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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真逸史

第三十一回 报雠沥血祭先灵 释怨营坟安父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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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人生处世若浮沤,何用攒眉作远猷。

金谷园中花已老,馆娃宫裏水长流。

英雄到底谁无尽,恩怨临头孰肯休。

断首刳心勦双恶,游魂地下默含羞。

话说杜伏威预先在堂上摆下故父都督杜成治神位,陈设祭礼,点起香烛,宣读祭文已毕。杜伏威对灵恸哭,将牛进周乾跪于神位之前。杜伏威亲自动手,剖二人之心,沥血祭献,烧化纸钱,着刀斧手剥了周乾之皮,藏于府库中,以戒后人,将尸首弃掷郊外。有诗为证:

忆昔炎炎势,语出鬼神惊。

二人相倚奸,公论着其名。

天道原好还,今日祭先灵。

剜人仍自剜,剥众剥吾身。

锦衣玉食夫,旷野喂饥鹰。

寄语当权者,胡不留人情。

当晚查讷薛举和一班将官,置酒与杜伏威贺喜,尽欢而散。

次日商议发兵取南安府,忽哨马来报:“南安郡太守班僖同梅知府沈通判樊武瑞领大军杀奔前来。”查讷笑道:“正欲兴兵去取南安,他却自来,省了我多少钱粮。以逸待劳,安有不胜。”薛举道:“某夜来得一异梦,请军师解之。”查讷道:“元帅请道其详。”薛举道:“五更之初,梦进一树林,内有一大将,黑脸鬍鬚,魁梧异众,坐于两大木之间,双手揲蓍,身下胯着一人。那大将呼我之名,指道:‘此汝父之雠人也,吾儿何不报之?’惊觉醒来,颠倒寻思,不解其意。”

查讷低头暗想,半晌问道:“元帅之先尊大人,莫非是与樊武瑞有甚幺雠恨否?”薛举道:“常闻住持爷和苗师父说,先父因火烧妙相寺,杀了和尚官兵,梁武帝敕陈玉督军征讨,先尊中计而亡。说彼时有一大将,姓樊,失其名号,好生英雄了得,莫非即是樊武瑞,也未可知。”查讷道:“向闻武帝因樊武瑞征讨有功,甚加宠用。后侯景作乱,将武帝逼死台城,武瑞耻与同朝,挈家逃遁,不知去向,今却依附班刺史,兴兵到来朔州。害先大人者,必此人也。”薛举道:“军师何以见之?”查讷道:“揲蓍者,乃是爻辞也。两木之中夹一爻字,身下胯着一人,岂不是箇樊字?今班僖和樊武瑞领兵而来,适合令尊大人梦中相告,事非偶然,此雠当雪矣。”杜伏威众将皆服其论。

薛举大怒道:“这樊武瑞既是杀父雠人,如何当面容得他过?大哥与军师,乞助一臂之力,今日誓擒此贼,以祭父灵!”杜伏威道:“叔父之雠,即我之雠。我父之雠既雪,叔父之雠如何不报?当併力擒之。”薛举大喜,随即点起马步精兵一万五千,同众将出东门外平川旷野之地,布成阵势,耑候敌兵到来。少顷,见东南上金鼓震天,喊声渐近,漫山塞野,官军来到,排成阵势。两下射住阵角,南军门旗开处,闪出一员老将,怎生打扮:

堂堂相貌白虬髯,铁甲笼袍锁子牙。

劣马如龙刀灿雪,威风凛凛胜灵官。

这老将军正是樊武瑞,手执钢刀,坐雪白马。左首一员副将袁良臣,右首一员副将张雄,俱全身披挂,手挺长鎗,身骑劣马。

杜伏威看罢,对薛举查讷道:“来将甚是英勇,不可小觑了他,须设计以破之。”薛举瞋目大叫道:“大哥是何言语?长他人锐气,灭自己英雄。不须军相助,你看我单骑力擒此贼!”说罢,便手挺画戟,一骑马冲出阵前,大叫:“来将通名!”樊武瑞喝道:“吾乃骠骑将军樊武瑞便是,汝岂无耳,不闻我英名,辄敢侵夺城池,杀戮百姓?”薛举听见是樊武瑞,不待言毕,跃马挺戟,杀过阵来,樊武瑞将刀架住。两员大将抖擞精神,战五十合,不分胜负。

