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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的肉身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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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梅特罗兰夫人为梅尔罗斯·埃普太太举办了一个派对。亚当回到谢泼德旅馆的时候,发现有一份邀请的电报在等着他。(洛蒂为了下注的需要,对旅馆的邮件采取了预付款的形式。有人给过她关于十一月障碍赛马的内幕消息,因此她想要在忘记马匹的名字前完成她“小小的赌注”。)他还发现了一封来自西蒙·鲍尔凯恩的午餐请柬。

谢泼德旅馆的食物吃来吃去都是野味馅饼——里面黑乎乎的,时不时地能吃出鸟喙、猎枪子弹和莫名其妙的脊椎骨来——所以他很乐意去跟西蒙·鲍尔凯恩一起吃午饭,尽管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好客背后,定然会有些不怀好意。

他们午餐的地点在埃斯皮诺萨饭店,这家饭店若论价格昂贵,可在伦敦排到第二。店里到处是漆布的桌布和雕花玻璃,还有那些颇喜欢那种调调儿,去了又去,嘴上却说这家饭店很糟糕的客人。

“我希望你不介意来这家糟糕的饭店,”鲍尔凯恩如是开口道,“事实是,我在这儿吃饭可以不花钱,只要我偶尔在我的版面上提一提他们就行了。可惜不包括酒。这儿现在有些谁,阿尔方斯?”他问饭店领班。

阿尔方斯递给他一张打字的小条,那是专为八卦栏作者准备的。

“哼,不错,今儿早上的这份名单倒还有点料,阿尔方斯。我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您,先生。两人桌吗?要鸡尾酒吗?”

“不,我不要鸡尾酒,真的没时间。你要来一杯吗,亚当?这儿的鸡尾酒不怎么样。”

“不了,谢谢。”亚当知趣地答道。

“肯定吗?”鲍尔凯恩嘴上这么说,脚下已经朝餐桌走去了。

侍者伺候他们吃鱼子酱的时候,他看了看酒单。

“这儿的拉格啤酒不错,”他介绍道,“想要喝什么?”

“你喝什么我喝什么……我觉得拉格也不错。”

“请来两个小瓶的拉格啤酒……你肯定这是你最想点的东西吗?”

“是的,就是这个了,谢谢。”

西蒙·鲍尔凯恩用忧郁的眼光四下打量着,偶尔在他那份名单上加上一个新的名字。(摊上这样一份几乎身边所有的对话都属自己“业务范围”的工作可真是够没劲的。)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极度漫不经心的口气开口说道:

“玛戈特·梅特罗兰今晚要开个派对,是不是?你去吗?”

“我想也许会去吧,我通常是挺喜欢玛戈特办的派对的,你不喜欢吗?”

“喜欢……亚当,我告诉你一件很奇怪的事,这次聚会她没有给我发请柬。”

“我想她会发的,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

“……嗯……刚进来的那个穿皮大衣的女人是谁?看着好眼熟啊。”

“那不是埃弗里曼夫人(1)吗?”

“对,就是。”于是又一个名字加到了名单上。鲍尔凯恩极其郁闷地停了一会儿,吃了些色拉。“可问题是……她对阿加莎·伦西玻说她不准备邀请我。”

“为什么?”

“很显然是我对她谈论迈尔斯的一些话的评价惹她生气了。”

“有些人是挺爱当真的。”亚当以附和的语气说道。

“可这会毁了我的。”鲍尔凯恩爵爷说,“那是帕米拉·波帕姆吗?”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肯定她是……等回去以后我一定得到良种赛马登记册上去查查她的名字是怎么拼的。前两天我因为拼写惹出了大麻烦……毁了……她请了范伯格。”

“他好像是她的什么表亲吧?”

“可恶,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我的表亲要么都在疯人院里,要么住在乡下跟野畜生一起干粗活儿……只有我老妈是例外,不过她更糟……编辑部那帮家伙很是光火,怪我让范伯格抢了唐宁街的那道头条。我要是再把这个派对给错过的话,索性就不用在舰队街(2)混了……还不如把头伸到煤气炉里死掉算了……我敢肯定,玛戈特要是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她一定不会介意我去的。”

大颗的泪珠充盈着他的眼眶,泫然欲落。

“在过去的一整个星期里,”他说,“我沦落到只能从《宫廷生活公报》和《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里挖点东西来拼凑版面……现在哪儿都没人请我去了……”

“我有一个办法。”亚当说,“我和玛戈特很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跟她打个电话,问问她我能不能带你去。”

“你会吗?你会打吗,亚当?你要是肯打那就太好了,咱们说干就干吧,没时间喝咖啡喝酒了。快,可以从我的办公室打……对,拿上那顶黑帽子和我的伞,不行,我把号码弄丢了……在这儿,不,在这儿,哦,快点……对,叫辆出租车……”

他们来到了大街上,跳进了一辆出租车,直到这时亚当才有空再次开口说话。不久,他们就在斯特兰德街上陷入了交通堵塞,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了舰队街鲍尔凯恩的办公室。

他们上楼来到一个小房间,门玻璃上写着“社交”的字样,里面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名不副实:只有一张椅子、一台打字机、一部电话、几本参考书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照片。鲍尔凯恩的顶头上司就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

“喂,你回来啦,上哪儿去了?”她问道。

“埃斯皮诺萨饭店,这是名单。”

社交版的女编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能再写基蒂·布莱克沃特了,昨天已经写过她了。”她说,“其他人都行,用两三段文字把他们写下来。你大概没注意到他们的穿着吧?”

