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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骨鸡

六、珠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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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警署,知道第四分署的署长叫史可立,恰巧因公出外,我就向一个当值的徐警佐说明情由,把严福生交给了他。我问警佐,可有一个叫曹金宝的被拘进来。警佐毫不犹豫地回说没有。少山又现出失望状来。

我说:“他也许会改名。”我就将金宝的衣服状貌说了一遍。

徐警佐忽点头道:“穿青布长衫的?黑脸的?晤,我看见有一个。他好像说叫李河大。”

我忙道:“就是这个人。他现在还在吗?”

警佐点点头。

这一点头使我呼出了一口长气。波折终于到了顶点,不再推展开去了!

杨少山也目光灼灼地兴奋起来。徐警佐应允了我的请求,就派一个周番,领我们到后面拘留室去。我的心房还不住地乱跳。不会再弄错吧?

“哎哟!金宝!你——你好!”

杨少山的眼光已经刺进了拘留室的铁栅门,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周番自顾自退去。我仰起目光,随着杨少山的视线瞧过去,电灯光中果然有一个面色苍黑穿青布长衫的男子,靠栅门站着。他的年纪约近三十,脸上满现着惊恐。

少山走前一步。“珠子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

金宝不答,自顾自瞧着。

少山又说:“什么?你还不响?老实对你说,我们什么都已明白,严福生也捉进来了。”

金宝的苍黑的脸上也掩不住因惊惧而泛出来白色,可是他到底咬紧牙关,不开口。

我婉声说:“金宝,快说罢,说明了还可以减轻你的罪。我知道你干这件事是受了严福生的唆使。他存心不良,才引动你的盗心。是不是?”

金宝眨着眼睛,咬着嘴唇,仍不开口。杨少山又不顾忌地斥骂。我阻止他,依旧用软功。

我说:“金宝,别不识趣。我是好意开脱你,你不说,完全自害自。其实你干的事,我已经雪亮了。严福生叫你把那只借来的乌骨鸡,在今天早晨缚在后园中的小轩的壁角里——大概是藏在那只红木小茶几底下。他今天来的时候,带了另外一只乌骨鸡给你,叫你在事后把那只藏珠的鸡换出来,然后悄悄地送到清泉楼去。可是你换出之后,就把鸡杀掉,从鸡嚷中拿出了珠子。你恨福生许你的钱太少,想独吞主;所以另外又买了一只鸡,送到我们寓里,防严福生追究。这样一来,珠子就安然到了你的手中,严福生却反而落了空。现在事情都已明白,那珠子你自然再不能够藏匿吞没,还是快快拿出来,减轻些你自己的罪吧。”

金宝一眼不眨地瞧着我,嘴唇几乎给咬破了,神色也越发惨白。他分明已经知道我是当侦探的,抵赖是徒然了。停了片刻,他才向他的主人勉强开口。

“老爷,我真该死!我所做的事既然都穿破了,我也不想再瞒你。可是我此刻实在没有珠子!”

“什么?没有珠子?你还想赖?”

“老爷,我不敢赖。这位先生说得不错,珠子确曾到过我的手,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我的身上。”

“什么?”

“给——给一个人抢去了!”

“胡说!你还骗人?”

“真的!老爷你不相信,尽管搜。”

那仆人的声音面色都不相像。波折还是在推展!杨少山失望的眼光又钉住在我的脸上。我在缺乏信念的情境下,姑且做一种无聊的动作。我和一个看守的警立磋商,请他在金宝身上搜检一下。搜检的结果果真没有珠子。少山又着急起来。

他说:“包先生,事情的变化怎么这样多?现在怎么办?”

我答道:“别着急。我再来问问。”我又用婉和的语调,问道:“金宝,你说珠子是给人抢去的。真的?”

金宝说:“先生,的的确确是真的!”

“什么人抢去的?”

“一个流氓!——一个外国流氓!”

“那人抢珠以后,你可是因此就和他一同到警局里来?”