樊武瑞心下暗想:“这小小竖子手段高强,胜他不得,必须如此。”提起大刀劈面砍来,薛举侧身躲过,樊武瑞带转马头便走,薛举不捨,放马赶来。樊武瑞觑薛举来得近,掷起一柄飞叉,劈胸刺来。薛举早已看见,将戟桿拨开。樊武瑞见掷他不着,暗暗称羡,口中大叫:“贼子慢来!”薛举喝道:“走的不算好汉!”说话未毕,又一把飞叉,贴右耳擦过。薛举喫了一惊,不敢再追,拨马复回本阵。樊武瑞回马赶来叫道:“泼贼快快下马受缚!”渐渐赶上。薛举看樊武瑞马头不远,横担画戟,取弓搭箭,飕地一箭射来。樊武瑞正赶,猛听得弓弦响,连忙躲闪,一箭射中头盔。樊武瑞奋怒赶上,薛举回马又战,两个大展神威,再斗三十合,不见输赢。

官军队裏恼了一员虎将张雄,挺鎗骤马,出阵助战。北军队裏正先锋常泰出马,接住厮杀。斗了十余合,张雄被常泰一鎗刺于马下。袁良臣大怒,跃马挺鎗,直取常泰。曹汝丰手舞大刀,骤马迎敌。数合之中,曹汝丰卖一破绽,拨马回阵。袁良臣放马追来,曹汝丰翻身一刀,袁良臣躲闪不迭,伤着左臂,负疼跌于马下,众军士擒缚回城。樊武瑞见张雄袁良臣二将落马,心慌胆怯,不敢恋战,倒拖大刀,落荒而走。薛举骤马来追,樊武瑞奋勇杀出阵后,走不上一二里,只见彩旗招展,金鼓喧天,闪出一员少年大将,正是大元帅杜伏威,喝道:“樊贼休走,快快下马!”樊武瑞大怒,提刀冲杀。后面薛举又到,二将夹攻。樊武瑞措手不及,被薛举生擒过马,掷于地上,众士缚了。有诗为证:

老将驰驱已白头,提刀矍铄觅封侯。

早知一旦英名丧,悔不林泉作远游。

官兵无主,抛戈弃甲,奔走逃生。班僖梅先春遥见樊武瑞被擒,惊得魂不附体,放马而逃。可怜沈通判走不迭,死于乱军之中。杜伏威催军大杀一阵,官军尸如山积,流血成河,夺得马匹器械极多,降者甚众。鸣金收军入城,府中坐定,大赏三军,犒劳诸将。

牙将等解樊武瑞袁良臣二人到来,站于堂下。薛举咬牙切齿,大骂道:“逆贼死奴,是吾杀父大雠,今日被擒,尚敢不跪。先剜汝狗心,沥血以祭亲灵,然后碎尸万段!”袁良臣连忙双膝跪下,樊武瑞挺立不跪。薛举大喝道:“泼贼何为不跪?”樊武瑞面不改色,笑道:“我这一双膝,不屈于人久矣。大丈夫视死如归,今被汝擒,有死而已。任凭鼎烹锯解,剖腹剜心,有何惧哉!”薛举大怒,拔剑欲砍,杜伏威双手扯住,劝道:“樊公威武不屈,真丈夫也!此等豪杰,世所罕见,吾甚敬之。二弟看愚兄薄面,乞恕其罪。”薛举道:“大哥之命,焉敢有违,只是戴天之雠,何可轻放。”樊武瑞道:“我与将军并无半面之识,有何戴天之雠?果尔延颈受戮,亦须说明。”薛举道:“汝记得十年前,剑山薛大王讳志义的否?”樊武瑞听了,方纔醒悟,大笑道:“原来为此,当初剑山薛志义恃勇掳掠,火焚了妙相寺,杀死和尚,大败官兵。梁主颁诏,令陈元帅同我等收勦。此时奉诏讨贼,君命所使,不得不然,亦不知是将军先尊也。今将军为父报雠,吾受就戮。”说罢,伸颈受刀。薛举掷剑于地,双手抱住道:“非敢忘父大雠,实缘将军英杰之士,不由人不爱慕!既出于无心,某岂忍加害?”即忙解了绑缚,脱自己锦袍,披于樊武瑞身上,纳之上座。史官讚曰:

武瑞樊公,铁石心胸。临难不屈,克全孤忠。松柏逊节,莫邪让锋。伏威明达,延揽英雄。薛举爱贤,爱慕繇衷。倾心下士,不约而同。所以二人,有王者风。名垂竹帛,功勒鼎锺。千秋万祀,声施无穷。

樊武瑞逊道:“樊某被擒,蒙将军不杀,已为万幸,何敢当此?”薛举道:“久仰英名,幸而一会,甚慰渴怀。”杜伏威缪一麟查讷等俱一一相见请礼,以宾客相待。薛举分付军校将袁良臣也放了绑,坐于末席,设宴款留。饮酒之间,查讷道:“梅太守败阵而逃,其胆已落,今宜发兵攻取城池,南安唾手可得。”杜伏威道:“久仰樊将军谋略盖世,骁勇绝伦,幸得相从,天下不足定矣。今欲攻取南安,愿求良策指教,某等拱听。”

