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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者的逮捕

神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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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骄奢的神道们,依然是榨取,压迫,掠夺,追捉凡人间的美好的一切,作为他们的挥霍无度的享乐之资,永不曾想到过他们所践踏的乃是一座火山,一片埋伏了地雷的阵地,而不久便终将喷发轰炸的。

他们把柏洛米修士的可怕的预言,早已忘个干凈;那话是好久之前说的;初时,他们还怀有戒心。但日子一多,故态便复萌。人类也仍然是浑浑噩噩的,听任神们的摆布。他们仍然把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献给了神道们。台尔菲,巴那士山,亚灵辟山,以及美貌女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所住的海岛金杜斯都依然的拥挤着祈求祷告的善男信女们。而神道们之所以报答这一班信徒们的,只是恣意所欲的榨取,掠夺,追捉,压迫。男的神道们,从宙士以下,无不发狂的追逐于人间的最美貌的姑娘们之后,以必得为止,而不久便抛弃了她们,或听任她们很残酷的被牺牲了。唉,宙士之于埃娥,爱坡罗之于柯绿妮丝等等——眞数说不尽他们的可怕的血染的恋史。女神们,从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以下,也无不看准了人间的最年靑壮健的小伙子们而施以笼罩,诱惑。狄爱娜所恋的安特美恩,他还不是永睡在深山里么?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残虐的恋爱,更多到不可胜计;最可怜的是,那位老而不死的过时的情人竟惹她讨厌,而被变成了螳螂,到今还永不得翻身。

神道们只是吃得胖胖的,养得漂亮而光润,终日在消耗那永远消耗不尽的人类所奉献的最肥美的礼物。他们的过剩的余暇,便在计划,布置,实现,怎样去虐待,戏弄那可怜的人类,以供他们一瞬间的笑乐之资——他们惯在人类的哭泣与悲伤里,取得欢笑之资。

喜怒无常的神道们,不知做出了颠颠倒倒的多少的恐怖的事业;而他们每一次的过失与戏弄,可怜的人类却反报酬之以最美好的人间之物,哀恳他们的息怒停嗔。

一天天的这样的滑过去。那神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的失态的关系,依然继续着下去。

宙士老了,颔下的髭须,更多,更浓,更粗,而他的色心却更猛,更无忌惮。索性连他的后希也不瞒了。终日的在人间的少女们,在林中,水中的仙女们的堆里乱闯着。

爱坡罗背着他的银弓,无恶不作的在处处试碰他的恋爱的运气。

那机警的神的使者合尔米士,水蛇般的,滑来滑去,他也有供他的消遣的一份牺牲品。

雅西娜最严肃,拘谨;但这位老处女,心理却有些变态。处处的寻人吵闹。一个不对劲儿,便使出她的最恶辣的手段来。不幸的女郎阿庆,只为说错了一句说儿,竟无辜的被她咒变了蜘蛛,到今还在编织着那“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蛛网。

铁匠海泛斯托士和酒神狄奥尼修士最忠厚。海泛斯托士生来心肠柔软,却受尽了神们的侮辱与欺骗。他只有躺在工房里哭的分子。他的妻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天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千娇百媚,和别的神在任情打俏,他也不敢过问半声儿。狄奥尼修士是孤苦无依,他看不惯那许多不平的无赖事,只是端起大杯的葡萄酒直往喉管里倒,不醉不止。天上的诸神们简直忘记了他们之中有海泛斯托士和狄奥尼修士的二位。海泛斯托士终日躱在工房里,而狄奥尼修士却终日在外边漫游着。

心灵脆弱的海泛斯托士,永远忘不了柏洛米修士的预言;但他将如何补救呢?即在睡梦里他也还警覚着那最后的大难的来临。他曾悄悄的对狄奥尼修士说。狄奥尼修士,那位聪明的弱者,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更发狂的把葡萄酒倾倒到胃和肠里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而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终于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人类在被榨取,掠夺,被恣意残虐的高压之下,滋生得更多,更繁。年轻的小伙子们长得更壮健有力。柏洛米修士所给予他们的“火”,更帮助他们以千万种的方法,向光明走去。他们变得更聪明,更有理性,更会思索。而同时感情也更热烈;自尊心也渐渐的象在春天的绿草似的钻出萌芽来。

他们学会了造屋。但还是恭顺的将第一所造成的屋,奉献了神道们,作为他们的家,而更充实以凡人间最珍贵的宝物,最肥美的牺牲,炫饰以凡人间最有艺能的雕刻家所造的最精致的制品。他们便在那新居里膜拜,祈祷,恳求,哀诉。

神道们欣欣的笑了,柏洛米修士偷窃的结果还是有利于神道们的;而人间的“火”的作用却仍是以供养神道们为最高的目的。柏洛米修士的预言,这次是撒了一个谎,第一次落了空。

但在一天,可怕的结局终于来到了。

有些人间的聪明而有思想的小伙子们,对于坐食安享的神们正开始有些反感。其中有一个小伙子的恋人,一位美貌的少女,被爱坡罗所见而掠夺了去。那少女的被劫去时的哀号与挣扎,竟粉碎了这小伙子的心。他立志要对爱坡罗,那个无赖的神,复仇。——从不曾有过的反抗的心理,如今是滋长在这勇敢聪明的小伙子的心胸间。

他哭诉,他哀号,他控告,他抗议,这场无赖而残酷的掠劫婚——不对神,却对他的同伴们。他知道对神道们哀诉与祈祷,是绝对不生效力的;还是向同伴们祈求,要求以实力夺回他所爱的人儿罢!这是唯一的可走的路。

好事而勇敢的小伙子们,为他的祈求与控诉所感动,他们也对于长久的传统的信仰,起了深切的怀疑与反抗。

“我们所崇拜的神道们,竟会夺取我们所爱之物么?”他们开始怀疑道。

“怎么不,他们所最要掠劫的却正是我们人间所最爱的东西。他们以我们为牺牲,为刍狗,而我们却膜拜,祈祷,哀诉于其前。这是合理的事么?”另一部分小伙子道。

“我们以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的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所供养的神道们,乃竟是专养来掠劫我们自己所最爱的人和物的么?”那位被掠夺了恋人的小伙子高叫道。

“我们不愿意把人们的血汗和脂膏来供养掠夺我们,施残害于我们的神道们!”反抗的声音渐渐的高响起来。

人世间的年靑小伙子们,有思想,有膂力的,开始的蠢蠢欲动起来。

老年人们还隐忍持重,传统的信仰与恐怖,紧紧的抓住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存着苟且偷安的心,反对,约束,幷且阻止年轻小伙子们的轻举妄动。

“神道们的威力无所不及,无所不周至。我们渺小的人类怎么能和神道们争斗呢?快不要打这种无聊的可怕的算盘了,将以少数人的狂妄而贻全人类以大患呢!”老年人们说道。

“不曾忘记了古昔的可怖的经验了么:宙士的一怒,不曾在大地上起了一次洪水,把人类都淹没了,只剩下豆克龙的夫妇么?——而那个目无神道的妇人妮奥卜,不曾眼见着她的七对活泼壮健的子女为爱坡罗的神箭逐个的射死了么?”一个老人恐怖的说道。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快些闭了嘴。宙士也许听见了呢!罪过,罪过,快些到神庙去祷告,忏悔!”别一个老人祈祷的道。

而老人们在商议怎样的能够向神道们恳求哀祷,消弭神怒的办法。

年轻的小伙子们耸耸肩,轻蔑的走开了,他们自去预备怎样去反抗那无恶不作的神道们的运动。

年靑小伙子们悄悄举行了一次会议。

“得小心!我们这人间,有的是神的侦探与走狗。老人们为了苟全一时,也许会出卖我们,而神庙的祭师们,为了自私,准会出死力来阻挠,来破坏我们的。”

