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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者的逮捕

埃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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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那克河缓缓的流过平原,流过山谷。水声潺潺的悠扬的歌唱着。河边的靑草,绒毡似的平铺着。未知名的黄花、白花、红花、蓝花,无秩序的挺生于细草之间,仰面向着太阳和天空,骄傲而快乐,仿佛这大地,这世界便是属于它们似的。古老的橡树经历了不知年代的岁月,和这河水同样的显得苍老,张开杈枒的老干,万事无所用心的在太阳底下曝晒取暖。藤萝爬满了它的身上,居高临下,悠然自得的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一株新生的常春藤悬挂着婀袅多姿的柔条,恰好拖在水面之上,临波自照它的绿颜,娇媚若嫁前一夕的少女,春风吹之,柔条乱动的乘机卖弄风姿,水中的长影,也拂移不已。游鱼三五,正集其下,受了这不意的惊扰,纷纷的四窜而去,平静的河面上便连连起了数阵涟漪。

河神埃那克士的独生女儿埃娥常在这河边草地游戏着。她是一位初成熟的女郞,双颊红得象蓓蕾刚放的玫瑰花,脸上永远的挂着微笑。编贝似的一排白齿,那么可爱的时时的微露着,一双积伶积俐的眼珠儿,那么样天眞烂漫,足以移动了最凶暴的神与人的胸中所蕴的毒念。一对白嫩而微现红色的裸足,常在这草地上飞跑,细草低了头承受着她的践踏,仿佛也感得酣适的蜜意。

她是她父亲埃那克士的安慰,他的骄傲。他也常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望着她在天眞的奔跑着;凝注着她的漂亮的背影,他自己也为之神移心醉。

“谁是她有福的郞君呢?该好好的替她拣选一个才好。”老埃那克士微笑的满足的自语着。

埃娥常常找了许许多多的小花朵儿,满手把握不了,强迫的戴些在她爸爸的白发上,老埃那克士象小孩儿似的婉婉的随她插弄。

这一片快乐的天地是他们的,纯然的属于他们。

但有一天,一个闯入者突来打断了他们这快乐的好梦。

埃娥在草地上飞跑着,嬉笑的弯身在采撷小花朵儿。她爸爸恰好有事,不曾和她同来。

她跑得更远更远的离开了河边。

暮霭绚丽的现在天空,黑夜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的跑到大地上来。晚风吹得埃娥身上有些发凉。

她想,这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刚回过身去,她发现了一个身躯高大的神,如大树干似的,矗立在苍茫的暮色之中,正挡着她的归途。

两只热情的眼,灼灼的凝注在她的身上。

她的双颊立刻集中了红血,覚得有些发热。

她想越过这位不意的来客。假装着从容不迫的向他走了去。心头是打鼓似的在跳着。

转了过去,她发现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的眼,也随了她而转。她有些发慌,心跳得更厉害,仿佛要冲到口腔中来。

离了那个高大的身躯仿佛很远了,她放慢了足步,侦探似的偷偷侧转头去。

啊,这高大的身躯是紧跟在她后边!

她望见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的眼,象天上的“黄昏晓”似的老凝注在她身上。

“完了。”她自己警覚的暗叫道。立刻飞步的向家而逃。然而全身在发抖,双腿软软的,有点不得劲儿。愈奔愈快,呼吸急迫得接不上气来。脸是绯红的。身后也有飞跑着的沉重的足音。她什么都不想,只是没命的奔逃。头有些发胀,要晕倒。

后边是紧跟着的足步声。

实在是透不过气来,膝盖头酸疲得要融化了。被一个小石子绊了一交。她全身的倒在地上。脸色由红而变白。

黑夜遮盖了一切。

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眼,如今是更贪婪的注射在她的眼。她闭上了眼皮。泪不自禁的扑扑的落下,如连绵的秋雨。

“嗳,不要伤心了;随了我,什么都如愿。”那高大的身躯拥抱着她,他身上是那么热而有力,仿佛被围困在热度过高的温室里,仿佛被压榨在千钧的岩石之下。

她的红血复潮上了双颊。

女性的同感的温柔渐渐的伸出头来。

她挂着残泪的脸渐渐的消失了恐怖。她不再挣扎,不再战栗,不再想躱避。她被男性的热力所克服。

她如做了一场恶梦;叹了一口气,从梦中醒来似的张开了眼,同时支持自己的要脱出他的怀抱。

在挣脱着,柔嫩的手背,不意的触到了他的颔下,有些麻叮似的刺痛。

她吃了一惊。那颔下是一部鬑鬑的短髭。

她和他面对着面的望着。

好可怕的一张峻涩而苍老的脸,只有那双眼光是灼灼的热情的。

她若遇蛇蝎似的竭力挣出他的拥抱。她的心头旣热而又冷下去。想要作呕。头目涔涔然的。

她背转了身,浑身若发疟疾似的在乱抖。那高大的身躯作势的还想拥抱她。

但她聚集了全身的勇气,转过身去,和他面对面的,严峻而带哭声的问道:

“你是谁?”