樊武瑞道:“某乃败军之将,一介武夫,诸将军智勇足备,何下问于小将也。既承明问,则兵法有云,兵贵神速。将军以得胜之兵,长驱而南,智者不及谋,勇者不能力,势如破竹,此城反掌而得。然本郡人民良善,班刺史正直清廉,乞将军怜之。”杜伏威等一齐歎服道:“真仁智之将也。”樊武瑞又拱手道:“败将蒙薛将军杜元帅赐以不死,铭刻五内,再造之德,生死不忘。但求开天地之心,释放归田。败将老矣,得耕牧以终天年,则莫大之恩也。”杜伏威道:“将军差矣,某等得将军同事,如鱼得水。正欲旦夕聆教,共图鸿业,以享富贵,岂有捨去之理!”樊武瑞道:“僕今年老力衰,非昔日之比。无心轩冕,有意林泉。今幸死中得生,焉敢再贪富贵?恳元帅仁慈,慨许还乡,实感山岳之德。老朽纵留于此,亦无益于元帅也。”

查讷道:“樊将军决意归閑,元帅不须苦留,任彼自便,以全其志,亦是美事。”杜伏威应允,樊武瑞顿首称谢,酒阑席罢,起身告别。袁良臣稟道:“末将遭擒,自分必死,荷元帅不杀之恩,得以重生,亦愿随樊将军归耕田园,苟图晚景。乞元帅一体同仁,感德非浅。”杜伏威道:“袁公欲与樊将军共乐林泉,亦不敢强留。”随令军校捧出锦段数端,黄金一笏,赠为养老之资:“希二将军叱存,以表相爱之意。”樊武瑞坚辞不受。杜伏威愈加敬重,亲率诸将,摆导送出南门。樊武瑞袁良臣下马拜别而去。正是:

幸得相从鱼水欢,谁知先我着归鞭。

黄金不受真豪杰,望断行旌倍惨然。

杜伏威等一行人怏怏回城,一路上称羡樊武瑞廉能忠节,歎慕不已。

当晚,查讷传出将令:薛元帅、缪一麟、曹汝丰、常泰、黄松五将,带领马军三千,步兵一万,次日五更造饭,平明进兵,逕往南安府,先入城者为头功。次早,薛举率领诸将军马,杀奔南安府来。这班僖梅先春二刺史兵败回城,无计可施,只得亲率军士守护,以防攻打。忽探马来报:“贼将薛举率大队人马,已近城池。”班僖心慌,和梅先春商议:“目今贼军势大,难以交锋。欲待坚守,怎奈军需不足,如何是好?”幕宾封大宾道:“贼势浩大,空城难守,不如暂弃此城,投奔他郡,再留后计。”班僖道:“非也,某受朝廷大禄,牧守此城,弃城苟免,岂是大丈夫所为?宁死以报国,焉可弃城而去!”说罢,拂衣入府去了。当夜,封大宾同梅先春私逃出城,不知去向。

却说薛举亲督军士,将城围困,昼夜攻打。至第四日,薛举令军士于北门布起云梯,弃了画戟,手执短刀,身披轻甲,奋勇攻城。自辰至未,两下相拒,吶喊不绝。薛举见城上军校渐有懈意,大喝一声,飞身先跳上城。守城牙将一齐迎战,被薛举手起刀落,砍翻十数箇,其余都四散奔走。薛举据住北门,诸将相继而上,大开城门。守城军卒各自逃生,城内大乱,男女号哭之声盈耳。班太守知城已陷,怀印胸前,向北号泣再拜,赴池水而死。有诗为讚:

血泪涌泉,丹心不毁。

身赴清流,一廉似水。

夫人公子相向大哭,却好薛举常泰领兵入衙,问其备细。夫人哭告丈夫尽忠死节。薛举歎道:“我之过也。”分付常泰把守私衙,不许一人擅入忠臣之门。鸣金收军,出榜安民。一壁厢差黄松到延州府迎请杜元帅查军师军马。一壁厢差心腹将士,把守四门。取办棺木,将班僖尸首捞起,以礼殡殓。发付夫人公子收拾家财,搬丧回籍。开仓赈济贫乏。

杜伏威正在府中商议军情,探马报到:“薛元帅破南安,差黄将军露布报捷。”杜伏威大喜,委黄松镇守延州。自和查讷带千余人马往南安郡来。薛举率众将迎接进府相见,诸将一一参谒。薛举将攻打南安功勣备陈一遍,杜伏威大悦,着查讷犒赏众军。又遣缪一麟去打会宁县,薛举去打当亭县,常泰去打长道县,曹汝丰去打成州县。四将各领兵三千,分头而去。

却说这四县官员,见杜伏威军势浩大,皆望风而逃,兵不止刃,得了四座城池。杜伏威与缪一麟等,分路巡行各县。杜伏威马导行至成州县西门驿前,忽听得有人喊叫救命。杜伏威令撤去伞盖,看是何人,见一老妪俯伏街心,叩头求救。杜伏威怜其年老,令军士扶起讲话。那老妪立于马前,搁着两行泪,又不做声。杜伏威道:“你有何冤枉,为何不言?”

