”

“啊?你说什么?”

“有间鸡舍是空着的,是吧?”

“啊,鸡舍?是空着,什么意思?”

“能否租给我?”

“你要租鸡舍?”

野口非常惊异地盯着亮作。

“你是说那间没有使用的小鸡舍吗?”

“当然,如果那一间也有用处,我就不会求你了。”

“那间小鸡舍只有四尺五寸宽窄,也就是不到三平方米的地方呀!你要租它干什么?”

野口出于感兴趣,越发紧盯着亮作。亮作被那眼神一瞪,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眯起眼睛,差点儿哭了出来,然而他那薄弱却极其固执的抵抗意识又让他抬起了头。

“不,没什么,我想把我那两千本书疏散到那边。我并非没有值钱的物品,但是我从没想过要把财产疏散到什么地方。现在正是战争时期,我必须坚守岗位,不能离开东京。我准备坚守到最后一刻,身边财物也不会搬走,死也要死在一起。然而,书籍乃文化遗产,我的那些书都是特殊的专业图书,很多都无法用金钱来换算。见仁见智吧,倘若这些书能免遭焚毁,一定也会有人为此感到欣慰。而且,说不定会对后世大有助益。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碌碌无为,最后只想做这么一件受人褒赞之事,也算是临死前留下的一点儿感伤吧。”

这些话触怒了野口,但他仍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回答道:

“真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无法为你保管这种国宝级的物品。我生性懒散,实在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不,不,并不需要您来担什么责任。”

“不行,不行。即使你这么说,这些东西也许会毁于战火或者遗失。到时候,人家就会说,野口只爱惜自己的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把别人托付的国宝级图书置之不理了。这样一来,遗臭万年的可是我!你那些书那么有学术价值,应该委托给文部省或者大学来代为保管才对啊?你那种会引起人们骚动不安的高级物品,是不能和我们这种只知道安闲度日的凡夫俗子共处一室的。这也许有些为难你,但是我必须坚决地回绝你,请原谅!”

亮作无言以对。野口看到他颇为失落的样子,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慈祥的目光。

“我说呀,梅村兄,你有没有搞错呀?保住了性命才会有一切!我不晓得你这些图书有多贵重,但恕我说一句,你别误会,我并无恶意。你过去只是个小学老师,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你收集的这些书,随便一个学者的书柜里就多得是呢!你就不要逞强了。我知道你一辈子就只爱那些书,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碍手碍脚的书,还是卖掉算了。卖书换来的钱可以在乡下偏僻地方买一处农舍,以备疏散逃命时居住,如此方为明智之举。恕我不留情面,如果你非要把那些书疏散过去,我绝不会把鸡舍租给你。不过,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你可以先搬一些锅碗瓢盆、棉被等东西过去存放,紧急的时候,你就可以在那里住了。”

一抹微笑在亮作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

“那就不用了,我自己没想过要疏散逃命。我准备同其他一亿日本人一样跟敌人同归于尽,我要对国家忠诚到底。况且,日本是不会输的,虽然可能还要等上几年,但是日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等到那时,我的这些书就会派上用场。我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梅村兄,你可要知道,战争就如同百万道闪电同时迎面而来,极其残酷。一点点的不服输或微不足道的固执坚持,对决定战争的胜负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一定会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军正在制造秘密武器,待敌军上当中计,便发动全面攻击,我军会使出绝杀技,一举赢得胜利。此乃我军既定的作战妙计。”

亮作说得满口唾沫星子四溅。野口面露微笑,紧盯着他,似乎对他敬佩不已。

“锅碗瓢盆、衣服,还有棉被等东西,可以搬到鸡舍来,我帮你保管。那些东西要尽量疏散,都是必需品。至于那些书,最好趁着还有点儿价值的时候赶快卖掉,不然的话,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火引子被烧掉。”

“嗯,是啊,确实有可能变成火引子的,不是吗?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连皇宫的围墙和国宝佛像都可能被烧得滚烫。我们平民百姓能做什么?只能听天由命。我的书或许也是同样的命运。”

野口闻言,只能做出愈发敬佩的样子。他已经放弃了跟亮作争辩的企图,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信子和克子在新年休假期间,住到姨姥姥家去了。她们给学校寄了一张诊断书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烧掉了亮作的家,也烧掉了野口的家,不过两人的命都保住了。

亮作一直都相信日军大本营的公告以及报纸上的报道,以为战况颇佳,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此前的空袭并未使他蒙受重大损失,因此他对空袭掉以轻心,连防空洞都没有挖。他家附近一带本来也不适合挖防空洞,只要一挖,地面就会有水喷出,所以就算想挖也无能为力。

亮作的所有家产无一幸免,都被焚烧殆尽,但好歹人逃了出来,保住了性命。这已经算是万幸。

空袭在傍晚时分开始,敌机开始轰炸,四面八方已经陷入火海之后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连衣服都还没穿好,炸弹落下的声音就迅速逼近了。不过,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空袭的可怕,先把衣服穿好,将一小包现金绑在腰上,然后才开始逃命。

亮作跑到屋外一看,四周已是烈焰熊熊,放眼望去一片通红。热风卷地而来,一股热浪突然扑向他的脸。他疼得又叫又跳,哭喊着朝下风处拼命奔跑。

对于逃生的路线,亮作全然不知。侥幸没死,只是因为他跑得快。身后火焰紧追不舍,身前亦有烈焰阻挡,亮作只能漫无目的地狂奔。在逃亡的路上,他完全不知道朝那些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坚固建筑物、防空洞或者宽敞公园的方向奔逃。但是,这反而救了他一命。

亮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跑出了多远。当黎明到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海边。