那高大的身躯若夜栖于秋塘间的鹭鸶似的格格的笑着;这奸笑,使埃娥的血都冰结了似的凝住了;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张大了,吐出冷气来。

“孩子,啊,啊,你不知道我么?”充满着自负的威权的口吻。他的手抚拍着她的右肩。

她蛇似的滑开了他的接触。

“孩子,啊,啊,你要知道,你该怎样的喜欢呢?”他的手又开始去抚摸她的裸出的背的上部。

“不,不,”她耸肩的拒绝了他,含糊的答道,自己也不知道说出的是什么声音,本意是要冷峻的直捷痛快的说道,“不喜欢,不喜欢,一百个不喜欢!”

还是温和的追求着,“啊,啊,孩子,你有了一个人与神之间最有权威的情人了,”那充分的自负的声音。

“宙士!”埃娥惊喊了起来,几乎忘形的。她又要挣扎的转过身去,飞步逃走。

然而她浑身是没有一点儿的气力。

“是宙士,我便是他!”那高大的身躯的神,傲然的答道,“你该以此自傲。”

“不,不,”埃娥欲泣的在推却,仿佛对于一切都显出峻拒的方式,神智有点昏乱。

宙士作势又要把她揽到怀中来。她蛇似的乱钻,乱推,乱躱。

“怎么?难道你竟不愿意有这样一个情人么?”

他覚得有些受伤。

埃娥一腔的怒气,脸色变得铁靑的,颤巍巍战抖抖的断续的努力的说道——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喊叫。

“是,不愿意……就为了你是宙士……你这恶魔……你又来蹂躏……人间的多少好女子……呜呜!都供了你的淫欲的……牺牲!”她变成了哭泣,“呜,呜,那可怜的托娜(latona),她被你所诱,为你生了那一对双生子女,你的妻竟拒绝了她在大地上生产……呜!你这淫贼……你竟不一加援手!……让她在浮岛的狄洛斯(delos)上住着……而赛美尔(scmele)……那女郞牺牲得更酷毒……更悲惨……呜,我不知你是否有一点儿感情……有一些儿心肝在腹腔中!……你完全为了你的淫欲……她怀了狄奥尼修士在身,受了你的妻的欺骗……被你自己的雷火所烧灼……你在火中只抢救了孩子出来……那母亲……可怜的竟被烧死……”她动了同感,竟哀哀的大哭起来,停了一会,勉强的止住了呜咽,眼射出正义之光,继续的说着,反而镇定了些,不再那末战抖得厉害。“那位绝代美女的狄娜(danaë),她被囚在铁塔之中……而你……为了自私……化了一道金光,入塔与她同居。……她生了一个孩子……你完全弃之不顾……她被她父亲所弃,……连孩子被装在筒中,抛入大海……她怎样的向你求救……她怎样的祷求着你……她向天伸出双手……她说了怎样无数的恳求的话,……你几曾答理她……你这自私的无耻的……”

她以一手戟指着他,几乎是在谩骂。

宙士幷不曾发怒——幷不曾如他平日似的那末容易发怒——但他也不曾为这一席话所感动,那眞性情已经涸干到半滴不存的心腔,是决不会知道自愧,自省的,反而见了这美丽的少女,埃娥,时而战栗,时而哭,时而骂,时而愤怒的种种姿态,而感到醉心;就是在悲恐里,愤怒里,她的丰姿也不曾减少半分。那少女的愤激的美,宙士是从未见到过的,几乎若欣赏什么似的,他是在嬉嬉的静覌默察着,沉醉到忘记了一切,连她骂的什么,也都模模糊糊的。

“说完了吗,孩子?”宙士嬉嬉的接说道。

埃娥覚得心头舒畅了些,默默的不理他。

“怎样?现在跟我走吗?”他如对付小孩子似的哄逗着她。

她突然的又一惊,“不,不!”她说道,想逃避。

但她怎样逃得出宙士的掌握呢?