“不是。珠子被他抢去了,我反心虚起来,脱身奔逃,忽给一个警察瞧见,就把我拦住了捉进来。那外国流氓反而没有捉住,一眨眼已经转弯过去了。”

金宝的话当然不容易教人相信。他似乎预备着受罪捱苦,只是不肯把珠子交出来。我虽多方诱问,别的他都不赖,只是说没有珠子。他还承认他因着听得阿二说,前两个月主人的姨甥给歹人骗了去,是霍桑寻回来的。阿二又说,霍桑怎样厉害,怎样使人害怕。他才想出换鸡的计策来。他以为这样一做,严福生既不敢追究,我们得到了鸡,也必以为有什么人感恩送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并且他瞧主人的神气并不着重,也不像要请侦探查究的样子,因此他才敢做这一件勾当。但我的问句一回到珠子,他始终说定是被外国流氓抢去的。

局势撞了壁,多问无益,并且也不便。我就同杨少山离开警署,打算回去再商量。杨少山仍想追还他的珠子,问我怎样可以捉到那个外国流氓。我含糊地应着。因为珠子被抢的故事是否实在,尚未可知;万一属实,那就有些尴尬。据金宝所说,非常空洞缥渺,无论外国流氓,就是中国流氓,一时也不容易寻啊。

汽车到了杨家,还没停车,那管门的老头儿忽先迎出来。

他说:“老爷,有一个姓霍的先生在里面等。”

是霍桑吗?他此刻到这里来,可是特地要帮我一官?我本想暂时回爱文路去,这时索性跟着少山一同走到小轩里面。那来客果然是霍桑。

霍桑道:“包朗,怎么样?成功了没有?我起先料你即刻就可以成功,谁知等了好久,还不见你回来。难道——”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我的面色早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也不再问下去。

我答道:“正是。这件事层层变化,实在出乎意料。此刻还没有结局哩。”我把经过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杨少山也补充说:“事情都已明白,偏偏只缺一粒珠子。”

霍桑张大了冷静的双目,瞧瞧我们二人的脸,又把目光垂下去,移注在地板上。他默然不加表示。

少山又作央求声道:“霍先生,你想那个外国流氓可容易找?”

霍桑仰起头来,缓缓答道:“你只要找那个外国流氓?”

“不,不是。我只要追还珠子。”

“这才对了。但是你的珠子到底值多少?”

“我本来是花了五千六百元买来的,是便宜的;而且这还是两年前的价,现在当然不止这个数目。霍先生,你到底能不能把这东西追回来?”

霍桑向我瞧了一瞧,发出一种没精打来的声音来。

他道:“你要求珠还,尽我们两个人的力,无论如何,我相信总可以成功——”

少山枪口道:“唉!那好极!”

霍桑阻住他,“慢。不过办起来很费手续。我以为你如果舍得这五千六百元的代价,就这样算了吧。”

霍桑虽说能够珠还,却带着敷衍的口气。实际上他对于这个没头没脑的外国流氓,显然也同样没有把握。可是杨少山把握着珠还的希望,还不肯放松。

他道:“霍先生,我不是舍不得钱,是舍不得珠子。这东西真难得见。你若使有法子能够追回,我一定重重酬谢。”

“虽然,珠子的原价只值五千六百元。酬谢的数目当然也不会超过原价。我的意思——”

少山疾忙道:“这也不一定。你们只要能把原物追回,以金的数目即使超出原价,我也愿意。”

情势在步步逼紧,容不得霍桑含混敷衍。我有些替他着急。

霍桑仍瞧着地板,缓缓问道:“那末,你愿意出多少?”他说时又把眼梢向我们俩瞥。

这有什么用意?他似乎在那里计较酬金的多少啊。这是我的新经验。莫非他对于这失珠果真已有了成竹,特地要破一下杨少山的竹杠?或是他明知这件事还十二分棘手,不能不多备几个钱,以便设法把原珠买回来,借此保全我们的信誉?

杨少山答道。“无论多少,听你吩咐好了!”

霍桑瞧着我,说:“你想两万够了吗?”

话好像是问我的,可是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我不接口,只随便点了点头。

杨少山忙应道:“唉!两万并不多,一定遵命。不过你可也能保得住一定珠还?”

少山果然是个阔客,可是他这问句也厉害。霍桑可能作肯定的回答吗?

霍桑看着他自己脚上的白皮鞋,仍淡淡地答道:“你要我保证?嗯,那也可以。不过有两个条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应允。”

“什么条件?”

“第一,你得立刻签一张两万元的支票。”

少山摸摸他的肥颊,呆瞧着不答,似乎有些疑惑。

霍桑问道:“行不行?不然,我们尽可以作罢。”

少山应遵:“可以,可以。还有一个条件是什么?”

霍桑道:“从这时候起,须定限十四个钟头,才能把这原物交还你。”

奇怪!霍桑真能够限时交还吗?他不是已经有把握了吗?但是这件事他完全不曾预闻,可以说茫无头绪。自然,他的才智是过人的,可是他究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怎么能轻易应许呢?