家成了一片废墟。在破碎的瓦砾下面,依稀还可以辨认出那些书籍被烧毁后的形状,只是一切都化作了灰烬。在东京还有很多屋子没有被烧掉,在日本各地也有无数的房子还完好,但亮作已经无家可归。

才过了不到半天时间,亮作已看到了无数烧焦的尸体。他已经看腻了这些,连驻足观看的心情也慢慢消失。然而,只要他一看到自己那已经变成废墟的家,悲伤便从心底涌出,泪如雨下。那一带的路上和防空洞里全都是烧焦的尸体,站在火灾废墟上的,除了亮作再无其他人。

野口的住宅和工厂也被大火烧了个精光。亮作朝他们走近时,只见野口夫妻和子女抱成一团,灰头土脸,浑身是泥,宛如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样。

一家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着亮作慢慢走近。野口喃喃说道:

“一切都被烧掉了。”

野口语气中透着无力和难过,好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我家也被烧光了。除了这身衣物,我已一无所有。”

“能留得性命已是万幸,振作一点儿吧。”

野口面露狰狞,言语间充满了敌意,但在亮作听来,却充满了人情味。

亮作很想上前抱住野口,但最终他只是紧紧握住了野口的手。他的心中悲愤交加,感慨万千,不禁呜咽起来,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

“振作一点儿。”

野口轻轻将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我就是个笨蛋!”

亮作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你也看到了,遍地都是尸体,再机灵的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野口依然心有不甘。他已和死神搏斗过,在这个恐怖之夜,为了保全性命,他用尽了全力。

亮作也忘不了这一夜的恐怖,忘不了他是怎样被死神追杀至此。但此时此刻,幸存之后的恐惧正围绕着他。

“请把鸡舍租给我吧!我已失去了一切,我就是个大笨蛋。”

亮作哭声愈来愈大,开始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让我孤孤单单地留在这里,求求你!光想到这些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让我做你们的下人也行,帮忙种地也行,什么都可以。请带我到伊东去,让我住在鸡舍里。”

野口的子女们听到亮作的话很是惊诧,将视线转到了别处。

“棉被和衣物,你都没事先疏散吗?”

“没有,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只是害怕孤独,只要有遮风避雨的屋顶就足够了。请一定带我走,不要把我抛弃在这么恐怖的地方。”

“相互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你为何不疏散到你夫人现在的住处呢?我看你好像急昏了头,忘了很多事情。要活下去,不是只有屋顶就行,也必须要有像锅碗瓢盆、衣服、棉被这些东西。你夫人一定在住处等着你,在为你担心呢。”

“不,我必须要工作。社长,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工厂已经烧成废墟,剩下的只有伊东那栋简陋的小房子,我已经不是社长了。”

“请不要丢下我!”

亮作就像疯了一样,大声哭着。

野口的表情变得极不痛快,将目光从亮作身上移开。他重新考虑了一下,小声嘟囔道:

“不管怎样,我必须要在东京留个四五天,将工厂的善后事宜好好处理一下,到时候也许还得请你帮帮忙。不过,接下来的事,你我都不可能清楚。我以后还打算去别人的工厂上班,只是做一个普通工人而已。”

说完这些,野口转过身去在防空洞和瓦砾堆中挖东西。

买卖

亮作最终得到了野口的许可,住进了鸡舍。他铺好地板,用木板围成了墙,靠着发放给战争受灾者的特别供给品以及别人捐赠的物品,勉强应付着最低限度的日常生活所需。虽然他身上带了一笔现金,但除了买食物以外,他一分钱都不用。由于没有毛巾,他每次泡完温泉后,就站在浴室里不动,直到身上的水自然晾干后才走开。野口一家人见亮作总是这样,已不再对他表示同情,也不再送他东西。

“梅村兄,你是否该考虑一下‘利用’二字的含义?要把身体擦干,可不一定非要用毛巾。虽说你已经一无所有,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替代品。喏,就比如,你这腰间不是缠了一个包袱,片刻不离身吗?就那个包袱布,也可以代替毛巾的呀。”

“包袱里好像有大笔现金吧!”野口家的人都在谈论里面到底有多少钱。野口继续讽刺亮作,说道:“你是不是拿我家的砍刀去削过铅笔啊?砍刀是用作敲打、劈裂物品的工具,你拿去削铅笔,能削得好吗?如果你向我家人说一声,区区一把小刀,会借给你的。不过,就一把小刀,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买一把?现在卖这种东西的商铺,还是看得到的。”

“不,我不要买。我没想过要买小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尽量汲取更多宝贵的生活经验。我搜集的考古资料和所有重要文献都被烧光了,但我最近却意外地发现世间有比那些文献还要宝贵的资源。我正把我现在的生活视同原始时代的生活来进行实验,以便搜集资料。以前的学者都是从地下挖掘石器时代的遗迹,而我打算发掘现实的生活。这跟‘天下一家’的精神也是契合的。挖掘遗迹只不过是一种西方的科学研究方法而已,我的做法才是做学问的真谛,是遵循日本精神的最后一步。达不到这一步,就不能真正搞懂考古学。正如我在考古学方面发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制胜法一样,英美的科学思想最后必将败于日本的复古精神。在这片焦土之上,英美科学思想的弱点反而被日本给抓住了。日本就要胜利了。”

“原来如此,你是在体验石器时代的生活。确实是这样,那个时代的确不用毛巾,沐浴后靠阳光晒干身体。不过,恕我冒犯,据说石器时代还有贝冢,那时的人都是生吃食物的吧?不过也是,如今我们吃的东西也都没有加调味料,跟猪食差不多,说不定比石器时代还差。还有,那时候的人都住在洞穴里,像你这样住在鸡舍岂不是很奇怪!我看你有必要搬到防空洞里去住!”