新月挂在蓝色的天边,为这场劫掠婚作证人。

老埃那克士那天很晚的方回家来。他想,他的孩子埃娥该早也在家里等候着他了,她该如往常的跳跃着出来欢迎他,抱住他的头颈,吻他的冰冷的面颊。想到这,他不自制的微笑着。她还该象往常的故意放刁,故意撒娇,絮絮切切的责备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张大了她的娇媚的小口……害她老等着,她饿得慌了……她饿得几乎要想吃人……她还要编造出一大篇故事来告诉他……她怎样的在草地上遇到了一条毒蛇,她奔逃跌了一交,“你,看,这里是血!”或者她便诉说,怎样的在采撷草花的时候,有一个怪模怪样的羊足的萨蒂儿在追求着她,怎样紧跟在她后边说些什么混账的话,害得她不得不掩了双耳逃归……一切都只为了他不和她在一处。而他便紧紧的搂抱她在胸前,如她孩子时代似的,拍拍她,哄哄她,说爸爸不再离开她了,都是爸的不好。乖乖的,明儿找个好的漂亮的女婿儿给她,而她急速的挣出了他的怀抱,娇嗔的奔进屋去,故意儿嘭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一缕甜蜜的家庭的乐感,在他心腔里飘荡着。

老埃那克士故意放轻了足步,当他走近了家的时候,要出其不意的吓那顽皮的埃娥一跳。他一步步走近了,走到门边。埃娥不在那里!

“这孩子,今天怎么不在门边等爸?”预筹的打闹的计划为之粉碎。他有些愠恼,重重的踏着步走进。

埃娥也不在厅堂里。

“埃娥!”老头儿粗声的叫道。没有回应。

急速的走到她的房门口,以为她偶然疲倦了在睡。

从门缝里伸进了白发的头颅,柔声的说道:

“埃娥,起来,爸回来了。还在睡!你这懒孩子!你看,爸为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了?……”

他在星空和新月的朦胧的微光之下,看得淸楚,床上幷没有埃娥。被褥是齐整的堆叠在那里。

“埃娥到哪里去了呢?”

他怔住了。心里开始有些惶惶。

“不要躱起来吓我,天黑了!我的埃娥,好埃娥!”他凄然的叫道,还疑心她故意躱藏了起来。

“埃娥,埃娥,”他大声的叫道。还是没有回应。

“你到哪里去了,埃娥?”什么屋角门边都找到了,没有一个人影儿!

“埃娥,埃娥,埃娥! ”他找到门口,“埃娥,埃娥!”他往屋后找。都没有回应。

他心头涌起了亡失的预警。他知道埃娥从不会那么晚回家的。

“埃娥,埃娥,埃娥!”他的叫声凄厉的自己消灭于黑暗中。

他提了一盏手提灯,龙钟的走到河岸的草原上。老橡树象鬼怪似的矗立于大地之上。天空晶蓝得象千迭琉璃的凝合;星光疏朗朗的散缀于上。镰刀似的新月,已走在西方的天空上,很快的便要沉没下去。

老埃那克士无心领略这可爱的夜景。他走一步叫一声。“埃娥,埃娥,埃娥!”大地和夜天把这可怜的呼唤呑没进去,一点回声都没有。

“埃娥,埃娥,埃娥,你在哪里?”老头儿凄惶的叫道。

他叫着,他叫着,连栖在老树上的夜鸦都为之惊醒,拍着双翼,很不高兴似的呱呱的叫着,远远的飞向别的地方去继续它们的好梦。

“埃娥,埃娥,埃娥!”这呼唤空旷而无补的自己消沉下去,象海水之啮咬岩根,嗡嗡作响似的无聊赖。

他叫得喉干,他叫得唇颤,最后,几乎成了干号,有声无力的喘息着,瘫坐在草地上。

“她是亡失了!她是亡失了!”老埃那克士想道;叹息着,有一个最坏的结果的预测。

“为毒蛇所咬伤?……然而没有她的呻吟,她的踪影。落到什么悬岩之下,跌死了……也许可能……”

但他不敢想到……被什么淫恶的神或人劫掠而去……美丽便是祸端……天涯水角,他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呢?父女还有相见的时候么?