“注意到了,”鲍尔凯恩急切地说道,“全都注意到了。”

“不过,就算写了你也没有版面好发。一切都得给玛戈特夫人的派对让路。我已经把德文郡公爵夫人的报道给砍了。对了,你昨天用的那张照片不是现任的埃弗里曼伯爵夫人,而是老伯爵遗孀的一张旧照。两个人都打来电话了,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又是你捅出来的娄子。拿到今晚的邀请了吗?”

“还没呢。”

“你最好赶快行动,我在报纸付印前一定要拿到第一手的报道,懂吗?对了,知道这个是怎么回事吗?伦西玻夫人的女仆今天送来的。”她拿起一张小纸条:“‘传言已故奥利佛·芬尼克·塞姆斯教授唯一的儿子亚当·芬尼克·塞姆斯与埃尔斯伯里道庭大宅的尼娜·布朗特婚约破裂。’两个人的名字都没听到过。好像连订婚的消息都从来没宣布过,至少我没听说。”

“这事儿你最好问他,他就是亚当·塞姆斯。”

“你好,我无意冒犯,我肯定……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事儿既没有宣布过,也没有破裂。”

“其实已经不行了,是吧?那么这事儿就归到那儿去吧。”说着,她把纸条扔进了废纸篓。“那姑娘最近给我们送来了很多糟糕的料。好了,我得去吃一点午饭了,如果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的话,我会在花园俱乐部的。再见。”

女编辑走了出去,嘭地关上了那扇标着“社交”字样的门,吹着口哨沿走廊渐渐远去。

“看见他们怎么对我了,”鲍尔凯恩爵爷酸酸地说道,“我刚来那会儿他们全都骑在我脖子上,我真恨不得去死。”

“别哭,”亚当劝慰道,“叫人看了不像样。”

“我实在是忍不住……哦,进来吧。”

标着“社交”的门打开了,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

“瑟科姆费伦斯勋爵的管家在楼下,他带来了一些订婚和离婚的消息。”

“叫他把东西留下。”

“好的,老爷。”

“那孩子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对我礼貌的人。”小信使的身影消失后鲍尔凯恩说道,“真希望我能有点东西可以在遗嘱里留给他的……给玛戈特打电话吧,这样我至少能知道事情会坏到什么程度……进来。”

“楼下来了个叫斯特拉帕将军的先生,指名道姓要见您。”

“什么事?”

“说不清,老爷,不过他手里拿着根鞭子,一副很气恼的样子。”

“跟他说社交版的编辑正在吃午饭……快给玛戈特打电话吧。”

亚当拿起电话,拨通号码后说:“玛戈特,今晚我可以带个人来吗?”

“嗯,亚当啊,我觉得你还是别带了吧,要是大家都再带个人来的话,这可怎么得了。对此我非常抱歉。你想带谁?”

“西蒙·鲍尔凯恩。他特别想来。”

“就知道他会想来,我对那个年轻人没什么好感,他在报纸上写过我的飞短流长。”

“求你了,玛戈特。”

“没门儿,我不会让他踏进我家门的。我跟范伯格也是把话说死了,不准他写一点关于这场派对的东西,这才答应他来的。我不想再和西蒙·鲍尔凯恩再有任何瓜葛了。”

“亲爱的,你这话可说得没什么道理啊。”

“跟那个年轻人有什么道理好讲。再见了,今天晚上见。”

“你不用跟我说了。”鲍尔凯恩颓然地说道,“我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反正不是好消息吧?”

“恐怕不是。”

“完了……”鲍尔凯恩哀叹道,“……我被逼上绝路了……”他无精打采地翻了翻几张纸条,“阿加莎和阿奇订婚的消息会令你感兴趣吗?”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我们的一个人刚送进来的消息。他们送来的东西一半是谎言,另一半是诽谤……他们送来了一篇长篇报道,说的是迈尔斯和帕米拉·波帕姆昨晚在阿伦戴尔一起过夜……就算是真的也没法用,更何况明显不是,我知道迈尔斯的为人。谢谢,你已经尽力了……再见。”

在楼下的外间办公室里,一场争吵(3)正在进行中。一位看着像军人的大个子正在一个中年妇女面前跺着脚,用力地摇晃着她。

“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大个子男人吼道,“对于这个关于我女儿的该死的谎言,是不是该由你负责?”