亮作哑口无言。野口继续不依不饶地说道:

“你应该马上搬进洞穴,住到防空洞里去!只有那样才能体验到真正的石器时代生活。在鸡舍里凑合生活,那可不行啊!”

亮作露出了无力的微笑。然后,他嘴角堆满唾液地说道:

“你所言甚是。不过,也不用急于一时,这种事情需要自然形成。日本即将化为焦土,这里要么被烧掉,要么就是被大风刮跑。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陆续跑去穴居,所以不需要刻意强求,只有在自然形成的状态下,才能获得真正的体验。”

“真的啊!”

“那当然。”

“石器时代可有毛毯,棉被,衣物?”

“当然没有。”

“那你为何要穿衣服?特别是发给战争受灾者的毛毯,你不应该领取啊。你为什么领取了呢?”

“不,这是可以的。”

“为什么?你要改变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自然状态吗?”

“不,这个没关系。因为没有任何物品发放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临,很快所有人都会变得赤身裸体。”

“那,你还是觉得日本会赢吗?”

“必胜无疑!‘有’注定要灭亡,‘无’才是不可战胜的。”

“当然啦,‘无’总比‘恶’要好。”

“不,是‘无’必定灭掉‘有’!”

亮作孱弱的眼睛中放着光芒,此刻的他被神灵附体了。

日本各大城市连遭轰炸,在一片片风声鹤唳中,夏天来临了。

传说敌军即将在伊豆半岛登陆,其中伊东是最有可能的登陆地点,搞得伊东一带人心惶惶,骚动一片。据悉这里的地势非常适合登陆,又是铁路的终点,敌人以此为基地,可以挥师东进,直入东京。传言四起,每一个都讲得绘声绘色,愈加显得逼真。这里的人开始坚信此处必将成为日本本土的第一个战场。

就在那时,军方开始在伊东四周的山上挖掘洞穴,连亮作也被征去出力干活。那些洞穴据说可藏匿一个师团的兵力,士兵可以躲在洞中等待敌军登陆后进行伏击。军方的这种做法,好像更加证实了那些传闻的真实性。

从伊东通往四面八方的山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潮,他们带着自己的家产准备逃离本土的第一个战场。许多别墅都在卖,价格低得跟免费奉送差不多,仍旧无人问津。

野口对这里的前途感到死心。他相信,不管这里会不会成为日本本土最初的战场,靠近东京的太平洋沿岸,迟早都会横尸遍野,这已是逃不掉的命运。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海,每一处天空都会子弹横飞,火光四起。除了被吞噬的土地,什么都不会留下,房子、树木都将陷入火海。继续住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在轻井泽另有别墅,所以野口早就盘算着,一定要在一切都被摧毁之前把这边的别墅卖掉,然后搬去轻井泽住。不管怎么说,卖便宜一点儿比被炸掉要好。别人的别墅都卖不掉,但野口自信满满,他坚信自己的一定能卖掉。

亮作的贴身包袱里究竟放了多少钱呢?野口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梅村兄,我们一家准备搬到轻井泽去住。这个地方你想不想买下来?连土地带温泉只要一万日元,这个价格跟扔掉差不多了。如果你要的话,就一万日元转让给你怎么样?”

亮作以前做过挑夫,所以对市内的形势了如指掌。

有钱人早就已经发出骚动,别墅以及其他带不走的东西都在以低价抛售,但是没人买。所有的市民都相信敌军马上就要登陆了。亮作对此也深信不疑,但他身无分文,所以镇定自若。他只是静静等待着所有人穴居在一起的那一天到来。

亮作想拥有自己的房子。他仍然忘不了房子被烧毁,无家可归时的痛楚。如今,他已经不再那么伤心了,因为成千上万的人都要跟他一样了,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想要房子了。

亮作在盘算,如果能够低价购置一座别墅,并且侥幸逃过战祸,免于一死,他的命运就会倒转。或许到时候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拥有房子,而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野口的这处房子和市内的别墅不同,它孤零零地处在平原尽头的田地里,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到时候,说不定自己真就成了唯一拥有房子的人。

想到这里,亮作似乎看到了希望,崭新的人生正扑面而来。

然而,野口开出的价码实在太离谱了。亮作痛恨野口的老奸巨猾。

“比这儿大十倍的豪华别墅也只不过喊价五千日元,结果还是没人买。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可以料想的。因为再过一两个月,这里就会被炸得灰飞烟灭,片瓦无存。所以那些顶多就值一两个月房租,一百日元左右吧。至于你这个房子,我可以出价三十日元,这还算有点儿多了呢!”

说完,亮作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容。

“开什么玩笑!我这个可跟别的别墅不一样,那些地方会被炸毁烧光,我这里有这么一大片土地和水源,就算投下几十吨炸弹,也不可能把我这儿炸毁!”

野口的脸上浮现出一阵冷笑,还口说道。他在心里算计着:看样子他好像没有一万日元。也许我开价开得太高了!接着,他继续以唱高调谈买卖的态度兴奋地说道:

“你可不要往坏处想啊!如果只是一栋别墅,即便琼楼玉宇也许都不会有人买。但是你想想,现在敌军要大举进犯,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我们最大的资产是什么?毋庸置疑,那当然是能够自给自足的土地!也就是田地,懂吗?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然而,等到以后回到和平社会,田地的价值也许会降低。那个时候会引起价格高涨的将是什么呢?在这片土地上,难道不就是水源吗?伊东市内可能家家户户都使用温泉水,可水源却寥寥无几。况且,我这里的水源还是自然喷出的!在伊东,绝大多数温泉水都要用电泵来抽,这种自喷式水源可是屈指可数。所以,我这里汇集了现在和将来的最大资产,合二为一,而且这些资产绝不受空袭轰炸或舰炮射击的影响。一万日元卖给你,你还嫌太贵吗?我是跟你私交好,才打算便宜转让给你。一万日元,很多人都会来抢着要的!不过,倘若是非亲非故之人来买,一万日元我可是绝对不会卖的。恕我直白,你的房子已经被烧掉了,如今你一无所有,我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为你做点儿什么。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能否再相见,我是打算对你尽一下最后的情谊。作为饯别的礼物,我想免费送给你的物品有很多很多,但是我家也被烧掉了,所以很遗憾我做不到那么慷慨。”