他绝望,他的心有什么在刺痛;他哀哀的哭了。他的滔滔的泪水,混在埃那克河水里,流去,流去,流到不知所在的地域。

他躱在深屋之中,沉默的在愁思;他疯狂似的在草地上漫走着;他若有所失的懒散的坐在河岸的石上,双眼茫然的望着远处,望着那夕阳西沉的无垠的天涯。

就在那夕阳西沉的天涯的一角,宙士安放了美丽的埃娥,以备他政躬闲暇的时候的享用;活象一个孔雀,一只梅花鹿,只是被囚着作为覌赏之资。

虽然是衣食不缺;住的是高房大厦,使唤的是豪奴俊婢,但埃娥是终日的悲哀着。

那讨厌的宙士,她一见了便要呕心,便要愤怒,便要躱藏。他却偏要不时的来纠缠着她。被玩弄着的美人儿的她,如今是那么容易激怒,虽然她往日是那么温柔可喜。宙士,残忍的宙士,却反以她的泪水,满脸横流直淌的泪水,作为覌赏的对象,竟说,他最爱看她的发怒作态时候的娇憨模样儿。调兽者还不是偏要挑逗着被囚的兽类的使性以为快乐么?

她想哭个痛快,但眼泪是常被愤怒之火烧灼得干了;她想投身于什么高崖绝壁之下自杀,然而宙士的奴隶防卫得那么严密……而且她父亲还不知道她的生死……

一想到她父亲,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年老的爸,发见了她亡失了时,还不知要怎样的悲哀呢!他该天天在念着她,在默默的愁苦着吧。有什么方法向他通一个信呢?有什么法子告诉他一声:“你爱的女儿幷不曾死,她不过被暴主所囚禁着,你设法救出她吧;至少,你该设法来见她。”

他知道了她的确消息的时候,该是怎样的高兴呀!紧蹙不开的双眉也将暂时为之一放吧。她总须设法和他通一个音讯的。

然而有什么方法可通音讯呢?宙士的奴隶们监视得那么严密,连房门,她也难得走出一步。

在想到她要是有机会能够见到她爸爸呀,他们将紧紧的搂抱着,互以乐极而涕的泪脸互相倚偎着;她将对他痛快的倾吐出所受的那一切的冤抑,她在世界上至少是有一个安慰她眞心的疼爱她的人,然而这唯一的慰借,却也是空想!

她幽幽的哭了。

宙士又偷偷的由什么地方滑到她的身边来。

“你又在哭!”

她别转头不理他。但宙士勉强的拥着她,玩物似的慰劝她,逗弄她。这逗弄增益了她的愁恨。

她愈躱,宙士迫得愈紧,逗得愈高兴。

“那么美的天气,我们俩到园囿里去走走吗?老闷在屋里要闷出病来的。”宙士劝诱着她。

实在,她也好久不曾见到天日了,听了这话,只默默的不响;宙士覚察出她的默允,便以一臂夹了她的臂,半扶掖的把她带到了园囿中。

花朵争妍斗艳的向春光献媚;老大的绿树是那么有精神的矗立着,象整排的兵在等候命令。地下是那么柔软的草毡,足履悄然无声。

和大自然虽只隔绝了几天,在埃娥看来,好象是十月数年不曾相见似的。一切都显得亲切而可爱。如久别重逢的亲友。那黄澄澄的太阳光,竟如此的辉丽,在脸上手背上抚摩着,是如此的温柔,仿佛她从不曾有过那么可爱的白昼。

数级的云石的踏步引他们到一泓池水的边涯。这池水是如此的淸莹,如此的澄绿,如此的静静的躺着,竟使人不忍用手去触动它,连把身体映照在水面也似是有碍这静默的继续。水底有几株鲜翠欲滴的水草,秀挺而又温柔的各自孤立着。一树紫藤的珠串似的花丛,正倒影在池中。

埃娥默默的坐在这池边,不言不动,她为这静默的幽寂所吸引,暂时忘记了她的烦恼,忘记了她的存在,乃至也忘记了揽抱着她的宙士。

宙士仿佛也为这沉默所感动,双眼凝注在天空,好久不曾说什么,天上是纤云俱空,似是一尘不染的水晶板。

“嘎,”宙士突然的大叫了起来;他连忙推开了埃娥,立起身来,急速的召集一大片的厚而重的乌云,遮蔽了那淸天。他看见远远的东天,有孔雀的斑斓的羽光在一闪一闪的动着。

埃娥的幻默被打断,惊愕的也立了起来。她呆了似的,不知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宙士口中念念有辞,把池水泼了一握在她身上,叫道:

“变,变!”

