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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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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星煌的留学事件,在他本人与朋友中间,似乎还没有在郝家讨论得那么热闹。

第一,是葛寰中来商量他与大小姐的婚姻大事。依葛寰中的主张,苏星煌是个了不起的少年,有志向,有才能,又有学问。现在官场中许多有见解的上宪,说到这个人,已经是刮目相看了。他上学台的那封信,洋洋数千言,几乎句句可诵,风闻岑大帅看见,也颇叹赏。以官费派遣留学,简直是手到擒拿。一旦留学回来,立刻就可置身青云,扶摇直上,干大事,垂大名,将来的希望,岂是说得完的?如此一个少年,安能把他忽视了。所以,最宜在他留学之前,便把大小姐说给他,把婚姻定妥,将来大小姐既可稳稳地做个夫人,而丈人也未必没有好处。他说完之后,还加以一声感叹道:“唉唉!可惜我的女儿太小,大哥的女儿又新嫁了,不然,我倒要把他抓住的!”

郝达三道:“葛二哥谈的正经话,就遭你们行船走水,风啦浪的打岔了。太太,我们好生来商量一下,大女儿的事情,在我看来,是可以放的,你到底是啥意思?”

郝达三也觉得他太太所顾虑的不错,便也不好坚执己见了。倒是葛寰中还解释了一番,不过到底不敢担硬保。于是大小姐与苏星煌的婚姻,便只做了家庭中的谈资,使得大小姐很不好过。她母亲便时常送她到叶家、孙家几家至亲处去排遣。

郝尊三笑了笑,把他嫂嫂望着。

郝太太又说:“是嘛!人家早说过,长江里头,无风三尺浪。海比江宽,大风大浪,更不必说了。你们想,船在浪里打滚,是多险的事,就不淹死,也晕死了。”

郝太太又是顶反对的,她的理由,除了漂洋过海生死太没有把握之外,还说:“学手艺,我先看不上,说通天,总是一个匠人。说到功名,做官罢咧!好处,不过是做大点的官!葛二哥,我们这种人家,做官有啥稀奇?我们的亲友,哪家没有几个官?我们郝家,从祖老太爷下来,不是知府,就是知县,达三本身也是个同知啦!我们所缺欠的,并不是官,只是人丁。人丁太不发了!何苦还把一个独生儿子弄去漂洋过海,吃了千辛万苦回来,终不过做个官。与其这样劳神,不如挪万把银子,跟他捐个候补道,只要他福命好,得几趟阔差事,署几趟缺,搞干下子,还不是可以做到督抚?出洋留学回来,总没有这样快!”

葛寰中笑道:“达三嫂真是没有出过门的人。你可晓得,现在从宜昌以下,就是洋船、火轮船了?坐在上面,多太平,多舒服!我是坐过来的,该不是诳话吧?”

葛寰中知道话已不能再说,只好向郝氏弟兄开个玩笑道:“我们达三哥哩,又太不争气,不多生一个儿子。尊三哩,又安心当个老童子,三十几岁了,不娶亲。你们郝家的人丁,怎么会发?尊三,我劝你破了戒吧!”

葛寰中深不以她的话为然,郝达三也不满意。两个人总说又三该去留学。“将来做官,断乎不像现在了。现在,只要你会请安,会应酬,会办一点例行公事,就可称为能员,就可循资上进。将来,是讲究真本事的,没有真本事,不说做官不行,无论做啥,都不行。即如眼前要仿照湖北办新政,把保甲局废了,改办警察,困难立刻就出来了。候补人员这么多,办保甲,好像大家都会,因为并没有什么事做,只坐着拱竿大轿,带着兵丁,一天在街上跑两趟就完事。一旦要办警察,这是新政了,从外国学来的,你就得知道方法才敢去接这差事。如今不是还在物色人吗。光说这一件,就可推想日后的官,断非捐班做得了的!……”

葛寰中又是一个极口赞成的人,他说:“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如今办理新政,顶吃亏的,就是没有人才。比如我们机器局,这也是新政之一了。除了几个从外面找来的熟手外,本地方真找不出一个人。据人说起来,就这几个熟手也很不行,声光电化这些格致学问,他们都不懂。他们在上海,也只能学得一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手艺,至于深点的道理,就非到外国去学不可了。其余的新政,都如此。所以一班上宪只管奉旨催办新政,而总办不出什么好的,就由于没有人才。如其此刻跑到外洋去学一些,以后回来,真就是了不得的人了,将来的功名无限,好处也说不完!”