“怕什么!我们年轻人是一团!”一个说。

“年轻人永远是前进的,团结的,不怕什么的!”有人这样叫道。

“不错,不错,我们是永远团结的!”错杂的赞同的呼叫。

“一人为全体,全体为一人!”他们宣誓的举起右手来,那雄壮的响声盖过了一切。

无穷无尽的年靑小伙子们,站在那里,头颅在波动,重重叠叠的,象一个无涯的人海。

在一个屋角,隐伏在暗处,有一个中年的瘦削的男子,象蝙蝠似的,躱在那里窃听。

那雄壮的齐一的宣誓的响声,惊得那中年的男子头盖里都在嗡嗡作响。他从不曾见到人世间有那么声气浩大,意志坚决的表现过。他开始惊覚:这反抗是不平常。但为了他自己和他的神,他却私衷的在盼望这年轻小伙子们的反抗运动的失败。他在心底发出微声的祈求道:“我的神呀,请显出无上的威力来,压伏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

他忘记了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乃是他的同类,同是血与肉所铸成的人类;神庙里的烟火和祭神的牺性的余沥,熏醉得这瘦削的中年人,丧失了人的心。为了那戋戋的余沥,他甘心为神道们的走狗和爪牙。

“去!我们先去烧掉那淫神爱坡罗的鬼庙!”比雷还响亮的叫声,惊断了那个瘦削的中年人的幻想。

圆滚滚的有力的拳头,随着口号的叫响,如雨后拔地而起的春笋似的无千无万向天空伸出。

人群在骚动。嘈杂的语声,不大听得清楚。

“走呀,带了火把去!”群众喊着。

不知道由什么人率领着,那无穷尽的年轻的小伙子们,如海浪汹涌似的,都向爱坡罗庙冲去。

那个躱在暗地的瘦削的中年人,摇着头——“可怕的叛逆,没得好死!他们还没有尝过神道们的苦头呢!”

幸灾乐祸的念头,如电光似的,掣过他的胸中。但突然他在顿足:“该死!该死!明和晶不也混在他们小伙子们同去么?”

不知是在怎样的杂乱无措的心理之下,他跪倒在地上,仰面向天祷告着:

“那一群年靑的小伙子们,犯了这场不可赦的大罪,神道们该把他们歼灭。奴仆们不敢请求宽恕。但,但,请神道们看在奴仆们这几十年来的辛勤服役的份上,至少不要用雷火或疫矢把他们一网打尽,至少得留下你们的忠心的奴仆的儿子们,至少得留下你们忠心的奴仆所爱的明和晶!奴仆在这里祷求,哀恳!如果留下了他们,奴仆将奉献明春最好的第一滴的酿成的葡萄酒与最肥美的初生的羔羊!还有,从此以后,决不再私自扣留下什么奉献物,也决不再把远地老人们新献来的神袍,神冠,私自押当了,变卖了零用!”他第一次羞惭的,眞诚的出于心底的祷求。

他哭泣了起来,心里扰扰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为自己的地位与前途,和为他的所爱的孩子明和晶的命运,究竟该怎么办的念头,交杂在他的心上,纠纷,绕缠,解决不开,如老树枝上的藤干似的。这两者是矛盾的,冲突的,不能幷容的。

在神道们的金石俱焚的雷矢和疫矢之下,他的明和晶能独存么?神道们能因了他的祷求而独赦免了明和晶么?而且,想起来还要心底惭愧和不安:象他这样的老是窃盗些神道们的奉献物以自肥的祭师,神道们果能眞实的听从他的祷语而独佑护他的明和晶么?他们是犯了那么重大的叛逆罪的。这他一想起来便哆嗦,实在没有把握,但假如,万一,也许,……那年轻的小伙子们便眞的成了功呢……决不会有的事,……他连忙想从心底摒弃了这不良的犯罪的念头……不,也许,万一成了功呢——他老是斥不开这可怕的念头——那末,他的前途将是怎样的呢?他的运命是明显的摆放在那里;失业,被唾弃,甚至被虐待以死!不,……不……,还是眞心一意的盼望着神道们把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歼灭了吧!

想起来,眞该埋怨杀那两个不听话的小伙子,明和晶;他是怎样的训敎,指示他们的,然而一切恳切的忠告都落了空!他老早的告诉过他们,祭师这行业是如何的重要和光荣。说享用,更是无穷。那长年四季的从不同地方的老年人们妇女们奉献来的祭神的礼物是享用之不尽的……这行业,他对明说过,他是长子,将归了他继承下去。然而晶呢,那前山的狄奥尼修士庙里的祭师,老而无子,他已经打好了根基,要使晶接上他的手。……然而这不听话的两个竟参加了这场可怕的叛逆无道的举动……该死的孩子们……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假如有什么不测呢?……他眞不敢想……他眞怨恨那两个大胆的孩子!……死不足惜……自己闯下的祸……然而,为父亲的爱……从小看他们长大了的,……多么乖巧可爱……多么讨人欢喜……更可爱的是晶,那脸上一个小小的酒涡,笑起来便圆圆的凹了下去,自己是惯搂住他们在怀里,吻着,疼爱着的……自己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们,说实话,……母亲是早已逝去了……能够安慰他晚景的,只是这两个孩子……然而多么可怕……竟犯下了这场大罪!……

想到这里,他幽幽的啜泣了;为了父子的天性的爱,他竟敢想到宁可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愿意神道们失败了,而他们那些小伙子们成了功!

然而,这是可能的事么?——他不敢想,心里扰苦的象服了毒似的,牵肠挂肚的,好不难过。好久不曾有过的清泪,不自禁的一滴滴如雨珠似的落下。

不,不——突然的他想道,还是让他们死去罢!……最可恨的是那些引诱孩子们为叛逆的小伙子们……他们是情眞罪确的万恶不赦的罪犯——孩子们的罪过,全都是出于他们的囮诱!……一腔的怨毒又找到了一个泄出的漏口。他只是咬牙切齿的恨……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愿神道们整批的把他们歼灭了……不,不,他的心又在作痛……至少得给他留下明和晶……然而这是可能的么?……

他咬着牙关,双眼睁得象毒蛇似的,从地上挣扎了起来,不顾一切的,立定了主意,和那一批害人的,害他的,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作定了对头。

他有些晕乱,勉强挣扎的出了这屋角,颠蹀的走着,向爱坡罗庙,他的住所,而去;要看那不敢看的暴乱的结果。

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向山前爱坡罗庙冲去。爱坡罗庙祭师的二子明和晶,及那位爱人被掠夺的少年,亚克修士,在前率领着,手里擎着明亮亮的火把,火把上的黑烟如幕了丧纱的妇女似的,在红尖尖的火焰里乱窜着。

庙站在巴那士山的坡前。四周是若干白色大理石的圆柱,支持着四块三角形的屋额。额上的浮雕,精美无比,是人间巧匠在大理石上所能雕斫的最美丽的形体。正面的一额雕的是爱坡罗,这位年靑的神,正驱着太阳车,从大海中升起,向西天驰骤而去。那汹涌的海波,就象在起伏的动荡着,海风吹拂得太阳车前面的马的鬃毛和爱坡罗的头发,向后飘拂着。在最前面飞行着的是美貌的女神奥洛拉,她张开红霞色的双手,在指示太阳车的前来。马匹是雄健若猛狮似的向前直冲,爱坡罗是充满了生气、靑春与自足的容仪,华贵、闲暇的把捉住那难御的马缰绳。那种活泼阔大的气槪,邈小的人类见了,眞要向之膜拜顶礼不暇。其他的三面,雕镂的都是爱坡罗在巴那士山巅上和那九位缪斯在奏乐,跳舞,歌唱的情形。那九位美貌的缪斯们的歌舞是那末优秀而逼眞地被雕刻出来,仿佛是有血有肉,呼之若语似的。