“在近代战争中,所有在登陆地的战斗都会很激烈,让我们看看这些激战过后的地方,哪个不是山河巨变,满目疮痍!可以说是寸草不生,虫尽鸟绝。到那时,就连伊东城在何处,恐怕也没人能找到了。你这块地,如果没有变成一片沼泽就已经算万幸了。要变成温泉胜地,也许还要等上二三十年才行吧?那个时候,我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亮作再一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照你这么说,日本是要亡国了?”野口针锋相对。

“万物归零之日,就是日本获胜之时。日本回到太古时代,踏入太虚之道,新时代的黎明就会出现。日本的国运即太虚之道,即太阳,会成为新时代的盟主。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早就有这种预言,所以这是历史的必然。”

“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啊!可是,梅村兄,即使藏身于洞穴之中,如果没有食物,人是活不下去的吧?穴居生活是没有人会分发东西的,没有自己的田地,你打算怎么办?我这个地方附带着鸡舍,还养着许多鸡,就日本当前现状而言,在这里过日子简直可以媲美王侯贵族!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假如我把这座别墅卖给别人,你就会被新主人赶出鸡舍!绝对没有人会想把你也一起买下来!”

野口这一语击中了亮作的最痛处。要是真的有买主出现,亮作一定逃脱不了被赶走的命运。

但是,亮作并没有就此退缩。

“好的,请随便!去找找看有没有买主,完全不用顾及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听戏看剧了,如果真有人愿意出一万日元买下这座房子,那我一定要好好瞧瞧那个人的脸,笑完之后我会乖乖从鸡舍搬出去。”

看来要价一万日元有些悬!野口的防线开始崩溃。就如同露天摆摊,他开口就叫价一万,好像的确是高了一点儿。亮作深知这种价格绝对找不到买主,所以毫不担心会吃闭门羹,变得更加有仗恃了。

“那我可真要卖给别人了哟!”

野口的脸上,表情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的,好的,请便。我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让我开心一下也好。”

“曾经有人出价五千日元要买,被我拒绝了。我也绝非嗜钱如命之人,我告诉你,与讨价还价相比,时间的紧迫才是不容小觑的。你总觉得现在人们都在争相变卖别墅,却没有买主。但你知道吗?此刻,很多商人都瞅准了这种大战的生死关头,准备大量收购别墅呢!我也很惊讶,居然有这种人。”

“我听说了一个跟这相近的传闻。不过,我听到的准确说法,可不是争相收购,而是到处白捡。根本没有必要收购,很多人都已经扔下别墅,逃之夭夭了。据说,只要给出搬家的费用,他们就会喜出望外,立刻成交。”

野口恨亮作无所不知!但眼前毕竟是生意,哪怕能多赚一分钱都行,他仍旧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

“你好像还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别墅免费送可以,但你要知道,我说的这些可不是别墅的价值,是田地和水源的价值!”

“那,一千日元怎么样?可能还得便宜点儿!”

“这么一大片田地和水源,只值一千日元?”

“不错,就是一千日元。”

“这个价格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请你说来听听,日后我也好作参考。”

“假设敌军两个月后登陆,两个月的房租差不多六十日元。当然,如果敌人四五天后就登陆,那我就赔大了。两个月后的十几年,这里会是一片不毛的沙漠,土地和水源也就一文不值了。能够有价值的,只有三十只左右的鸡和田里生长着的蔬菜而已。这些全部加起来,最多也不过一千日元吧。假如东西还没吃完敌人就登陆了,那也算是血本无归了。所以应该折半计算,五百日元比较合理。”

“你,你又把价钱降了五百日元?”

“是的,就是这个价格。就这样我还觉得贵呢!”

“还要再降?”

“不错。”

“降到多少?”

“敌军或许明天就要攻过来了,也可能就在今夜。不,听说大岛附近已经有敌舰出没,应该马上就会拉响空袭警报了吧。”

“那好吧,你打算出多少?”

“免费。”

“免费的话,你就准备收下对吧?哎呀,我真是倍感荣幸!不过很遗憾,真到了那种时候,那些鸡和菜我必须留着自己吃,不可能给你。”

“那我还是花上一千日元帮你处理掉算了。”

“哈?帮我处理掉?一千日元?”

“是的。如果我刚一买下敌军就开始登陆,那我就自认倒霉,但我不会一蹶不振。丧失斗志的话,就不会打赢这场战争。作为鸡舍的租金价格虽然有些太高,但是长久以来承蒙你照顾,就当作是我对你的谢礼好了,我已经想开了。”

“原来如此,真是受教了!学到了各种算法,简直太令我佩服了!不过我很纳闷,你既然如此聪慧,为何没能出人头地呢?你能够随心所欲,把一千元的东西讲到十元,计算得称心如意。你真是一个能把方的东西说成圆的,并将其理由解释得滴水不漏的人。你一定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将理由说得无懈可击吧?既然你能随心所欲地算计,那为何你的一生还穷困潦倒呢?梅村兄,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你擅长精打细算,为什么却还很贫困呢?我告诉你吧,原因是这样的。你的算计只适用于你自己。你的那种计算方式,在这个世上是行不通的。方的永远只会是方的,白的永远不可能是黑的。”