老妪道:“爷爷,话长哩。求爷爷车驾到妇人家裏,细细诉明。”杜伏威问:“你家在何处?”老妪将手指道:“那对河大树下墙门内便是。”杜伏威应允,恐有奸诈,令甲士随行。至门首下马,老妪引入中堂,取一把椅子,请杜伏威居中而坐,躬身下拜。杜伏威看他家裏虽然颓败,却也华堂峻宇,这老妪举止有礼,必是旧家风範,起身答以半礼。老妪拜罢,侍立于侧,稟道:“老身惠氏,亡夫傅峤,是梁朝大司农傅岐的嫡亲兄弟。”杜伏威道:“既是傅司农弟媳,乃忠臣亲属,请坐了讲。”惠氏谢了,坐于傍边道:“亡夫向来乏嗣,祷于虞舜庙中,然后有孕。将及临盆,忽有一乞儿,持破琴一张,要卖钱五百贯。亡夫素谙音律,即以五百贯买了这琴,配上冰弦,试弹其音,清亮异常。识古的说是东晋旧物,嵇大夫所遗,到如今虽千金亦无处可觅。亡夫喜甚珍藏,等閑不与人见。不意生的是个女孩儿,感舜帝所赐,遂名为舜华。这舜华女儿年至十岁,亦颇聪明,亡夫教以调絃,便解音律,亡夫传与数曲,俱弹得精妙。及亡夫弃世时,舜华十四岁了,将此古琴授女儿,叮嘱道:“儿当珍藏此琴,见琴即如见父。”舜华痛哭受琴,製一锦囊贮之,自作角调思亲引商调幽闺怨二曲,以写愁怀,女工之暇,便弹此曲。数年来,与琴朝夕不离。自亡夫殁后,家业凋零,几次欲卖此琴,又捨不得。一月前,舜华正对月抚琴,倏然云低月暗,起一阵怪风。风过处,闪出一个白脸妖魔将军模样,将琴劈手夺去。舜华喫了这大惊,便成一个痫症,昼夜狂骂,不省人事。老身闻得元帅爷爷法术通神,必能驱治,故不避责罚,斗胆拜求,乞擒此抢琴怪物,救寡女一命,恩同天地。”说罢又拜。

杜伏威道:“不须多礼,汝女必中邪了,我夜间为汝治之,看是何祟,以救女命。”惠氏欢喜,忙整酒饭相待。看看天暮,伏威传令部下将校兵卒,俱暂屯门前空地,不许喧哗。堂中点起香烛,止命一家僮伺候。余人皆避。伏威卸下戎服,书符捻诀,仗剑步罡,口中念动真言。霎时一尊值日神将下降,拱立稟命。杜伏威道:“今有傅司农姪女舜华,所抚古琴不知是何邪摄去,致此女重疾颠狂。乞吾神查勘,速拿前来,明正雷霆法律。”天将唯唯而去。至二鼓将尽,只见天将乘云,脑揪一人,掷于堂前,稟道:“偷琴贼获到,候法旨。”杜伏威灯下看那妖邪,怎生模样?但见:

面团髮黑,齿白唇红。三绺掩口微鬚,一双突睛细眼。头戴簇花万字头巾,金抹额雉尾针簪。身穿团花锦襕背子,绣裹肚鸾绦紧束。下着一条白水裤儿,扎护膝,拨雾穿云。足蹬着一双抹绿鞋靴,缠腿绷,飞风掣电。唤做惯走路的使者,疾似流星。名为会请客的官儿,速于鹰隼。手内常擎书一简,肩上横担令字旗。

呀,原来是个值日符官使者!