少山一口应允了,立即签出一张支票,授给霍桑。霍桑也取出一张名片来,在片背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他含笑道:“这是我的保证。我nl虽大家信任得过,但慎重些总比较妥善。”他说完了,立起来要告辞。

杨少山也立起来,问道:“霍先生,能不能容我问一句?你对于那个外国流氓可是已有些头绪万?”

霍桑皱着眉毛,说:“杨先生,珠子是一件事,外国流氓是另一件事。刚才你说只要追还珠子,我答应的也是这一着。要是你一定还要追究这外国流氓,那我们得另外谈一谈——”

杨少山忙摇手道:“不,不,我只要珠子。”

霍桑道:“既然如此,你不必多问。你的珠子,明天我交还你好了。至于这中间有没有外国流氓是我的事,你不必费心。明天会。”

霍桑的眼光似乎有独到之处。他已经知道这件案中实在没有什么外国流氓,只是金宝说谎。他大概已经拟成什么方法,一定能叫金宝吐实,然后将珠子追回来。但是我们回到了寓所,我在晚餐席上把这意思问他,他又不以为然。唉,波痕还是在推展!

霍桑摇头说:“你误会了。外国流氓是有一个的。”

我惊异道:“当真?”

“怎么不真?不过那科国流氓‘的名词是金宝给他胡乱题的。实际上那人并不是流氓,更不是外国人。”

“怪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样详细?”

“不但如此。如果你喜欢知道那人到底是个怎么样人,我还可以把那人的衣服状貌说给你听。”

我停了筷子,惊问道:“这样说,你已经看见过那个人?”

霍桑点点头,从椅子上立起来。

晚饭完毕了,我们回进办事室。霍桑把窗全开了,烧了一支白金龙,坐在窗口的一张藤椅上,手中取一把折扇摇着。我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同样烧了一支烟,又向他究问。

我道:“霍桑,难道你果真看见过那个抢珠的人?”

霍桑呼吸了几口烟,答道:“我告诉你。那人身长五尺九寸,长方脸,身体很结实,穿一身山东府绸西装,杭纺衬衫,玄色领结;头上一顶草帽,已略略泛一些黄色,还是去年端午节的前一天买的,足上穿一双树胶底白虎皮鞋子,走起来非常轻快。此外还有一个特点,他虽穿西装,头颈上的领子是软的;这就是因为他素来不喜欢戴硬领的缘故——”

我搀言道:“喂,你对于这个人既然这样子仔细,何必呼咦叨叨?你为什么不爽快些说明了?”我觉他说得琐琐屑屑,有些不耐烦听。

霍桑仰起身来,把诧异的目光瞧着我。“你还要问,那个人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曾把那个人的衣服形状说给你听了吗?”

“穿这样西装的人,同样的不知有多少。别的莫说,就是你今天的打扮也是仿佛相同。”

霍桑嗤的一声笑出来。“你猜着了!不过你的话还有几分不切实。你说我的打扮,和我方才所摹状的‘仿佛相同’,就欠透彻。其实何止‘仿佛’?简直是丝毫没有两样啊!”

我放下纸烟,张大了双目,一时说不出话来。

霍桑拍手笑道:“你还诧异吗?那个夺珠子的人——就是金宝所说的外国流氓——就在你的眼前啊!”

我定一定神,正色道:“霍桑,你还说笑话?”

霍桑也敛着笑容,答道:“包朗,真的。夺珠子的人就是我。要不然,珠子当然也没有着落。那末,我怎么敢轻轻和杨少山订约?”

话果然不错。但是内幕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实在是我所梦想不到的。

我作惊喜声道:“霍桑,你真是个怪人!我怎么想得到这件事是你干的?现在那珠子在你身边吗?”

霍桑摇头道:“不,珠子不在我这里。”

“怎么?珠子不在你身边?那你怎么应付杨少山?”

“我们受了他两万元酬谢,少不得要教他满意的。对不起,你拿一张信笺来。替我写一封口授的信。”

“我问你珠子在哪里,写信做什么?”

“别多说。信就关系珠子,你听我的话写好了。”

我无奈,只得取过信笺,执笔等待。

霍桑朗声念道:“少山先生;你接到这一封信后,可赶紧往地方法院去投案质证。侦探长汪银林一定会将你的一粒玫瑰殊原物奉还。承蒙见委,幸而没有辱命。包朗霍桑同启。”他顿一顿,又说:“信上的日期,须得写明天早晨九点钟。因为这封信必须到那时候才能让施桂送去。”

我写完了信,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既然夺得了珠子,怎么又向汪银林去要?我委实还在鼓中!”