等不及埃娥的覚省,她已经变成了一只洁白无垢的牝牛站在那草地上,黑漆似的双睛,黑漆似的有亮光的双角,黑漆似的坚硬的四蹄,衬托着一身细腻的白毛,这是神与人所最喜爱的牲畜。

天上的黑云已经披离的四散了;孔雀的尾翎,仪态万方的在空中放射着光彩。池水被映照得有些眩目怵心;和这幽悄的环境,绝不相称。

孔雀的主,神之后希,脸若冰霜的和她的不忠实的丈夫,宙士,面对面的站着。她明白她丈夫耍了什么一个把戏。好几天以来,她已覚察到他的神情不属的可疑的样子。一忽儿的工夫,他又不见了,宫中,厅上,都找不到,行踪飘忽得象六月的飓风。说话老是唯唯诺诺的。该办的正事全都放下了。

有什么羁绊着他呢?

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和她的顽皮的孩子丘比得常常窃窃的私语着;丘比得对着宙士作鬼脸。他怒之以目,微微的对他摇头。雅西娜石象似的站在那里,以冷眼作旁覌。

希坐在那里,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表面上只装作不知。但她已遣了无数的侦探,在跟随着宙士。早已把宙士这场喜事打探得明明白白。

如今是捉个空儿来点破他。

宙士奸滑的微笑着,幷不说什么。老练于作奸犯科的心灵,已不知什么叫羞愧。他在等候希的发作。

希洞若覌火的,立刻奔到白牛的旁边,装作爱悦的抚拍着她,说道:

“好不可爱的白牛!是你所畜的么?”

宙士点点头。

“我要向你要个小惠,把这匹白牛送给了我罢?”

这使宙士很为难的踌躇着;给了她罢,埃娥是从此失去;不给了她,将再有可怕的事在后面。

但巧于自谋的宙士,只一转念,便决定了主意,装作淡然的,微笑说道:

“你旣然爱她,便属于你罢。”

那付得失无所容心的潇洒的态度,活画出一位老奸巨滑的久享荣华的“主儿”的神情。

好象博弈负了一场似的,他耸耸肩走了;也许已另在打别一位可怜的女郞的主意。留下埃娥听任他的妻希的处置,播弄,与虐待。

豪富的玩兽者,谁还顾惜到被玩弄的兽类的生与死,苦与乐呢?世间有的是兽类!

希冷笑的目送宙士走去。她不敢惹宙士的生气,却把久郁的妒忌与愤怒全盘倾倒在可怜的埃娥的身上。

埃娥的身体虽变了牛,但她的心还是人心,她的耳也还是人耳。她呆立着视察这一幕滑稽剧的表演,无限的伤心,不禁的淌下泪来。

希见白牛落泪,还以为是惜别,这更炽了她的无明的妒火。

“你这无耻的贱奴,惯勾引人家丈夫的,还哭么?”她用力拳击埃娥一下;打得那么沉重,牛身竟为之倒退几步。

埃娥想告诉她,这完全是她丈夫的过失,她自己幷不甘心服从他,她幷不爱他,这些事全然与她无干。她是一位可怜的少女,被屈服于他的暴力之下而无可如何的。希应该怜恤她,同情她,释放她回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父亲自她亡失后,必定天天在愁苦,白发不知添了多少,泪水不知淌了多少。该看在同是被压迫的女性的分上,从轻的发落她!……

她想说千万句的话,她想倾吐出最沉痛的心腑之所蓄,但是她只是吽吽的鸣叫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于着急的后足乱蹦乱跳;她要伸出双手来呼吁,乞求,恳祷,但是她的手已变了前蹄!她想跪下去,抱了希的腿,吻着她,要以女性的痛苦,赢得女性的怜恤与同情,但是她如今是变成了牛,什么都不能如意的行动。

希还以为她是在拗强,在挣扎,在敌对,愤怒更甚,拳击得更重更快,一直打到白牛跪倒在地上,她自己也手臂酸痛,无力再打,才停止了。

“你这贱婢,苦处还在后呢,现在且让你偷生苟息一下!”希脸色苍白的,喘息的说道:

“来!百眼的亚哥斯。”

她的跟从者百眼怪亚哥斯垂手听她的吩咐。

“把这贱婢好好的看守着,永远跟在她的后边,一刻都不许逃出你的视线之外。不许任何人与神接触着她。你要贿纵,当心我的家法!”