石柱的里面,是一周的走廊;廊上也有许多美丽的浮雕。正门是黄光闪闪的亮铜的双扉,那上面也由巧匠们铸造出绝为精美的景色;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执着银弓,在山前追逐于野兽们之后。负伤的鹿,那滴滴的鲜血,仿佛便要落在地上似的,奔逃着的山兎和野猪,在狼狈战栗的东西盲撞,仿佛便要冲出躱出这铜门之外似的。山地上的绿草和不知名的花朵是欣欣向荣的盛长着;天上是无垠的晴空,间有几朵的白云,懒散的躺着。别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和他的双生的姊妹,亚特美丝,站在乌黑的云头上,弯弓向妮奥卜的可怜而无辜的漂亮的儿女们射去;已死的垂头僵直的躺在地上;未死的,痛楚的在挣扎;将死的在尽着他或她的最后的努力,和死神在牵牵拉拉的想躱了去;一个最少的幼女,却藏到她母亲,那多言的妮奥卜的怀里来。妮奥卜张开双手保护着她,那幼女的脸上是表现着怎样的惊惶失措的神气呀,见了那副可怜的战栗,没有不为之油然生怜恤心的;然而那个女神亚特美丝,凶光满脸的,却正把一支银箭搭放在弓弦上,向她瞄准着;想来也不会有幸!那母亲,最可怜的是,顾了一个,顾不了那个的在奔救;心底的痛楚与肉体的疲倦,使她几乎软瘫了下来,她的一只腿半跪于地上,她的脸仰向天上,那两只被悲怨愤急烧灼得无泪可滴的眼睛,正对着那两位残杀者爱坡罗和亚特美丝睁视。但她幷不屈服,她仍傲慢而自信,这在她坚定的眼光里可见到——她决不露出乞怜相来。这是人和神道争闹的最可怖的一幕活剧,祭师们特地摆布出来,作为警告后人的——然而人类在那里已显示出他们的怎样的勇气与不屈来。

进了这亮铜的门便是大殿。殿上是光洁无比,地上满铺大理石的地板,行道的所在,还铺上了最细腻,最贵重的绒毡。一尊大理石雕的爱坡罗的大立象,站立在正中。前面是一个祭坛,上面放满了奉献于这位大神的祭品与礼物。红色的丝绒的幕,间断了这大殿。然高大,空阔,冷寂的气象,仍要压倒了一般来此求福避祸的信徒们。有一股神秘的气象,渗透于每个人的心胸上。

庙的左翼,有好几间边房,那是那位瘦削的中年的祭师的巢穴;在这穴里,收藏着不少的被吞没了的献神的珍物。

庙前是一片广场,可容好几万人,由这广场到庙门,得经过二百级以上的阶级,那也都是大理石所造的。庙的右翼,有一方大水塘,四周围有无数的常靑的大树,树上挂满了披离的藤葛,水边是平坦的柔软的草地,上面盛开着无数的小花。那西边的一方,很少人去的,繁殖着一丛丛的小水仙花,正临流自怜的映照其绝世的芳姿。

庙后,便是山。岩石嶙峋的突出,象要奔出来啮人。而突出的岩上长着无数的常春藤,拖着它们的柔软的长长的枝叶,拂悬于庙的屋顶上,使这纯白色的大庙,表现着苍老的古拙的气味,增益着传统的信仰的习惯。

这庙,如今是招致了空前的巨数的来客,可是这无穷尽的来客们幷非进香求卦的信徒,而是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神秘的畏敬之感,在他们的心胸里,已经扫荡得干干凈凈。

庙前的广场上,容纳不下那么无穷尽的叛逆的广漠的队伍。最前列的已经挤到庙前,登上了大理石阶,走入了亮铜门里,而后列的还在路上走着,幷未望见庙的影形。

大殿里黝黑异常。明走得太急,几乎被光滑的大理石的地板,滑了一交,连忙站定了。他手里执着一个大火把在熊熊的发光,照见爱坡罗的大象,傲慢的站在那里。红色的丝绒的帐幕,把这大殿间隔成几区。

“我们就动手了!”他大叫道。

悲愤的亚克修士也跟了上来;他见了那充满了自足、傲慢的石象的姿态便气往上冲,随手用手执的火把,把红色的丝绒幕燃着了。大家都学样。一片的火与烟。

年靑的小伙子们一见了火光,齐声的大喊,兴奋得欲狂:“打呀,烧呀,踏平了这淫神的巢穴!”

亚克修士第一个动手要去推倒那大神象,然而推不动分毫。潮涌似的群众,挤向前去。人的海,但仍没法挤倒了那神象,它还是傲慢的屹立在那里。

“拿绳子来拖倒了它!”明有主张的喊道。

立刻取到了最坚牢的绳子,亚克修士攀上了神座,把这绳子捆住了神象的颈部。拉着那一端的绳头,如拔河戏似的,大众使劲的拉,拉,拉,……叭哒的一声响亮,连大地似都被惊撼得跳了起来。大理石的地板,被打得粉碎,那尊大神象,也断成七八段,美貌的头部,跌得成了碎屑;大理石的碎屑纷飞在空中,站在附近的靑年的小伙子们有好几个的脸上,都被溅打得流着血……殿上是一片红光……黑烟突突的升起……

就在这时,就在神象倒下了的时候,一个奇迹出现了:爱坡罗他自己代替了他的立象站立在神坛之上。大众不相信自己的眼。然而的的确确是爱坡罗,一个活动的,代替了大理石所雕成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飞奔了来;只是这活的神道,脸上显得憔悴了些,没有神象那么年轻美貌,大约是酒色淘虚了他,衰老了他。

“什么大胆的叛徒,敢在我的神庙里捣乱!我的祭师呢,哪里去了?难道不会阻止他们么?竟要我自己奔了来!他受了我多年的佑护,竟躱开了不见面?我且先结果了这小子!……但你们这些无知大胆的小伙子们……且看看我的手段,”他银铃似的声音,但有些沙哑,已不如当年的清朗了,有威力的说道。同时,执起了他的银弓,从银色的箭囊里,拔出了一支银箭。

大众是被这突现的奇迹,惊得傻呆了。然而很快的便恢复了勇气。

“好!这淫神竟自己站立在我们之前!还不向前打倒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扑灭了他!”亚克修士大声的,用尽肺部的力量喊道,挥舞着双手,象司令官似的,第一个奔向前去,往爱坡罗面前直冲,要象推倒了他的立象似的,推倒了他。

如电光的一闪,爱坡罗的银色的疫箭,已经穿贯了亚克修士的心。他大叫了一声,向后倒去。血咕咕的从伤口流出。脸和身体都变成了铁靑色。

很快的,爱坡罗又拈起了第二支,第三支……的疫箭,随意的射着,年轻的小伙子们,陆续的倒了下去。

群众被惊住了;最前的一列,要向后退回去,但后面是拥拥挤挤的人体,急切的退不了,还是向前冲;但气势已缓和了些。

死尸堆成了山。受伤者在痛苦的呻吟着。有的已被火所烧灼;烧焦了的人发和肉体的臭味怪难闻的。

爱坡罗傲慢而无恙的屹立在神坛上,脸部表现着自信与轻蔑的冷笑。双手还是忙碌的拈箭,搭上弓弦便放射。在红色的火光里,他是那样的雄伟的屹立着。

“往前冲呀,不要怕他的箭!扑倒这无道的妖神!扑倒他!杀死他!”祭师之子明,站在那里喊。

他率领了一部分年靑的人第二次冲向上去。快到了爱坡罗的身边,却被他的疫箭所射中,痛苦的仆倒在地上,嘴里还在模糊的喊着:“打倒……他!冲向……前!”