(他在西蒙·鲍尔凯恩的专栏里读到,说有人在一家夜总会里看见他女儿。对于那些更为了解斯特拉帕小姐生活习惯的人来说,这段文字算是很给她留面子了。)

“是还是不是,”将军大叫道,“再不说我就把你摇到散架为止。”

“不是。”

“那是谁?让我去抓住那个无赖家伙。他在哪儿?”将军咆哮道。

“在楼上。”社交版的女编辑好不容易说出口来。

“西蒙摊上大事儿了。”亚当在心里忖道。

亚当到尼娜的公寓去接她,他们计划好了要一起去看电影。尼娜见到他之后说:“你比说好的晚到了好多,看电影迟到可是很没劲的。”

他回了一句,“反正电影也很没劲。”

经过了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对待彼此的方式有了很大的不同。亚当变得有点任性和沮丧;尼娜则变得相当成熟,不再抱有幻想,明显有点怨气。亚当先起了个话头,说就他所理解的来看,他今后只能在谢泼德旅馆住下去了,一直住到他生命的尽头,或至少住到洛蒂生命的尽头,因为不付账单就离开的话可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

接着尼娜说:“逗点乐子吧,亚当,你不逗乐的时候我可真受不了你。”

于是亚当跟她说起来西蒙·鲍尔凯恩和玛戈特的派对,他绘声绘色地说自己如何看见西蒙在办公室里挨了一顿马鞭子。

尼娜说,“对,这就很逗乐,就说说这些个吧。”

西蒙挨鞭子的故事他们俩说了一路,一直说到了电影院。对于尼娜想看的那部片子来说,他们大大迟到了,这令他们的心情又遭受了挫折。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接着,尼娜适时地对电影评论道,“搞来搞去就是为了两个人上床,真要是想寻求肉体的快感,我宁愿哪天去看我的牙医。”

亚当应了句,“下次你就会得到更多的享受了。”

尼娜回了一声,“还下次呢,”然后叫他不要太想当然了。

亚当说只有妓女才会说那样的话。

随即他们就开始了一场真正的争吵,吵到电影结束,又一路吵到尼娜的公寓,在尼娜切着柠檬做鸡尾酒的时候争吵仍在继续,亚当终于忍不住说,如果她再不住嘴,他当场就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把她给强奸了。

尼娜仍然没有住嘴。

等亚当跑去穿衣服的时候,她终于稍稍让步,承认说也许爱情是一种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能让人渐渐喜欢上的东西,就像抽烟斗。可她依然坚持说,刚开始时,它会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而且她怀疑是否值得为此而忍受。

后来在电梯上他们又开始辩论起后天养成的嗜好是否值得去养成。亚当说这是模仿,而模仿是人的自然本性,因此后天养成嗜好是自然的。

但是由于电梯服务员的在场,这场争论便像之前的那一场一样不了了之了。

“乖乖,这儿可真气派啊!”神圣的不满说道。

“这不算什么,”贞洁以老于世故的口吻说道,“没有必要大呼小叫的。”

“谁大呼小叫了?我只是说这儿很气派——这儿的确很气派,不是吗?”

“我觉得对某些人来说什么都很气派。”

当晚被委派管束这群天使的节制开了腔,“好了,你们两个,别在这儿生出什么事来,尤其是戴着翅膀的时候。要是把翅膀给刮坏了,埃普太太可饶不了你们,这你们可是清楚的。”

“谁在生事了?”

“不就是你们两个吗?”

“哦,现在跟贞洁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人家眼界高了,都不稀罕当天使了,还跟潘拉斯特太太一起坐着劳斯莱斯去兜风呢。”坚忍说道,“我亲眼瞧见的,可惜天不争气,一直在下雨,要不倒还是蛮开心的呢,是吧,贞洁?”

“哼,你应该高兴才是,把那些男人都留给你了,坚忍。只是他们好像并不想占便宜啊,是吧?”

于是她们又聊了一会儿男人,神圣的不满回忆起那第二个男仆有着漂亮的眼睛。

“他知道这一点。”节制说。

她们都在梅特罗兰夫人家一间仍被称作教室的房间里一起吃晚饭。透过窗子她们能看见客人们陆续赶来参加派对。虽然天上下着雨,可雨篷两边还是聚拢了一大堆人,对客人们的外套发表着评论,或是发出赞赏的“哦!”“啊!”,或是轻蔑地嗤之以鼻。汽车和出租车几乎一辆接一辆地开到。瑟科姆费伦斯夫人打着方格图案的雨伞,周身披挂着钻石,穿着高统套鞋噼里啪啦地沿街走来。妖艳的青少年们是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像一窝小猪一样从某人的敞篷跑车中跳下,尖叫着跑上了台阶。有些错穿了维多利亚时代化装服的“混派对客”被查了出来,赶了出去。他们匆忙回家去换衣服,然后将再次发起进攻。谁也不想错过埃普太太的首次亮相。

但那些天使们却变得不安起来。从七点起,她们就换上了白色的衣裙、金色的肩带和翅膀,而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她们渐渐感到了辛苦,因为戴着翅膀没法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坐。

“哦,我希望他们能快点,让我们早点完事儿。”说话的是创造力,“埃普太太说如果我们唱得好,完事儿以后能喝上点香槟。”

“我敢打赌,她这会儿正在下面好吃好喝着呢。”

“贞洁!”