百眼怪诺诺连声。希恨恨的走了,还回头指着白牛骂道:

“你这贱婢,且看我的手段,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埃娥不能剖白一句,只是将万斛的悲泪向腹中自呑下去。她不再说什么,残酷的宙士竟将她的口永远封锁着。她只能沉默的哑子似的忍受一切。

“这恶毒之极的淫棍!”她想切齿的骂道,而发出来的声音却变作吽吽的鸣叫。

百眼怪亚哥斯,头脸上生长着一百只眼,每两只眼轮流着休闭,那九十八只的灼灼的看守的眼,老是日夜警覚的监视着她。

一步不离的监视,驱赶,这百眼怪的亚哥斯。

埃娥这样过着牛的生活,而她的心却是人的心,她的感覚却是人的感覚。

每逢走到水边,她便想窜入水底,了此沉痛的生命,而百眼怪却永远牵率着她,严厉的监视着,呼叱着;使她死也没有自由。

求死不得的埃娥,挨过着畜类的生活,度一日如一年,乃至十年百年。她仅有一条思念,便是她的父亲,仅有的一个愿望,便是飘泊的走到埃那克河畔,见她父亲一面;只要能够见她亲爱的父亲一面呀,便万死,便受比这更楚毒万倍的楚毒,她也甘心!

她是这样挣扎的挨过着畜类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的,受了多少的鞭扑,呼叱,楚毒,然而阻止不了她步步向埃那克河而去,便一天只走一步,她也高兴。

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埃娥的愿望居然得偿。当她远远的望见一条白练似的埃那克河蜿曲的在山下流动着时,她便渴想要飞奔而去。她快乐得下泪。然而绳儿是被牵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她愈挣扎的要向河而趋,那忠心的神奴亚哥斯却偏将她拉回山谷。她向前一步,倒被拉回三步。

亲爱的父亲,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亲爱的童年嬉游之地,孩子时候生长的快乐的家,已可奔就,却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她焦灼得如被架在火堆上烧烤。

愈急愈缓,愈挣扎,愈受阻难。

索性镇定了下去。强抑住万斛的悲哀与思慕。

有意无意的向下而趋。亚哥斯永远跟随着她。

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埃娥是踏在她所爱的草地上了,切切实实的踏到了她的家乡了。

看啊,河边的大石上,坐着一位老头儿,垂着头,若有深思,一切对于他似都无见。白发,在风中飘荡着。

“不是爸爸吗?”埃娥想大叫起来,然而只是吽吽的几声牛鸣。

她想高声的说道:“爸呀,你的宝贝回来!看呀,她在这边呢!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向这边看?”然而发出的只是几声吽吽的牛鸣。

她的心狂跳着,她的泪不自禁的直淌下来,她跳跃,她奔腾,什么都阻止她不住,她要奔过去紧紧的拥抱了她的父亲,痛快的大哭一场,尽量的诉说这别后所受的无涯无限的楚毒与屈辱。

然而绳儿是被牵在亚哥斯的手上!

她实在再忍受不住了;这当前的相逢,这经了长久的思慕的相念,这渴想已久的亲恋的抚慰,痛苦的倾吐,岂能再让它滑了过去!她不顾一切的,在挣扎,在奔腾,在争持。

绳儿终于被她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挣脱。她迅如电似的没命的向她父亲身边奔去,蹄底踢起了一阵泥雾。亚哥斯追在后面,赶她不上。

她喘息的奔到了埃那克士身边,温热的鼻息直喷冲到他的脸上。老头儿诧异的站了起来。这可爱的白牛为什么奔跑到他的身旁呢:这主什么征兆呢?难道是女儿遣送她来的?该有女儿的消息吧?——他一心只牵挂在女儿身上!

埃娥渴想伸出双手来抱住她爸爸的头颈;然而可怜她的双手变成了牛的前蹄,竟不能伸出拥抱他,她高声的悲痛的叫道:“爸爸,爸爸,”而这叫声也竟变成了牛鸣。老头儿木然的站在那里,不明白这白牛的意思。

埃娥悲楚的叫道:“爸爸,爸爸,你失去的女儿在这里了;她冒了千辛万苦而来到你身旁;你为何不拥抱她呢?”然而只是变成几声吽吽的牛鸣!

百眼怪远远的在追来了;她又焦急的说道:“爸爸,爸爸,快些,我对你说,那边有人追来了!我要对你说些要紧的话,爸爸,爸爸!”