群众又略退了退。但祭师的第二子晶,悲愤欲绝的不顾性命的很快的便冲了上去。爱坡罗眼尖,连忙弯弓向他射去。却中了旁边的一个人。他到了爱坡罗的身边,用火把直戳到爱坡罗的脸部。

爱坡罗退了一步,但脸的一边已为火把所灼伤。他大吼了一声,——大殿的屋顶都为之震动,来不及拈箭,连忙用弓弦隔过了熊熊的火把。第二支火把又扑向他来。黑烟熏得他急切的张不开眼。他的半裸着的身上也被灼伤好几处。他象被猎中矛的公狮般的,连连的大吼着。他的弓弦,虽打倒了好几个年轻的人们,他们却总是不肯退去,且愈杀愈多。

爱坡罗不得不第一次倒了威风的退下去。一声响亮,他已经不见了,剩下一座空空的神坛!

但晶,那祭师之子,脸上虽被弓弦割伤了一大块,还是勇敢的冲到殿后,叫道:“追呀,打倒他,扑灭他!”

大众追到了殿后。一片的嶙峋的可怕的岩山,无径可上。爱坡罗站在那岩顶上狞笑着——那可怕的恶毒的笑!

他再向银色的箭袋取箭,但他的箭袋已经空了;一看那永永不离身的银弓,弓弦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烧断了。

他覚得有些丧气,心里警覚着比这更重大的危险。连忙离开了这重要的巢穴巴那士山,如一道火光,经过长空,向亚灵辟山飞去,求计于宙士和雅西娜。

这里,见爱坡罗狼狈的逃去,便扰扰的大喊起来,歌唱着胜利之曲;永未之前闻的人类战胜了神的胜利之曲。

年轻的小伙子们发狂的在跳跃,歌唱,那雄壮而齐一的歌声直可达到了亚灵辟山之顶巅,而使诸神们感得不安,而使宙士覚得有些心惊肉跳。

未死的受伤者们,陆续的被扶出神庙,明也在内,送到了山脚下那所极大的医院里去。被视为不可救的疫箭的伤,这时,因了人类的文化的发展,已有灵药可以治愈。人类竟不怕那神和人所久畏的疫箭和银弓!

庙里的火焰,熊熊的继续的烧着。亮铜的双扉,被烧灼得红了,失了形,大理石的大柱和殿额都倒塌了下去。祭师的巢穴,也被波及,烧得只剩下枯柱,矗立在那里。一切珍物宝藏,都被这场大火一古脑儿收拾了去。

右边的美丽的森林和池塘,被过炽的红焰,灼得变成了焦黄色,失去了靑翠可爱的鲜艳。

等到那位瘦削的中年人,爱坡罗庙的祭师,赶到了时,他只发见一片的折柱颓垣;在那白色的大理石堆里,还余烬未熄,冒吐着袅袅的轻烟,和难闻的枯焦的味儿。

那瘦削的中年的祭师,急得只顿足:一生的勤劳竟被毁于一旦!而他的两个爱子:明和晶,也急切的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也许已被爱坡罗的愤怒的疫箭收拾而死,但他还不曾想到这!只是吝惜着那一切的丧亡;他发狂似的在大理石堆里寻找着:见到了一块破蓝布,他也在石缝里拖了出来。看了看,又扔开了;仿佛仍有宝藏被压在石堆之下。但那么沉重的大理石块,远非他的枯瘦的身材所能转动,他搬了搬,见得丝毫不动弹,叹了一口气,也便放下。

在大理石堆里徘徊无计,成了无家可归的狗。天色暗了下来,他颓唐的坐在一堆断柱上。西方的天空,昏黄得可怕;仿佛便是地球的末日的到来。

沉默了许久,他扑的跪倒在乱石堆里,向天哀祷:“请宽恕你的奴仆呀,大神爱坡罗,实在非他之过呀!他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场大灾祸的!大神呀,请你来临!听你奴仆的祷告:快出现来,歼灭了他们那些大胆妄为的小伙子们!恳求你!如果再不显些神威,那末,神道们更将有谁来崇拜呢?他的奴仆们将怎样的生存下去呢?爱坡罗呀,请对你的奴仆现出罢!他在这样哀祷你呢!”他祷告着,想到哀怨处,竟大声的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过的眞心的祷求。但他没有想到,他的神,爱坡罗,这时正狼狈不堪的负了一身的火毒和灼伤,躺在他的父亲宙士的宫里,在痛楚的呻吟着,一切置之不见不闻。

在这时,那瘦削的中年人,祭师,突然听见山坡下宏亮而齐一的唱着一曲胜利之歌,人对于神的战胜之歌——那歌声是,那么样的坚定而喜悦,宏畅而自信,那祭师从来不曾听见过,有异于一切的哀祷的,祈求的,感谢的敬神歌,他们乃是那么样的谦牧与乞怜相,那末样的婉曲而不敢放肆!他顺着歌声,在朦胧的太阳的最后的余辉里,回过头,望见山坡之下,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在欢跃,在歌唱,表现着人类不曾有过的第一次大胜利的凯旋的姿态。

“年靑的小伙子们眞的便占了上风了么?”他有些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神的威灵眞的便一蹶不振了么?”他又跪倒了:“神呀,我们所托命的神呀,快些显威示灵出来罢。别让那些小伙子们尽猖狂的下去!你的奴仆在此哀祈着呀!哭诉着呀!”

然而神是一毫的动作也没有。回答他的是塌颓了的石罅里的还未熄尽的袅袅上升的余烟。

他颓唐的挣扎的站了起来,顿着足,咬牙切齿的诅咒道:“神的更大的惩罚,有的是在后边!”

不由自主的向山坡走下。混入了年靑的小伙子们的堆里。他想到了要寻找他的明和晶的下落。

“呵,呵,爱坡罗的祭师,走来了!看他的颓唐失措的神气!呵,祭师,你的巢穴被铲除了,你还是投入我们的队伍里来吧,凡是人类都应该同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一个年靑人,始而开玩笑,继而变成了严肃的说道。

“不错,凡是人类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年靑的小伙子们错落的叫道。

出乎那祭师的意料之外,他们幷没有敌视之意。

“看样子,他是受刺激过度了罢?且又无家可归,”一个年靑的领袖说道,又和气的向祭师道:“祭师,不,我们的朋友,还是请你到医院里暂息一夜罢。”

祭师心不属焉的沉默不言,但幷不反抗的被他们引导到那所宏丽的医院里来。

一股浓烈的药的气味,扑鼻而来,大厅上横纵的支架着无数的床,床上有人在呻吟着。他看不清是谁,光线是那么微弱。“爸爸,我们是胜利了!”一个欢跃的声音叫道。

是晶,他所爱的晶,头上扎着白布,显然是受了伤,但仍是精神奕奕的,从一张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足,向他走来。

那祭师,不说什么,只用劲的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黄金的发。

“爸爸,爸爸,说来你不信,刚才我们是和爱坡罗,那无赖的神,对垒着!我们这边受了伤和战死不少,但爱坡罗,呵,呵,那无赖狼狈的逃走了!爸爸,爸爸,我们以后再不要恐怖于他的疫箭了,他的银弓的弦,被我们烧断,而我们的医院却很有把握的会医好疫箭的伤痕。”

那祭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的说谎,幷不答理他。“但爸爸,”晶呵呵的笑道,“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

年靑的小伙子们,受了伤的,都坐了起来,他们是被人类自己的力量所救活过来的,同声的呵呵的笑道:“不错,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那祭师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什么地方;爱坡罗他自己出现了,而且被打败了,这是可信的么?

