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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舞

第十六章回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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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登云懒洋洋的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的脑子没一瞬息宁静过,虽然并无检讨意思,而前尘影事却总要乱云似的涌到眼皮上来。

是五年前一个春天,他一度投考了重庆大学和四川大学,俱失败了之后,一个中央的什么机关恰从南京、汉口撤退到大后方,正在恢复工作,扩大用人之际,他二哥抓住机会先挤了进去,当了一个独立部门的主任。接着,他同好几个同学,好几个同乡,也凭藉关系挤了进去,独他抓到了一个不管文笔事情的科员,这是他入社会之始,而人生之门,是这样轻而且易的对他打开了。

他也同他二哥一样的脾气,感觉到自己对别的什么事情兴会都好,也都干得下,就只不宜在公事地方办那按部就班的挨板事。尤其在打国战之初,若干年来的观感一变,不管这战事的结果如何,大家总感觉到一切全在变;将来的生活情形绝不会像以往,好吗?歹吗?没有一个人敢预料,也没有一个人想到去预料。一切人却都是兴奋的,都想参加到这伟大的事变中,卖一分气力。中年以上的人鼓不起好大的劲,只愿多多贡献一些透彻的意见,凭着他们不大够的经验,一天到头说这说那;而中年以下的人,则是专重实际,想到哪便要干到哪,为什么不这样干呢?横顺是要这样干的!干了再说:那时是一股朝气,活像北伐军才到长江流域时样,而主持大事的人也正在提倡“干!”于是他二哥在半年之后,首先就跳了槽,从这个机关,跳到那个机关,从文的机关,跳到武的机关,从大后方跳到最前线。他哩,原也要跟着跳的,原也打算冲到前线去当一名政工人员,或歌咏队里去占个位置,相信凭自己的天才,是绝对可能干出点成绩来。但是却没有冲成,反而在那毫不合意的机关里,住了差不多两年。

这原因说起来很简单:他那一科里有三个女职员,虽然不是随着机关撤退来的旧人,但差不多是同时逃难来的下江人。下江人,而又是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少妇,光是那种打扮,那种风姿,在那时的陈登云眼里,几乎无一个不是安琪儿,几乎无一个安琪儿的一颦一笑不使他发狂。发狂的也不只他一人,若干同事的收入,几乎十分之九都给报效光了,而真正得了实际恩惠的,并不是他们这一伙。他至今还记得,假使在下了办公室后,能够邀谁随侍到英年会对门大楼去奉陪一杯咖啡,或一杯可可,已经算是万幸。一直到三个安琪儿一个一个变做了高级职员的夫人,不再到办公室做摆设时,陈登云方一怒之下,下了决心赶一下时髦,要到陕北去进抗大。

那时,重庆正在苦难中。从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四日被日本飞机大轰炸大焚烧之后,中国的防空力量越不在日本人的眼中,日本飞机的来去便越是自由。到三十年六月四日大隧道惨案发生起,整一个星期的疲劳轰炸,像陈登云这伙自以为在恋爱中不得意,而神经受过创伤的青年,实在非逃不可。陈登云于是就向他二哥的朋友处拉了几千元,喊着赴陕北的口号逃来成都。

他现在还记得清楚,那时在四川本省内逃难的狼狈和辛苦。飞机已经实行登记审核制,若是不认识军统局的人员,休想买票。新制初行,格外严厉,一张准许证,他本可以钻营到手的,但是起码也得等上半个月。公路局的汽车哩,正因为人事关系未调整好,交通部不管,别的机关不帮忙,弄得只剩下十几辆破烂卡车,行驶在这段顶要紧的成渝公路上。只管规定一车载四十二人,但是天晓得那数目字,而且车票很难买,又还没有公开的黑市可钻。小汽车因为“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原故,能在四百五十公里的公路上跑的,他,陈登云,在那时尚没有资格挨得上哩。剩下来的只有溯江而上,到乐山后再乘汽车上省的一条路,许多人都如此走,上行轮船多,也还挤得下,说起来不过多耽搁几天。

