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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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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又三回家之后,在床上直睡了三天。他母亲也坐在床边上,不住口地抱怨了他三天。而话哩,老是那么几句:“这样血淋淋的事,也要去看,真不把自己看贵重了!你又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是看武打戏,我还不大放得下心,为啥子去看杀人?骇病了吗?造孽哟!半夜三更都在呻唤……”

他父亲只是说:“年轻人胆气不足,还不宜看这等凶事哩!”

香芸呸了她一口道:“你才是个美人哩!妖妖娆娆的,活是一尊观音菩萨,所以哥哥才心痛死了!”

郝尊三在旁边咂着杂拌烟道:“日本国倒听熟了,离中国有好远?”

郝尊三又插嘴道:“要是不远的路程,我倒想去走走。”

郝太太问她儿子:“苏星煌要到日本国去留学吗?……既这样,你大妹妹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郝又三道:“这却要与家严商量了才能定。”

郝又三道:“舍下还没有那东西哩!……你们大概几时可以走?”

郝又三走去笑着问道:“大表妹在批评哪个?”

郝又三笑道:“那天仅仅是看砍头,已那么不容易受,若真个看活剐,我一定会骇死了。岑制台这个人,看来,毕竟还有点恻隐心的。”

郝又三笑了起来道:“你这个人好老实!逗你的话,你就信真了。告诉你,廖观音啥子人都不像,只像她自己。我并不是爱她,只是看见好好一个活人,又是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如何会一下就死了,并且脑壳一下就离开了身子。我的心的确是痛的!我把那时的情形细细摆给你听,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苏星煌道:“尊三先生也有意留学吗?真可谓老当益壮了!”

苏星煌看着他道:“尊三先生没有看过地图吗?”

苏星煌把他仔细看了一番道:“你那天大概看得太逼真了,所以你的刺激受得特别大些。我幸而眼睛差一点,可是也难过了几天。”

苏星煌只好看着郝又三一笑。

春兰进来说:“苏三少爷来了,老爷刚走,三老爷陪着在,问少爷出不出去?”

待郝又三送了客进来,叶大小姐的声气已在堂屋里闹麻了。她的话是:“……那脸上颜色真说不出来,又黄又黑的;顶不好看是那副眼镜,为啥子一天到晚都撑在鼻梁上,见了人也不取下来?”

她眼睛眯得更其成了一条缝道:“像一个人?自然跟你很亲切的,自然不会像到舅母她们老人家。难道说,像大表姐吗?那倒是个美人!”

她的母亲早就有意思将她说给郝又三的,她哥哥、嫂嫂没有话说,只她三弟说了一句:“人家说的,掉换亲,不吉利;彼此都该慎重一点的好。”其实,是郝又三不大愿意。他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只是见了别的年轻姑娘,乃至看见一个寻常样子的少妇,都感觉得脸会烧,心会跳,眼睛会不自然地偷着瞧看,多见几面,还会想到不好的方面去。独于他这表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见了面,总生不出异样的感觉来。所以,一听见父母谈说到与叶家开亲的话,他就有点不自在。但是不好说,只是转弯抹角示意给三叔,请他出来设法阻拦,而又要使叶家姑妈和自己的父母不疑到是他不愿意。

她的女儿文婉,比郝大小姐小一岁,身体却要胖大些,圆脸大鼻子,很像她舅母,只是眼睛小,耳朵小。却是极爱打扮,一天要洗三次脸,搽三次脂粉,涂三次红嘴皮。性情也很爽快,说话大声,又爱说笑。同她香芸表姐比起,好像是极不同的两个人,但两个人却说得拢。彼此一遇着,总是一步不离,无论昼夜,且无论有事无事,总在一处,总在咬着耳朵说些不使别人听得见的话。

叶家姑太太也回来看他,自然也有一番话说,不过结论却与她哥哥嫂嫂不同。她的意思,以后有杀人机会,又三还应该去看,多看两回,自然而然就看惯了,就不怕了。她以为又三将来做官,难免不遇着青衣案、红衣案,要坐堂上绑的时候,如其不先把胆子练大点,到那时候怎么办呢?

叶姑太太叱了她一声道:“婉儿!你就是一张口乱说!哪里像个女娃子!”

叶大小姐道:“我已经听过了,果然很惨,叫我们去看,也一定会骇病的。不过……”

但他在叶表妹跟前,依然是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因此,叶文婉问到他:“你这么大了,为啥子看杀人,会骇病了?该不是爱上了廖观音,看她遭杀,杀得你心痛?”

他赶快把鞋后跟拔起来就走,才出房门,就听见叶表妹问他大妹妹道:“就是他吗?……”

他大妹妹把耳朵掩住道:“请你不要摆了。你头次说了后,我一夜都没睡好。”

他也才这样笑着答道:“你才晓得吗?因为她很像一个人,所以才杀得我心痛!”

“这可说不定,只看学台那里的消息。不过我已决定了,他那里就不行,我也要设法走的。只不晓得一年到底要用几百两银子?若由我自己筹措,恐怕行期至早都在明年春上了。你哩,到底愿不愿与我们一道走?”

“老实像哪个?你说!”

“我不是想去留啥子学,因我听说日本者乃从前蓬莱岛也,其中必有仙人,我想去访一访道。”

“就是你的好朋友,说不定还是你家娇客哩!”

“到底还是野蛮举动!我那天很有些感触:第一层,如尤铁民所说,廖观音这些人实在不应该杀,实在是值得崇拜的伟人。第二层,我翻了翻法学书,像中国所说的谋反叛逆杀无赦的罪人,在文明国便叫作国事犯,很少有处死刑的;逃到外国,还照例得受保护;而我们简直不懂,名曰举行新政,其实大家都是糊糊涂涂地在搞。第三层,那天看杀人的不下千人,你只听听那片欢呼的声音,好像是在看好戏一样,有几个人如你我难过到不忍看,不忍言,甚至病倒了的?一班人如此凉薄残忍,所以官吏也才敢于做出这样的野蛮行为,而大家也才毫不见怪。自那天以来,差不多天天都同铁民、宏道几个人在研究。觉得要救国家,要使中国根本维新,跻于富强,只在国内看些翻译书,实在不够得很,我们总得到外国去实实在在学点真实本事才对。我们三个人约定了,打算到日本去留学。我本来在学台那里上过一次书,请他设法选派学生出洋,听说已得首肯。如今我们再热热烈烈地上一次书,并找人从旁吹嘘吹嘘,我想一定可以成功。我们已经是三个人,田伯行自以为岁数大了,不去,只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如其有意,只需加一个名字,那是很易为力的。”

香芸一声不响,起身向房间里就走。叶文婉笑着跟了去,还一面在说:“就再留学,还是一个偷鸡贼相。叫我来,先就看不起那副尊范。说些话,人家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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