他疑心自己是在睡梦里,神道们有意要试试他的信仰。

他的晶以热情的手臂,环着他父亲的头颈,叫道:“爸爸,你该放弃了对于神的迷信了;他的巢穴,你的产业,都已一扫而空;正是你赤裸裸的重新做人的一个绝好的机会。请你相信人类自己的力量;不要再为神道们作爪牙,在自欺欺人了!”

那祭师还是沉默不响,瘦削的面颊,不自禁的有些忸怩的表情。

“不要忘记了你也是个人,幷不是那神的同类。是人,便该团结起来。”晶又道。

“但明呢,他在哪里呢?我要看他!”那祭师哑着声的第一次开了口,仿佛是要找个遁逃的处所似的。

“哥哥在那边;他被爱坡罗的箭,射中了胸前,伤势不轻。同伴们把他抬到这医院里来。经了大夫们的竭力救治,已经是脱离危险了。”

他领了那祭师进入里边的一间病房。

年靑的小伙子们无边无际的队伍,还在欢唱与跳舞;他们的歌声,表现着无限的自信与勇敢。歼神军的工作刚在开始,他们知道:前途是需要无量的牺牲与贞勇。

被烧掉的布匹,木材以及其他的余烬,发出熏焦的气息,随风不时的飘吹过来。那焦气味,年靑的小伙子们幷不拒绝嗅闻,怪有趣儿的,仿佛野蛮人之贪爱熏山兎似的。他们张开了肺量,在晚风里,深深的呼吸;充满了生的自信与满足。

神道们在会议。

天色是死灰的。漫漫的浓雾,隔绝了天和地。那漫漫四围,把握不住的死灰色,郁闷得人只想发怒。

宙士,神与人的主宰,郁郁的颓唐的坐在宝座上,英鸷无畏的自傲的姿态,有些动摇。因了主人的不愉,他座下伏着的鸷鹰,也象被剪去了毛翮似的垂头丧气的蹲着。 势力和权威,那两个铁铸的奴才,也垂手站在两边,象无所施其技似的无聊的沉默着。

爱坡罗,浑身包裹了白布,他的灼伤,还未全愈,那狼狈的样子,任谁见了便要发笑,非复背着银弓时的漂亮的神气了。

雅西娜还是那么冷峻的,披着盔甲,执着长矛,石人似的站在那里。她的旁边,坐着神之后希,那位易激怒,善妒忌的女神,她显出暴躁不安;但望了望宙士,也不说什么。

娇媚淫荡的爱之女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半裸着上身,白里透红的肌肤,象五月最鲜美的水蜜桃似的,怪诱惑人的;她紧挨着战神亚里士身边坐着。斜着眼,微微的在笑。一大厅的诸神,只有她一个是充满了愉快的生气。亚里士微蹙着额头,那凶残的久习于战阵的身躯,在这时,也似感着棘手与踌躇。爱的女神,他的情妇的娇笑,竟移不了他的愁思。

水之主宰普赛顿,轻易不上天庭来的,而这时也匆匆的赶了来;满脸的深刻的皱纹与于思满颔的浓须,表现着一个多虑的有经验的老人,他的同伴,海之主人,亚凯诺,那位惯于献殷勤的老头儿,也跟了来,看看有什么他该帮点忙的事可做。

酒神狄奥尼修士和天上的铁匠海泛斯托士坐在最隐僻的一隅,低垂了头,不说一句话。

死寂以上的沉默。

“合尔米士,好不误事,还不来报告什么!”希不安而焦虑的说道。

“忙什么!”宙士没有好气的睁着眼,望着她。她懊恼的低了头,唂嘟着嘴。

“你的弓弦是怎样的被烧断的呢?”亚特美丝,爱坡罗的孪生姊妹,悄声的对他问道。

爱坡罗耸耸肩,苦笑的说道:“没有什么!只是人类是大不同了!他们不怕死;我已经杀死他们不少,尸堆成了山,但他们不退,还是逼了上来,用那可诅咒的火烧灼我!”

“难道他们眞的不需要我们了么?眞的不再以第一场收成的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胎的肥美的羔羊,第一匹最壮健的白牛,奉献给我们了么?我们的祭师们,哪里去了?那些取我们的余沥以自肥的奴仆们难道不会威吓他们,囮诱他们?再不显些神威给他们看看,眞要招致从来没有的神国的侮辱了!”亚特美丝愈说愈气愤,语声有些高纵。

“你且去试试看,”爱坡罗冷冷的说。

“你难道眞被那些猥琐的人类吓破了胆?我替你好羞!连银弓也遭了劫!”亚特美丝愤愤的哑声的说,为了她兄弟的过于不争气,有些难堪。

爱坡罗掉转了头,不去理她。

“那末,该用普赛顿的威力来了,”宙士说道。“我曾经吩咐过你,在一宵间,集中了河海的水涛,把整个的人类淹没了去。难道你不曾照办么?”

普赛顿苦着脸,摇摇头,徐缓的说道:“何尝不曾那么办呢!无奈那些人类实在太狡猾了!他们防备得是那么严密周到。河水泛滥不了他们的住宅区,河堤的保护与建筑,是那样的坚固。海塘更不必说的。我在刚才,曾率领了全部的水兵,用尽力量的冲,激,扫,荡,然而他们是丝毫不动。河水只是驯服的向海流去。人类如今是大不同了!”

宙士,紧蹙着双眉,不说什么。

又是一阵的沉默。

宙士座下的鸷鹰,闷伏得不耐烦了,伸开双翼,象人伸懒腰似的拍拍几下,又闭合了拢来。

合尔米士张皇的由厅外滑了进来。

“合尔米士,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宙士问道,皱着眉头。

“人类实在太可怪了!连被爱坡罗疫箭所射伤的人,他们都会救活了过来。如今是更活泼,更壮健的活动着,声言要和神道们作对到底。”合尔米士道。

“呵,有这怪事!”宙士跳了起来。“死亡是做什么的!叫了他来!”

“但死亡曾被击退了来的,”合尔米士道。“人类有一个什么场所,称为医院的,中了疫箭的人,进了那里便被治愈了。”

亚特美丝默默不言,她也感到一种不平常的严重。她和她的兄弟爱坡罗的威权,将要无所施其技的了!——辛苦的配制来的箭头,也可以不必再安装上箭竿的了。

“连疫箭都对之不发生效力,更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宙士沉思的说道。

“用雷火!”如电似的,这思想一闪而过。但在用尽了别的歼灭人类之法以前,他还不愿意浪用这最后的可怕的武器。

长久的沉默,可怕的拖着下去。

势力站得脚酸了,不安的在左右足换着站立。权威打了一个呵欠,覚得不合礼貌,连忙用大手掩上了嘴。

海的主人亚凯诺,小心翼翼的献议道:“只有设法把他们分化了,使他们自相猜疑,自相残杀。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歼灭了他们。”

雅西娜冷峻的说道:“只有这办法最妥当。”

“利用了我们的祭师们去实行么?”宙士向亚凯诺问道。

“不,不,”亚凯诺仿佛狡智满胸的说道,“他们在人类里已经失去作用。随了神的权威的动摇,他们的势力也被推倒了。最好还是用什么可欣羡的东西,去诱惑新兴的领袖们。只要获得了他们的赞助,神的权威便又可重树起来的了。”

宙士似解开一重死结,心里痛快得多了。“这倒是一个办法,立刻便去试试。但差遣了谁去呢?”

