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亚当成了话痨先生。
他和尼娜正在埃斯皮诺萨饭店吃午饭,一边半真半假地拌着嘴,这时,一位穿着伊顿式短裙套装的职业妇女来到了他们的桌子边。亚当认出她是《每日超越》的社交新闻女编辑。
“喂,”她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你不就是鲍尔凯恩自杀那天到他办公室来的那个人吗?”
“是的。”
“啊,他这下可把我们害得好惨。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收到了六十二张与诽谤有关的法院传票,更多的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这还不是最糟的,我现在除了干自己的活儿还得捎带上他那份。请问这些人里你能不能告诉我谁的名字,跟我说说关于他们的一切。”
亚当指出了其中的几张老熟面孔。
“是的,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都上了黑名单。知道吗,莫诺马克对鲍尔凯恩关于梅特罗兰夫人那场派对的报道很是光火。他送来一张便条,说凡是正在对我们提起诉讼的人,报纸都不得再提到他们的名字。好了,那你倒说说,我们还有什么好写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嗨,我们甚至连首相或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名字也不能提。我想,你不会知道有谁敢接这份工作吧?谁要是敢接,那准是蠢到家了。”
“薪水是多少?”
“每周十镑,费用报销。你认识谁想干吗?”
“我自己想干。”
“你?”社交版女编辑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行吗?”
“我想试上一两个星期。”
“一般人也就只能撑这么久了。好吧,等你吃完午饭跟我一起回办公室吧。不过,你可别像鲍尔凯恩那样给我们添麻烦哦,他刚开始的时候看着也挺像回事儿的。”
“这下我们可以结婚了。”尼娜说。
与此同时,针对西蒙·鲍尔凯恩最后那篇报道的作者、印刷商和出版商所提起的诽谤案诉讼几乎令国家的司法系统陷入瘫痪。由布莱克沃特太太领衔的一众老派人士劲头十足地投入到了诉讼的狂欢之中,这样一场诉讼的高潮是他们自战争以来暌违已久的(一位年轻的律师叫斯洛宾夫人看了格外高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亲爱的,自然会对戴假发的人动恻隐之心,不是吗?……”)。诽谤案涉及的年轻一代大多选择了让他们的案子庭外和解,随后用得来的赔偿在一艘系着的飞艇上举办了一场令人愉快的派对。不是那么审慎的伦西玻小姐则通过这场诉讼装满了两大本剪报,里面记录了她在法庭上的种种样子,有时是原告,有时是证人,有时(戴着从茅斯小姐那儿借来的帽子)是“打扮时髦等候入庭的女人们”中的一员,有一次成了因为闯入记者旁听席而被引座员赶出去的人,最终则成了因为藐视法庭而被判十镑罚款或七天拘役的犯人。
诉讼程序因埃普太太的行为而变得相当复杂。她接受了一次采访,在这次采访中她完全肯定了西蒙·鲍尔凯恩的报道。她还让自己的新闻代理人将一篇更深度的报道发向了世界各地。随后,她在接到一项突然的召唤,要她去复兴德国上阿默高地区的宗教活动后,便和她的天使们离开了英国。
时不时地,有人会收到她们发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来信,信中,贞洁和神圣的不满以批评的口吻谈及了拉丁美洲的娱乐活动。
“他们不懂知足常乐。”埃普太太说。
“这听来似乎与我们并无太大差别。”创造力带着渴望与欣羡说。
“他们死后要不了五分钟就能明白其中的差别了。”埃普太太说。