民生公司一只中型新船,大概叫“民武”罢,搭客是超过了规定的。陈登云所住的那间房舱内外,全打上了地铺,从架子床伸脚下来,要到门外栏杆边去撒一泡尿,都得从人们的肩头边踩过去。断黑在朝天门磨儿石码头才上船时,陈登云是不自在极了,天气热,码头上又通夜在上货,在床上流汗睡不着,但又不能到栏杆边去纳凉,设若不想到去陕北还有多少苦头待吃,依他老脾气,他是决计不走的了。一直到天色未明,船已开出去,船舱里透进了一股凉风,他方摆开大四门,呼呼的睡着了。

在江上两天,听不见警报,看不见报纸,平静多了。但又感到岑寂。满船的人,除了谈战事、谈轰炸,都是他听得不要再听的话外,便是谈各自本行内的私事,听了也只觉生厌。消遣的书不曾带一本,就带了,也未必能消遣。如何消此永日?加入一船牌局去打牌吗?倒可以,并且他自己也敢负责绝不会把全部旅费输光,然而从他提出到陕北去的口号时起,即已赌过咒,永不再喝酒,永不再打牌。换言之,他安排牺牲了来为国为民,他就该先从戒酒、戒赌来磨练自己,要痛痛的磨练,要磨练到能够把握自己。这两天,不就是好机会吗?傍晚时,船过了泸县,停泊在蓝田坝码头上,他跳上岸去找茶馆喝茶时,很佩服自己有毅力,有决心,有耐性,而且有吃苦头的本事。

从蓝田坝到宜宾又是两天的水程。这两天,他不寂寞了,因为同房舱里换了一个客人,而且是一个有趣的人。

这即是庞兴国,四十年纪,五短身材,斯斯文文的人,态度也好,谈风也健,能够几天几夜谈出你喜欢听,而毫无半点使你发生反感的话。并且不管你是什么人,他都能一见如故的随和你,恭维你,使你也不知不觉的把他引为老朋友,而向其说心腹,并以出处大计来请教他。那时,他刚奉着一个什么机关的命令,到云南去干办一件机密公事,经好几个月工夫完成了,才奉命由川滇西路,沿途调查着来到蓝田坝,也是安排从乐山上省的。

一到宜宾,“民武”轮的乘客有一半是即刻就换上民生公司另一支小得坐上百把人便无插脚余地的汽划子。大家便挤在划子上过夜,只管又热、又脏、又臭,而臭虫又到处咬人,却又弄不到船票。

如其不亏了庞兴国随身带了一名勤务兵,不亏了勤务兵的一身老虎皮,以及他在江湖中学得的一套欺哄吓诈的本领,陈登云和他的主人还没本事抢得到这种罪受。

天气是那么热法,小汽划子被各机关的人员三番五次检查着,凭人情、凭势力,又横插了四五十个出了双价的客,及至开行之后,全划子直变成了一具烤炉,一切是滚烫的,连人的呼吸都是。

这样烤了两天,到船泊竹根滩,船上执事人员声明,奉了驻军和税警命令,下午要盘舱检查,必须明日上午才能启碇到乐山。一船的旅客都焦躁起来,质问船上执事人员,为什么要如此耽误行程?船上执事人员只意态悠闲的挥着扇子说:“这是军队的命令,干我们啥子事!我们公司规定的,原是两天到乐山,上一次尚是两天到的,这一次,偏又出了花样。大概是什么人把他们得罪了罢?你们有本事去请求得个立即放行的条子,我们巴不得今夜赶到乐山,你们少受一天罪,我们少开两顿伙食,大家都好了!……”

然而在“军事第一,军令至上”的时代,谁能有这本事?陈登云是颓丧极了,并且影响到了他赴陕北去的勇气,仅只这一段旅行就这样的苦,这样的烦难啊!