“现在可不能按照一般公式来推算。你可别忘了,现在是战争年代,前途未卜,一切都不可预知。”

“你又来了,又是前途未知!你不要老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计算,太自以为是,颠倒黑白了!如果只是一味这样算计,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啊?比方说,买一栋房子,即使不是在战时,也有可能会在当晚就遭遇火灾,化为灰烬;买下一处水源,说不定也会突然赶上地壳变化,冒不出水来;买一头牛,也有可能第二天牛就暴毙了。难道你就会以此为由,将五千日元的东西杀价到一千、五百,直到最后免费赠送?不错,按理说的确可以免费赠送,因为说不定购置当天就会被烧掉,人就会死,对吧?我想说,你这一套歪理,在这个世上真能行得通吗?”

“这不是歪理,当然能行得通!你在把平时和战时混为一谈,在计算上做手脚!现在可是一个所有人都抛弃别墅而逃亡的时代,是一个所有物品都失去价值的时代!你那种计算方式才是自私自利,自以为是!”

亮作双眼放光,嘴唇不断抽动着,嘴角已经堆满了唾液泡沫。他发疯了似的坚信自己的判断。

野口不慌不忙,移开了争论的焦点。

“我是这么想的,日本亡国后,只要人类没有全部灭迹,那么能够维系我们希望的,只有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东西。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比一无所有更悲哀的事了。到时社会是什么秩序,由什么机构说了算,会不会给我们发月薪和粮食?这些都无从知晓。如果人们身无分文,就会像古代的山贼那样,落草为寇,靠抢劫为生。像你这种年纪是已经做不了强盗的,我可不是在说笑,因为每一个日本人都怀揣着这样的不安。如果你拥有田地和水源,到时候即使盗贼横行也不用担心,因为田地和水源是偷不走的。即便处于现在的战时节点,拥有了田地和水源也就拥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不是吗?谁说我这个别墅就一定会惨遭战祸摧毁?可能会遭战祸摧毁,这句话同样意味着可能不会被摧毁。人一定要有梦想,有梦想才有快乐。我并不是在为梦想标价,你看看我这片田地和水源,就算你五千日元好了。总共有三十亩呢,算下来一亩没几个钱。恕我直言,如果没有战争,那你一定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可以拥有三十亩带水源的田地吧?这可是人人羡慕的水源,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奢侈品。我不想再多说了,你要如何选择你的命运,由自己来做决定!五千日元的话就成交,不行就到此为止。”

亮作天天绑在身上的行囊里一共有七千多日元,其中绝大部分是他这五年间帮野口干活攒下来的。这几年来,几乎所有东西都是国家发放,生活费实际上花不了多少,而且信子和克子一直都有姨姥姥救济,等于跟亮作互不相干过日子。因此,母女俩自始至终没花他的薪水,积蓄增加得很快。

亮作最惧怕的,是孤独的未来。这种恐惧来自他“一无所有”的现状。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独特才能,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一无是处。

此刻,亮作的心里已经在想,无论如何都要买下这栋别墅。拥有自己的房子、田地、水源,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这处位于平原尽头的房子,说不定到时候能够免于兵灾战祸呢!

就算屋子惨遭炸毁,只要拥有这片田地,同样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安度余生。

亮作太想把这栋别墅买到手了!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没有钱他就去偷。但是不巧,他恰好有这么一笔钱,能够买得起,所以反而有些不舍得把钱拿出来了。亮作变得有些落寞,觉得买下别墅的话,就好像钱是被人骗走或者偷走了。

不过,尽管如此,亮作还是认为拥有房子、田地和水源绝不是一件坏事。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能变成那样一种人。一种欢天喜地的期望油然而生。多么美好的人生!多么美妙的战争!

亮作那满是皱褶、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笑容。

“两千日元的话,我就买了。”

“你说什么?我若非急着要疏散,才不会这么低价卖掉呢!现在五千日元能买什么?像你这种没有房屋,没有土地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我也是劳苦多年才达成心愿,拥有了这栋房产。你非要用这点儿钱来亵渎我的话,我还不如放把火把房子烧掉算了。”

“我并不是亵渎,只是没钱。”

“那到此为止,没钱有什么可谈!”

“那么,三千日元成交!”

“谁跟你成交?”

“我只有这么多了。”

“所以说,没有钱就到此为止!”

“你真卑鄙!”

“为什么这么说?”

“你既然要跟我这种只能住鸡舍的人谈买卖,理应事先考虑到我的能力范围才对啊!”

“我不跟你争辩了。你若是律师,杀人犯们该有多高兴啊!你一定能够把盗窃和欺诈论证为正当职业,把债权人辩成大罪人。”

“你跑来同我谈这笔生意,就是为了要侮辱我、嘲笑我?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是十足的大罪人!”

“与大善人相比,我更愿意你叫我大罪人呢。”

“你这是存心要让我空欢喜一场,故意让我产生期待,然后再将我推落谷底!之前我没有任何希冀,反而能够安心居于鸡舍中。现在,你将我用力抛向高空,然后再让我落到地上,这样我就失去了平和的心境。你硬是让我变得如此绝望!就如同斩断了我的四肢,然后告诉我‘加油,活下去!’。你到底想要把我么怎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把这土地和房子卖掉,搬到轻井泽去。”

“那好,我出两千五百日元,你可以卖给我这一半的土地、房屋、水源,你觉得怎样?”