爱德华·斯洛宾带着两个秘书回到了赫特福德街,这对于迈尔斯和他的泥地赛车手来说实在是有点不赶巧,他们只能搬去谢泼德旅馆住了。迈尔斯说,他对他哥哥归来的不满倒不在于其给自己带来的不便,而在于要增加开销了。有好几个星期,斯洛宾因他的秘书们在宅子各处接连发现奇怪而又令人难堪的事物而大受其苦。他的管家似乎也性情大变。他在伺候两位大臣用晚餐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打嗝,他抱怨自己的浴室里有蜘蛛,还抱怨说听见了乐器的声音。最后,终于出现了“让人害怕的事情”,他拿着厨房用的拨火铁棍在餐具室里略带杀气地跑来跑去,于是主人只好找来一辆货车把他给拉走了。在这些造成苦恼的直接原因消除之后,斯洛宾的秘书们的生活仍然不时受到骚扰,一会儿是意义暧昧的电话,一会儿是气势汹汹的年轻男性的造访,向他们讨要新的西装、去美国的船票或聊以糊口的五镑钞票。
这些事件虽然足以引起公众的兴趣,但出于必须,对于话痨先生八卦版面的读者们来说却只能秘而不宣。
莫诺马克勋爵的黑名单使得《每日超越》报八卦版的描写对象发生了毁灭性的变化。短短一日间,话痨先生栏目的读者们便发现他们被投入了由寂寂无名之士构成的黯淡的下流社会。他们看到的是边远地区人家那些长得奇形怪样的女儿拎着饲料桶去帮她们父亲喂鸡的照片;他们听说的是彻特西地区主教的妹妹订婚的消息,一位高级专员的遗孀在榆树园举办晚餐会的消息,受邀的是一些她在殖民地结识的朋友;还有对女小说家清白无瑕的家庭生活的详细描写,配的照片是她们站在周遭种满玫瑰的小屋前,身边还有她们的小猎犬做伴;有描写落魄大学生的故事和对老兵重聚宴会的报道;有来自医师聚集的哈利街和法院周围的酒馆的各种道听途说;有关于英国广播公司那些劣迹斑斑的播音员们在地下室举行的鸡尾酒会的快照和零星说明;还有在格洛斯特排屋举行的茶舞会以及牛津剑桥的导师们在餐桌上开的玩笑。
由于受到了社交版女编辑不断的奚落,亚当只能为这个令人感到遗憾的栏目注入新的活力与人性。他开出了一个新的系列,名曰“著名残障人士”,一经推出便大获成功。他以闲谈的口吻开头。“在几天前晚上的一次宴会上,我与我的邻座开始编辑起了一份最受欢迎的耳聋贵妇名单。名列这份单子榜首的自然是×××老夫人……”
第二天他又紧接前文写了另一篇,这次写的是耳聋的男性贵族和政治家;随后又写了只有一条腿的、眼盲的和秃顶的。未几,表达欣赏之情的明信片便从全国各地拥了进来。
“我阅读您的专栏已经很多年了,”一位驻比德的记者写道,“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喜欢上它。我自己已经耳聋好久了,如今得知居然有那么多著名的男人和女人也在遭遇着我所遭遇的痛苦,令我心中大感慰藉。谢谢您,话痨先生,祝您好运。”
另一张上是这样写的:“自从童年时起,我就长了一对畸形的大耳朵,不仅令我一直受人嘲笑,也成了我事业上一个严重的障碍(我是个酒鬼,大耳朵害我一进酒馆就心理紧张)。如果有什么大人物也跟我遭一样的罪,我将很乐于知道。”
终于,亚当彻底调查了全国的疯人院和精神病院,然后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连续刊登了一组文章,其标题为“有爵位的怪人”。
“有一件事恐怕不大为人所知,离群索居,从不与人交往的×××伯爵有着一点与众不同的小癖好,那就是穿着拿破仑时期的服装。他对现代的服饰堪称深恶痛绝,乃至有一次……”
“×××勋爵现如今已经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了,这是颇令人感到遗憾的,他是一个极其热衷于比较宗教的学者。关于他有一则非常有趣的故事,说的是有一天他正跟当时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教长共进午餐,席间,×××勋爵忽出惊人之语,令他的主人骇然失色,他宣称十诫根本不是什么神圣的戒条,而是由他所撰,并在西奈山上交给摩西的……”
“×××夫人模仿起动物的叫声来实在是惟妙惟肖,逼真之至,乃至于无人能劝得动她以除此之外的别种方式与人交谈……”
诸如此类。
除此之外,亚当还发表高论,说只要能满足人们窥视他人生活的欲望,人们其实并不在意他们读到的人真的是谁,并开始着手杜撰起各色人物来。