“好吧,当我没说。”

这时,那位眼睛长得很漂亮的男仆来收拾桌子了。关门的时候,他很友善地朝她们眨了一下眼睛。“这些个靓妞,”他在心中忖道,“真可惜她们如此笃信宗教……真是辜负花样年华了。”

(在仆人们的房间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严肃的辩论,话题是这些天使的确切身份。对此,就连管家布伦金索普先生也不敢肯定。“那些天使肯定不是客人。”他说,“我想她们也不是什么代表。她们也不是保姆,严格说来也不是神职人员;她们不是演员,现如今演员都是能一起正式吃大餐的,真替她们感到可惜。”

“我想她们是给人做陪衬的吧,”布劳斯太太说,“要不就是慈善工作者。”

“慈善工作者就是保姆,布劳斯太太。把社会分工无止境地细化下去可没什么好处。给人做陪衬的要么是客人,要么就是工人。”

又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大家终于得出了结论,那些天使该当被归入保育员之列,这也成了宅子里所有人的正式裁定。但那第二位男仆认为她们只是“青少年”,很单纯,“也很可爱”,因为对保育员,除了极少数情况下,是不能眨眼睛的,而对那些天使却没问题。)

“贞洁,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创造力说,“你是究竟怎么跟潘拉斯特太太搭上的。”

“对,”一众天使们附和道,“对,跟一个女人一起去坐汽车兜风,贞洁,这可不是你的做派啊。”她们带着威胁的意味拍打着翅膀,“我们好好来拷问一下她。”谦卑用恶狠狠的口吻说道。

(在这群天使当中有一种即兴式的司法裁决,其起源总是含沙射影的暗讽,接下来便是盘问、掐胳膊、打耳光,而最后则总是以眼泪和亲吻结束。)

被这样一群头上戴着光环、一脸凶相的天使围着,贞洁渐渐地有些气短了。

“我难道就不能和朋友坐车兜兜风,”她悲戚戚地问道,“凭什么就该为此而惹来你们的白眼?”

“朋友?”创造力冷笑着问道,“你明明是今天才刚遇见她的。”说着,她恶狠狠地照着贞洁的手肘上面掐了一把。

“哦哟哟!”贞洁尖叫起来,“哦哟哟,别……畜生。”

这话一出,大家都照她身上各处掐来,不过掐得极其精准而谨慎,不会把她的翅膀或光环给弄乱,因为现在还不是胡闹的时候。(有时候在卧室里她们会无所顾忌,可在这儿,在梅特罗兰夫人的教室里,在一个首次亮相的重要夜晚来临前,那是不能胡闹的。)

“哦!”贞洁叫唤着,“哦,嗷,哦,嗷,不要啊……畜生,猪猡,下作坯……不要……哦……好吧,如果你们非想知道的话,我以为她是个男人。”

“以为她是个男人,贞洁?这话听着可没道理啊。”

“嗯,她看上去像个男人而且——而且她一直都很像男人。我看见她坐在一家茶室的桌子边,没有戴帽子,我也没见她穿裙子……哦……还掐,叫我怎么说呢……她对着我微笑,于是我就走上前去,跟她一起喝了茶,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坐车兜兜风,我说好的,唉,我要是没答应她就好了。”

“她在汽车里说了点什么,贞洁?”

“我忘了——没说多少话。”

“什么?”“老实交代。”“乖乖告诉我们,我们就不掐你。”“要是我弄痛你了我向你道歉,贞洁。”“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们。”

“不,说不出来,真的——告诉你们吧,我不记得了。”

“再给她来上几下,姑娘们。”

“哦,哦,哦,停,我告诉你们。”

她们的脑袋聚拢到一起,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乃至连埃普太太进来了都没听到。

“又在说下流东西了,”一个可怕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们,我真是替你们感到害臊。”

埃普太太穿着一件金色的绣花织锦长外套,显得十分华贵。

“我真是替你们感到害臊。”埃普太太又说了一遍,“你们又让贞洁哭了,就在有重要演出之前。如果你们实在要欺负谁的话,为什么偏偏要挑中贞洁呢?你们早就已经都知道了,她一哭就会红鼻子。你们倒是跟我说说,如果我站在一群红鼻子的天使前面,叫人看了会是怎样一幅景象?你们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就顾着耍笑取乐,一群小娼妇。”这最后一句说得恶声恶气,令天使们听得不寒而栗。“今儿晚上谁都没有香槟喝,知道吗,你们要是不给我好好唱,我把你们全都好好抽一顿,听见没。来,现在听好了,看在可怜的羔羊分上,贞洁,弄一下你的鼻子。大家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还以为参加的是一个戒酒聚会呢。”

两分钟以后,一群苦着脸的天使鱼贯而入,倒成了当晚的一景。玛戈特·梅特罗兰在天使们来到楼梯跟前时和她们每个人握手,并以专家的眼光对她们一一作了估量。

随后,她领着她们穿过舞厅,朝大厅尽头由兰花围绕着的舞台走去。路上,她找了个机会对贞洁说:“你看上去很不开心啊,亲爱的。你要是想换换环境的话,稍后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替你在南美找份工作。我是当真的。”

“噢,谢谢。”贞洁回答道,“可我永远也没法离开埃普太太。”

“嗯,好好考虑一下吧,孩子,你长得这么漂亮,把时间都浪费在唱赞美诗上面实在是太可惜了。跟另外那个姑娘,就是红头发的那个,跟她也说一声,我或许也能替她找到个职位。”

“哪个,谦卑?您最好别跟她扯上什么关系,她是个魔鬼。”

“有些男人就是喜欢野一点的,不过我不喜欢那种在姑娘们中间惹是生非的人。”

“她最会惹是生非了,看我这道伤口。”

“天哪!”