还是庞兴国得了主意,他说,与其在汽划子上受热受苦,不如多花几块钱,雇坐黄包车,四十华里路程,顶多三小时就到了乐山。那里有较好的旅馆,有较好的浴堂,并且有著名的棒棒鸡,有著名的江豚可吃。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又可赶车上省,只须不多几十块钱,便可买得舒服,陈登云当然赞成。

竹根滩有几里长的一条正街,是犍为、乐山两地盐的出口,是各盐灶必需的煤的进口,是财富区域,可也与其他码头一样,靠船的码头还一直保存着原始时代的面目,极简陋的房子,极崄巇的河岸,还照例的垃圾遍地,肥猪、癞狗与人争道,却也照例的在码头内面才是整齐的马路,才是整齐的商店,也才有上等茶馆,上等饭馆。令陈登云惊奇的,尤其是一条长街走完,来到运河边上,一望对面的五通桥,简直是一幅幽美图画。

一条相当宽的运河,随着山势曲曲折折流出,两面的山不高,有些有树,有些没树,倒不甚出奇。而最勾人眼睛的,便是那两道河岸上的大黄桷树,每一株都那么大,每一株都浓荫如幄,人家,盐灶,甚至盐井,都隐隐约约的被枝叶掩映着。近三年来,陈登云一直没有忘记那景致,也一直想到去重游。

他们在乐山果然只住了一夜,凭庞兴国的势力,居然弄得了三张木炭卡车车票。临到上车,又居然加钱弄得两个司机台上位置,虽然挨着左前方的木炭铁炉,差不多有汽划子上那么热,到底不像车厢里插干柴似的挤,起码也容许你有抽纸烟的空间。

是他们的万幸。木炭车从上午七点半钟开行,载了半车货,载了六十多人,到夹江,又挤上三十个人,从远处看去,是一座人山。本已过重了,而车子又是五痨七伤的,它一路气喘,一路挣扎。到上坡时,简直像一个病人。就这样,一路上还有斜挂一支手枪的好汉,率领几个他已收过钱负过责的人,非命令车子停下,拼命挤上去不可。然而它竟能一步一步的走过眉山,走过彭山,渡过新津河,走过双流,费了十五小时,到夜间十点过钟,居然爬到成都南门车站。乘客们一下车,无一个不有“也拢了”的感觉,也无一个不倾心佩服司机的本事真大。

那时,八达号还没有开张,小马、老金诸人还未上省,现在的许多朋友,陈登云尚不认识。下车之后,跑了好几家旅馆,才在学道街一家什么旅馆,找到了一间铺。平生没有经过这一次旅行的劳苦,人是疲倦极了,倒头便睡,虽然蚊子、臭虫是那样的在朝他进攻。

一连在成都住了好多天,碰见了几个老同学,谈起到陕北去的话,有的摇着头说:“太难走了!且不忙说朝北路上走的汽车难弄到票,那些到了西安的,有的也被抓回来!”于是就历数着一些为他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人,有大学学生,有中学学生,也有曾经是学生而现在是干着各项职业的,从说话人的口头说出,大抵都是百分之百的有干劲、有学识的猛勇青年。其中有几个,据说已过了三十的人,目前还有一多半关在集中营里,消息全无;有几个还是二十七年就抓了进去,除非很有势力,尤其和几个什么社有关系的,才被家属保了出来。

这种言谈,陈登云在重庆早已听见过,只他并不深信,认为这是政府阻挠青年去陕北的谣言。以他在单纯环境中培养出的单纯头脑推论起来,到陕北不过为的找一个可以出气力、流血汗的机会,来报国报民,拿情理来说,并不算犯法,也是打国战时在大后方的青年应该干的,从读小学起,先生们也是这样在教导,他怎能相信在这个时期,会由政府中的人出来阻拦,还认为这是叛国行为?但是,到今天,他只管还在诧异“真有这样的事吗?”而原来就不很坚决的信念,遂也起了根本动摇。

问题是他既已来到成都,不去陕北,他又干什么呢?有两个已在大学住了两年的老同学劝他考大学:“你是读得起书的,为啥不读大学?现在考大学比以前容易多了,大学也多,读四年,至低限度也有个资格。”但是他不高兴:“挣资格,有啥意思?设若要做官的话,只看关系找得如何,凭我晓得的,就有几个特任官都说不上资格。我到底也在机关中滚过两年,做官的秘诀,多少晓得一些,除非一步登天做上部长、次长,倒还有点意思,要是小官么,又犯不着再去读四年大学。若是真正为了学问而读书,倒对,我从前投考大学时,也有这念头。可是耽搁久了,啥都生疏了,不说别的,光是一篇国文就做不起。现在世道荒荒的,救国还来不及,哪有闲心再去读书造学问!”