他杜撰了一位名叫普罗夫纳的雕塑家,他是一位波兰贵族的儿子,住在格罗夫纳大楼顶层的工作室里。他的大部分作品(全都为私人所拥有)都是以软木、树胶和钢铁制成的。据话痨先生获悉,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已经与其接洽有时,欲购其样品一件,无奈至今尚未能给出超过私人收藏家的报价。
新闻媒体的威力就是如此强大,文章刊出后不久,普罗夫纳的早期作品便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华沙来到了邦德街,又从邦德街走向了加利福尼亚,霍普太太向自己的朋友们宣布,普罗夫纳此刻正在雕一尊约翰尼的半身像,她准备将这件作品献给国家。(由于霍普太太的名字位列那张黑名单之中,所以亚当无法将这份声明予以刊载,然而它却及时出现在了范伯格侯爵竞争对手的专栏里,就在约翰尼的照片下方。)
受到这一成功的鼓励,亚当开始慢慢地把一系列显赫而又可爱的人物介绍给他的读者。起初他把这些人物混在真实人物的名单里故作不经意地提及。比如他杜撰出一位颇受欢迎的年轻人,他是意大利使馆的随员,名叫辛辛那提伯爵,是著名的古罗马执政官辛辛纳图斯的后裔,其家族的纹章上有犁的图案。辛辛那提伯爵被公认为是整个伦敦最棒的业余大提琴手。亚当一说有天晚上看见他在和平咖啡馆里跳舞,几天以后的晚上范伯格勋爵就在考文特花园戏院注意到了他,还特别指出他对俄罗斯芭蕾舞原始设计的收藏在整个欧洲都是无人能及的。两天以后亚当把伯爵支去了蒙特卡罗,让他在那儿休息上几天,结果范伯格就暗示说这趟行程远不如人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伯爵在那里受到了一位知名美国女性的款待,该女性当时正逗留在她姨妈的别墅中,文章还看似不经意地提到了那位美国女性有一个女儿。
此外还有一位名叫安格斯·斯图亚特–科尔的上尉,此公很少在英国露面,但每次一来就能给他的朋友们带来许多乐趣。和许多专打大猎物的猎手不同,他擅长跳舞,而且乐此不疲。令亚当感到恶心的是,他发现斯图亚特–科尔上尉被一位在那种两便士一份的插图周刊上撰写八卦栏的无名作者给困在了英国,该作者称他在一次越野赛马大会上见到了上尉,还指出后者在赫布里底群岛以最努力的骑手而闻名。对此,亚当第二天便撰文给予了批驳。
“对于我不久前曾在本版上提到过的安格斯·斯图亚特–科尔上尉,”他如是写道,“有些人似乎对他抱有这样的印象,即他非常热衷于骑马。也许他们是将他和住在因弗劳奇蒂的阿拉斯泰尔·科尔–斯图亚特混起来了,他是上尉一位很远的远亲。斯图亚特–科尔上尉从不骑马,其原因颇为有趣。在他的家族成员中流传着一首古老的盖尔人歌谣,翻译过来的意思大致是‘两条腿走路岂不比骑马更逍遥’。当地的传统认为,要是一家之主骑马的话,他的家族便会四分五裂。”
但亚当最重要的创造是安德鲁·奎斯特太太。要在他的栏目里介绍英国人总是有点困难的,因为他的读者会查阅《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来查证他所提到的人和事。(他是付出了代价后明白这一点的,有一天,他提到了威尔士一位从男爵的三女儿订婚的消息,消息刊出后他收到了六张明信片,十八通电话,一封电报,还有一位亲自找上门来的,全都向他提出抗议,告诉他该女孩有两位同样漂亮的姐姐都还在学校里念书,所以订婚根本轮不到她。社交版的女编辑此后一直拿此事奚落他。)不过有一天,当他把伊莫金·奎斯特这个人物写到纸上的时候,却是平静而又坚定的。他将她写成了一位最可爱、最受欢迎的少妇。从一开始,她便展现出了显著的性格特征。亚当很明智地回避了对其家世的探究,但他的读者们似乎心知肚明,很快就为她提供了非同寻常的高贵出身。除此之外该有的一切细节,亚当都洋洋洒洒地给添上了。她比中等身材略高,肤色黝黑,身材窈窕,长着大大的洛朗森(1)式的眼睛,行动有着训练有素的运动员那种慵懒的优雅(她每天早饭前都要用佩剑练上半个小时击剑)。即便是素以对传统之美持冷漠态度而著称的普罗夫纳也称赞她“令我们这个美好的世纪名副其实”。
