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盛传“新艺术”这个名词。浅虑的人,就在现在的新艺术与过去的旧艺术之间划了一条不可超越的界线,以为过去的都是无用的废物了。其实并不如此。艺术的分新旧,是仅就其表面而说的。艺术的表面跟了时代而逐渐变相,现在的为新,过去的为旧;但“艺术的心”是永远不变的。这犹之人的服装因了各时代的制度而改样,或为古装,或为时装;但衣服里面的肉体是永远不变的。脱去了衣服,古人与今人都是同样的人,无所谓古今。同理,不拘泥其表面,而接触其内部的精神,艺术也是永远不变,无所谓新艺术与旧艺术的。
“艺术的心”永远不变,故艺术可说是永远“常新的”。
自来的大画家,都是从自然受得深刻的灵感,因而成就其为大画家的。但受得的情形,各人不同,因而其所表现的艺术,样式也不同;于是绘画上就有种种的画派,伟大广博的自然,具有种种方面。从自然的形象方面受得灵感,而创作绘画,便成为“写实派”;从自然的色彩方面受得灵感,而创作绘画,便成为“印象派”;从自然的构成方面受得灵感,而创作绘画,便成为“表现派”。各派时代不同,表现异样;但在对于自然的灵感这一点上,各画家是相同的。
现今的艺术界中,流行着表现派的画风。有一班青年的艺人,以为表现主义是二十世纪的特产,这才适合于二十世纪新青年的精神;于是大家做了cezanne(塞尚)与matisse(马蒂斯)的崇拜者。提起笔来,就在画布上飞舞线条,夸弄主观,以为非此便不新,非新便不是二十世纪的青年艺术家了。这全是浅见。他们没有完备健全的“艺术的心”,他们所见的只是艺术的表面。他们的艺术,犹之一个服装徒尚时髦而体格不健全的人。这人无论如何讲究服装,终于妆不出好看的模样来。反之,若先有了强健美满的体格,则无论着何种服装,都有精神,正不必拘于老式与时髦了。
这所谓体格,在艺术上便是“艺术的心”。故青年欲研究艺术,必先培养其“艺术的心”。何谓“艺术的心”?简言之,就是前述的“灵感”。
艺术创作的时候,必先从某自然中受得一种灵感,然后从事表现。全无何等灵感而动手刻画描写,其工作不成为艺术,而仅为匠人之事。倘学画的人只知多描,学诗的人只知多作,而皆闲却了用心用眼的功夫,其事业便舍本而逐末,而事倍功半了。在艺术创作上,灵感为主,而表现为从;即观察为主,而描写为从;亦即眼为主而手为从。故勤描写生,不如多观自然;勤调平仄,不如多读书籍。胸襟既广,眼力既高,手笔自然会进步而超越起来。所以古人学画,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训话。可知艺术完全是心灵的事业,不是技巧的功夫。西洋有格言道:“凡艺术是技术;但仅乎技术,不是艺术。”
仅乎技术不是艺术,即必须在技术上再加一种他物,然后成为艺术。这他物便是“艺术的心”。有技术而没有“艺术的心”,不能成为艺术,有“艺术的心”而没有技术,亦不能成为艺术。但两者比较起来,在“人生”的意义上,后者远胜于前者了。因为有“艺术的心”而没有技术的人,虽然未尝描画吟诗,但其人必有芬芳悱恻之怀,光明磊落之心,而为可敬可爱之人。若反之,有技术而没有艺术的心,则其人不啻一架无情的机械了。于此可知“艺术的心”的可贵。
日本已故文学者夏目漱石在其《草枕》1(1《草枕》为日文原著书名,中译名是《旅宿》。——校订者注。)中有这样的话:“诗思不落纸,而铿锵之音,起于胸中。丹青不向画架涂抹,而五彩绚烂,自映心眼。但能如是观看所处之世,而在灵台方寸之镜箱中摄取浇季溷浊之俗世之清丽之影,足矣,故无声之诗人虽无一句,无色的画家虽无尺缣,但其能如是观看人生,其能解脱烦恼,其能如是出入于清净界,以及其能建此不同不二之乾坤,其能扫荡我利私欲之羁绊——较千金之子、万乘之君、一切俗界之宠儿为幸福也。”
这里所谓“解脱烦恼”,“出入于清净界”,“建此不同不二之乾坤”,“扫荡我利私欲”诸点,皆“艺术的心”所独到的境地。艺术的高贵的超现实性,即在于此。高尚的艺术,所以能千古不朽而“常新”者,正为其具有这高贵的超现实性的原故。
故研究艺术,宜先开拓胸境,培植这“艺术的心”。心广则眼自明净,于是尘俗的世间,在你眼中常见其为新鲜的现象;而一切大艺术,在你也能见其“常新”的不朽性,而无所谓新艺术与旧艺术的分别了。
二十一(1932)年八月,为不果出版之某美术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