第二,便因苏星煌之出洋留学而商量到郝又三同不同去。

她说:“他既是要走,并且是漂洋过海,谁能保得定他就太平无事?行船走水八分险,我至今还记得,我八姨妈的兄弟秦老二,那年就了泸州的馆,大家劝他起旱坐轿去,他不肯,偏要坐船,说坐船要舒服些。在东门外包了一只大半头船,正是涨水天,择了日子,他早晨敬了祖人下船。哪晓得船一开出去,在九眼桥就把船打破淹死了,船夫子跑回来报信,敬祖人的蜡烛才点了一半。你们看,这还是东门外的小河啦!大前年孙二表嫂从湖北回来,也说水路险极了,走一天,怕一天,她在万县就起旱走了。所以,才有这句话:行船走水八分险!如今倒要漂洋过海,还了得,这简直是拿性命在打漂漂了,我女儿难道没有人要了,定要放给这样一个人?”

太太的话,却终说不通,到最后,她竟自说:“又三是我们郝家的人种,我不要他离开我,比不得他是有弟兄的。”

叶姑太太从旁杀了出来道:“葛二哥,你倒不要那样说。火轮船也有失事的时候呀!我院子外面住了一个卖珠花的广婆子,她就亲眼看见一只火轮船在南京吗,或是在啥子地方,遭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几百个客人,不是烧死,就是淹死,没有跑脱一个!……”

但是郝太太顾虑很多,先前顾虑的是弟兄多,没有许大家当。现在顾虑的,倒是他本人留学了。

他嫂嫂却说道:“葛二哥,只要你劝得他转。他们学道的人,真把子孙看得轻,我平日也就那么样地在说。”

于是郝又三出洋的事也就打消了。他自己倒也不觉得这是可以惋惜的,反而是苏星煌、周宏道、尤铁民几个准予派遣,每年以三百两银子到日本去留学的朋友,深为他扼腕。他们在走之前,还随时撺掇他说:“男子志在四方,根本就该足迹半天下!何况你已是二十多岁成年的人,难道还舍不得父母?只要你肯走,父母哪能拉得住你。你也是治过新学的,总可以把那腐败的孝顺思想撵出脑筋的啦!中国瓜分之祸,已如此其亟,我辈有血性的少年,岂能还埋头乡里,不求点学问,把国家救一救吗?出洋原本是辛苦事,可是我们今日不吃苦,将来瓜分之后,那日子更难过哩!如其你把父母说得回心转意,答应拿钱送你去,自然好;如其真不答应,你也可以偷出来,跟着我们走。我们既是同心好友,大家把官费匀点出来,也够你留学了!”

三老爷又从而做证道:“这倒是真的,火轮船未必可靠,上回《申报》上,不是载过一只啥子国的海船,在啥子口外遭风吹沉了吗?”

“我没有啥子意思。我名下只有这个女儿,想好好生生嫁个人家。像苏星煌,照你们说得那么好,放也放得,不过他不走就好啦。既要出洋,我问你,把大女放给他,只是说妥了,下了定,就完了吗?还是过了门完事呢?我想,两者都不好。一则,苏家不在这里,他又走得远远的,简直是个没脚蟹,就不说路上出事,设或他不回来呢?我女儿怎么得了!况且人一到了外国,变不变心,也难说,李鸿章的儿子,不是一到日本国就招了驸马吗?设或他也去招了驸马,才没把我呕死哩!所以,我一听见他要出洋,我心里就动了,我好好一个女儿,为啥子要害她一辈子呢?”

他还是不能决定。有时也觉得留学的好处多些;不过想到一旦离家远行,又有点依依。一直到次年夏初,几个朋友已在望江楼踏上东下重庆的船,他到望江楼送行,在葛寰中特为行人而设的饯别筵上,才这么向行人们说道:“你们先走一步,且等你们做了开路先锋,把路上情形、海外情形告诉了我之后,我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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