她的衣着也是无与伦比的,单是那份貌似无心插柳的随意,便比时装模特那等呆板的时髦不知高明了几许。
她性格中的各种美德虽看似冲突,其实却和谐共存,相得益彰——她机敏而又温柔;热情而又平和;喜欢享受,却又不失节制;情感冲动,处事却又谨慎。
她与之为伍的,是欧洲最亲密、最出色的一群,他们的品性在野蛮的瑟科姆费伦斯夫人和浮华做作的梅特罗兰夫人这两极间达到了最完美的平衡。
没过多久,伊莫金·奎斯特就成了不可企及的社会地位的代名词——所有向上爬的人都将她视作了最终的目标。
一天,亚当走进汉诺威广场的一家商店陪尼娜买几顶帽子,结果却在那里很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店里的椅子和梳妆台上堆满了圆筒形的帽盒,上面很招摇地写着是给安德鲁·奎斯特太太的。在鸡尾酒俱乐部里他也能听到人们虔诚地说着她的名字,一不小心便会有这样的话语钻进耳朵里,什么“亲爱的,我现在根本见不到彼得了,他整天都跟伊莫金·奎斯特待在一起”啦,什么“伊莫金就会这么说……”啦,什么“奎斯特家好像就有这么一个,我去问问他们是从哪儿买的”等等。认识这样一位过着无拘无束而又有尊严的生活,活动于他们的身边却又是虚无缥缈的奎斯特,似乎令话痨先生的读者们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增添了些许的甜蜜。
有一天,伊莫金举办了一个派对,关于这场派对的准备工作占据了好几段的版面。第二天,亚当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堆满了来自“混派对客”们的投诉信,他们按报上所述来到了西摩街的房子,却发现那里根本还没人住。
最后传来了这样的信息,说莫诺马克勋爵对奎斯特太太很感兴趣,不知话痨先生能否安排一晤,于是奎斯特一家那天只好乘船去了牙买加。
亚当也试图以一种不太引人注目的方式对其读者的服装施加一些影响。“昨天晚上我在和平咖啡馆注意到,”他写道,“屋子里最时髦的男人们之中,有两个穿了黑色的小山羊皮皮鞋来配他们的晚礼服——其中之一,在此必须隐去其姓名,确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听说这一时尚,如同许多其他时尚一样,来自纽约,本季很有可能在本地成为流行。”几天以后,他提到斯图亚特–科尔上尉在使馆亮相时“穿的当然是超级时髦的黑色小山羊皮皮鞋”。一星期之后,他满意地注意到约翰尼·霍普和阿奇·舒瓦特都跟从了斯图亚特–科尔上尉的引领,而两周以后,摄政大街那些卖成衣的大百货商店全都调整了它们橱窗里的标签,在银色的台阶上摆出了一排排黑色小山羊皮皮鞋,前面的标签写的是“晚装皮鞋”。
不过,他试图推出一种绿色圆顶礼帽的努力则没有获得成功。事实上,一位“知名的圣詹姆斯街帽商”在就此事接受一家晚报的采访时,说他从来没有看见或听说过这样的帽子。尽管如果有老主顾向他提出要求的话,他不会拒绝做这样一顶帽子,但他认为他的老主顾里不会有人想要那样的帽子。(尽管的确发生过一件可悲的事情,一位生活困窘的老克勒试图用墨水把自己的灰帽子染成绿色,恰如多年前他曾一度在自己的钮扣眼上印上康乃馨(2)。)
随着时间流逝,话痨先生的版面变得纯然是在误导了。亚当带着苏丹后宫嫔妃们才会有的异想天开,向他的读者们介绍一些根本无从寻觅的餐馆,说它们现在成了时尚的中心;他让读者们趋之若鹜地跑到布鲁姆斯伯利区那些禁酒的旅馆里去跳舞。在一段标题为“贝尔格莱维亚区的蒙巴纳斯(3)”的文章里,他宣称斯隆广场地铁站的快餐店业已成为最现代的艺术圈内人士经常光顾的地方(本弗里特先生在他能得空的第一个晚上便奔去了那里,但除了霍普太太、范伯格勋爵和一个穿着赛璐珞硬领的醉醺醺的粗坯外谁也没见着)。
在那些因为无力凭空杜撰而变得绝望的下午,当那些等候着八卦专栏作家也等候着小说作家的黑色厌世情绪降临到他的身上时,作为最后的应急,亚当有时候会抓住某个温文尔雅、谦逊低调的市民,以他声名不佳的灵感之火,对其进行一番改头换面的描写,从中找到些许安慰。
他曾在一个名叫金杰的人身上这样做过。