杜伏威喝道:“汝是何处符使,辄敢兴妖,夺人古玩?”那符使伏于阶下道:“小神乃淮河使者,花花太保部下游弈神是也。太保巡河,遥见本宅小姐貌美,意欲娶为夫人,特差小神先夺其所好,后摄其魂魄,至水府成亲。岂料小姐坚执不从,恶言秽骂,太保恼了,将他拘留水府,然亦不敢加害。小神奉上命差遣,乞法师饶恕。”伏威又问:“琴将安在?”游弈神道:“虽然摄去,尚藏在本宅家庙下,未曾盗归水府。”伏威怒道:“胡讲!上帝敕汝等为神,正宜济民护国,海晏河清,怎幺反行邪淫不法之事,烦天神併擒太保,将此二孽押赴雷霆治罪,施行缴旨。”天将应诺,手提游弈神,腾空而去。

此时夜已过半,伏威请惠氏出堂,备言前事:“已将妖神押赴天曹,令爱可保无虞矣。”惠氏拜谢,回房看女儿,那小姐倏然甦醒。惠氏忙问:“我儿,你向来为何如此?真忧死娘也!”舜华道:“失琴之时,见一白脸勇士,挟我至一大殿中。有一花脸穿红袍的将军,迎我进去,两旁乐人吹打,喝我同拜花烛,被我毁骂一场,不肯同拜。那花脸贼将我囚在冷室中,我终日毁骂。适见几个锦衣人手执刀斧绳索,绑缚那花脸贼去了,又引我回来,方得甦醒。”惠氏把杜元帅擒妖之事说了,舜华不胜感激。天色已晓,杜伏威令家僮到家庙中取琴,果然在神柜之下。家僮将琴献上。杜伏威接在手中,细细展视,果係好琴。但见:

背断梨花雷氏,尾焦蔡子中郎。天桐地梓合阴阳,音韵清和调畅。三叹朱絃洞穴,一声阿阁鸣凰。当年师旷审精详,堪爱繁奇嘹亮。

杜伏威玩之不忍释手,就命焚起香来,转轸调絃,弹一曲慢商调广陵散,乃当年姚褚二仙所传也。其曲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声十八拍,乱声十拍。弹毕,夸奖琴音不已。想此琴之音,与天主楼中玉琴无异,真无价之宝也。玩索间,忽见惠氏走出堂来万福道:“感元帅爷法力,女儿舜华平复如旧,无以报大德。适纔爷弹琴之时,小女扶病出来窃听,他道广陵散自嵇仙归天之后,无人得其真派,帅爷独精此曲,不知从何得来,恁般精妙?但可惜不全,尚有后序八段,乃袁孝巳所续。小女记得亲切,愿传帅爷,以报活命之恩。”

杜伏威大惊,暗思:“天主传我时,原说还有后序八段,留之不传,以待他年姻缘配合。今此女能弹,莫非姻眷在此,千里能相会乎?”心中已有调和琴瑟之意了,乃佯应道:“多谢令爱厚情,目今军务倥偬,无暇及此,容日领教。”便教起马,致谢出门。惠氏跪送说:“小女专候帅爷车驾回来,草环相报。”伏威拱手而别。将校簇拥前进,忽见村口有一大庙,扁上写太保行宫四字。杜伏威问是何神,居民道:“是河神花花太保之庙。”伏威怒道:“如此妖神,不宜供奉!”喝军士将神像打倒,立刻拆毁其庙,木料砖瓦,付保正修了学宫。

杜伏威回至朔州,大小将士迎接入城,设宴洗尘。伏威将傅小姐失琴被魅之事对众人细说,又道:“我观傅妪嫠居贤淑,其女闺教可知,意欲求为正室,不识可乎?”查讷道:“傅小姐既是司农姪女,乃阀阅名家。母贤,其女必正。元帅聘为夫人,必能内助,有何不可?”薛举笑道:“忠臣之女,作配俊杰,门户相当。况传琴之意,夙缘有在,即当遣聘成婚,携带小弟喫一杯喜酒。”杜伏威道:“婚姻之事,盖由天定。不可造次。必须稟过住持爷,方可行事。”查讷道:“不然!今且先遣聘礼,待稟过林爷,然后完亲,又何妨碍?”杜伏威依言,备黄金一百两,白金五百两,綵段二百端,明珠二串,浼查讷为媒,花红鼓乐,送至成州县傅小姐家裏来。惠氏接见,查讷备道杜元帅求亲之意,僕从献上礼物。惠氏大喜,收了。排席款待,送上小姐庚帖。查讷相别,回朔州覆了杜伏威的话。亲事已谐,俱各欢喜不题。

再说缪一麟军马行至长道县界,忽见一军校跪于马前稟道:“小人是樊将军差来奉书于元帅爷的。”缪一麟收了书,带那人回朔州府,见杜伏威等。礼毕,将书献上。同拆看时,书曰:

沐恩辱将樊武瑞薰沐百拜 恩主杜元帅大将军併恩主薛元帅大将军麾下:罪朽被擒,自分幽冥之客;感蒙洪造,慨存蝼蚁之生,虽粉骨碎身,不足少酬万一。匆匆拜别,未悉鄙衷,有一紧要重事,失于稟闻。杜恩主先尊都督大人,当年蒙诏捐馆,太夫人与夫人相继弃世,三位灵车,寄于武平郡城外荒土之内。牛进暗差人焚化,带回朔州,埋在郊外翠微观后粪窖之侧。可怜可怜!十余年杳无知者。杜元帅可速差人取之。薛恩主先尊将军大人,昔日剑山与陈玉交锋,中计落阱,自刎坑中。尊首已献朝廷,豪骨尚埋土内。虽经日久,蹤迹可寻。薛元帅亦宜差人取之,择地安葬,以尽二恩主人子之心,此亦瑞之少报效于台下也。他日重逢,当效草环。万惟台照不悉。

杜伏威看罢,踊跃称谢道:“父母骸骨,许久不知下落,昼夜彷徨,睡不安枕。今得此消息,胜如登大宝矣!”薛举道:“父亲骸骨未收,人子之心何忍,久欲求取,无蹤可寻。今幸樊将军传示,真天地之大恩也!亦足以报父矣。”问:“樊将军今在何处?”军校道:“樊爷付书之时说,往终南山修道去了。”杜伏威薛举向南拜谢,取银五十两,赏那军校去了。

次早,杜伏威沐浴更衣,焚香拜祝了上苍,率诸将上马出城,取路往翠微观来,寻取遗骨。观中道士撞钟击鼓,聚集道众远远跪接。杜伏威等一行人,进殿参礼三清众圣毕,齐到殿后粪窖边,教军士併力掘下去。道众俱各惊骇,不知其故。只见众军用力掘土,至五尺余深,忽掘见一洞,洞中吐出气来,就如烟雾一般。军士便不敢动手,停锄稟覆杜元帅。杜伏威同薛举查讷等向前来看,果见烟雾奔腾,盘绕洞口,亦不知是何异故。查讷道:“如此浓郁,必非地气,洞内或藏异物。再命军士掘开,便知分晓。”众军士又掘下数尺,乃是一箇大窖。只见有一条青蛇,身如斗大,头生短角,眼放电光,约数丈之长,做一堆儿蟠在窖中。见了众人,也不慌,也不忙,渐渐昂头掉尾,露爪扬鳞。杜伏威等众见了,俱各惊愕,远远站开,只有薛举按剑立于窖侧,看他动静。只见霎时间天昏地暗,雷雨交作,霹雳一声,这青蛇从穴而出,乘云驾雾,往东南飞去了。少顷,依旧天清云散,日色光明。众人方知是龙非蛇也。有诗叹查讷不能预知,以致洩气。诗曰:

盘龙之穴真天子,何事军师尽渺茫。

查讷一言扶帝主,秖因不识丧祯祥。

薛举招呼杜伏威等入窖裏看时,那蟠龙之下,却是三箇骨瓶。查讷叹道:“主帅无福,樊将军误却大事!此是真龙穴,帝王之地也。若不开掘,数年后,主帅必登大宝。龙气已泄,实为可惜!”杜伏威笑道:“近仁之言谬矣,岂有子为天子,而使父母骸骨,埋于粪窖之侧乎?吾宁不得大宝,不忍使父母之骨秽污也。”查讷等顿首道:“真纯孝之主也!”杜伏威道:“纯孝吾何敢当,但于心有不忍耳。”说罢,俯伏窖内,手抱骨瓶,号咷痛哭。诸将和众军,无不下泪。查讷薛举再三劝慰,方收泪而谢。将三箇骨瓶,用龙锦包裹,亲自捧入翠微观殿上三清台侧,设座供奉。分付道士好生看管,待选地择日停妥,然后来取安葬。道士领命,送出观外。杜伏威等上马回朔州郡来,当日即差曹汝丰到定远县,去取薛志义骸骨。令黄松往岐阳郡,去取叔父杜应元婶娘孔氏二人骸骨,俱要悄悄用心行事,不可使人知觉。二将领命,拜辞去了。

杜伏威着人寻访堪舆高士,选择风水。延得一个风水先生,姓甄名教,字子化,乃江西人氏,参见杜元帅,与查讷谈论地理,甚得精微之妙。杜伏威委查讷同甄教至朔州郊外观看风水,週围看遍,并无得意之处。忽一日,来到城北花马池侧首,有一块平阳之地,方圆二十余亩,地名御屏埂。前临涧水,后靠高岗,青龙白虎有情,秀岭奇峰朝拱,果然好一个去处。有诗为证:

奇贵贪狼并禄马,三合联珠真厚价。

恶神流短吉人长,富贵声名满天下。

查讷和甄教二人下了罗盘,皆看得此处是个真地,商议已定,回朔州稟覆杜元帅,说此地大贵大吉。杜伏威薛举甚喜,设宴相酬。就选择安葬日期,先差土工四围栽植树木,筑起坟墙。甄教于左右二处,俱点定了穴道,只等黄松曹汝丰二人到来,一同安葬。数日之间,黄松已回了,入帅府参见杜伏威,稟道:“小将领元帅严命,逕到岐阳,不期岐阳郡时疫大作,男女死者塞道,元帅宗族俱搬移无觅。小将寻问土人,指引到杜府基址,已是一片白地。月夜悄悄掘开培土,果见有骸骨二副。小将细细捡出,用宝瓶盛贮,谨奉在此,覆元帅钧命。”杜伏威大悦,排宴洗尘。将叔婶二副骨瓶,一併寄于翠微观中安顿祭祀,不在话下。

再说曹汝丰辞别杜薛二元帅之后,取路往定远县来,一路无话。已到剑山岭下,入酒店沽一壶解渴,乘空问及店主老人,昔年官兵往勦薛判官之事。店老人歎道:“可惜一位济困怜贫的豪杰,不幸死于非命!当日官军去后,老拙这村中前后的百姓,皆感薛大王恩惠,无不伤感。地方人等,不忍尸骸暴露,即挑土覆掩其尸。后梁武帝既崩,侯景篡位,天下荒乱,村中生出几只大虫来害人。一日早晨,前村童保正过岭公干,走至岭上,跳出一只斑斓猛虎,逕扑过来。童保正惊倒,自料必落虎口,不能复活。忽见一个大汉,雄躯黑脸,手执鎗大踏步将虎逐下岭去。童保正得了性命,回家与人言及此事,却去村前村后访这大恩人报答,并无蹤迹,方纔省得这黑大汉非别,乃是薛大王显圣。因此童保正备办牲礼到坑边祭献,教人掘开土,取骨贮瓶埋葬。不期是个殭尸,皮肉分毫不坏,只头颅被朝廷取去。众人惊异,保正僱了高手匠人,照依薛大王面容,用香木雕成一个头,接在腔子上。买了棺木,将尸穿了新衣,殓人棺,葬在坑内,垒上成坟,栽种树木。又是童保正为头,纠集乡民银两,于坟侧造一座祠堂,装塑薛大王金身,四时祭祀,甚是显灵,求风得风,求雨得雨,疾病灾异,祈祷无不灵应。百姓动了申文,县官转申本府,府申上司,奏闻朝廷,钦奉太宗皇帝圣旨,敕封为黑虎大王,本村土地正神,至今极是灵感。立碑一座,上有四句赞道:

神威赫赫,虎豹潜蹤。庇民福国,血食无穷。

曹汝丰道:“在下姓曹,这薛大王与在下原係表亲,今日回家经过,有感于怀,故此动问。乞店主指引坟庙前一拜。”店老人即同曹汝丰到土地庙来,只见庙门首悬着一箇硃红牌额,上刊七个大金字道:灵显黑虎大王庙。曹汝丰进庙内拈香,拜了四拜,仔细看那神像,果然生得神威凛凛可畏。庙祝留茶,茶罢,店老人领到坟上来看,见週围树木森森,南首坟莹高耸。曹汝丰看了一回,复到店中,晚上秤些银子,付与店主道:“明早烦老翁备办猪羊祭礼,到庙中祭献,以表在下亲情。”店老人允诺,收了银子。

次早杀猪宰羊,办备祭礼。店主人陪曹汝丰往庙中祭赛已毕,就请本村耆民乡老,共饮一醉,以酬其意,席罢散去。曹汝丰辞了店老人,取路而回。到朔州府,军校通报,杜伏威唤入参见毕,曹汝丰将薛志义显圣救民,童保正造坟建祠,奉旨敕封与祭献之事,细说一遍。杜伏威薛举大喜道:“正直为神,此理不谬。”重赏曹汝丰。薛举道:“我们日后取了锺离郡,必须大建庙宇,以为万年香火。”此时甄教择日已定,将杜都督和夫人桂姐三箇骨瓶,葬于新坟右首正穴之中。将杜应元孔氏骨瓶,瘗于新坟左首偏穴。落土事毕,延请僧道做七昼夜道场。水火炼度,荐拔先灵,兼超度杀戮横死亡魂。费了偌大钱粮,方得完事。

忽军校报朱将军来到,杜伏威请入帅府,参拜已毕。朱俭道:“久违二元帅钧颜,特来奉候起居。”杜伏威道:“生受你远路风霜。”即排宴庆贺。当夜薛举对杜伏威道:“我等在此安享,不知林老爷安否若何?久因征战,失于问候,须差人问安,方免住持悬念。二来张三弟间阔已久,亦须致书接他来此,共图大业,纔见兄弟结义之情。”杜伏威道:“我心下也常常如此想,贤弟言及,正合吾意,不如就差朱俭前去。”薛举道:“朱俭曾去过的,正好,正好。”当下修书二封,黄金十锭。分付朱俭:“到广宁县去见了林住持爷,即和张官人同来,不可羁滞。”朱俭藏了书信黄金等件,拜辞杜薛二元帅,即忙上马,取路出城,逕奔河东郡来。