“你若能找到另一半的买主也可以啊。”

亮作皱起了眉头,旁若无人似的哭了起来。

“我本来已经忘掉了那些痛苦的回忆,屈膝苟活在鸡舍里。我拼尽一切努力,终于过上了宛如蛆虫一般的生活,我无视一切流言和屈辱,总算拥有了对任何事情都不喜不悲、不抱希望的心态,这种心态就是我全部的财产。现在你把它们全部夺走了,又把我已经忘掉的那些悲伤又重新塞回到我的心中。不,那是一种更大的悲伤!它就像一个大火球,在我体内肆虐,将悲伤塞满了我心中每一个角落。现在,我仿佛回到了三月十日那天,在可怕的空袭中,熊熊火焰在我身后猛追不舍,扑向我的背部,我该如何是好!现在,我的耳中全是舰炮射击的声音,漫天火光,山摇地动,天崩地裂,碎石飞溅,火势越来越大。我已被万物抛弃,众叛亲离,举步维艰,我要怎么办才好!”

亮作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接着放声大哭了起来。

渐渐地,野口有些可怜他了。如果卖亮作三千日元,只够用来搬家,但若不卖,迟早都会毁于兵灾战祸,三千日元卖掉也比白白丢掉要好啊!

但是再一想,同情换不来任何东西。战争是个冷酷的大恶魔,在恶魔面前只剩下了人的命运,谁也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谁也无法预知,一个小时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何种命运。想要同情别人,太自不量力,愚不可及了!

“不过,也不是只有这里才会变成战场,迟早整个日本都会变成一个样子。你现在还能在这里东挑西捡,一会儿嫌便宜一会儿嫌贵,我很羡慕你这种处境啊。”

“那,我豁出去了!四千日元,四千日元卖给我!”

“不行,五千日元,已经是极限了!我这不是在做生意,所以五千日元的价格已属忍痛割爱,这不是用买卖盈亏的方式估算出来的,完全是狠着心给出的一口价。要割舍自己心爱之物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勇气,我不能再委屈自己了!不可以像买卖交易那样,一直讨价还价下去。”

亮作脸上仍然挂着泪珠。他抬起头注视着野口,表情有些木然,往日常见的那种微笑不见了踪影。

“如果我用五千日元买下,你能在今日之内搬走吗?不,请你必须在今日之内搬出去!”

“今日之内是强人所难。这几天我已跟车站方面谈好,明天就可以把行李送过去。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明天下午就可以搬走。”

“不会出现意外吧!”

“当然,不会有问题!不过,那五千日元你准备什么时候给?”

“你搬出去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房。”

“那可不行!万一你再改变主意,我就必须留下来继续寻找另外的买主,那就要延后出发。我现在最怕耽误了疏散的时间,所以,希望你能现在就把五千日元给我!”

“不行,这样不公平!”

“你这人太奇怪了!对你而言,今天之内尽快办好手续才是当务之急。办好以后,你就是这座别墅的主人了,所以你大可放心!”

就这样,野口的别墅成了亮作的囊中之物。

第二天,野口把行李运往车站,然后又搬了一大堆锄头、镰刀、劈柴刀、铁锨等农具出来,说道:

“全套一百日元,要不要?木匠所用工具一套,连泥瓦匠抹墙用的抹子都有,一应俱全。如果你不需要,我就拿到车站前随便处理掉。”

“一百日元太贵了!”

“真是这样吗?我这儿连水桶、扁担、喷雾器都有,你可以去打听一下,现在哪还有地方卖这些农具和木工用具?现在这个非常时刻,再没有比这些工具更贵重的物品了。这些东西放着也不碍事。我本来是要带走的,后来一想,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块田,要是没有工具怎么耕作?所以就想还是便宜卖给你好了。你若嫌贵那我就带走,尽管重了一点儿。”

“那都是附属于农地的物品。”

“照你这么说,家具也是附属于房屋的物品咯?”

“不对,这些东西是在户外使用的,不一样。”

“哈哈,好吧!”

“不过,我买。”

亮作很不情愿地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百日元的钞票。

野口一家就此离开。

当初盖好这座别墅后,野口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女佣人来帮忙看门。这个怪女人名叫金时,时年才二十四岁。脸和身体都圆滚滚的,力大无比。

金时会耕田,但不会做菜。你让她做菜,她就只会把水放入锅中烧开,然后放入调味料,再把米饭和所有的菜都一起丢进去,用饭勺子乱搅一通。除此之外,她什么菜都不会做。

但是在田地里,金时一个人便可抵上几名壮汉。近三十亩的农田,她轻而易举地便驾驭了。所以与其让金时端锅烧菜,她宁愿去搅粪坑做肥料。

没有哪个好事男人会悄悄地来到金时身边。因此,作为田间别墅的看门者,再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

亮作完全不懂耕作方面的事情,就决定让金时继续留下来工作。三十亩的田地可以收获很多东西,因此在敌军登陆之前,应该可以靠着金时的劳作过上一段悠闲的日子。

一夜之间,竟然有了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居住在鸡舍中一无所有的亮作,摇身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富翁。这个交易是以敌军即将在伊东登陆为前提达成的,但在敌军真正登陆之前,亮作会一直是这栋别墅的主人,这点毋庸置疑。

亮作心满意足。别墅的客厅如今已归他所有,他走进去,坐在那里发呆。在战时,人们只要闲下来就会茫然呆立,这已司空见惯。但是,此时亮作的精神好像完全恍惚了。

金时走进屋内,站在了他的身后。

“买一床棉被给我!”

“棉被?”

“还有蚊帐!”

“你没有吗?”

“你不是也没有吗?”

亮作心中一阵酸楚。不错,此刻他仍然一无所有,他有些愤怒。

“把我的毛毯分一条给你,就已经足够了。”

“那样撑不过冬天,现在马上去买!”

“如果打起仗来,背着棉被怎么逃?”