那么,到底干什么呢?实在想不出来。无聊,无聊,天气又热,只好跑少城公园,坐茶铺,溜电影院,溜戏园。尤其使他烦恼的,就是旅馆太不能住,到夜来,不但蚊子、臭虫搅扰得不能安枕,还时时有闯房间的私娼,查号的军警,两者一来,都不免令人有点惊心动魄之感。不上半月,他真想设法回重庆去了,要不是有一天在一个什么画展场中无意碰见庞兴国的话。

光是碰见庞兴国到没有什么,但是同他一道的恰有他的太太,和他那刚满四岁的次子二和尚,这却使他的生活来了个大转变。

于是,他想起了在画展场中和她见面的那一情景:一件大领短袖的白绸旗袍,赤脚上一双高跟的白皮条鞋,头上一顶在成都尚不大看得见的宽边草帽,也像外国女人样,向左斜戴着,右鬓边的漆黑的头发是蜷曲在帽子下。打扮得那样的素净,光是外表,就给人一种新鲜淡雅的美感。庞兴国慎重的向她介绍“是一个有志趣、有本事、又能吃苦、又能耐劳的好青年!我们虽是仅仅同行了几天,倒合得来,因为他为人又驯谨,又热心,又端正,没一点时下青年的流气和骄气。”她含着微笑,向他有礼貌点了点头,只是戴的是茶黑色太阳镜,不大看得出她的眼神。他也必恭且敬的鞠了个躬。不过也只是鞠了个躬,就连在礼貌上应该有的几句“早听见庞先生说……”也好像忘记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而庞兴国的那番当面的恭维话,他只好绯红着脸,勾着头,低着眼,承受了。

已经在展览场的门口,照礼节是该互相告别了,但他却不知不觉跟在后面,一直走到街边。庞兴国问他:“要到哪里去吗?”“不到哪里去。”“有事情吗?”“简直没事情。”

庞兴国顿了顿才道:“那吗,莉华,我们不回去了,就到左近乐露春去随便吃点东西,作为欢迎他,好不好?”

“不好!”陈莉华直率地说:“光是请客,倒随你的便,若果连我也请的话,那我就不赞成下江馆子。”

“为啥呢?我觉得它的鱼头豆腐还不坏,自然比杭州清和坊王饭儿的就差远了!”庞兴国并不注意他太太的神气。

“大概庞太太是不大喜欢那口味的。不如到少城公园去吃静宁,它的鲫鱼豆腐,是辣味的。今天我邀请,沿途很仰仗庞先生帮忙,到成都来,还没有到府上亲候过哩。”

直到此刻,他算是才把应酬话补充出来。却也得力这几句冲口而出的话,方引起了陈莉华的注意。后来,据她自己表白,才见面时,还当他是个浑小子,从他说了不大喜欢这口味的话起,方慢慢查出他居然还能够体贴女人。

从静宁出来,他就陪着他们到丝棉街,顺便“踵府”亲候。次日又去正式拜访,于是更熟了,陈莉华也不那么矜持,居然能够开口大笑,居然能够接受他的纸烟。——那时还没有专抽三五牌的习惯——也居然有意无意的以那清澈的眼波正面的来审视他。到拜访的第三次上,庞兴国问到他在成都有什么事干时,他方把他的行动,以及打不出主意的烦恼,一一倾吐出来,并很谦逊的请求指教。

庞兴国是做官的,既知道了他的关系,以及他二哥的地位,遂极力劝他仍向政界活动;能够巴上去当一位执管大权的大一点的官,固然好,不然,就当一名承上转下的中级职员也好。他曾慨然说道:“尤其打国战以来,官味实在差远了,比起从前来。记得我从前以书记官代理珙县县长时,那是啥派头!真正上司只有师座一人,只要你把师座巴结得好,办事真够劲,钱也来得松活!……唉!好景不常,真可惜啦!如今是……不过,做官到底是正经出路,何况你已经打进了头关,又有你令兄的吸引。只是为啥你要把它丢了呢?”