话分两头。却说张善相自与杜伏威分手之后,林澹然将兵书三卷传授与他,日夕讲诵,深知兵法,熟谙玄机。次后林澹然又嘱付薛举到延州郡救杜伏威去了,张善相独自一人,祇觉凄凉寂寞,闷坐无聊。抛撇了六韬三略,堆积着万恨千愁,每日带两个家僮,挟一张弩弓,出城射猎遣闷。

一日,张太公有个义子张栋,在外为商。买得一匹好马回家,送与太公。太公欢喜,唤家僮好生看养,笑道:“老年人有了这副脚力,出入甚便。”张善相瞒着太公,叫家僮牵出来看,果然好马!但见:

骅骝气概,骐骥良才。欺项羽之乌骓,赛云长之赤兔。临风蹀躞,昂昂千里欲腾空;对月长嘶,翼翼神威真绝影。龙种远从泾渭至,名驹出自渥洼灵。

张善相看了这马,心中十分大喜,叫家僮喂饱了,备上鞍辔,收紧了肚带,上了缰绳,带一条齐眉短棍,挂着弩弓竹箭,跨上雕鞍,随着两个家僮,逕出西门游耍。

时已午牌前后,来到一个去处,地名醒酒台,乃昔日刘伶醒酒之处。此处有三五里地面,一带平堤,并无树木。西首一溪绿水,北边一座土山,南首数百家人家,东首却是来往之路。张善相坐在马上,看这一带平坦长堤,心中暗想:“我骑这马半日,趷趷蹬蹬地,走得不爽快。这土堤平坦,来往人稀,可以驰骋,且放个辔头,爽一爽神,有何不可?”即将短棍递与家僮,跳下马来,将裹肚拴一拴紧,依旧上马,扯起缰绳,足踏铁蹬,连打几鞭。那马放开四个霜蹄,飞也似跑了去,又跑转来。不消半刻,把三五里地面,跑了两箇往回。张善相坐在马上,耳边只听得呼呼风响,身似腾云,心中甚觉快活。跑得兴高,飞来飞去,连放了四五个辔头。家僮劝道:“好了,日已过午,大叔回家去罢。太公知道,必要作恼。”张善相道:“走这数回,纔觉有些意趣,怎幺就歇了?待我再跑一两回归去未迟。”家僮只得等待。

张善相纵马加鞭,又跑一遭。正勒马跑转,不上数丈之外,远远见一汉子,一步一跌颠将来,口裏喊叫道:“马上的我那儿,你且慢慢来,不要冲了老子,十字街教你鸟娘陪话番打孩!”两傍看的人都叫道:“马上官人快带住缰绳,九头鸟今日又醉得不好了,不要去惹他!”张善相看那人时,怎生模样?但见:

赤黄眉横攒一字,老鼠眼斜斗双睛。浑身筋爆夜叉形,骨揸脸乱纹侵鬓。头上乱堆虮虱,衣衫尽染泥尘。顽皮疥癞臭难闻,醉后爹娘不认。

张善相听罢,忙将笼头勒住,那马走得性发,那裏勒得住!越勒越跑,一溜烟奔去,将那九头鸟劈胸冲倒,仰面跌翻于地上,又复脸上踏了一脚。张善相心下惊慌,不顾性命的将马打上十数鞭,那马就如腾云驾雾一般,一直去了。

原来这九头鸟姓孙,名鬼车,是本村人氏,专一好赌不材,不务生理。不喫酒时,还有一分人气。若酒醉之后,不怕天地,不分上下,酗酒骂人,诈死缠活,泼皮无赖,就把尿屎不净之物搪了一身,拿在手中,寻人厮打。所以他醉了时,人人皆怕,只得远远避他。当下被张善相走马冲倒,复脸上一脚,踹得脑浆迸流,死于非命。张善相马快,往前走了,那两个家僮却跑不及,被村坊人等围住拿了,交与保正,报知孙鬼车家裏。孙鬼车的妻子儿女,一齐哭来,将家僮痛打了一顿。内中有人认得的道:“这骑马郎君,是城内张太公的孙子,家道殷富。今日九头鸟踏死得好,虽然误伤,却也寻着主儿,必得一个小富贵。”保正和地方人等,带了孙鬼车妻子黄氏,缚了两个家僮,一齐到广宁县呈告。正是:

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却是炉。

不知张善相果然逃得脱否,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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