由于工作的需要,亚当可以去往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因此他和尼娜来到了曼彻斯特,观看十一月的障碍赛马。在这里,他们看到“印第安赛跑者”轻轻松松就取得了比赛的胜利,赛马的赌金计算器以三十五比一的赔率向下注者支付了回报,这令他们俩十分灰心丧气。那段时间恰逢亚当在力推绿色圆顶礼帽,所以亚当四下张望着,想看看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大,却一顶也没找到。但就在此时,突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位醉醺醺少校那张和蔼的红脸,就是自己曾在洛蒂的旅馆里把一千镑托付给他的那个人。像他这样一个身形庞大的人竟然如此不好找,实在也是咄咄怪事。亚当吃不准少校有没有看见自己,但反正莫明其妙地,他一去找,少校便完全失踪了。人群变得越来越密集,到处是挥动着的饮料瓶和三明治。等亚当终于来到了少校此前站过的地方,只看到两位警察正在逮捕一名小偷。
“唉,挤什么挤?”旁边的观众嗔怪道。
“你们见到过一个醉醺醺的少校吗?”亚当问。
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尼娜身边,发现她正在跟一个长着卷曲红胡子的年轻人说话。
那个小伙子说他看腻了比赛,亚当说自己也是,于是小伙子说为什么他们不搭他的汽车一起回伦敦去,于是亚当和尼娜欣然同意。小伙子口中的汽车原来是一辆很大的、崭新的赛车,等他们回到伦敦时正好赶上吃晚饭。尼娜解释说那个小伙子曾是她小时候的玩伴,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一直在锡兰从事一些与军事有关的事情。小伙子名叫艾迪·利特尔约翰,可在吃饭的时候他说,听着,他们愿不愿意叫他金杰,别人都是这么叫他的。于是他们就开始叫他金杰,他说他们要是再来一瓶香槟的话难道不是一个好主意吗,尼娜和亚当说好,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来了一大瓶,彼此间的关系变得极其融洽。
“知道吗,”金杰说,“今天能遇见你们两个我真是运气太好了。我对伦敦已经快要厌恶到极点了。全都是他妈的慢吞吞的。我回来就是想能过得快乐,你们知道,把这儿涂抹上一点红色,诸如此类的。嗯,前两天吧,我正在读报纸,那上面有一篇东西提到说,如今最豪华、最时髦的跳舞的去处是布鲁姆斯伯利的卡萨诺瓦酒店。我听着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方——不过,再怎么说,我也离开这儿有一段时间了,每个地方的情形多多少少会发生点变化,所以我就把自己当成此地的一个小小孩,穿戴上我的围嘴,蹒跚着就去了,盼着能找到一点纯洁的娱乐。哎呀,不瞒你们说啊,你们真是没见过那样冷清的地方,拢共才只有三个人在那里跳舞。所以我就问了:‘酒吧在哪儿?’他们一齐应了一声:‘酒吧!’我怕他们没听明白,就补充道,‘就是可以喝一杯的地方。’他们回答说也许可以给我弄点咖啡喝喝。我说,‘不是,不是喝咖啡。’然后他们说他们没有许可证来经营他们称之为酒精饮料的东西。唉,我想说,如果这就是伦敦最棒的了,那我宁愿去科伦坡。真不明白是谁在报纸上写出那样一篇东西来的?”
“事实上,那是我写的。”
“不会吧,真是你写的?你肯定是聪明得令人感到害怕了。那些关于绿色圆顶礼帽的东西也是你写的?”
“是的。”
“嗯,我是说,谁会听说过有绿色的礼帽,我的意思是……这么跟你说吧,知道吗,我相信这全是恶作剧。知道吗,我觉得这太有趣了。哈,有一大堆傻帽说不定会跑去买绿色礼帽的。”
此后他们又接着去了和平咖啡馆,在那里他们遇到了约翰尼·霍普,后者邀请他们去参加几天后的一次在系着的飞艇上举行的派对。
可金杰不想参加两次这样的派对连上两次当。
“哦,不了,你们知道的,”他说,“别再来什么系着的飞艇了。你们又要使老花招了。有谁听说过有在系着的飞艇上开派对的?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有人掉出去怎么办?”