霍桑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呼吸着烟,显得非常闲适。

他答道:“你别慌,我说给你听。我从许为公那里回来的时候,还只三点半左右。我下了电车,走进爱文路,正自缓缓地踱回寓所里来,忽然看见一个人偷偷掩掩地从这屋子里出去。那时我和他的距离虽远,却明明看清楚那人从这门口里出去。我看见他贼头狗脑的模样,知道有些踢跷,便停止了脚步,立在树背后,等他走近来。他的匆忙的形状越发使我疑心,我便跟在他背后。”

“这个人就是曹金主?”我趁他吸烟停顿的机会插问一句。

霍桑点头道:“是的。我跟他到爱文路口相近,他似乎已觉察我了,回头一瞧,便拔步想逃。我再不能客气,便上前把他追住。我向他问话,他一面支吾,一面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团,悄悄地向后面一丢。我幸亏眼快,急忙将纸团拾起来,是一粒红色的珠子,那时我一松手,他已脱身飞奔。我追赶不及,便向一个站岗的警士打了一个招呼。那警士就飞奔上去,果然被他追得。

“我带了珠子,就到泥城桥去看汪银林,向他说明了情由,就把珠子交给他,预备查明以后,交还原主。我觉得那人既从我们寓所中出来,也许有什么岔子,所以邀汪银林一同到这里来瞧瞧。我们走到爱文路口,又碰见那形迹可疑的严福生。江银林就跟着他去,我一个人就先回来。”

这番话才决破了最后的疑障,使我从皮鼓中钻了出来。小戏多锣鼓,我委实想不到这件事的波折会这么多。

我问道:“既然如此,当我领了杨少山到这里来,你和我们会面的时候,你早知道你所得到的玫瑰珠就是杨少山的东西。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立刻说明白?”

霍桑放下了纸烟,答道:“你还怪我?我所以不马上说明,就为你啊!”

“为我?什么意思?”我怀疑霍桑又在施展诡辩术。

他说:“当时我瞧你的神气,正是一团高兴,分明认为这件事你已经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独力破获。所以你一听得杨少山叫我帮同着侦查,你便现出失望状来。因此,我定意成全你的意思,暂时不发表,也可以使你得到一种单独实习的机会。你难道还不能谅解?”

我低沉了头,不答话,心中还在估量这番解释中有没有诡辩的成分。

霍桑又说:“包朗,这件事你干得真好。你着着进行,步骤都非常合度。至于最后珠子下落的一着,你意料不到,原也不能怪你。据我看,你的推测和理解,比从前着实进步得多了。”

我觉得面颊上有些热炙,答道:“你的称赞,我不敢受;你的成全我的好意,我倒不能不道谢呢。”

霍桑道:“这也不必要。我所以不早一些说明,除了成全你,另外还有一层作用。”

“晤?”

“你想那时候我如果直截说服了,没有这一回曲折,杨少山岂肯爽快地拿出两万元?”

我拦住他说:“慢!关于这酬报一项,我本来有些奇怪。你从事侦探工作,从来不曾跟人家计较过金钱报酬。这一次你分明要敲杨少山的竹杠,却教我做愧——”

霍桑突然举起了执折扇的右手,正色道:“包朗,你误解我哩!你总知道我的服务的对象,是在民治制度不曾彻底下的一般无拳无勇含冤受屈的大众。杨少山是个小官僚,拥着娇妻美妾,钱的来路也不一定清白,难道我们应得为了他的一件奢侈品白白地奔走?这种人不趁机叫他拿出些钱来,又叫谁出钱?老实说,我正觉得这个数目太小。刚才他很知趣,不要追究别的了,不然,我正打算再挤他些出来呢!”

话说得近乎声色俱厉。我低垂了头,默默地不加答辩。原因是我的确误解了我的朋友。误解是一个知己朋友所不应有的。风习习他从窗口溜进来。电灯光映照霍桑的眼珠,在烟烟池发光。

霍桑又向我道:“包朗,你可知道许为公叫我去做什么?他就为了民众工团的经费太支细,和我商量募捐的方法。所以杨少山给我的那一张两万元的支票,我早已封好了,预备明天差人送得去。”

霍桑最后一句话,在下一天早晨果然证实。因为施桂换回来一张民众工团的收条;收条上面写着我们俩的姓名,那经募人的具名不消说就是许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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