“我来帮你背!蚊帐也必须买。”

“蚊帐不需要,马上就要去山洞里穴居了,山洞里怎么挂蚊帐?”

“能挂,我会帮你挖一个能挂蚊帐的洞!炒锅和饭煲也必须买!”

“那个我有。”

“太小!”

“哪里小!足够煮四人份的饭呢!”

“不够!”

“笨蛋!那个饭煲可以盛足足一升米呢!”

“至少要盛三升才够。”

“你一顿饭能吃一升?”

“我一天要吃五顿。”

亮作无话可接了。金时紧盯着他,就像可怜他一样,以告诫的口吻说道:

“这些全部要买!趁现在便宜,我会帮你花最少的钱把需要的东西全买回来!把你所有的钱都拿出来!”

“你准备干吗?”

“全部用来买东西。”

“脑子进水啦!身无分文怎么过日子?”

“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

“收电费的来了,怎么办?”

“田里种的东西卖掉就有钱支付了,你无须担心!”

“这样呀!你确保没问题?”

“绝对没问题!”

“买那么多东西,一旦战火燃起,逃跑时也带不走呀!”

“这些都交给我来考虑!”

亮作从金时的话里读到了一些靠谱的东西。他打开包袱,拿出了珍藏的至宝,还剩两千多日元。

金时带上钱便出了门。

金时首先买了一辆大板车。那辆大板车已被当作废品弃置在仓库多年,疏散时翻山越岭是用不上的。金时老早就看上了这辆大板车,她跟亮作说,只要修一修就能用了。值此兵荒马乱之际,所有人都举家逃散,大板车是昂贵物品,但金时却以很低的价格买了下来。不过,在她购买的所有物品中,大板车是最贵的。她买下了几乎满满一车的东西。

“你喜不喜欢喝酒?”

“嗯,买得到吗?”

“我给你酿。”

金时买回了酒壶和酒杯,还买来两个瓶子。太难得了!亮作心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

“你也喜欢喝酒?”

“我不喝,我只喜欢吃。”

最后她还买了一套钓鱼用具。

“田里的活,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你没事做会感到无聊,去钓鱼吧。”

“哦,还可以钓鱼呀!”

“当然可以,不喜欢就算了。”

“我试试看!”

不久,战争就结束了。

亮作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这般幸福。此前他心里一直期盼的是:推着一车的行李和金时一同在山洞里幸存下来,等战争结束后再回到废墟上,早一点儿开始耕作,然后过上安定的生活。这便是他对未来最好的憧憬了。没想到现在土地留下了,房子也保住了。

亮作每天都会去街上游荡。他无法静下心来坐在家里。这是因为如果待在家中孤独沉思,亮作就很难真切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房屋、田地和水源的拥有者。待在屋里,有时他忽然想起一些事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潸然而泣,他甚至体会不到一个业主该有的心满意足。在那种情况下,亮作就会立刻跑到街上去。他每天都在街上到处逛。

与单调枯燥的战时生活相比,城里很多角落都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亮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但是,那些变化和亮作毫不相干,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业主的变化一点儿都没有。尽管如此,那些变化还是让亮作陷入了回忆中。每次看见那些微小的变化,他都会将其收入眼底,心中涌入一股暖流。

有一天晚上,亮作突然心血来潮,觉得必须要在门前挂上一块带有名字的匾牌。

亮作以前从未在家门口挂过名牌,因为没有人会给他写信,他也未曾希望有人会给自己寄信来。他已不再留恋过往的一切。梅村亮作,此人已故。因此他打算挂出一块牌子,写上一个全新的名字。想到这里,亮作已经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欢喜。

亮作打开窗户,仰望着清澈的夜空,思绪万千。

战争结束前,亮作经常躲在溪边岩石的后面,享受着独自垂钓的乐趣。那条小溪附近有不少水鸟,他经常会看到它们在溪中嬉戏。

把“酒”称为“水鸟”,是比较俏皮的说法,原因是把日文的汉字“酒”字一分为二,就会变成“水”和“鸟”(“)。金时自酿的粗酒十分难喝,如果是白酒也就罢了,可是经常会酿成甜酒。金时的确在用心酿酒,但却丝毫没有改进,所以酿酒技艺永远都不会提高。每次酿成甜酒,亮作都会失望,但亮作从没想过自己记录制作方法,亲自动手酿出点儿美味的粗酒。其实若是每天都能喝到香醇的粗酒,想必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吧。然而,每天能喝到金时酿造的劣质粗酒或甜酒,亮作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与每次都喝到相同的美酒相比,他的心里多了一些期待,这一次她会酿出什么样的酒来呢?金时无论做什么都很粗鲁,但是她的粗鲁中有着一种满含人情味的直率和纯真。与别人精心酿造的美酒相比,亮作更喜欢金时胡乱酿出的这些糟糕透顶的粗酒。

“嗯,水鸟亭,这个名字不错!”

一弯新月正悬挂在山的尽头。

“水鸟亭山月。就是它了!”