自然不便说是为了失恋,只是夸张的说要做点实际上的救国工作。

“这就是你们年轻人没经验的怪想头!你们以为一定要亲自去冲锋陷阵的,才算是救国吗?却不知道在后方办事,也是救国工作,细说起来比冲锋陷阵还吃力得多!你只须把办事不要叫作做官,改个名字叫服务,你就明白了。若果不多留一些能干人在后方服务,我可以说那便没有前方,要粮无粮,要钱无钱,要人无人;不是无粮、无钱、无人,其实都有,只是没人办事,没方法送上前方去。所以委员长也怕我们在后方的都要丢下自己应办的事不办,忍不住一腔热血要朝前方跑,才再三昭示我们说,各人有各人的岗位,能够站在自己岗位上努力的,就算救了国了。委员长天禀聪明,我们能訾议他的话不对吗?……”

因而更不能向他说出要赴陕北去进抗大的原意,仅仅是表白出,任干什么事都愿意,只不想再当科员。

但庞兴国仍是固执地说:“万丈高楼从地起,年轻人不要太好高骛远了,其实由科秘出身,才是正途!”因为他,庞兴国,今日之巴到专员资格,而正是从三等书记一步一步爬起来的。

虽然话并不算十分投机,而两个人的交谊却进了步。庞兴国劝他先写信去前方问问他令兄的主意,再定出处大计。他,陈登云,接受了。庞兴国又劝他不要再住旅馆,“太不方便了,我们这里距新南门如此近法,一有警报,伸脚就可出城,如不嫌弃,不妨迁到舍下来住。舍下虽褊窄,到底还有一间书房可以下榻。”他,陈登云,也欣然地接受了。

陈登云自迁居后,不上一个月,几乎就变成了庞家家庭的一员。六岁多的大和尚,四岁多的二和尚,成了他的好朋友,随时要拉着他叫摆龙门阵,叫买东西吃。贞姑儿才一岁半,雇了一个年轻体壮的奶妈带着。王嫂则是洗衣煮饭一脚带,因为一个老伙房新近请假回简阳去了,说是要耽搁一两个月。

庞兴国天天要到专卖局和田粮管理处两道衙门去办公,有时还得到西门外省政府疏散地方去跑跑,一辆包车是他专用品,一名车夫、一名勤务兵只能服侍他一个人。他的太太陈莉华,好像也在一个什么机关里当职员,也是每天都要出门,不过没有包车,没有公差伺候,当然职分比她的老爷小,职务或许也比她的老爷轻,断黑以前总要回家,一个星期中也总有一二天的闲工夫在外面同朋友们讲应酬,回家的时间有时便在三更前后了。但是星期天,两夫妇却绝对不同别人应酬,老是早饭以后,要不一家人出城躲警报;便携着两个儿子,快快活活地去看电影,去吃馆子,去逛春熙路买东西。自从陈登云变为家庭之一员后,这一天也有他,而这一天也是他顶高兴的一天,因为庞太太居然不把他当成客人看待,两个孩子全交与他照料,偶尔买点东西,也总爱交他拿,说他比她的老爷还仔细。

及至更熟了,清问起行辈,知道庞太太娘家姓陈,排行第三,而又大他两岁。有一天,陈登云忽然冲口而出,把平日喊庞大嫂的名称改变了:“三姐,你今天又有应酬吗?”这是在吃早饭的桌上。大和尚首先起了感应,把筷子咬在牙齿缝间,笑说:“陈先生喊妈妈三姐!”

庞兴国也笑道:“可以的,一笔难写两个陈字,横顺你们舅舅不在了,添一个幺舅,又何尝不好?只是登云老弟吃点亏,哈哈!……”

陈莉华只抿着嘴皮笑了笑,很有深意的把那盈盈眼波向陈登云一扫,仍低着头扒她的饭。

大和尚拿眼睛把各人一看道:“我才不喊他幺舅哩!这名字怪难听的!”

他妈道:“就是啰!人家喊我三姐,不过表示更亲热点,我们又没联过宗,咋能算一家人呢?你爹老是这样不通!”

“不通!哈哈!”庞兴国是那样的好脾气,每逢太太一批评,他总是哈哈,活像他喜欢的就是批评,甚至咒骂:“吓!……哈哈!不通么?总之,是同姓,同姓和同宗有多大不同?……哈哈!”