亚凯诺猪似的小眼,巡睃了大厅一周,眼光停在爱的女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身上。“还是辛苦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小姐一趟吧,她的魔力最大。”

宙士首先嗤的一声笑了;大众随之而嘻嘻吃吃的乐着。暂时解除了那严重的空气。海泛斯托士覚得有点受伤,(只有他不笑)头垂得更低。战神亚里士以手触触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身体,肘节恰触到她的胸部;感着光腻温暖,心里有些荡漾,她却嬉嬉的笑着,充满了自信与光荣的气槪。

“但只有她一人还不够,”亚凯诺续道,“最好再烦劳神后希和雅西娜一同走走。”

希显得怪难为情的,雅西娜的严冷的脸上,却丝毫不变。

“当然诸位女神们是明白怎样的去劝惑和囮诱凡人的。不过,这次的事不平常,得小心。”

就在那一夜,星光如江上渔火似的正在天板上转动。三位女神从亚灵辟山的最高峰,飞到了人间。

积伶鬼的合尔米士,指示她们以几个重要的年轻的小伙子们的领袖的所在。这场面无须乎他出场;他便水蛇似的滑了开去,听任那三位女神们的如何展布其伎俩。

希第一个向一位领袖走去。他是一位勇敢的粗鲁人,出身于农民的家里,风雪水旱,受尽了神道们的作难与勒索。他天然的具有厌恶与反抗神道们的情绪。

希这次幷不带了美丽的孔雀,她的爱禽同去,但也掩不住她那仪态万方的华贵的样子。

那少年领袖,住在一所低矮的屋里,屋里的器具,异常的简单,他正对着荧荧的一灯,打算着怎样乘了一鼓作气的当儿,逐渐的扫荡了神道们的巢穴。

屋里突然的一亮,闯进了一个不速的来客。太不意了,他惶惶的站了起来。

希和蔼的叫道:“呵,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专为你而来的!要将人世间的最宝贵的礼物,带给了你!”

这使他更迷惑。这位半老的华贵妇人是谁呢?人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

“假如你肯抛弃了你的无益的企图,阻止了你同伴们的冒险的叛逆行为的话,啊,啊,我的孩子,你将见神道们所酬报于你的,是怎样的一份厚礼。”

这年轻人,渐渐的明白了这贵客的来意。

“你该知道神道们的威力是如何的伟大。在一夜之间,他,主宙士,可以扫荡整个人类出于地球之外。然而,为了上天的好生之德,为了人类的历年的为神服务,为了祭师和长老们的哀祷,祈求,主宙士却不肯使这么辣手的办法。只要你们肯停止了反抗的举动,啊,啊,孩子,你将见神道们将怎样的报答这可爱的人类——丰年与繁华,成熟的葡萄与财富,什么都有。至于你个人,如果肯为神出力呢,我将允许你,帮助你,——你得知道神后希的允许是永不会落空的,而她的帮助,你也将明白是怎样的有力。”

那年轻人沉默不言。

“解散了那年轻的小伙子们的团体,不再从事于叛神的举动,而你便将有你所欲的最大的恩赐。你想富,世界上的财富是会放在你的足边的;我们将为你启示出一个未之前有的宝藏。但如果你更注意于权力呢,那末世界的最高的权力,将是属于你之所有。……”

再也忍不住了,他昂起头来,气槪凛然的叫道:“走开去,不管你是谁。我不能出卖同伴们以求得财富与地位。神的压迫,已经到了末日,任怎样也是维持不住的。这诱劝,是无用。何况,我将怎样的劝阻大众呢?当我一显示出叛众的行为时,立刻便将为大众所认识,便将不再为他们所信任,便将成为攻击的目标。徒然毁损了我,于你们是无益的。这运动,是普遍的久郁的怨恨的表示,幷不是一二人所能挑动,更不是一二人所能劝阻的。去,请和平的离开去,不管你是谁。一切的游说是无用了!”

他坚决的以手指着门。

希不能不走。但还婉婉的说道:“你且仔细的想想。假如能够回心转意,我还愿意将所允许的给了你。”

“不,不!”年轻人坚决的表示着。

希怅怅的无所得的飞回天庭。

而雅西娜所得的结果,也不更好。

她到一个年轻的领袖那里去。那人是一个土木工程师,他曾设计过好几个重要建筑的图案,他的学问的野心很大;他还苦心的想解决一个建筑学上的难题。

正在更深人静的当儿,雅西娜出现于他的窄小的研究室里。他惊惶的放下了规矩与笔,站了起来。

雅西娜虽欲表示出她的和蔼,脸上却仍是冷冷的,没有任何的表情,活象一个和顽皮的学生们厮混惯的学校老舍监,永远是那么矜持,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惊动了你么?”雅西娜装作和气,语声是那么做作。

“有几句话要和你谈谈。且不要问我是谁。”

年轻人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们年轻人们是勇敢的,有智慧的,这深为我所喜。但你们要知道,该把从神那里得到的智慧,运用到别一方面去,为人类造福利,不该那么大胆无忌的便对神叛逆起来。我来劝告你,完全为了人类的光明的前途——你该知道,我素来是怎样的爱护人类——你得阻止这叛逆的行动的发展。否则,人类必无幸!假如你能够为神,不,也是为了人类,出力,解散了这场叛逆的运动的再度进行呢,神对于你个人,一定会有最丰厚的酬报的。譬如,你是一个建筑师,你便可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能够解决远古不曾有人能解决的一切难题,象海上浮岛的建设,百里以上的大桥梁的设计,等等,而你的名望将永远的悬于人类的历史里。而且,将来,我还可以设法,把你永生的居住于天上,成为天庭的御用的建筑大师。为了你,也为了你的同伴们,你该设法阻止了这非法无天的叛逆的行动的发展。劝他们趁早的偃旗息鼓!”

一口气便滔滔的说下去,没等那年轻人的回答。

那年轻人沉入深思,好久不回答。但最后,摇摇头,说道:

“这不是我力之所及!我只是团体里的一员。大势所趋,一二人绝对的不能使之改动其流向。况且……”他迟疑的说道:“在神的重压之下,人果能自由的运用其智慧,为同伴们造福利么?”

“当然可能的,而且神还要尽了力来帮忙他们。”雅西娜乘机的加以劝诱。

“不,不,”那年轻人严肃的说道:“我们的同伴们的口号是:打倒神权!在神的统治之下,我们知道,——这可怜的把戏已经演唱得太久了,——人的智慧是决不能为自己的福利而运用的。譬如建筑师吧,其生来的最高功业,仿佛便是建筑弘大的神庙,只是成为神的奴役。如今,我们是不再为神用了!”