他削好了竹片,用小刀刻上了字,一块门牌做好了。

在伊东周围的山上,残留着无数战时为防止敌军登陆而挖的洞穴。与防空洞不同,这些洞穴是为陆战做准备的,通常挖得非常大,坦克和卡车也可以随部队一同隐蔽到里面。

离市区最近的一处洞穴成了乞丐的居所。在伊东,田间有温泉喷涌,旅馆和渔市街有大量的残羹冷炙可供食用,所以这里成了乞丐和流浪狗的天堂。住在上野地下通道的一些人听说了此事后,开始纷纷移居至此。没过多久,已经大约有六十多户人家定居在此地。

其中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据说曾是一位初中(相当于现在的高中)老师。或许是因为在这里乞讨得到的食物营养充足,总体说来,这里的乞丐每一个都气色俱佳,身体也不见瘦弱。除此之外,他们还能随心所欲地跑去田里泡温泉。也许正因如此,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非常干净,与战时无家可归的人们比起来,可要整洁得多。能够辨认出他们是乞丐,只是因为他们总是背着水桶、饭盒、锅具和针线等一整套生活用品走在路上。甚至有些比较时髦一点儿的人,会经常被外地来此旅行的客人当成了登山家。

那位曾担任过初中教师的老者被大家亲切地称呼为“老爷子”。他非常有精神,说他是仍在从教的中学老师甚至都会有人信,而且身上透着一股威严。这股威严主要来自于鼻下的一撮胡须,以及他那冥想般的眼神。当然,倘若他没有因营养充足而保养良好的光滑皮肤,或许威严也会失去大半。

老者好像深爱着孤独和逍遥。他身上总是背着一套生活用品,缓缓走在街头时,淡定而从容,丝毫看不出任何职业上的追求。偶然遇到路上施工的工人时,他会喃喃地说道:

“道路扩建,道路扩建。”

除此之外,当他看到路旁涌出的温泉时,就会小声重复道:

“温泉涌出,温泉涌出。”

偶然间,老者来到了水鸟亭前,这是他第一次走过水鸟亭前的小路。他身上的这份逍遥也许并非跟职业没有关系。水鸟亭一直孤零零地伫立在田地中,他却一直没有机会路过这里。

在水鸟亭的门前,老者突然停下了一直沉稳的脚步。是什么东西让他停下了脚步呢?那可是几乎不会为外物所动的哲人般的脚步啊!

是水鸟亭的门牌。

“水鸟亭山月,水鸟亭山月。”

老者读了两遍后,重新迈开了脚步。他一边走,一边又嘟囔道:

“水鸟亭山月,啊,原来是浪花曲(水)师的别墅呀!”

接着,他又重复道:

“浪花曲师别墅,浪花曲师别墅。”

正在院墙边耕作的亮作,悄悄目睹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听到了他说的话。惊讶和恐惧迎面而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战争已经结束了数年。新的物品不断出现,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将猪食配发给人,有时还会停发一个多月的时代。将自家田地的作物视为绝世美味,将其万般珍惜的时代已然过去了。现在,花钱便能买到肉,买到砂糖,还能买到外国的奶酪,甚至连苏格兰的威士忌也能买到。几年前,一尾沙丁鱼都是绝世珍品,可如今,在伊东的渔市街上,那些竹荚鱼和青花鱼的鱼干连野狗都不屑一顾;在温泉街,用伊势虾做成的菜肴只动了一筷子便被扔进了垃圾桶。

穴居在山洞里的那些乞丐们渐渐地活得近乎圣贤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们不愁吃,不愁住,而且营养充足。

只有亮作一个人——不,应该是改名后的水鸟亭山月,仍旧待在这里。他得到了并拼命守卫着的,只是一栋房子和一些田地而已,他的衣食住行跟战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亮作吃着自家田地里种的粮食,不再奢求更多。他没有钱,没有工作。他是这片温泉和田地的主人,这给了他太多的虚荣,这种心境与“斜阳族”(“)一词竟然不可思议地完美契合了。亮作现在已经心生骄傲,不会再在街上捡地上别人掉落的东西,更不屑于去求职,去工作。

亮作知道在穴居的山洞中住着一位大名鼎鼎的“老爷子”。他也亲眼见到过“老爷子”一边嘟囔着“道路扩建,道路扩建”,一边逍遥自在地走在路上。他也听说过,那个人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

当亮作得知“老爷子”的存在时,他最初曾感到了一种具有讽刺性意味的满足。当上中级教员曾是自己前半生最大的愿望,只是从未如愿。现在,他自己成为了温泉和田间别墅的主人,而那位前中级教员却只能穴居在山洞里。

但是,随着战争阴影的慢慢淡去,亮作困在了这样的生活里,感到的悲伤不断加剧。“老爷子”的样子无数次地在亮作的脑海中浮现,“老爷子”的存在是他心中最可怕的秘密,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与“老爷子”安稳的生活相比,亮作的生活并不安稳。他没有任何收入,却必须缴纳税金和捐款,还必须咬紧牙关守住这代表世间虚荣的温泉、田地和别墅。他是温泉和田间别墅的主人,但是如我们亲眼所见,“老爷子”不也是温泉和田地的主人吗?他们拥有天然的露天浴室,可以在田地间自由来往,拥有大海上的渔场、平原上的牧场。他们甚至可以乞讨获得所有的山珍海味。

但是,亮作瞧不起乞讨的人。他摆脱不掉自己贵为别墅主人的虚荣心。或许正因为如此,他陷入了困境。“老爷子”的存在彻底击溃了亮作,让他变得胆战心惊。

“浪花曲师别墅,浪花曲师别墅。”

“老爷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慢慢远去。他好像看到了在围墙边劳作的亮作,但似乎对浪花曲师本人没有丝毫的兴趣。打乱他的稳健脚步节奏的,只是那块写着“水鸟亭山月”的门牌。亮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老爷子的身影渐渐远去。亮作喃喃自语道:

“水鸟亭山月……”

吸引老爷子的只是那块门牌,而非亮作自己的存在。这个情景一次次地在亮作的脑海中浮现。他渐渐意识到,那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门牌不属于我。”

亮作想摘掉刻有“水鸟亭山月”字样的门牌。但是当他站在门前盯着它时,一抹酸楚袭来,他又做不到了。他好几次下定了决心,但最终还是犹豫不决,无论如何都无法摘掉门牌。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他在鸡舍旁边吊死了。门牌还是没有被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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