玛戈特·梅特罗兰和埃普太太领着天使们沿着兰花中间的台阶走上台去,让她们站在舞台的后部,面向着房间。贞洁就站在创造力的旁边。

“求你了,贞洁,要是我们弄疼了你我很抱歉。”创造力说,“我掐得不算重吧?”

“重,你死命地掐了。”贞洁不客气地回道。

一只略微有点黏糊糊的手伸过来想要拉她的手,可贞洁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要到南美去为梅特罗兰夫人工作了……而且她才不会去跟谦卑提一个字呢。她怒冲冲地盯着前方,看见了潘拉斯特太太,这才把目光垂了下来。

舞厅里摆满了小的镀金椅子,椅子上坐满了人。范伯格勋爵坐在门边,这个位置既能随时溜出去打电话,又能将房间里的众人尽收眼底。这屋里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几乎都有些名气。玛戈特·梅特罗兰第二次结婚的动机很复杂(4),不过全都是世俗的;这其中最主要的是她想要重建她那多少已经有点摇摇欲坠的社会地位。那天晚上的派对见证了她的成功,因为虽然有许多人能够让首相、斯泰尔公爵夫人和瑟科姆费伦斯夫人出现在自家的派对上,而几乎所有人都能够(这常常是违背她们意志的)在自家派对上款待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和阿加莎·伦西玻,然而却只有一个非常自信的女主人才会把这两路人马同时请来,因为从做人的准则到仪态举止等几乎所有方面来看,这都是天差地别的两拨人。在靠近范伯格的门边站着一个人,在他身上充分体现了自玛戈特·贝斯特–切特温德变成梅特罗兰夫人之后帕斯马斯特大宅所起的变化;他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身高比中等身材还略矮,黑色的胡须垂落着,密密匝匝,打着油亮的卷儿,几乎完全遮住了他脖子上挂着的圣米迦勒和圣乔治勋章;在他戴着白色手套的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图章戒指;而在他的衣服扣眼里则插着一朵兰花。他带着年轻却又严峻的眼神在人群中逛来逛去,时不时地以优雅而又果断的姿态向人鞠躬。有几个人在问起他。

“看见那个戴勋章的大胡子了吗?”谦卑在问信仰。

“那位非常重要的年轻人是谁?”布莱克沃特太太在问斯洛宾夫人。

“我不认识,亲爱的,他是朝你鞠躬的。”

“他朝你鞠躬的,亲爱的。”

“那可真叫人开心……我不是很肯定……他有点让我想起来安列普王子。”

“如今能看见有人这副样子可真是叫人觉着舒服……你觉得呢?”

“你是指胡子吗?”

“主要是胡子,亲爱的。”

罗斯柴尔德神父正在和奥特莱吉先生与梅特罗兰勋爵密谋着事情,他在一句话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请原谅,”他说,“不过现在到处都是间谍。那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你们认识他吗?”

梅特罗兰勋爵隐约记得他跟外交部有点关系,而奥特莱吉先生似乎记得自己以前见过此人。

“没错,”罗斯柴尔德神父说道,“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找个私密的地方去继续我们的谈话。我刚才一直在观察他,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却是在朝着没人的地方和背对着他的人鞠躬。”于是这几个大人物转移到了梅特罗兰勋爵的书房里。罗斯柴尔德神父轻轻地关上了门,还朝窗帘后面看了看。

“要我把门关上吗?”梅特罗兰勋爵问。

“不用。”耶稣会会士说,“锁也挡不住间谍偷听,反倒对我们这些屋里的人构成障碍,让我们没法抓住间谍。”

“嗯,我可永远也想不到这点。”奥特莱吉先生的回答毫不掩饰他的钦佩之情。

“尼娜·布朗特可真漂亮啊。”斯洛宾夫人一边忙着用长柄眼镜在前排望着一边说道,“不过,你不觉得,她稍稍有点变化了吗,就好像……”

“你可真是明察秋毫啊,亲爱的。”

“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亲爱的,已经剩不下什么本事了,不过我确信布朗特小姐一定有过一番经历了……她坐在迈尔斯旁边。你知道,我是今儿晚上从爱德华那儿听说的,他正在回来的路上呢。这对迈尔斯来说将是个重大的打击,因为他最近一直住在爱德华家里。跟你说实话吧,我对此是颇有点高兴的,因为据我从住爱德华家对面的安妮·奥帕尔索普那儿听来的,现在的情形是……他有个朋友住在那儿。很奇怪的一个人……一位泥地赛车手。不过想要掩盖事实是没用的,那个是……那是潘拉斯特太太……对,亲爱的,你当然认识她,她以前叫埃莉诺·鲍尔凯恩……亲爱的玛戈特为什么会请这样的人呢,你怎么想?……玛戈特应该不会这么不谙世故的吧……那个是莫诺马克勋爵……对,就是那个拥有那些滑稽报纸的男人……他们说他和玛戈特有过一段,不过是在她婚前,当然了(我是指她的第二段婚姻),可这种事儿谁也说不准,是吗,指不定就旧情复炽了……我可真纳闷,彼得·帕斯马斯特在哪儿呢?……他从来不会在玛戈特的派对上待久的……他准是在用晚餐,当然了,我亲爱的,你没见过他喝酒的那个样子哦……他肯定连二十一岁都不到……哦,那个就是埃普太太吧,脸可真粗糙啊……没关系,亲爱的,她肯定听不见……她看上去就像个老鸨……也许在这儿我不该这么说,是吗?”