雅西娜知道没有什么话更可以打动他,便也悄悄的无聊的离了开去。

只有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回到天庭最晚。她玩演了一个最滑稽的场面。

她来到了年轻的小伙子们的变乱的眞正的中心区。一个繁星散缀,缺月无云的午夜,静悄悄的人世间,疲倦了的胜利的歌与舞,闲愁闲闷最易惹起的时候,温温暖暖的密室,哥哥的明,巨创方瘥,正安息的躺于里室。弟弟的晶,头上的白布还包着,然而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他在外房往来的蹀躞着,筹划着明天的行动。今天的不意的大胜利,还在他心上激动的留着未尽的兴奋。

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溜进了房里。他的眼前突然一亮,有股诱人的香味儿同时钻入他的鼻孔。抬头一望,立刻认识了来的是谁。——他是祭师的儿子,从童年的时候便熟识着每个神的面貌和故事。他站定了,昂然对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望着,刚想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但在这严重的决战的时候,我不愿意和任何的神有什么接触,”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对他嫣然的微微的一笑,眼波如最清澄的月光似的,向他脸上一溜转,那张吹弹得破的脸,是那么秀丽合度,而又是那么健洁,象最晶莹的白璧,却又透露着血气旺盛的红霞,那娇媚惹人荡动的姿态是任怎样不能找到什么美和新的言语来形容的;而那裸着的白藕似的双臂,裸着的双足,以及半裸着的胸前,背部和双膝以下,更富于诱惑性;光光艳艳的耀得这有定力的年轻人的眼光有些眩花,未说出来的话,便向喉头倒咽了下去。

究竟是一个坚定的叛徒,连忙闭了眼,自己镇摄了一下,说道:“请你出去,我们和你们神道们,已经没有什么接触交通的必要了!”但感到有一团的势力是逼立在他身边,浑身有些痒痒的不自在,仿佛是逼近了一具热度过高的火炉旁站着似的。方想退却几步,而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已更逼近了些。他不敢望着她,然而感到她是在微笑——那令人死而无怨的最娇艳的微笑!他听到她的呼吸声——而他自己的心脏是那么急速的在跳动着;闻到她的从她娇嫩的身体里透出来的肉香和温暖的气息,他几乎瘫化了下去。惶惶无措的站着,生了根似的。成了一无抵抗的人,雄辩的口,也被箴闭着。

“我的孩子,”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开始说道,以柔若无骨,丰若有余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那由手心传达出来的热力,象千万个单位的电力似的,钻进了他的全身;从头顶到脚尖都痒痒的,有些麻木不仁;“你十分明白我是为什么而来的;我来,为了神,也为了人类。神与人之间是不必有什么芥蒂的。神不是帮助了人类的成功么?至少是我,圆成了人间多少对的最美满的夫妻!”那声音的本身便是最优雅悦耳的音乐,兼之那如兰的吐气,熏得晶的面颊似都有细粒的芬芳强钻了进去。“该取消了一切的叛逆的行动。听我的话,孩子,这是在你的权力以内的。你将被神任命为最高的祭师,而我将时时的到你这里来……”她的面颊是将贴近了他灼热的面颊。他一无主意的昏乱的立着,连她的话,也不大听得清楚。

没有一句回答。

但里室睡着的哥哥的明,却着急了,大叫道:“弟弟呀,快不要上她当!她是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最卑卞,最恶毒的淫妇;你该记住我们的誓言,我们的使命!赶她出去,这恶毒的说客!你不赶,我来赶!”说着,便挣扎的要爬起床来。

晶的手无力的举了起来把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搭在他肩上的手,掉了下去,而当他的手触到她的温馥柔软的手指时,他的心还强猛的动荡着。他远远的站开了,如梦似的,以干涩的口音,说道:

“请你出去!请你出去!”

而他自己便颓然的向里室跑去,伏在他哥哥身上,抱了他,啜泣起来。

怪没意思的,怀着第一次被拒绝的耻辱,悄悄的溜了出去,有些失了自尊心,咬着牙齿,骂道:“且看你们这些的叛逆的小子们的下场!”

严重的空气又弥漫于天庭。

生死的决斗,在神与人之间似是免不了的。

合尔米士传来了一个更严重的消息:人类已准备了要在第二天集合了来扫荡神圣的亚灵辟山,神的最坚固的中心的巢穴,宙士的宝座的所在,即今的会议厅所在!

他们如今是在狭路上面对面相逢着了。

宙士愤愤的叫道:“无所用其踌躇了,我将使用到我们最后的武器了!”这叫声凄厉可怖。

“来,集合了来,准备,夜袭!”宙士叫道。

神道们很快的集合为一军,气槪还不减于和巨人们争斗的时候。

鸷鹰先飞起在天空,势力和权威左右的跟随着宙士;他的左手执着大把的雷矢,他的最可怕的武器,右手执着一支短矛。

战神亚里士全身披挂的执着刀与盾;亚特美丝肩负着银弓;爱坡罗则改执着一柄大刀,雅西娜冷峻的执着她的长矛;普赛顿使用的是三股叉。全体的神都在军中。狄奥尼修士连连的端起了最大的酒杯,灌倒下巨量的葡萄酒然后动身。海泛斯托士拖着一双不良于行的足,一瘸一拐的跟在最后。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也披上一身铁甲,是最轻巧的一身;也执着一把刀,是最灵便细小的一把;在杀气腾腾的阵伍里,她还减少不了她的迷人的姿态。

乌云密布于天空,雷声隐隐的可闻。电光不时的在闪。雨水黄豆似的大量的沙沙的滴落下来。人类都在沉沉的睡,但已为雷电的可怖的袭来而惊醒。

大队的年轻的小伙子们集中于城镇中心的大建筑物里。留着哨兵在屋顶上看守着。

宙士的神军,一路上耀武扬威而来。郊外的小屋,被大风摧毁了不少。人都从屋里逃出,狼狈的冒雨奔向市集。雷声隆隆的只在他们头顶上响。乌云和雨水追赶着他们而来。宙士爱惜他的雷矢,不欲逐个的击死他们,浪费了这武器,想要把他们赶集在一处,然后聚而歼之。

雷声更响,电光长长的闪过天空,照见冒雨逃难者的狼狈的情形。老人们最早被惊醒。他们警覚道:“天怒是终于到了!”慌乱的跪在地上哀祷,祈求,顿首无数,喃喃的把人类最珍贵的东西都乱许给了神。

但神道们幷不曾听见他们的哀祷,只是要用那猛烈无比的雷火把人类聚而歼之;象从前用洪水的办法一样,在一夜之间,把他们全都灭绝了。

郊外的人蜂乱的都拥挤到市上的大建筑物里来。屋顶上的哨兵们尖锐的吹着报警的银笛。年轻的小伙子们都慌乱的起来准备着。

夜是黑漆漆的,断续的电光是唯一的光亮。但在大建筑物里,灯光也陆续的燃起。

一堆堆的乌云更低了下来,人类在电火的一掣里,清楚的看见愤怒的神道们的全体,站在云端。

老人们和祭师们只是伏在地上叩头不已,在大声的哀求着,祈祷着,求赦他们的罪过。但年靑的小伙子们则在大建筑物里边,忙忙的准备着对抗。

“你们这批下贱的人类,如今是恶贯满盈的了!我要在这一夜之间,用雷火把你们全都歼绝了,而另殖以新人种!”宙士宣战的叫道,同时抛下他的一部分的雷矢。

震天撼地的一声响亮,硫磺的气味,充塞于空气中。接着有房屋倒塌了的声音。被压的人类在微弱的呻吟。尸首纵横的躺卧于地上。

宙士有些得意,又将手中的雷矢,抛射下去。又是一声可怖的炸裂的响声。似乎大地母亲她自己都被打晕了过去。好难闻的硫磺气和被雷火所烧灼的东西的焦味。

电光是不断的在闪亮。雷声隆隆的在发怒,但在电光的照亮里,神道们却开始发覚:他们竟不可能把人类聚而歼之。雷矢所能摧毁的只是矮屋小店,至于那些大建筑物,年靑的小伙子们所占据的大本营,却依然傲慢的屹立着,丝毫不受损害。

宙士气往上冲,把手中所有的雷矢,全都向那些大建筑的屋顶上抛了下去,但竟哑然的没有反响。那些黑漆漆的大建筑物,还是象巨怪似的屹立在那里。雷矢的火,它自己竟消失其气势于屋顶上装置好了的避雷针之上,连隆隆的余威都不曾有!