然而只是连续的吽吽之声;老头儿还是木然的站在那里,一点表示都没有——他自从失去了爱女,老是这样木木讷讷的,对于一切都不发生兴趣。

急得埃娥双泪直流,双蹄在泥地上践跳不已。

老埃那克士注意到牛的眼泪,他开始覚得有点怪。

然而埃娥老说不出话来,只是连续的吽吽的叫着。

她诅咒那残酷已极的宙士!切齿的咒着,恨着。

亚哥斯快到眼前了,他们还不能通达一点的意见。

突然,埃娥想到了一点很好的主意:她用前蹄在泥土上划出字来。

“我是埃娥,爸爸,我是埃娥!”

老埃那克士见了这牛所划的字迹,大叫着的把白牛紧紧的抱着,比遭到死丧更沉痛的“儿呀,儿呀”的哭唤着。他的脸和白牛的脸紧紧的贴着;热泪交杂的流下,辨不清谁的;他的胸膛和白牛的侧胸紧紧的依偎着,两个心脏都在狂跳。他的双手紧紧的用全力的抱住了埃娥的头颈。然而埃娥却没有法子可以对她爸爸表示什么;她只是紧紧的用细毛丛丛的身体挨擦着她爸爸的身体。

辨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乐!一霎时的热情的倾吐,千万种愁绪的奔泄!

而百眼怪亚哥斯来了,他便要把白牛牵走。老埃那克士将身体拦护着她,白牛也辗转的躱避着,不受他的羁拉。

老埃那克士一边没口的向百眼怪亚哥斯恳求着,什么悲恻的恳求的话,什么卑躬屈节的祈祷的要求,都不拣不择的倾泄出来。

“求你,求你……天神……上帝……她是我的女儿……让我们说几句话……上帝……我的天……我所崇拜的……我求你……求你……求你……”

他一手拦阻亚哥斯,一手作势向天祷求,而双膝是不自禁的跪倒在地上。白牛在闪避,躱藏,却老依偎在她父亲的身旁。

神之奴都是铁打石刻的心肝。亚哥斯见了这位白发萧萧的老人这样沉痛的呼吁,他却是不动心,虽然任谁见了都要为之感动得哭了。

他手打足踢的要把老头儿推开,他要乘机的拉起白牛的绳儿来,牵着便走。

然而老头儿抵死的在阻挡着;白牛是那么巧滑的在闪避。

引得亚哥斯心头火起。捉一个空,他把牵牛的绳获到手里,便尽力的拖了走。

埃娥忍着万不能忍受的痛苦,死赖着不肯走,只要多停留一刻,她也心满意足。挨一刻是一刻!

老埃那克士是死命的抱着牛颈,死也不放,白牛被牵前一步,他也随走一步。他哭喊不出声音来;眼泪也被热情与愤急烧干得流不出来。那一对可怕的预备拚了命来护救他所最爱的女儿的眼,活象疯人的似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衰老的老头儿竟成了一位勇猛无比的壮士。

但亚哥斯用打牛的鞭去鞭他,用足去踢他,浑身受了不轻的伤,但他还是跟着,抱了白牛的头颈不放手。

埃娥是如被白热以上的地狱的火所烧灼,她愤怒得双眼全红了,她的后蹄没命的向亚哥斯腿上踢。

这最沉痛的活剧不知继续到多少时候,但老埃那克士终于放了手。他颓然的跌倒在地,不知生与死,白牛是被鞭被牵的远远的离去。

白牛发了狂。她疯狂的脱出了百眼怪亚哥斯的羁勒。她是那样的可怕,实在连凶暴若魔王自己的亚哥斯也不敢走近她身边。她奔腾,她跳跃,她越山过岭,她窜林渡河,远远的,远远的,向着无人迹的荒原奔去。

亚哥斯追不上她。

她不知奔跑了多少里路,不知越过多少的城邑与山林,不知经历了多少的风霜与雨露,落日与残星。她一息不停的跑着,如具有万钧之力。

不知什么时候,她停止了;而停止时,她的疯狂便清醒了些。她开始在靑草地上吃草,在河里喝水。她模模糊糊的想到她过去的一切。

而回想便是创痛。她的清泪,绵绵不断的滴在河里。她没有什么前途:她没有什么光明的结局的空想,她只有一个愿望,她只有一个咒诅,她只有一条心肠:

她要报复!

这使她不愿意死:死要死个值得;对敌人报复了才死,就是一个最残酷的死,她也含笑忍受。

她要报复!为她自己,也为了一切受难的女性!