亚当过来坐在了尼娜身边。

他们互相“喂”了一声,打了招呼。

“亲爱的,看玛丽·茅斯的新男朋友。”尼娜说。

亚当举目望去,看见玛丽正坐在普卡坡土邦邦主的身边。

“我说那可真是一对可人儿啊。”他说。

“哦,真是没劲透了。”尼娜说。

本弗里特先生正在跟两位诗人聊天。他们说:“……于是我写信告诉威廉,说那篇评论不是我写的,不过他在稿子发排前的确在电话上把那篇评论念给我听过,我当时已经睡意蒙眬了。我想还是告诉他实话的好,反正他早晚会从托尼那儿听到的。只是我说我建议他不要发表,就像我刚开始建议威廉不要出版那本书一样。托尼给迈克尔打电话,告诉他说是我说的,威廉觉得迈克尔之所以会写那篇评论,是因为我去年十一月为迈克尔的书写了那几篇评论文章。可实际上它们正是托尼本人写的……”

“太糟了,”本弗里特先生说,“太糟了。”

“……可就算是我写的,迈克尔为什么要告诉托尼说我从威廉那里偷了五英镑呢?这样做有什么理由呢?”

“当然没有。”本弗里特先生说,“太糟了。”

“当然,他们根本就不是绅士,两个人都不是。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人们现在说不出口罢了。”

本弗里特先生摇了摇头来表达他的难过与同情。

这时,梅尔罗斯·埃普太太起身说话了。金碧辉煌的舞厅渐渐静了下来,寂静始自舞厅的后部,然后蔓延到座席,直到房间里只能听到布莱克沃特太太一个人的声音,她正优雅地诉说着梅特罗兰夫人过往历史中的一些细节。接着,就连她也安静了下来,于是埃普太太开始了她关于希望的演说。

“兄弟们,姐妹们,”她以沙哑而又激动人心的声音说道。接着她停了一下,让自己那双在三个大洲都以富有魅力而著称的眼睛慢慢扫过那些镀金的椅子。(这是她最喜欢的开场方式。)“请看看你们自己。”她说。

如同有魔法一般,对自我的怀疑开始在听众间播散开来。潘拉斯特太太不安地躁动起来。是不是那个愚蠢的小姑娘一直在嚼舌头呢,她心中暗忖道。

“亲爱的,”伦西玻小姐轻声问身边人,“我的鼻子是不是看上去很糟糕?”

尼娜想的则是,仅仅在二十四小时前,她还曾经有过恋爱的感觉。本弗里特先生在想他应该把一万本以后的版税定为百分之三。那些想方设法混进派对的人不禁在想,莫非还是待在家里来得更好。(有一次在堪萨斯城,埃普太太只讲到这里,没有再讲下去,便激起了一股情感的飓风,将大厅里的座椅全都刮作了碎片。谦卑正是在经历了那次的场面之后加入到了天使们的行列中。)斯洛宾夫人的过去之中有一千样不堪回首的东西……在场的每一颗心都找到了一点值得悲悼的东西。

“她又镇住他们了。”创造力低语道,“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范伯格勋爵从房间里溜了出去,通过电话口述了几段文字,说虔诚正成为时尚。

玛丽·茅斯落下了两滴小小的泪珠,伸出手去摸索土邦邦主那棕色的、戴满珠宝的手。

但突然间,就在那片与自我谴责交相激荡的静默之上,爆发出了一记能代表英国的声音,那来自旧秩序的狩猎喊声。那是瑟科姆费伦斯夫人,只听她中气十足地从鼻孔里哼出满带反感的一句:

“好一个放肆无礼的女人!”

亚当、尼娜和伦西玻小姐开始窃笑起来,玛戈特·梅特罗兰在她举办的那么多场派对中头一次欣喜地意识到,那天晚上的客人不可能再融洽相处下去了。这可真是一个尴尬的时刻。

在书房里,罗斯柴尔德神父和奥特莱吉先生正激动地谋划着事情。梅特罗兰勋爵则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盘算着还得要多久他才能抽身离开。他想要去听埃普太太演讲,想再去看一眼那群天使。其中有一个长着红头发的……除此之外,所有这些政治与外交政策的事务向来都使他感到厌倦。在下院的那些年里,他一直喜欢来上一场痛快的争吵,一直略略带着些渴望回想起那些装腔作势却又是寸土必争的言辞狂欢,他正是凭了这套本事而变得声名赫赫的。即便现在,哪怕讨论的只是诸如穷人的工资或公共艺术等直截了当、很容易弄明白是非曲直的话题,他也喜欢时不时地对着上议院来上一段铿锵有力的演讲。不过这些东西可不是他所擅长的。

突然,罗斯柴尔德神父关掉了灯。

“有人从走廊上过来了。”他说,“快,躲到窗帘后边去。”