这打击是太大!宙士哑然无言,也如他的雷矢一样;鸷鹰栖息在他的手上,如斗败了的公鸡。势力和权威悄然的垂头而立,一毫不能展布。亚里士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执起了盾和刀,首先的冲了下去。

就在这时,大建筑物的前面广场上,轰隆的发出了一声震天的怪响,仿佛便象雷矢炸裂了似的,震天撼地的威势;也有一连串红的蛇舌似的火光发出,却是直向天空而去。

没曾等到神道们的警覚,又是连续的几声怪响,震得大地象要裂开。一道道的红光怪美丽的,直向天空射去;在这雨夜的黑暗里,炸裂了开来。

已有被射中了的。亚里士首当其冲,被炸成粉碎。势力和权威,在云端倒跌了下来。

宙士连忙麾众退却,很快的向东方而逃。诸神一窝蜂似的都随了他而奔去。

那边天空上的炸裂的火光,还在黑漆漆的天空,美丽的画着无数的弧线。轰轰隆隆的炸裂声,还隐约可闻得见。

神道们有些纳闷。人对于“火”的利用,难道竟高明到这个地步,连雷矢一类的什么,都会仿造了?

“这罪恶全要那偷火的无良的柏洛米修士担负了的!”宙士在一个荒山上休息下来,顿足的埋怨道。

“诅咒他也没用。还是商量着怎样自救吧。”雅西娜忧郁的说道。她从来不曾损失自信得那么厉害。

“说到柏洛米修士,他是早已警告过我们的。还是先找他商量些什么补救之策罢。”希畏缩的说道。

宙士如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说道:“就向高加索山去,都去,他也是一个神,得给神之族想一个办法。”

柏洛米修士,那位先知者,被锁在史克萨峰上,不知几历年月。无涯的痛楚与受难,把他磨练成一个麻木无知的人物。

他的双眼天天被太阳光直射,几已盲无所见;他的四肢和胸部,为巨链所磨擦,竟破烂见骨。很大的苍蝇成群的飞集着,在吮啜他的腐肉。时时扑向上的海水,总是把白盐留在他的发际和皮肤;使得他的全身,怪可怕的,如蒙上了一层白灰。久已无任何神来过问这个求死不得的伟大的牺牲者,受难者。

宙士一群奔了来为了表示和好,首先叫海泛斯托士把那永不可断的链条的一端,从岩罅里取了出来。这样使他恢复了自由。但他闭了眼,一毫力气都没有,简直站立不起来,只是软瘫的坐在地上,背部靠在一块崖上。

“是宙士么?我看不见,但我还听得出他的声音。什么事到我这里来呢?我们之间,是没有什么交涉可办的。”

宙士有些凄然,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良久,才勉强的叹道:“是我的过于暴躁的脾气不好,累你受了这无涯的苦楚!”

“你无事不会来到这里的。我知道你的结局是近了。”

诸神的心脏都为之一凉,似被抛在冰窖里。

“你的忠心的奴仆们势力和权威哪里去了?你的鸷鹰也飞得不知去向了吧?我告诉你,太迟了!”

“然而为了神之族的自救计,你,该想一个办法。”

“神之族是早已走上了自杀之途。太迟了!如今是无可挽救。”

“难道竟坐听人类的如此猖獗么?我们神之族竟将损失了一切么?连亚灵辟山的宝殿都要被扫荡而去么?”

“不仅这样,一切神之族的末日都已到了。”

“连你自己也在其内么?”

柏洛米修士默默不响。

“然而是你盗了‘火’给他们的!总得想个法子。”

“我取火,是为了正义。神的统治是太久了,这世界总得变。”

“难道竟变到该由猥琐的人类来统治一切么?”宙士气往上冲的说道。

“结果总要这样。”

“你除了预言神的没落之外,竟没有办法可想么?”

柏洛米修士摇摇头,头发里堆得很多的盐的细粒,簌簌的被摇落下来。

神道们是凄然的相对的望着。

沉沉的深夜。星斗们都渐向西赶路下去。海水是哗啦哗啦的怒吼着,扑了上来,又被击碎在史克萨峰之下。

无边的死寂。

不知从什么地方,随风飘来了一声喔喔的鸡啼。

夜将逝去。东方已经有些微红。

宙士警覚的叫道:“回去,尽最后的努力!”

亚灵辟山的宙士的神宫,集合了人类的膏血与巧匠的心计建筑起来的,傲慢的站在山巅。清晨的太阳光,照射在纯白色的大理石的阶级、墙柱和雕刻上,闪闪耀目的在发亮。

祭师们已被捆缚了去,司打扫之役的少年们,都已加入了叛逆之群。从东与西,从南与北,年轻的小伙子们的队伍,无边无际的集合了来,——可怜的埃娥的子孙们自然也在内——挤满了山谷,挤满了庙前的广场。

刀矛如林的向天空耸出。个个人都表示着坚定、勇敢、牺牲的气槪,击不退,烧不灭的象潮水似的涌上来。

神道们都站立在庙的石阶上;憔悴,颓唐,但在集合最后的攻击的,或宁可说是防御的勇气,凄然无语。

宙士手上执着最后的最强烈的一大束的雷矢。

广场上站的小伙子们突然的齐一而宏亮的唱着人与神的战歌来。那歌声是壮烈而自信。神道们是听惯了靡靡之音和人们的哀祷与感谢曲的,听了这壮烈的战歌,有些惊愕,不习惯。

“最后的一次决战;神道们都在这里了。兄弟们,冲向前来,歼灭了他们,肃清了这魔穴!”一个年轻人以全肺量的力高声大喊道。同时他举起了一柄矛,冲上石阶来。

“冲向前去呀!”如潮涌似的且喊且冲了上来,那年轻的小伙子们的无边无际的队伍。

雅西娜站在最前,也举起了矛,如以食叉取熟薯似的,矛锋很容易的直刺进了那年轻人的心胸。他大叫了一声,倒了下来。胸血喷射出来。雅西娜的矛尖上染得红红的,还有血往下滴。但又是一个,但又是一个,无穷尽的队伍尽勇敢的往上冲过来。有几支刀矛斫刺了雅西娜的胸甲,当的一声,击出火光来,但刀矛自己折断了。有一个年轻人,溜到了雅西娜的身边,举刀向她颈部斫去。她连忙转过身,一矛直刺透那人的眼鼻之间。红血喷射得她一脸。又是一个上来;这次却被斫个正着,受了轻伤,但那人也被杀死。

爱坡罗,普赛顿,以至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无不杀得浑身是血,腥臭得难闻,刀,矛,叉上也都染红了,还有血凝结在上面。亚特美丝站在一角;她的银弓一弯,必定有一个倒下。但不久,她的疫箭放射尽了。而小伙子们的队伍还是无边无际的向前涌,向前冲。

人尸堆得石阶都被掩没了,红血流得遍地,滑腻得站不住足,但小伙子们的队伍还是无边无际的向前涌,向前冲,践踏了死者的尸体而冲上来。

神受了伤的不少,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在娇啼,她的右臂被斫中了一刀,伤口不小,但谁也没有去理会她。

生与死的决斗,这样可怕的延长下去。神被逼退到庙门之前。无可再退。

宙士愤甚,不顾一切,集中了最后的勇气,用全身之力,使劲的把手中所把握着的雷矢,全都抛了下来。

震天的一声绝响,大地被击得晕了过去。神庙在自己的雷矢之下倒塌了。亚灵辟山裂开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就在神道们所站的地方。可怕的黑,可怕的深,无底的罅洞。

神之族整个的沉落在这无底的最黑暗的深渊里去。

山石大块的被击飞起来,再落下去时,埋压幷打死了不少人。

等到他们恢复,镇定了时,神之族已经沉落到他们自已所造的深渊里去了;神庙是只剩下一堆堆的碎石折柱。

响入云霄的胜利之歌。——人战胜了神的胜利之歌。

太阳正升在中天,血红的光,正象见证了这场人与神的浴血之战。

--- 全 书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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