亚当用电话把要发的版面内容传给了《每日超越》,干完这事后没多久一个黑人歌手上台亮相了,在一团聚光灯下用黑色的小山羊皮鞋跳着踢踏舞,这引起了金杰的反感。他说他对黑人并不介意,还很客观公允地说黑人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干得都很出色,不过再怎么说,换了谁也不会想要大老远地从科伦坡赶回到伦敦来就为了看黑人表演歌舞。于是他们离开了和平咖啡馆,来到了洛蒂的旅馆,金杰到了那里之后变得有点忧郁起来,感慨说伦敦不再是他的家了,一切都改变了。
“你们知道,”金杰说,“我远走锡兰期间一直对自己说‘只要总督大人一翘辫子,我就接收了他家里所有的那些西班牙金币和银币,然后我要回到英国,让自己好好地快活一下’。可现在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我却似乎没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了。”
“要喝上一杯吗?”洛蒂问道。
于是金杰来了一杯,然后他和一个美国人一起唱了几遍伊顿公学的划船曲。到了夜晚的尽头,他承认说,在帝国古老而又欢乐的首都,多少还是剩了点活力的。
到了第二天,话痨先生的读者们就获悉:“在其最亲密的朋友圈中被称作‘金杰’的利特尔约翰上尉是十一月的障碍赛马中远近闻名的好赌人士之一,对于最近时兴起来的绿色圆顶礼帽他也青睐有加。利特尔约翰上尉是社交界最富有也是最出名的单身汉之一,最近我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似乎与某著名公爵府千金的婚礼有关。昨天他驾着自己的赛车远道而来观看赛马……”
整整好几天,金杰的名字都以很大的字号出现在亚当的版面上,着实令他难堪不已。人们预言了他的好几桩订婚消息,还谣传说他已经与一家电影公司签了约,说他买下了布里斯托尔海峡附近的一座小岛并计划将其建成一家乡村俱乐部,说他即将出版的关于僧伽罗人生活的小说包含了许多只略加掩饰的对伦敦名流的描摹。
但关于绿色圆顶礼帽的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了,亚当被莫诺马克勋爵派人传唤了去。
“听好了,塞姆斯,”这位大佬对他说,“我喜欢你的版面,写得很有活力,里面有许多新的名字,那种亲切的笔调我很喜欢。我每天都看,我女儿也每天都看。就照这么写下去,没问题。可这些个关于绿色圆顶礼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啊,当然啦,先生,现在还只有为数有限的人士戴这种帽子,不过……”
“你有那样的帽子吗?拿一顶绿色的礼帽来给我看看。”
“我自己并不戴这样的帽子,对不起。”
“好吧,那你在哪里见到过这种帽子吗?我到现在为止一顶也没见到过。我的女儿也一顶没见到过。有谁戴绿帽子的?这种帽子哪儿有卖?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给我听好了,塞姆斯,我不是说世上绝没有绿帽子这种东西,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从现在开始,我的报纸上不会再登任何关于绿色圆顶礼帽的东西了。明白了?还有一件事,就是这个所谓的辛辛那提伯爵。我不是说他不存在,他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可意大利使馆对这个人物一无所知,《哥达年谱》(4)里也没有他的名字。我也不想再看到任何关于埃斯皮诺萨饭店的消息,昨天晚上结账时他们多算了我的钱。
“这三件事清楚了吗?把它们印在心里——一、二、三,这就是记忆的诀窍,印在心里。好了,走吧,去告诉内务大臣他可以进来了,你会看见他在走廊里等着的——就是那个戴着夹鼻眼镜、丑陋的小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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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marie laurencin(1883—1956),法国女画家,受野兽派、立体派影响,风格简洁、细腻、色彩丰富,以善描绘优雅而略显忧郁的女性形象著称。
(2)“印上康乃馨”是这部小说中最隐秘的一个同性恋笑话。奥斯卡·王尔德和他的朋友们曾佩戴绿色的康乃馨作为相互辨识的标记。许多年后沃曾在文章中写到过自己“圣帕特里克日在纽约,身边都是绿色的康乃馨,这种花是爱尔兰人最早发明的,后来又因奥斯卡·王尔德而名声大振”。
(3)贝尔格莱维亚是伦敦一富人住宅区,蒙巴纳斯则位于巴黎塞纳河左岸,是一个曾在法国文化艺术史上领过几十年风骚的街区。
(4)一本法语出版物,列有所有欧洲王室、贵族和外交官的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