她不知将怎样的报复,然而她有一个信念:她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天国”是粉碎了,粉碎在她和她的子孙之手。

这信念,坚固了她的意志,维持着她的生命,使她受一切苦而不想以“死”来躱避。

但有一天,新的磨难又来临。不知怎样,神后希又发见了她在草地上漫游,而百眼怪亚哥斯已不在她身边监视着,便大怒,切齿的恨道:

“这贱婢,且看她还会逃出我的掌握不?”

她遣送了恶毒的牛蝇到埃娥的身上,使她受更深刻更苦楚的新的刑罚。

埃娥正在细嚼着靑靑的嫩草;无垠的苍穹复罩在她的头上,微风吹得身上凉爽而舒适。没有一个别的生物。连甲虫和蝴蝶都没有在这里飞翔徘徊,她暂时息下冤苦的重担。

但突然,身上狠狠的被什么虫叮咬了一下;她把尾拂打着,拂打着,但驱不去这小虫。麻痒,痛楚,她受不了。不象是蚊子,也不象是草丛里的虫类。不知什么地方飞来。她跳跃,但也震不落这怪虫。又被狠狠的叮咬几口。痒痛之极!她奔跑,震荡,腾跳,设法要把这怪虫抛下身去,落在后面。但这怪虫仿佛生根在她身上似的,老叮着她,成了她的毛孔的一部,血肉的合体。却又那样的作怪,一刻不停的咬着,啮着,叮着。刚在颈部,又在肩上。她回过头颈,要拿齿与舌去咬它,卷它,吞它,赶它,它却又跑到背脊上去了。尾毛狠狠的向脊上拂打着,枉自打痛了她自己,这怪虫又滑到腿上了。积伶鬼似的,黑影子似的老是跟随着她,老是叮咬着她,昼夜不停,风雨不去,简直是成了她自己的最扰苦的灵魂的自身。咬着,叮着,啮着,这怪虫!

她腾跳,她奔逃,她颤动,她卧倒,她将背在地上擦磨,总是赶它不去,抛它不下。

那一阵阵的麻痛,酸痒,使她一刻不能安息,一刻没有舒气休憩的空儿;反视亚哥斯监视着的时候为最快乐的过去的一梦。她不能睡,刚合眼,又被叮醒了,又痛,又麻,又痒。她站立着,那么样的不安宁,尾拂不停的在驱打,没有用。自己抛掷在地上,滚着,擦着,卧着,转侧着,没有用。永远是又痒,又麻,又痛!

激怒得她又发了狂,她喘息着,没命的奔跑,奔山过涧,越岭翻谷。远远的,远远的,不知向什么地方奔跑而去。没有目的,没有思想,只是发狂的奔跑着,如具有千钧之力,而身上永远的是被叮,被咬,又麻,又痛,又痒,驱逐不去,抛落不下,那可怪的怪虫儿!

不知什么时候,她奔到了高加索山,史克萨峰之下,她望见了大海,如得了最后的救主似的,她想自投到峰下海里死去,她痛苦得什么都忘记了,连报复之念也消灭得不见。

但被囚的柏洛米修士见到了这,雷似的喊叫道:

“埃娥,埃娥,停着,听我的话!”

好久没有听到有什么人呼唤她的名字了,这呼声使她感得亲切。她停在岩边。是一位白发的老人被钉锁在这绝壁悬岩之上。但她不能回答他,只是吽吽的叫着,其意是要问他是谁,何以知道她。

柏洛米修士明白她的意思,继续的说道:“我是预言者柏洛米修士,被残酷的宙士所毒害的一个,正如你一样。你所受的苦难,我都知道。但你不要灰心。神之族是终于要没落的,代之而兴的是伟大和平的人类。你的仇,将得报复,不仅是你,凡一切受难受害者们的仇,皆将得报复。天堂将粉碎的倾复了,宙士和其族将永远的被扫出世界以外。‘正义’和‘运命’是这样的指导着我们。你不要灰心。被压迫者们将会大联合起来的!前途是远大,光明,快乐。也许我们见不到,但我们相信:这日子是不在远!你到埃及去,在那里,你的咒诅将终了,你将回复人身,为人之妻,生子。而你的子孙也便是参与倒神运动的主力的一部。”

埃娥不能回答他,但眼中显出希望的光。她又恢复了她的勇气与信念。

她到了埃及,定居在那里。当宙士的咒语效力消灭了的时候,果然成了人之妻与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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