“真的,罗斯柴尔德……”奥特莱吉先生确认道。

“我说……”梅特罗兰勋爵有话要说。

“快!”罗斯柴尔德神父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三位政治家藏了起来。梅特罗兰勋爵依旧在抽烟,所以脑袋朝后仰着,手中的雪茄朝天直指。他们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灯也打开了,一根火柴被划燃。随着一声轻轻的电话铃响,有人拿起了听筒。

“总机10000。”那是一个有点被捂住的声音。

“好了。”罗斯柴尔德神父一边说着,一边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

那个引起他怀疑的、长着连鬓胡子的陌生人正站在桌前,抽着梅特罗兰勋爵的一支雪茄,手里拿着电话听筒。

“啊,你好,”他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只是想用一下电话。对不起,不会打搅你的。愉快的派对,不是吗?再见。”

“待在原地别动。”罗斯柴尔德神父命令道,“把胡子摘掉。”

“听你的才怪呢。”陌生人忿忿地说道,“别用那副腔调跟我说话,我可不是你唱诗班里的孩子……你这个老流氓。”

“把胡子摘了。”罗斯柴尔德神父重申道。

“把胡子摘了。”梅特罗兰勋爵和首相两个一边说着,一边从窗帘后面突然冒了出来。

在经过了一晚上持久的尴尬后,又出其不意地遭逢这种政教一致的场面,西蒙实在有点吃不消了。

“哦,好吧,”他说,“如果你们执意如此的话……这可是痛得要命啊,要是你们知道……应该先在热水里泡一下的……哦……啊哟。”

他用力拽了几下那些拳曲的黑胡须,胡子一点点地下来了。

“得了。”他愤愤地说道,“现在我该去让斯洛宾夫人把她的假发摘下来了……我要是你们的话,既然玩儿开了,那今晚就索性玩个痛快。”

“看来是我把形势想得太严重了。”罗斯柴尔德神父说。

“可说到底这家伙究竟是谁呢?”奥特莱吉先生问道,“那些密探究竟在哪儿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位啊,”罗斯柴尔德恨恨地说道,“是话痨先生。”

“从来没听说过。我不相信有这么一号人……话痨,真是的……你让我们躲到窗帘后面,然后告诉我们某个戴着假胡子的年轻人叫话痨。真的,罗斯柴尔德……”

“鲍尔凯恩勋爵,”梅特罗兰勋爵说,“能请您尽快离开我的家吗?”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叫话痨不是?……天哪,我想你们肯定全都疯了。”

“哦,好吧,这就走。”西蒙答应道,“你们不会以为我都这副样子了,还会再回到派对上去吧?嗯?”这话说得没错,此刻他脸上只有几小撮黑毛还依稀粘在腮帮子和下巴上,那样子看着十分滑稽。

“莫诺马克勋爵今晚也在这里,我一定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他听的……”

“他是给报纸写稿的。”罗斯柴尔德神父试图向首相进行解释。

“切,我也给报纸写稿来着,可我就不戴假胡子,也不会自称话痨……我就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些密探到哪儿去了?……没人来解释一下吗?……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啦。”他愤愤说道。这情形就像是一次内阁会议,人们都在谈论他不懂的事情,而且对他毫不关注。

罗斯柴尔德神父把他带走了,他以几乎使人感到屈辱的耐心与老练的谈吐,试图向他解释现代新闻业的复杂性。

“我一句都不相信。”首相口中兀自说道,“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话痨,这倒不假。”

西蒙·鲍尔凯恩接过帽子和大衣,被请出门外去了。聚在门口雨篷周围的人早就散去了。天上的雨还在下个不停。他走回到自己在布赫东大街上的小公寓。雨水把他脸上残存的几缕毛冲落,湿漉漉地粘在了衣领上。

有人在他的前门外洗车,他小心翼翼地从汽车和自家的垃圾筒之间穿了过去,把钥匙插进锁眼,开门上了楼。他的公寓布置得有点像埃斯皮诺萨饭店——尽是漆布和雕花玻璃。房间里挂着几张大卫·伦诺克斯拍摄的颇为大胆的照片,摆着一架留声机(用分期付款买的),壁炉上堆着无数张请柬。他的浴巾还和他离开时一样扔在床上。

西蒙走到厨房的冰箱前,从冰盒里凿下一些碎冰,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然后来到电话跟前。

“总机10000……给我接布雷斯太太。你好,我是鲍尔凯恩。”

“噢……稿子写得了吗?”

“是的,稿子写成了,只是不是八卦,而是新闻——头版新闻。关于埃斯皮诺萨饭店的闲话版你得自己填满了。”

“见鬼!”