“同姓就是同宗吗?”陈莉华毫不放松:“同宗岂不就等于同族?同族同宗是不许结婚的,但是我问你,同姓为啥又可以结婚呢?”

陈登云连忙插嘴道:“同姓没有结婚的。”

“没有吗?”她不由张口一笑。她就只门齿暴一点,显得口也大了些,一笑时,全口的米白细齿差不多露出了一半:“你问他看看。”

庞兴国点点头道:“我们那一带是作兴同姓结婚的。我外家姓张,我外婆娘屋也姓张。我前一个太太姓王,她母亲的娘屋也姓王。好几县都这样作兴,倒不稀奇,只是同一宗族,在族谱上清得出支派的,才不能结婚。”

“哦!那吗,我喊三姐,真不可以就拉作亲戚啦!”

这是他和陈莉华恋爱的第一步。不过他至今回忆起来,还感到那时他之对她,确乎是用着弟弟的爱在爱她,而她也坦然地接受了。从此,不再称他做陈先生,而直率叫起他的名字来。

一个月内陈起云由安徽的回信寄到了。对于他无缘无故把科员职务丢了就走一层,并无责言,只略为说他太少打算,应该骑着马儿找马。同时对他跑到成都,又甚欣然,知道成都不是战略要地,又非工业区,纵然免不了日本飞机的骚扰,到底比陪都平安得多。至于他的将来,他二哥已有计划,叫他不要忙,姑且在朋友家住着,他本人即将回川了。同时,又给他兑了一笔钱来,叫他看看后方有何东西可以买的,不妨趁机会买一些,只要比得上八分月息以复利计算六个月的利润总和就满意了。他未曾告诉他哥赴陕北进抗大,他哥信上自无指示。于是他放了心,把这消息告诉了庞家。

他初初住到庞家,尚仅只不大赞成的大和尚已六岁多了,尚未送进幼稚园或初小去读书,一任那孩子野马般在家里咬大人,踢他的小弟弟、小妹妹,一天到晚的生事。他于是自动的教着孩子认字,又买些连环图教他看,大和尚居然能够用心,家里有秩序多了。二和尚和贞姑儿少挨一些拳脚,哭声也少了。并且两个孩子也知道爱干净,脓一样的鼻涕也肯用手巾揩掉;尤其看了《白雪公主》电影后,到吃饭时,居然甘于把四只脏手洗得白白生生的。这一点,陈登云很得意,王嫂也很得意,并当着主人的面大为称赞道:“陈先生真会管娃儿们!”但是男女主人都无过分喜欢的表示,仅仅照例的说两句道谢话,这也是他连带而及的不甚高兴的事。

除此之外,他对庞兴国夫妇之间的关系也很是羡慕。他们和睦相处,从不相吵相闹,顶多只是彼此用一些为外人不甚一听就懂的话互相讥刺几句,却也从未弄到面红筋涨,不得开交的地步,而只是男的沉默无语,女的冷笑两声。陈登云看惯了他的老家、他的亲戚间,家庭悲喜剧的,遂甚为赞美这个风平浪静的家庭,才真正是许多小说上所描写的理想家庭,模范家庭。他一直到现在,还是不很明白,两个人既已生儿育女,共处了七八年,何以还能各戴着一副面具,而将那虚伪的场面敷衍得如此其好?已演变到目前地位了,何以还能藕断丝连,而不痛痛快快的闹决裂?

“唉!到底是啥原由?只怕连二哥也不会明白的!”

他想到这些往事时,脑子紊乱极了,自己真无办法能够将它清出一个头绪。如其能够奔上楼去,把信抢来一看,或许摸得到一点端倪,说不定到事故发生时,想得出一点对付的手段。但是他敢吗?本来不至于闹破裂的,那样办法,恐就难免了!

“我是以一片真心肠在待她,比起庞兴国来,她何尝不明白?既然明白,就不该再有秘密呀!但是,为啥子庞兴国的信一来,她就忘乎所以了呢?……唉!总而言之,女人的性格都是稀奇古怪的!……好罢!若果真有对不起老子的地方,老子倒不吃亏的!……无毒不丈夫,老子还是有两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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