“等你见了稿子再说吧……喂,给我新闻版面,行吗……我是鲍尔凯恩,叫一个小伙儿来记录,行吗?……准备好了吗?好。”

西蒙·鲍尔凯恩坐在玻璃台面的办公桌前啜饮着鸡尾酒,开始口述他的最后一篇报道。

“充满极度宗教狂热的景象,逗号,不由令人想起南美洲的黑人露营聚会,逗号,这一幕幕昨晚出现在了伦敦上流住宅区的中心,逗号,出现在了由尊敬的前贝斯特–切特温德太太,逗号,现梅特罗兰子爵夫人为著名的美国宗教复兴运动者埃普太太举办的派对上,句号。聚会地点在她那座历史悠久的大厦帕斯马斯特大宅,句号。富丽堂皇的舞厅从未接纳过如此光彩耀眼的一群人……”

这是他最后的天鹅之歌,因此一个接一个狰狞的弥天大谎在他脑海中喷薄而出。

“……尊敬的阿加莎·伦西玻小姐来到兰花丛中,加入到了埃普太太的行列中担任起了领唱,激动的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每日超越》的办公室里群情振奋,所有的机器都停了下来。每到这时便已有微微醉意的夜班报道人员此时都站到了正在打字的速记员身边。排字员每等他打完一张便一把抓了过去。助理编辑们开始无情地剪切删节起来:他们拿掉了重要的政治声明,篡改了一场谋杀审判的证词,把一篇戏剧评论删成了短短一段刻薄讽刺,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给西蒙的报道腾版面。

正如他们其中之一所说的那样,这篇稿子写得“口味极重,他娘的棒极了”。

“咱们的方特罗伊小爵爷(5)终于出息了一把。”另一位评价道。

“真是不错。”第三个家伙赞叹道。

“……埃弗瑞曼太太话刚说完,斯洛宾伯爵夫人便站起身来忏悔了自己的罪孽,随着那因感情激动而变得沙哑的声音的讲述,现任伯爵那迄今为止仍未被证实的身世终于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告诉爱德华兹先生赶紧去查阅一下他们三个人的照片。”助理新闻编辑说。

“……范伯格侯爵因痛悔而泣不成声,浑身颤抖……潘拉斯特太太狂热地唱着歌……安克雷奇夫人垂下了目光……”

“……此前尚不为众人情绪所动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此时也忍不住开口承认,八十年代就读于伊顿公学期间,他曾和詹姆斯·布朗爵士……”

“……接下来斯泰尔公爵夫人摘下了她的翡翠钻石头冠扔到了地上,并大喊着‘一份赎罪的祭品’,这一榜样随即得到了瑟科姆费伦斯伯爵夫人和布朗夫人的效仿,各色名贵的宝石如雨般纷纷落到了舞厅的镶木地板上,特克拉(6)珍珠和夏奈尔钻石间滚动着不少价值连城的家传宝物。从普卡坡土邦邦主的手间,一张空白支票翩然翻落……”

报道整整占了两栏还多,在接受了同事们的祝贺并终于挂上了电话之后,西蒙在他的新闻生涯中第一次为自己的工作而感到了完完全全的快乐。他一口喝尽了鸡尾酒调酒器中的一点余液,走进了厨房。他关上门窗,打开了煤气炉的炉门。那里面又黑又脏,有一股肉的味道。他在最下面一层的盘子上铺了张报纸,然后躺下,把头放到了盘子上。这时他才注意到,他很倒霉地正巧选了《晨早快报》上范伯格的八卦栏。于是他只能换了一张报纸(因为盘底有些莫名的碎屑)。然后他打开了煤气。煤气呼的一声喷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那股风撩动着他的头发和脸上剩余的假络腮胡。起先他屏住呼吸,接着他意识到这很蠢,于是吸了一口气。这一吸令他不禁咳嗽起来,咳嗽使他又吸气,吸气使他很难过,但没过多久,他就陷入了昏迷,随即就死去了。

就这样,最后一代鲍尔凯恩伯爵,用人们的话说,追随他的父辈们去了(受着英国古怪的外交政策和他们自己爱东游西荡的性情的指引,他们为了许多不同的事业倒在了许多不同的地方,有的在巴西的阿克里,有的在法国的阿金库尔,有的在本国的基里克兰基,也有的在埃及和美国。有一位的尸体被海潮冲到了一片水底丛林的树梢顶端,被鱼儿咬啮成了白骨;有一些在热带阳光的暴晒下变成了黑色,那情景简直不堪想象;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躺进了样式豪华的大理石陵墓中)。

在帕斯马斯特大宅里,梅特罗兰夫人和莫诺马克勋爵正在谈论他。莫诺马克勋爵用孩子般的声音大笑着。

“真是个很有趣的小伙子。”他说,“还戴了假胡子来,是吧?真带劲儿。你说他叫什么来着?我明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他加薪。”

说着他转过身来把西蒙的名字给了站在旁边的秘书。

梅特罗兰夫人刚想要对他进行规劝,他颇不客气地让她住嘴。

“岂有此理,玛戈特。”他说,“你应该懂点规矩,别在我面前这么神气活现的。”

* * *

(1)原文是everyman,有“普通人”的意思。

(2)伦敦一条报馆集中的街,经常用来指代伦敦的新闻界。

(3)据鲍尔福尔记述,他当时曾引起过一位哈尔斯伯里勋爵的敌意,勋爵约见他,指控他“写了有人看见他女儿在一场私人舞会中身边没有女伴陪同”。

(4)参见《衰落与瓦解》。

(5)美国著名儿童文学女作家弗朗西斯·霍奇森·伯内特创作的儿童文学经典《小爵爷方特罗伊》中的主人公,此处意指西蒙原本只是个幼稚无用的富家子弟。

(6)一种人造珍珠的专利商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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